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罗伟章
请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你跟一个人说话,彼此相距不足两米,但你只能对着她的背影。你想象一下,是不是有些恐怖?你的话朝前走,像往常一样,走得信心满满,可等在前方的,不是专注的眼神和会心的微笑,甚至也不是龇牙咧嘴和金刚怒目,而是一个脊背,身着黑衣,毫无表情。那脊背是堵墙,你的话撞在墙上,你感觉到了疼痛,但你还得继续说。她听见了吗?当然,她正在跟你对话呢。可你总觉得两人隔着万水千山,你的话传到她那里,已成了古人的话,她的话到你这里,也一样。这时候,你才知道了人为什么要长一张脸,也才知道脸长得好不好看,根本毫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能不能跟那张脸面对面。
“我可以看一看你吗?我不会拍照,就看一眼。”
所谓看,当然是看脸。
不看脸,算不上看。
沉默良久,从脊背递过来的回答是:“不能。”
这时候,我和她,坐在她家门前。家是木头房子,很矮,里面很黑。我想象着在那么黑的屋子里怎样走路,怎样转身,怎样打理日子。天光照不进去,她似乎注定了只能依赖人造的光明。门前是面斜坡,长满了青草,我们坐在青草地上,她坐的地方略高,因戴着头巾,显得更高些。距我们五米开外,是她养的两条狗,一黄一黑,半卧着,前爪弯曲,抠入草丛,警惕地望着我。一开始,我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斜坡的坡度不大,但坡面也窄,打几个滚就到坡边,底下是岚烟涌动的深谷。风声从低处响上来,仿佛在驱赶落到山谷的云。
这就是我的处境。她不跟我面对,是无脸面对,正因此,我成了她羞愧的根源。我并不好受。担当这等角色,两条狗和千丈崖的威胁还在其次,主要在于,每分每秒我都发现自己可耻,甚至罪孽深重。可没有办法,这是我的工作。
“那时候,我住在重庆沙坪坝,”她说,“傍着嘉陵江。”
这事我当然知道,但我装着不知。到我这种年纪,干我这种职业,明白人活一世,是需要技巧的,活着本身就是个技术活。我要以自己的“无知”,引诱她说下去。
“我找不到事做,谈的男朋友也跑了,房租由两个人付,变成了我一个人付,我付不起。”
她在找理由。
不是所有理由都会产生结果。任何一个理由也都会产生不同的结果。
我等待着她的结果。
“好在房东是个善心人,他不逼我,他说你尽管住,方便的时候再给我。”
“方便”的意思她当然懂。可总也“方便”不了,总也找不到钱。没走过绝路的人,不相信世上真有绝路,怎么会找不到钱呢?拾荒,扫大街,洗盘子……在他们心里,那些都是低贱活,只要你愿意做,就遍地是,不知道抢那些活的人,比活更多。
她欠了三个月房租,房东再次找上门来。所谓“尽管住”,三个月应该就是极限了。足够久了。凭什么让你白住三个月?在她的父辈、祖辈……在那些远古的时代,远方来了游人,找不到歇脚的屋檐,会把他们请进家门,住上一天两天,如果那个人穷、病了,会让他多住些日子,如果那个人困于仇家,走投无路,会让他住得更久些。她的曾祖父就曾收容过一个人,将他藏进地窖,藏了两年。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时代去了,那个时代里的人和人心,也被埋了。到今天,好像女娲造人用的不是泥浆,而是钱。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她不知道,必须面对才是她的真理。既然人都是用钱做的,没有钱,就连人也不是了。
房东名叫胡新忠,近五十岁年纪,个矮,体胖,左边脸上有几点麻子。她把他迎进客厅,说:“胡哥,坐。”
按年龄,她该叫他叔叔。以前是叫胡老师,今天叫了胡哥。
胡新忠被这声“胡哥”刺了一下,像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被人朝后颈窝塞进了一把雪。
“不坐了。”他说,抬了头望天花板,像天花板上写着什么秘密。
“我是来看看,”他对着天花板说,“听保安讲,好些天你没亮过灯了。”
难道是怕我跑了,他跟保安打了招呼,让监视我?真想跑,保安拦得住?是的,能拦住的,她想起这些日子,凡是她出小区门,保安都朝她上下打量,如果她大包小包带着东西,或者神色可疑,多半就会将她拦下,再通知房东。这激起了她的义愤。但她深知,义愤是要有资格的,她没那资格。她只能从房东的话里寻找生机,如同被夜色吞没的人,只能从夜色里寻找光明。她说:“我没钱交电费……胡哥,再给我一个月时间,最多两个月。”
“都这样了?”胡新忠说,“电费都交不起了?要说,再拖一两个月也没关系,我也不急着等这点钱用,可是,不等钱用,不等于没有难处,我总要给婆娘一个交代嘛。”
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表明他婆娘在怀疑什么不成?
念头闪过,她有一种被切割的感觉。
但也正是这种感觉,让她在绝路上突然打开了一扇门。
“胡哥,能借点钱给我吗?”
几乎没有停顿,又说:“我不要多了,两三百就够了。”
两句话出口,她把自己吓了一跳。话是从她嘴里出来的,但她觉得那不是她说的。她没有这么不要脸。人家是来收房租的,你非但赖着不交,还跟人借钱,这种事只有不要脸的人才做得出来。她想把话收回来,却又分明看见那个不要脸的人在瞪着自己,在对她说,我这是救你,你不听我的,不仅没钱交电费,连饭也没得吃,水也没得喝,几天过后,你就死了,饿死的人都相当难看,烧成灰,灰也是黑的,你活着的时候走黑路,死了照样走黑路。
句句惊心,又句句在理。
于是她紧闭嘴唇,脸斜着,以近乎挑衅的目光看着她的房东,她的债主。
那是六月的傍晚时分,晚霞在窗外的桉树上绚烂,外出忙碌了一天的鸟群,正往那棵树上集结,往即将消逝的光的深处集结。那里是它们的家。连鸟也有个家。胡新忠在鸟群动荡的阴影里皱着眉头,皱眉头时还咬着牙帮,牙帮响那一声,很像一种鸟鸣。当他看向她,她心里那个不要脸的人已完全占据上风,帮助她不仅从身量上,还从精神上,对他俯视。皱眉头,咬牙帮,都不是愤怒,而是挣扎。有挣扎就有计较、有苦痛、有选择。她逼着他选择,让他的选择变得没有选择。她知道她的武器是什么,就用那武器逼他。
她看见,他的眉头和腮帮都松弛下来了,眼神迷离。迷离是一种软。
果然,他把手伸向了上衣口袋。
“我没带现金,”他摸了摸说,“我就微信打给你吧。”
他转给她的,是五百元。
那个不要脸的人退下去了。她低了头,手抖,就在手的抖动中,收下了那笔钱。
胡新忠走了。
她追到门口,说:“胡哥,我请你吃顿饭吧,我为你做顿饭吃。”
胡新忠没应声,只听见他从六楼到五楼、从五楼到四楼的脚步声。
她闭了门,就在门口蹲下来。
讲到这里,她暂时停下了,头颈纹丝不动,只是肩部有轻微的颤动,轻得像是风吹的,像她的肩比头巾还经不得风吹。
那条黄狗望向主人,眼神像在说话;黑狗望向我,目光阴沉,似在责备。但很显然,它们都对我少了敌意,抠入草丛的爪子,不知何时收回了,蜷在了下巴底下。这让我也松弛下来。趁这间隙,我想象她为什么会蹲下去。我的工作并不需要想象,而且排斥想象,因此说出我的想象很没有意义,那无非是华丽的修辞,是一潭死水生成的云朵。
还是继续听她说。
那天——那个六月的傍晚,她蹲下去,随即坐下去。刚坐下,就听见门不停地响。她身体一紧,骤然起身,把门打开。没有人。连风也没有。更不是胡新忠又回来了。当她再次把门闭上,一屁股就坐地上了。她明白了门响是自己抽搐时磕的。抽得浑身簸。门不是在响,是在跟着她抽搐。她真心实意地希望胡新忠回来,亲手为他做顿饭吃。
可是为什么又紧张?是怕他反悔了,回来把钱要回去?她深深地记得,自己起身开门的时候,那个不要脸的人又露面了,不仅露面,还带着怒火,见门外是空的,怒火才关了阀门。接着又见她坐在地上,眼泪一潮追一潮,那人沉默片刻,语带轻蔑地问她:“要是你开始就流泪,就示弱,他会借给你钱吗?”她不答,勾着腰,只是流泪。那人断然地说:“非但不借钱给你,还要逼你交房租。他来找你,就是为了收房租的!”
六月的重庆,天气已经很热,出租房外面的嘉陵江,如同正在用力的虫子,力道看不见,却显出自己的肥胖来,白天收纳的阳光,从肥胖的身体里慢慢往外吐。可是她却觉得冷,“从屁股冷到心”,这是她的原话。她似乎心甘情愿地接受了那个人的教育。
往后多日,房东再没联系她。以往,房东会时不时联系她,比如告诫她,生火不离人,离人不生火,出门时,电关好,水关好,甚至会关照:听说最近又出现了小偷,六楼是顶层,小偷可能从天台顺排气管下来,夜里把窗子扣上。这样的话,好长时间没说过了。她也没跟房东联系过。但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给出的期限,“一个月时间,最多两个月”,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十天,要支付累积的房租,还有那五百块钱,她想起来就胸口痛。她也找到过一些事做,都是三天两头,混口饭吃。
“但是,我一次也没想到过逃跑和赖账。”
生活没有任何变化,包括夜里不开灯。有好多天,当别人家开了灯,她就下楼去,站在一棵小叶榕树下,望着自己的房间——那称不上“家”,就是栖身的房间。她要从外面看看自己的黑。她好像第一次明白,黑,是天底下最富饶的颜色,也是深到深渊里的光,明供眼,黑供心,心有多深,黑就有多深。难怪她会被人猜想。
愿猜就猜吧,她爱上了被人猜想。
不被猜想的生活,即使位高权重,即使身家巨万,又有什么意思?换一种说法是,那些有意思的人生,很多时候不是真的有意思,而是猜想出来的意思。
她的讲述也提醒了我,我很想知道她租的那个房子有多大。见她之前,虽然也做了一些功课,但能坐实的事是非常有限的,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多为猜想。有些事连猜想也没人做。而今谁有闲心去猜想一个身边人?早就不在乎身边了,只关注远方。何况,就算她身份特殊,也无非是万千个案中不起眼的一个,要不是因为报社策划了一期特别栏目,而恰恰又有人为我提供了她这条线索,并表示她愿意接受采访,我也不会跑来找她。
除了说跑掉的男朋友,她没说过有人合租,证明她和男朋友单独租了一套,男友跑掉后,她继续住那里。既然没钱,不可以住得便宜些吗?我对门的周大爷,搬家后就把房子租出去了,但他把三个房间隔成了七个,成了真正的蜗居,七个房间都住满了人,有四户都拖家带口。租这样的房子,拥挤和不便是肯定的,但毕竟少花很多钱。或许,她是有所待,等跑掉的男朋友回来。要么就是虚荣心重,再穷,也要做出不穷的样子。
我直接这样问她了。对男朋友的事,她没作任何表态,对第二个问题,她说:“那些讲奢侈的人,也不是所有方面都奢侈,总是在某个方面奢侈,要么吃的,要么穿的,要么住的,要么玩的。超过两个方面奢侈,这个人就有些过分了,超过三个方面奢侈,这个人就要遭报应了。但再穷的人,也要允许有一点奢侈,不然就把心也穷下去了。”
我好像同意她的看法。
但事实上并不同意。我觉得她不仅虚荣心重,还是个享乐主义者。或许,社会上对他们的看法是对的,只要不惜力,怎么可能有绝路?多半是拈轻怕重,又想一口吃成胖子。她说超过三个方面奢侈就要遭报应,难道她觉得自己的那“一点奢侈”没遭报应?
两个月期限到了。
那头一天,她主动给胡新忠打了电话,她说:“胡哥,你明天有空来一趟吗?”
她声音里的镇定,胡新忠听出来了。这些天,胡新忠一直含着愧疚。说不清对谁愧疚,就是愧疚。那回,他去收房租,结果没收到;她要借“两三百”,结果借给了她五百。这两件事不都证明了他的善心吗?为什么要愧疚?但这是真的,他亲口对她说过的。
那天,胡新忠倒是为她的镇定高兴。这证明她有办法了,生活不愁了,也能以付房租和还钱的方式,清洗他的愧疚了。他说:“有啊,明天不是周末吗,我中午过去。”
但她说晚上吧,我明天有事,中午回不了。
好,那就晚上。
又是傍晚。
门打开,胡新忠看见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是更漂亮吗?也说不上来。她是那种你认为她漂亮就漂亮,不认为她漂亮也就轻易滑过去的女人。应该说是有光了。这种光,胡新忠在她身上见过,那是她和她男朋友在一起的时候。胡新忠记得,他俩来看房子那天,她看了客厅,看了卧室,看了厕所,看了厨房,在厨房里仔细摩挲着那个圆柱形的实木菜板,那眼神,就像怯生生的小马走向丰美宁静的草原,认定了这里就是她的家。回到客厅后,她攀住男朋友的肩膀,整个人就是一团光,耀眼、柔和、安详。
不过,今晚的光虽似曾相识,到底还是不一样,够耀眼,却不柔和。她身上的吊带背心,过于招摇了些。前年夏天租房子以来,胡新忠从没见她这样穿过。
她身后的客厅里,摆了一桌菜,桌上还蹲着一瓶酒和两只白瓷酒杯。“我说过要亲手给你做顿饭吃。”这样说的时候,她把还站在门口的人拉进来,顺手把门闭了。胡新忠说我已经吃过了。但他已被拉到餐桌边坐下了。
动筷子之前,她先付了房租,还了钱。
“利息我就不给了。”倒酒的时候她说,说得嘻嘻哈哈的。
一瓶白酒很快见底。每次都是两人清杯后才倒,谁也不比谁少喝。
“没想到你这么能喝。”胡新忠说。
“女人嘛,自带三两。”她撩着耳根上的头发,傲然一笑。
差不多二十天前,她还是个很穷的穷人,现在却不仅能付房租,能还钱,还能请恩人喝酒了。“他是我的恩人,”她对我说,“他借给我的五百块,我一分一厘也没乱花,连吃饭喝水也不花。我花在刀刃上了,买了两年来的第一身新衣,也买了化妆品。”
那天,也就是她宴请胡新忠那天,前面的整个过程,她心里那个不要脸的人一次也没出现。她是为报恩才请他的,那个人没有理由出现。只是,当胡新忠洗完澡,准备回家,并在道别之前向她说起她身上的光,那个人才跳出来了。她的脸色陡然一暗。
低烧持续了好些天。胡新忠让她去看医生,她说拿了感冒药的,没事。
现在,胡新忠每过十天半月的,要到她这里来一次。
但他极少在手机上跟她联系,以前的那种告诫和关照一律没有,催问房租更不可能——她把整年的都交了。胡新忠来,是“顺便”来。他还有别的事。顶楼的天台上,十年前胡新忠就种了花草,虽然在花圃旁边装了龙头,交代过她及时浇水,还把这笔水费从房租里扣除了,而且她也确实管得尽心,但她不是忙吗,她说她现在上班的地方,不分昼夜,有活就做,既然忙,难免有想不到的时候,而十月的重庆,暑热尤甚,晴三几天,花就可能晒死、旱死,十天半月来一回,已算是很丢得开手了。
白天他也忙,又热,因此基本上是吃过晚饭后来。
站在楼下,他习惯性地抬头望。她的屋子是黑的。客厅和卧室都是黑的。这个小区入住率相当高,那整幢楼,只有她的屋子是黑的。以前倒说缺钱,现在分明不缺,照样黑灯瞎火,这个女人的节俭,让胡新忠震惊。其实他震惊的不是她的节俭,而是,当一个人在黑暗里醒着,黑暗和人,都会很不安,甚至惊慌失措,但最终,黑暗会觉得自己遭受了侵犯,对人报复。她不怕吗?她是猫变的吗?磁器口古镇上,有个人言之凿凿,说自己是一只黄猫转世。但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到今天,所有的灵异和传说都死了,哪怕她果真是猫变的,也没人信。
当然,胡新忠很快发现自己错了。
他敲门,多数时候敲不开。
证明她多数时候并不在家。
以前在家,她把黑暗留给自己。现在不在家,她把黑暗留给黑暗。
敲不开的时候,胡新忠就再上一层,到天台上去。远处的灯光照过来,花草静默,若有月光,静默得更深。每一片花瓣,每一片叶子,都很精神,摸一摸土,湿的。她已浇过水了。但他还是取下挂在墙上的胶皮水管,再浇一遍。他这样为自己找一个过来的理由。
敲得开的时候,他会问:“你为啥不开灯呢?”
她说:“我正要出门呢。”
说完把他迎进去。
照样不开灯。
大约半个钟头后,两人出门。
他先走,她后走。
各走各的路。
自从有了低烧,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成了一孔窑,她是窑里的陶器。无论生活还是心情,都有太多的潮湿,烧一烧也好。各样陶器对温度各有要求,她这副陶,看来适合低温。她对胡新忠说“没事”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她甚至想说:“你是捧着一副陶呢。”这时候她有些骄傲。也不是她自己想骄傲,是心里那个不要脸的人又苏醒了。那个人审视着胡新忠矮胖的身体和不好看的脸,斜着眼,歪着嘴,无声地哼哼着,仿佛很为他庆幸的样子,仿佛在说:“要不是你的那一份善心,才不会这样让你白白地捧着一副陶。”
她没收过他钱。
而她去别处是收钱的。
开始是去别处收钱,后来是把人带到租房里收钱。
胡新忠再来敲门的时候,家里有人,也可能敲不开。但胡新忠并不知道有人,同时也不知道她心里所想,更不知道她干些什么。——起初她是这么认为的,可后来她慢慢感觉到,胡新忠不仅知道家里有人,还知道不止她一个人。他只是不对她点穿。他手里握着一把利剑,只要跟她见了,就可以用那把剑把她挑开,不由分说,理直气壮。
当她感觉到了,报恩的心思就完全消失了。他有剑,她也有,从根本上说,她的剑更锋利。他们决斗的方式是不把剑亮出来。真亮出来,受伤最重的只能是他。这是身份决定的,他在婚姻当中,而且还在某个机关里任着个小小的职务。但只要他不亮,她也不。犯不着。男人,在她那里早就不是什么了,她可怜他们,包括可怜那个抛弃了她的男人。那只是她心里的遗址。再美好的遗址也无非是遗址。但这并不表明她不需要男人的温存,哪怕这种温存来自对她身体的依赖。胡新忠依赖她了,所以尽管知道她的很多事,见了她也觉得可以任由自己摆布,但事实上已经离不开她,像他平时吃得太素,她成了他的大餐。
因为依赖她,免不了关心她。少于用手机联系,是怕留下痕迹,但只要见面,要了他想要的,就问这问那,说这说那,都是女人爱听的。
她享受这份关心,同样享受得理直气壮。
这样过日子能行吗?有时候,她禁不住涌起这样的念头,但随即掐断,不去深想。略微上游的嘉陵江河道,有几处凸出的沙洲,只要不下暴雨,往往会有几只白鹭,临水站立,等待过路的鱼。白鹭和鱼,都在命运和自然的道上。她也是。
然而,持续不退的低烧终于成了麻烦,有多长时间了?烧得她咽喉都痛了。自己的这副陶器,先烧好的是咽喉,所谓烧好,是变硬了,并因此脆弱了。那可是通道,是命。之后肠胃也出了问题,老拉肚子。她常去拿感冒药的小诊所,那个脸圆鼻大的医生都迟疑起来,说你还是去大医院看看吧。又问:“你口腔有溃疡没有?”她说没有。“呕吐吗?”她说不。但医生还是迟疑,原本不想再给她药,最后还是给了几片。就几片。纯粹只是敷衍。
可恰恰是那几片药,把她治好了。
其实是她身体里的病睡着了。
当那病醒来的时候,已是几年过去。它并没有睡着,只是上学去了。以前它是个孩子,现在长成了大人,也学到了大本事。腹泻和头晕,都成了常事。这些她都不怕,怕的是小腿上长出了许多难看的疹子,而且完全打不起精神。她连上楼的劲也没有。
不得不去个像样的医院看看了。
胡新忠等着结果。几年来,他保持固定的节奏,十天半月地过来浇花草。她本来还想拖些日子,是他劝她,像个亲人那样劝她,像把她劝进医院的路,是用他的心铺成的。她成了他的药,他真的离不开了。然而,当她知道结果后,却没让他知道。那天胡新忠第一次打破常规,前两天来了,这天又来。她说没事,就是经脉不调,过几天空了,去弄些中药吃。
话刚出口,那个不要脸的人再一次露面。
那个人眼角挂笑,笑意横邪。
要不是她及时把自己的嘴捂住,就发出尖叫了。她怕那个人。
以前没怕过,今天怕。
而在胡新忠看来,身体没大事,就是高兴事。既然这样,他就想跟每次过来时一样。但她不能一样。她不再由他摆布,把他赶走了。是直接推出去的,面露凶相,口出恶声。她是怕稍有妥协,那个不要脸的人就会让她屈服,那就把胡新忠害了——害死了。
但多半已经晚了。
或许早就晚了。
她顶住门,听外面的动静。外面没有动静。好长时间过去,才传来下楼的声音。不忍和不舍,似乎都在那声音里面。她哭了。这时候她完全相信,他并不是捏着她、摆布她,而是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
那第二天,她就走了。不欠房租,也就懒得给胡新忠说。她只是把对门的住户敲开,把钥匙给了他们,说她要出门一段时间,如果有人来敲她门,麻烦把钥匙给那人。这样说的时候,她又才发现,好几年来,除了胡新忠,真的没人来敲过她门。进她门来的人,都是她从外面带回来的,不需要敲。
心里涌过一阵紫色的浪潮,她又返身进屋,写了张字条放在餐桌上:
“空了去检查一下身体。”
然后,她走了。
不仅走出了那套房,也走出了重庆,独自来到这大山里生活。
出重庆她就换了手机号,掐断了与过去世界的联系。
已经四年了。
“是它们陪着我,”她指了指两条狗躺着的方向,“但是我也在按时吃药。你见到李同志,麻烦带个话,感谢他定期为我送药。”
她说的“李同志”,就是为我提供线索的人。
两条狗见主人指它们,几乎同时起身,走向主人,一边一个,趴下来抱住她的腿。
我想我应该离开了。
当我朝她脊背的方向走出十步开外,她说:“你不是想看看我的脸吗?”
我停下脚步,没应声。如果她让我看,会自己转过来。
但她没有。她说:“即使我算不上受害者,可我也从没故意去害过别人,说起来也不是无脸见人,但是你们这种人,总是高高在上的,觉得我们不是异类,就是罪人……你走吧。”
我终究只能看到她的脊背,身着黑衣,毫无表情。
那天晚上,我写着稿子,实在太累,竟趴在桌上睡着了。刚睡,梦就接踵而至。我梦见自己到了一个奇大无比的广场上,成千上万人坐在上面,但我只能看见他们的脊背——无论我转到哪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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