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陈思呈
我友晓雁,是个牙医。我本人的牙齿就还算健康,也整齐,有几个长得不太合作的龋齿和智齿,经过我和晓雁认识这么多年,该补的补,该拔的拔,该根管治疗的根管治疗,早都处理好了。晓雁说,我现在牙齿最大的问题是:有牙缝。
其实我能接受它是自己各种残缺之一,因为这些残缺在我身上也不少了。但晓雁不这么看,她说:牙缝当然不好了,对清洁不利,容易引起龋齿,而且,你知道你为什么花钱像个大花洒,总是没有存款吗?广东人有个说法,牙缝太大,漏财!
闺蜜才爱说这种科学的大实话。
就这么过了几年。久静思动,这一天,我突然觉得应该把手头的赚钱大业放一放,抽空去找晓雁矫牙,先把牙缝关起来,因为,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经过计算,上牙的牙缝全部关紧以及门牙修整外形后,与下牙的咬合就出现了错落。如果要咬合完美,我还是必须拔掉一颗下前牙。
晓雁跟我说了这个方案,对我说:你后悔还来得及。但钱锺书也说了,要打消一个成形的念头,就像女人要打胎一样难。我已经在矫牙的道路上驷马难追了。
那天晓雁先是在我的牙齿上装一些小突起,这是可以让牙套稳定并能借力的附件。本是一个很简单的操作,但我从诊室的躺椅上下来之后,开始意识到生活有所变化——我频频咬到自己!
这是怎么产生的呢?那么小的突起,怎么就影响我说话、吃饭的方式?那天的晚餐我吃的是美味的腊味煲仔饭,几乎两三口饭就要咬到自己一次,说话时也时不时地感受到来自牙齿的敌意打击,不断接受它们给我的小小错愕。
人体如此精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句话是完全不过分的写实。
我尽量跟我的牙齿讲和。又过了一周,我习惯了这些小突起,又去晓雁那里,把下牙那颗按计划必须消失的牙拔掉。
那颗牙长得格外结实,打了麻药也能清晰地感到它扎根又深又稳。过了好久,我才听到,叮的清脆一声,它被扔到盘子里,一颗棉球代替了我口腔里新的空洞。
突然我对那颗牙齿有种说不出的愧疚。它没干啥错事,格外健康,已经陪我走过四十年,而且扎根那么深,仿佛很舍不得我。
我茫然地捂着腮帮子,表情让晓雁担心。她问了我好几遍:“很疼吗?”我说:“不疼,我只是在适应新情况。”
我沉默地适应了半小时。半小时后,晓雁帮我把棉球取走,戴上隐适美。她提醒我,每天除了刷牙和吃饭,其他时间都要戴着它,最好能戴够22个小时。这副隐适美,从此它就是一件要每天与我相伴的物事了。
戴牙套前几天的麻烦不用多说,但这些麻烦只是费时間,费精力,最让我痛苦的是说话的时候,我似乎不会说话了。还有,当我笑时,我有意地掩饰自己下牙的空缺。它不但提示我对自己的背叛,还揭示了我的贪婪。一个年纪不小的人为了好看一点点,以及不一定能实现的财运,而动了这么大的工程,似乎是儿戏得近似荒谬。但我竟然那么快就实践了,然后用一年多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来为这个决定买单。
我在思索,做这个决定的自己,其实真正在想的是什么?那些时间里真正发生的是什么?
不知跟疫情是否有关系,去年开始,我的工作进入了漫长的瓶颈期,我很想尝试新的工作,新的领域,新的风格。总而言之,我很想有一些新的变化,出现在我这一副开始老的躯体里。
矫牙大概算是这种心态下的选择之一吧,晓雁只是命运分配给我的一个幸运的契机。
想通这个心态,我开始慢慢接受牙齿上的障碍,我理解了这里面的必然性,也开始意识到它的好处。从牙套戴上的第一天开始,起码有一件事情,是我每天都能有所收获的,那就是:牙列以期待中的方向,极为缓慢地移动。
是的,在接下来这一年多里面,哪怕有哪一天24小时里我什么事都没做,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但这24小时我起码还是干了一件事的,就是矫牙。
一个月过去了,我对那枚牙齿的牺牲,对此时的不便、口齿不清的狼狈,都有了新的心态,我觉得这些牺牲也许都意味着获益的机会。刚好看了一本经济学的入门书叫《小岛经济学》,里面讲到一个海岛上三个人本来每天徒手捉一条鱼,足以生存但也没有储蓄,直至有一天,其中有一个人决定饿自己几天,不去捕鱼,用挨饿的这几天,发明了渔网。
他挨饿的那几天,就是我现在因为矫牙而不便利的时光。我们用这段时间的挨饿、狼狈,去获得未来更多的鱼和幸福。
但这个行动仅仅是为了日后的获利吗?并不止。而是通过麻烦和放弃,把今天和以后联系起来了,使生活有了一种延续感。
我以前曾经很不赞成“牺牲现在去换取未来”的做法,觉得今朝有酒今朝醉才好,但假如我决心相信自己的年轻和活力,我当然必须首先相信来日方长,以及,徐徐图之。矫牙让我对生活变得耐心。
(陈哲生荐自《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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