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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学会好好告别的人

时间:2024-05-20

一术

在离89周岁生日两天的时候,爷爷走了。我原本以为我对这件事情能够很超然地接受,一是因为我已经做了长久的心理准备;二是大半年前他半夜从床上摔到地上,其后每天只能在轮椅和床上度日,大小便无法自理。除了吃饭和睡觉,我和弟弟讨论过很多次,觉得他的生命已经进入纯粹的无意义和痛苦状态,死亡对他来说或许是种解脱。

但那时候我们并未真正地正视过死亡本身,离世前一年,爷爷一直生活在偏僻的老家小镇,由同样年迈的奶奶和轮流回家侍奉的子女照顾。2018年12月下旬的一个傍晚,家里突然打来电话,说爷爷不再进食,身上出现大面积的紫青色和鼓包,第二天送去县医院,检查结论是内脏器官衰竭,嚴重内出血,援救余地不大,爷爷当天就被带回家里。

我和弟弟是在第三天中午到家的,随后,伯父、爸爸和几个姑姑也从各地回来等候送终。这是一件非常微妙的事情,爷爷的大部分子女孙辈都在县城或者更远的地方工作,如果不是他真正要临终了,已经很难真的有什么事可以再把大家全部聚在一起。大家一致默认只需要他自己的6个子女回家守候,儿媳、女婿和孙辈则只需要回家参加葬礼,因为临终这段时间无法准确预料,有些耗不起的意味。

在爷爷之前,我外公外婆分别在我读初中二年级和高中三年级时就去世了,我没有参加他们的葬礼,因为家长和老师们一致认为,对当时的我来说,学习更重要。我也服从了这个决定,因为这个,初中的数学老师还公开表扬过我。我当时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但要很多年过后,我才真正确切地知道我到底失去了什么。

在工作中,我接触过很多的生老病死,但亲眼见证死亡的阴翳一寸一寸无法阻挡地覆盖而来,我也是第一次。10月份回家过一趟,当时爷爷已经十分消瘦,但尚且是普通范围内的消瘦,但这一次不是了。他每日黑便,那是消化系统出血的证明,他无法再从外界汲取能量了,肌肉和脂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流失,直到全身每根骨头变得清晰可见。他的力气弱到无法自主翻身,无法咳嗽,无法向我们示意他又大小便了,意识模糊到无法吐出一个清晰的词语。

但只有他一个人在艰苦挣扎,回来的儿女们每天热热闹闹地做饭、聚餐,商量后事,猜测他到底会在哪一刻离世,甚至还严肃讨论过他的生辰八字,好测算如果他在哪一刻离世是不吉利的。他们有时候到床跟前看一眼,说“他还挺安稳的”。不需要再给他准备饭菜了,因为在病情突然加重的那两天,他连水都是会吐的,他们统一对外宣称,他已茶饭不进。

然而,如果仔细观察,并不是那样的。在过了病情转变的那两天之后,他似乎依然无法吸收,但变得极渴极饿,有一次甚至拽住我给他喂水的勺子往嘴里塞,突然之间力气大到我都抢不过,我掰他的手指,他仿佛突然间明白,颓然地放开了,我不知道他在那一刻理解到的是什么。另外一些时候,尤其是到了深夜,他变得极度痛苦而不安,不断张嘴做出喊叫的样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种挣扎有时候会持续一两个小时,有时候会持续大半个晚上,但他的挣扎是无声的,所有人都默认他在安稳睡觉。

他全身几乎只剩下骨架,但双手却是浮肿的,且冰冷。如果有一只手伸给他,他会紧紧握住,往胸前拉;如果没有手递给他,他就一直在床沿和枕头边乱摸乱抓,伯父抱怨说这是被我和弟弟惯出的毛病。我提议过给他打止痛针或用吸痰器,但都被不容置疑地否决了。伯父、堂哥和堂姐分别是镇医院和县城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他们更有医学权威,我也很快选择了不去破坏某种“和谐”。除了静静地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实际上我也没有真的做出任何能够帮助他的事情。

最后的局面变成了,他独自躺在床上沉默地挣扎,如同身在另一个星球,而其他人在隔壁房间烤火、闲聊,不再做出任何努力和关怀,一心一意等候最后时刻,并且宣称“死亡对他是种解脱”。没人认为这有何错,街坊邻居称赞我们算得上孝顺,至少都回家了。这个过程持续了漫长的7天,他的鼻息变得越来越弱,力气变得越来越小。在那几个看着他无声嘶吼的深夜,我独自坐在那里,恐惧得浑身战栗,生平第一次知道,死亡是一场如此漫长而痛苦的煎熬。而如果我们连看都不去看他的痛苦,又如何有资格替他说出“解脱”这个词?

我能理解我的父辈,他们也未曾被好好对待过。因为人多,伯父的床铺在堂屋,他睡觉时,大家一样开着灯看电视,大声交谈,他从未觉得不妥。他们的消极和冷淡里,有常年忍受的成分,有羞于表达的成分,也有不知所措的成分。即使活了几十年,他们也未曾真正正视过死亡,更从未学过如何好好告别。

(黎乐萱荐自《情感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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