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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肩而过

时间:2024-05-20

◎郭晓力

1

小宝坐在一朵金色的云彩上,从蔚蓝的天空深处飘来。小宝微笑着,挥着手,飘到了他的面前。他张开双臂,小宝和云朵瞬间化作一团雾。他呼唤着小宝奋力奔跑,地面轰然炸裂,他向一个幽暗冰冷的深渊坠落……

手机铃声肆虐,碎玻璃似切割着他的神经。王强突然醒来,逼仄的房间阴郁萧瑟。他伸手摸起掉在地上的手机,贴到耳边,哥哥的声音霎时钻透了耳膜:“咋回事啊?给咱妈治病的钱咋还没打来呀?都三天了,不吭不哈你唱的是哪一出啊?”哥哥熟悉的家乡话,此刻听起来,感受不到丝毫的亲切。他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昨晚喝多后,窝在沙发上睡着了。此刻头还有些疼。他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插进凌乱的头发。

“喂,喂,老三你在听吗?喂……”

“听着哩!”王强用家乡话敷衍了一句。

“老三你摸摸良心,自打你离开家,十几年了,爸妈你管过多少?你管过吗?前些年给爸看病,里里外外花了小十万,欠了一屁股债,到前年才还清。这些年,家里大事小事全压在我一个人头上,压得我喘不过气,你嫂子差点把我蹬了。”

王强扔下手机,打开了免提,任哥哥在手机里唠叨。他抓起茶几上变形的烟盒,摸出最后的一支烟,点上,吸一口,哥哥的声音随着烟雾缥缈:“爸生病你不管,现在妈也病了,你还想当甩手掌柜?不中!妈可是最疼你了,你一定得管,要么人回来,要么打钱来,手术费八万。大夫可说了,要是不尽快手术,妈就有危险,妈的命可攥在你的手心里,你看着办吧!”哥哥顿了顿,见没回应,又说,“还记得高宏伟吗?你俩打小一起长大,人家现在是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副队长了,清明节回高寨祭祖,村支书鞍前马后赔着笑脸,那风光!瞅瞅人家,再看看恁,唉……”哥哥长叹一声,挂了电话,聒噪的房间顿时安静下来。

高寨是王强的老家。高宏伟跟他是发小,同岁,高宏伟年头,他年尾,他俩玩着尿泥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五年级那年,高宏伟的爷爷死了,他爸妈把他接走了。高宏伟的爸妈在城里打工,高宏伟跟着爷爷在老家高寨,和爷爷的感情,远比和爸妈深。

五年级那年,大发集团搞产业园,看中了高寨的一块地,那块地上埋着高宏伟家几代先人。大发集团老板李大发是邻村李庄的,靠走村串巷卖烧鸡、猪头肉起家,渐渐发展成为集食品加工、餐饮娱乐、房地产于一身的集团公司,是市里的明星企业,有一种说法,全市的GDP 一大半是大发集团贡献的。老板李大发时常出现在电视上,气宇轩昂,下巴翘得比市委书记还要高。高宏伟的爷爷不愿意迁坟,说不能破了高家的风水。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风水,高宏伟的爷爷对大发集团的补偿不满意,想趁机多要点钱,人家不给,就僵住了,那段日子,高宏伟的爷爷在祖坟旁搭了个草棚,昼夜守护着先人。

一天,李大发的儿子李继发,带着人轰轰隆隆地把推土机开进了坟地,高宏伟的爷爷直挺挺地躺在推土机前,叫喊着:“有种从俺身上碾过去!”光天化日,推土机自然不敢从高宏伟的爷爷身上碾过去,他很得意,对围观的村民们说:“俺黄土埋到脖子的人,啥阵式没见过,恶人自有恶人磨!”

高宏伟的爷爷以为,舍命相守,大发集团就不敢动先人们的坟头。高宏伟的爷爷高估了自己的命,也高估了大发集团的耐性。半夜,高宏伟和他爷爷正在酣睡,几个人冲进了草棚,爷孙俩还没醒过神来,就被堵住嘴捆成粽子塞进了麻袋。半晌午,一个村民去玉米地解手,发现地头扔着两个鼓囊囊的麻袋,村民吓了一跳,惊骇地叫了一声,叫声刺激得麻袋颤动起来,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村民喊来了另一个在地里干活的村民,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麻袋,认出是高宏伟和他爷爷。

高宏伟的爷爷没等身子完全钻出麻袋,便跌跌撞撞地往坟地跑。草棚不见了,先人的坟头被夷为平地,先人们的尸骨随便扔在编织袋里,高宏伟的爷爷大叫一声后晕倒在地,从那以后身体就垮了,硬朗的腰板再没挺直过,不久便去世了。办完爷爷的丧事,高宏伟的爸妈带着他,离开了高寨。

高宏伟离开高寨的头一天,王强和高宏伟坐在黄河大堤上,遥望着夕阳一点一点落进河里,点燃了一条大河。他们背靠着一棵柳树,柳树干上刻着他俩的名字:王强,高宏伟。字刻得歪歪扭扭,王强的强字左右偏旁离得很开,像两个字,那是上二年级时,他俩到大堤上玩,用削铅笔的小刀刻上去的。王强侧脸看看高宏伟,夕阳映在他的眼里,火苗一般跳跃。高宏伟说长大了要当警察,把李继发那样的坏蛋全都抓起来。说着,高宏伟把手中的石子奋力投向河滩,惊起两只鸟,扑棱着翅膀,迎着夕阳飞去。

口渴,想喝水,浑身酸软,不想动。茶几上狼藉一片,方便面盒子里,残留着黑褐色的汤汁,王强端起来喝了。

天还早,刚刚六点钟,哥哥打电话不会考虑到新疆和老家有两个小时的时差,完全凭他自己的意愿,经常凌晨四五点打电话。王强又倒在沙发上,虽然头昏脑胀,却睡意全无,脑袋里像塞满了蚂蚱,上蹿下跳。高宏伟眉清目秀的笑脸,在眼前晃来晃去。自从高宏伟被他爸妈接到城里,他们就再没见过面。那一年他十三岁,一眨眼快二十年过去了。

满脑子都是哥哥要钱的声音。王强打开手机网银app,显示余额不到一万块钱,这是他全部的积蓄。哥哥狮子大开口,说救母亲的命得八万块。他清楚哥哥的伎俩,以给母亲治病为由,搂草打兔子,趁机敲他一竹杠。在哥哥和家乡人的眼里,他在外面当老板发了大财,吃香喝辣的,风光无限,他要说拿不出八万块钱,没人相信,连最疼爱他的母亲都不会相信。他不想拒绝哥哥,离开家乡十几年,他对父母能做的,也就是每年花点钱而已,跟哥哥相比,亏欠父母很多,这么一想,自然就容忍了哥哥,尽其所能地满足哥哥的要求。然而,世事无常,物是人非,今日的他已今非昔比。

王强想起了李杰,阴郁的心情豁然开朗许多,找到李杰,八万块钱就有了着落。他从手机通讯录里,调出李杰的号码,拨号,沉寂片刻,传来了程式化的女声提示: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虽然预料之中,他还是感到几分沮丧。自从三年前李杰突然人间蒸发,这个号码他拨打过无数次,从未打通过。

昏昏沉沉眯了一会,睁开眼已是上午十一点了,阳光照射进来,逼仄阴暗的房间多了几分生机。王强简单洗漱一下,匆匆出了门。一年前,他两手空空从乌鲁木齐重新回到甘泉子,当上了外卖骑手。他熟悉这座城市,他人生的希望之花曾经在这里萌芽绽放。望着穿城而过的小河,春去秋来的林荫道,他能感受到和孙萍花前月下的温柔,还有儿子小宝令人心醉的欢声笑语。

临近午餐时分,订单渐渐多了起来,王强接了一份订单,是位于幸福路的幸福花园。路他很熟悉,沿北京路过两个红绿灯,右拐,就进入了幸福路,不到十分钟,他便到达了幸福花园。幸福花园原是东风纺织厂的家属院,东风纺织厂曾经是这座城市最为著名的企业,20 世纪90 年代之前风光无限。那个年代,小伙子们以追求到东风纺织厂的女工为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仿佛一夜之间,风云突变,东风纺织厂风光不再,职工下岗,工厂倒闭,被小伙子们竞相追逐的纺织女工,也成了昨日黄花。

住宅楼破旧,为了市容美观,临街的楼面统一做了装饰。王强看看客户家的详细地址,找到单元门,进了楼道后,下水道的腐败气味汹涌而来。拾级而上,楼梯扶手上布满了灰尘,一截扶手上的盖板条已不见踪迹,裸露着铁架,阴郁冰冷。楼道的墙壁斑驳污浊,贴满了小广告。

王强站在了三楼客户家门前,轻轻敲响了门。门开了,刘燕右手握着门把手,身子微微左倾着,清澈的丹凤眼里溢满了友善的笑意,看见他,她脸上的笑容刹那间凝固了。

“你们搬这了?”王强愕然看着刘燕,声音里有质疑,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愠怒。刘燕迅疾地看他一眼,眼神尴尬、惶恐、忧郁。

“李杰在吗?”王强追问了一句。刘燕回过神来,答非所问,热情地请他进屋,他犹豫一下,进了门。这是一套两居室,面积七十多平方米,客厅窗户玻璃上,贴着“裁缝锁边”字样的广告。客厅一角摆着一架缝纫机,缝纫机上摊着布料。客厅很拥挤,沙发前的地上铺着化纤地毯,九岁的阳阳瘫软地坐在上面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着纪录片《宇宙的奥秘》。阳阳歪着脖子,冲王强咧着嘴笑。

“阳阳,快叫王叔叔。”刘燕吩咐儿子。阳阳叫了声:“王叔叔好。”王强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他感觉到了阳阳的异常。刘燕招呼他坐下,忙着泡茶。“王哥不是去乌鲁木齐了吗?”她随口说道。

“李杰不在吗?”王强答非所问,朝卧室方向瞟了一眼。

“烫,先搁这。”刘燕把茶杯放在了茶几上。

“李杰的手机打不通,也找过,邻居说你们搬家了。”王强继续说。

“这孩子就喜欢宇宙。”刘燕看着电视上神奇绚丽的浩瀚宇宙,回避着王强的目光。

“李杰换号了吗,我……”王强的手机响了,是客户打来的催餐电话,他急忙向客户道歉,承诺马上就到。他默默地注视着刘燕,她低垂着眼睑,睫毛很长,像细风中蝴蝶的翅膀颤动。

阳阳仰着脸看着王强,目光纯净无邪,他恍惚看见了儿子小宝。小宝也时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他张了张嘴,喉结蠕动着,想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走出昏暗的楼道他便后悔了,应该坚持要钱,最起码得找到李杰。他懊恼地抬起右手捶了下脑袋,孙萍骂得没错,他是一个窝囊废,一个懦弱的男人。客户又打电话催促,很不耐烦,好像等的不是饭菜,是救命的速效救心丸,不立刻吃到嘴里就会出人命。

王强骑着电动车匆忙离开了幸福花园,穿过大半个城市,赶到了罗马帝景。罗马帝景一度是这个城市最高档的小区,他和孙萍的家曾经就在那里。虽然从名字到建筑风格都显得不伦不类,散发着傲慢的气息。

王强敲开客户家门,吓了一跳,女主人脸上糊着海藻面膜,绿汪汪一坨,一瞬间他想起了牛粪。他傻呆呆地看着她,“海藻”边打着电话边朝他摆摆手,他把外卖递上去,刚要走“海藻”叫住了他,说要验货,“海藻”说如今的人不讲诚信,没有责任心,有一回,她明明订的是红烧狮子头,打开一看却是宫保鸡丁。“你知道吗我属鸡的,从来就不吃鸡肉!”“海藻”冲他瞪着眼睛,双眼皮是拉的,看上去颓然惺忪。说着,“海藻”又急忙把手机贴在耳边,眉飞色舞说道,“对不起对不起亲爱的,没说你……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想上班,上班跟上坟似的……头儿就是个傻叉,除了开会、填表、溜须拍马、装孙子,屁本事没有,知道大伙私下叫他啥吗?擦皮鞋的,咯咯咯……”

王强默默地看着“海藻”,任凭她滔滔不绝,外卖工作让他见识了各色人等,已经可以做到充耳不闻。在家里孙萍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她的标准是衡量一切的真理,凡是有悖她的意愿便是“三观不合”,“三观不合”是她时常挂在嘴边的词,小到父母的生活习惯,大到她弟弟的婚姻大事,事无巨细,都必须符合她的“三观”。孙萍像一个领袖挥手指点江山,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必须得沿着她的路线走。为了迎合孙萍的“三观”,他渐渐没有了脾气,没有了个性,最终没有了自我,他像孙萍的影子一样活着,窒息而麻木。

“啥玩意儿呀,这是红烧排骨吗,乌漆麻黑的,颜色就不对。”“海藻”打完了电话,翘着水萝卜似的兰花指打开外卖。他回过神来,“海藻”端起饭盒闻了一下,“味道不正,量也少,价钱倒是越来越贵,如今的人眼里只认钱,比爹妈都亲。”“海藻”看一眼站在门口的王强,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你走吧,跟你说也没用,对牛弹琴。”说着,砰地关上了门。

2

收工回到住处,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王强身心俱疲,瘫在沙发上。肚子很饿,半下午吃了个馕,一天没正经吃饭。他已经三十多岁,对送外卖而言属于高龄了,和那些二十啷当岁的小哥相比,他时常感到力不从心。不想做饭,没精神,也没心情,从清晨开始哥哥打来数次电话,要钱。人一旦跟钱纠缠不休就会烦恼丛生。他克制着,努力让心静下来,琢磨有什么吃的。手机又响了,他猜测是哥哥打来的,瞟了一眼,果然。不想接,手机不停地响,他按下了接听键。

“咋不接电话呀?”是哥哥不满的声音,“钱准备得咋样了,又耽误一天,咱妈离坟墓可又近了一步。”

“晌午不是给你转卡上了吗?”

“那点钱能干啥,半个支架都不够。”

“我就那么多,都给你了,生活费都没留。”

“你这叫啥话?咋叫给我,是给咱妈。你别跟我哭穷,当老板的八万块钱拿不出来,蒙谁哩!”

“爱信不信,反正我就恁些钱。”

“咋?老三,你不出钱叫我咋办?我上哪弄八万块钱?抢银行呀……”王强没心情听哥哥的责备,挂断了电话。很快哥哥又打来,他不理,盯着手机愣了一会,索性关了机。算算来新疆有十三个年头了,高宏伟离开高寨三年后,他也离开了家乡。初中毕业,他不想上高中,家里也不支持他上,他爸说上学没啥用,浪费钱,那些大学毕业生照样给人打工。他就按他爸的意思辍学打工,那年他刚十七岁,他爸认识一个包工头,两人关系不错,逢年过节经常一起喝酒。包工头姓张,他叫他张叔。张叔组建了一个施工队,有几十号人,全是张叔同村和邻村的农民工。施工队活又脏又累,十几个人睡在一间屋子里,砍倒的高粱一样躺满一地,鼾声此起彼伏,仿佛蛙声沸腾的池塘。夜里睡不好觉,第二天干活没精神,头重脚轻腿发飘,有一次,他差点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张叔看他吃不了这份苦,劝他回家继续念书,考上大学,如果能混个公务员,一辈子就不愁了。他爸说他不是读书的料,再读书,一辈子就废了,他只好继续跟着张叔。两三个月以后,慢慢适应了,感觉活没那么累了,晚上,在蛙鸣般的呼噜声中也能酣然入梦。他能吃苦,踏实勤快,张叔很喜欢他。张叔有个女儿,比他小两岁,张叔开玩笑说将来要招他做女婿,张叔还说要把手艺都教给他,将来他也组建自己的施工队,当老板。没想到在施工队干了一年多,张叔出事了。

张叔承包了大发集团的一个工程,年关了,辛苦一年的工人们巴望着带着工钱回家过年。大发集团拖欠着工程款迟迟不结,张叔一趟一趟去要,他们以各种借口不给结账,财务说是李总的意思,找他们没用,张叔就去找集团总经理李继发。李继发是大发集团老板李大发的儿子,不可一世。李继发说工程质量有问题,验收不合格,还说张叔倒卖工程材料,不但不给结工钱,还要讨还材料钱。张叔为人坦荡清白,向来对偷鸡摸狗宵小之徒不齿,愤然向李继发讨说法,结果被人拖出了办公室。从此,李继发不再见张叔,吩咐保安对张叔严防死守,不许他踏进大发集团大楼半步。

一天,张叔心里憋闷,和工人们借酒浇愁,喝多了,哭着说对不起父老乡亲,大伙跟着他出力,到了连血汗钱都拿不到。张叔给大伙鞠躬,大伙表示不怨他,都怨李继发没人性。张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说,就是豁出命,也得把大伙的血汗钱要回来。

那些日子,张叔从早到晚都在为工人们的工钱奔波,劳动部门、法院,该跑的都跑了。一天下午,张叔从法院出来,正站在路边发呆,一辆切诺基停在了他身旁,隔着车窗,李继发对张叔冷笑着说,上法院告老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说着,李继发把半截香烟弹向张叔,张叔没有躲避,燃着的烟头撞到手臂之后落在地上。李继发一脚油门,切诺基冲了出去,很快就淹没在车流中。张叔在阴冷的街头站了很久,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跟不讲理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一个保安同情张叔,偷偷让他进了大发集团的大楼。张叔奔向李继发的办公室,像一个将军奔赴战场。看见张叔,李继发微微惊讶了一下,转瞬就镇静了下来。李继发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双脚跷在老板桌上,睥睨着张叔说,你不是找政府找法院了吗,让他们给你钱呀。张叔脸上看没有表情,平静地跟李继发讲道理,李继发依旧像一块石头,张叔就不想再说什么了。张叔轻轻叹了口气,挺了挺身子,对李继发笑了笑,随即抽出藏在身上的刀,向李继发砍去。李继发本能地一闪,刀砍在了他的左肩上,他趁势抱住了张叔。这时,一个手里拿着文件夹的下属正好进来,见李继发紧紧地抱着张叔,张叔疯狂地挥舞着手里的刀,下属扔了手里的文件夹,惊慌举起老板桌上的轮船模型,砸向张叔的脑袋。轰然间,世界一片虚空,张叔倒在了地上。李继发右手捂着左肩膀的伤口,疯狂踢踹张叔。张叔失去了知觉,李继发不解气,随手捡起地上的刀,砍向了张叔的头……

张叔昏迷后,再没醒过来。因为张叔的死,农民工工资问题很快得到了解决,相关部门对大发集团及总经理李继发进行了处罚。张叔持刀私闯大发集团行凶,李继发失手杀死了他,属于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

张叔去世三个月后,初夏的一天,李继发死了,溺亡在神仙湾的湖里。

施工队解散了,王强去了省城,在一家洗浴中心当搓澡工。有一天,一个客人跟他闲聊,说在新疆甘泉子开烩面馆,那边比老家好挣钱,动员他到新疆去。从此,新疆就像一粒种子,埋在了他的心里。

王强找出一盒泡面,一根火腿肠,一包榨菜,茶几上还有半瓶牛栏山二锅头,拧开盖,对着瓶嘴喝了一口,一簇火苗伸进了喉咙,渐渐,血液燃烧起来。

刘燕正坐在缝纫机前轧窗帘,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很重,听得出是手掌拍打门板,随之传来“开门”的喊声里弥漫着酒气。她心头一震,犹豫了一下,起身走到门前,隔着猫眼认出了王强,上午他来送外卖时找李杰,她就断定他还会再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声音惊扰了邻居,邻居穿着松垮的睡衣,警觉地从门缝里伸出半拉脑袋,试探着谴责王强。他忙给邻居鞠躬赔礼,他的谦卑赋予了邻居勇气。邻居穿着拖鞋挺着胸从家门里走了出来,扬言要报警。他靠着墙,对正气凛然的邻居讪笑,然后看了一眼刘燕紧闭的家门,趔趄着走向楼梯口。

刘燕趴在猫眼上,看着王强的身影摇晃着消失后,松了一口气。她轻轻推开卧室的门,阳阳醒了,瘦小的身体蜷缩在被子下面,像只受了惊吓的小猫。她默默地给儿子掖好被子,轻抚着他的额头,不一会,他便闭上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她注视着儿子熟睡的面容,隐约看见了李杰的影子,她看过李杰儿时的相片,与儿子眉眼口鼻极为相似。

认识李杰像是昨天的事,那时刘燕刚二十出头,在一个叫“冰点”的酒吧做服务生,李杰是驻唱歌手,晚上在酒吧唱歌,她最喜欢听他弹着吉他唱许巍的《故乡》:

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

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

这是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凉

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

我是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

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

…………

李杰忧郁的气质弥漫着淡淡哀伤的歌声让她痴迷。一次,刘燕听得入神怠慢了客人,引起客人不满,老板要处罚她,李杰替她求情,他的善良令刘燕动容。有一天,李杰演唱完,没有像以往那样离开酒吧,他走到她的身边。她看着他莞尔一笑,心莫名地咚咚咚乱跳。他问她收工后有没有空,想请她消夜,她愣住了,痴迷地看着他。他微笑着说,没空就算了,没关系。她脱口说,我没事,我有空。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夜市的烧烤摊吃烤肉、喝啤酒,夜风习习,裹挟着烧烤的烟雾海浪般扑来。刘燕话不多,主要听李杰讲,她吃着烤肉望着他,丹凤眼里笑意盈盈。李杰老家在甘肃定西岷县,是贫困县。他学习一般,高考只考上了地区的一个大专学校,毕业后找不到合适工作,听人说新疆在招揽人才机会多就来了,来了才明白,像他这样的大专生,在新疆也算不上什么人才,想找个满意的工作也很难。好在他歌唱得不错,能弹吉他,有一年参加甘泉子电视台歌手比赛,获了个三等奖,有了点小名气,开始有酒吧接纳他唱歌。甘泉子市音乐家协会的一个会员,在文联工作,经常跟李杰一起喝酒谈音乐,彼此惺惺相惜,写了一篇吹捧李杰的文章,发表在了《甘泉子日报》的副刊上,赞美李杰的歌声既有呼斯楞的辽阔,又有刀郎的苍凉。写评论的往往都能吹,漫无边际,新鲜词儿像秋风中的枯叶乱飞,看得人眼花缭乱。李杰慢慢有了影响,成了甘泉子的歌星,一些音乐培训班也纷纷请他去讲课,讲课费远高于上班的收入,他索性辞了工作,白天在培训班当老师,晚上去酒吧唱歌,生活得富足快乐。

与李杰相比,刘燕很自卑,她只上了高中,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什么特长。她老家在四川农村,高中毕业跟着同乡来新疆拾棉花,拾花结束后,她不想回四川了,就到甘泉子城里打工,当过保姆、洗车工、饭店服务员等,最后做了冰点酒吧的服务生。她从小爱唱歌,她喜欢酒吧里的音乐和歌声,也喜欢那里亦真亦幻的氛围。

孤独的心灵容易靠近,他们相爱了,爱得纯粹热烈,奋不顾身,那是一段空气里都流着蜜的醉人时光。两年后,他们有了儿子阳阳。这是一个意外,李杰没打算要孩子,他的歌星梦想还没有实现,他毫不怀疑对,认为自己只是缺少机会,他是一匹千里马,等待着伯乐,结果伯乐没等来,却意外地等来了儿子。刘燕坚持要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向李杰保证,决不会因为孩子影响他追求梦想。随着儿子阳阳的降临,生活的浪漫诗意渐渐退去了,露出了残酷的嘴脸。

同岁的孩子都满地跑了,阳阳还站不起来,去医院看大夫说是缺钙,开了些加佳钙小儿口服液,喝了大半年,眼看着三岁了还不会走路,刘燕心里不踏实,和李杰商量带儿子去大医院看看。李杰正忙着报名参加一个全国性的选秀节目,顾不上,说等他忙完选秀再说。从这个节目的第一季他就报名,每回在海选阶段就被淘汰了。

“以前是歌没选好,太追求音乐性。参加这种选秀节目,选歌不能太抒情了,一定要热烈,要燃,要飙高音,喊破了没关系,那是特色。”李杰搓着手信誓旦旦地说,“别让我逮着机会,只要能站在比赛现场,不是吹,四位导师,起码有三位为我转身。”刘燕不怀疑李杰的水平,觉得他缺点运气。“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等我出了名,你就不用受老板的气了,炒他鱿鱼,踏踏实实在家享受,天天睡到自然醒。”李杰沉浸在梦想中,屡战屡败,即便如此也没有影响他追求梦想的脚步。结果,他再一次海选出局,沉默了一晚上,他坚定地挥挥双拳给自己鼓劲,下一季再来。

第二天,他们带着儿子去医院,一个五十多岁的女大夫,捏了捏阳阳的腿,又握了握他的手,问了一些问题,然后开了血清CPK 和CT 肌肉扫描检查单。看大夫神色有几分凝重,刘燕惴惴不安,问阳阳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大夫说,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检查结果出来了,大夫一看神色更加地凝重。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大夫,像是被告等待着法官的宣判。大夫说:“根据血清CPK 和CT 肌肉扫描结果,你们的孩子,很可能患有脊髓性肌萎缩,医学上简称SMA。”

“大夫,这个S……严重吗?好治吗?”刘燕咽了口唾沫,眼睛不眨地盯着大夫。

“如果真是SMA,比较麻烦。”刘燕看看李杰,他也在看她,目光惶恐,丝毫不见歌唱时的潇洒。大夫继续说,“根据孩子的情况,应该属于SMA-Ⅱ型。婴儿早期生长正常,半岁以后运动发育迟缓,虽然能坐,但站立和行走均达不到正常孩子的水平,这就是患儿为何三岁多了还步态不稳的原因。随着病情的发展,患儿的肢体肌无力程度会进一步加重,面部肌肉也会受到影响……”刘燕吓得说不出话,腿一下变得绵软无力,幸亏用手撑住桌子,才没有让身体倒下去。

“大夫,现在该怎么办?打针吃药,还是做手术?”李杰巴巴地看着大夫。

“目前只是疑似SMA,你们最好去大医院做进一步检查,那里条件好,可以做基因检测,会更精确。”大夫怜悯的目光,从刘燕脸上扫到李杰的脸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们带着阳阳去乌鲁木齐,接着又去了西安、上海和北京,花光了积蓄也没有盼来期待的结果,每家医院诊断结果都一样,他们的儿子得的是脊髓性肌萎缩。在北京儿童医院,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专家,劝他们别再花冤枉钱了,目前SMA在全世界都属医学难题。刘燕不死心,天天在网上查看有关SMA 的信息,看到网上说哪哪能治SMA,就慌着带阳阳去看,李杰不相信网上的宣传,她说:“没试怎么就知道不行,万一呢?”

“钱呢?就算试也得钱吧?家里那点钱全都折腾光了。”

“你那不是还有五万块钱吗?”

“我,我那是准备录歌的。”

“歌重要还是你儿子的命重要?”刘燕盯着李杰,昔日柔情的丹凤眼寒光四射,咄咄逼人。

刘燕不放弃,坚持为儿子寻医问药,正规医院不行,就试民间偏方,甚至请所谓有特异功能的大师发功,钱没少花,病情却始终不见起色。儿子的病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轨迹,李杰仍然怀揣梦想,却难以像过去那样理直气壮。为了照顾儿子,刘燕辞了工作,阳阳身边离不开人,她挣的工资还不够付保姆的费用,便辞了职,买了台缝纫机,一边照看儿子,一边揽点裁剪缝补的活计,补贴家用。

3

送餐高峰过去,外卖小哥们难得喘口气,享受短暂的休闲时光,抽烟吃喝刷手机,有女朋友的抓紧时间说着甜言蜜语。王强脚撑着地,坐在电动车上抽烟,旁边的小哥边看手机边议论中美贸易战,一个个神采飞扬义愤填膺。

王强从不参与小哥们的讨论,那些事离他太远,眼前的吃喝拉撒还没捋顺呢,没工夫操世界的心。他扔了烟蒂抬脚踩灭,茫然地望着麻辣火锅一般翻腾喧嚣的街道。手机响了,他的心一颤,犹豫着接通了哥哥的电话。“钱咋还不打来?咱妈晕倒了,正抢救呢,大夫说要立刻手术,再不打钱来我真不管了……”哥哥的嗓门很大,他把手机从耳畔移开,任哥哥宣泄不满。末了,哥哥让他表态,啥时候把钱凑齐,逼着他说个确切的时间,他敷衍说正在想办法。

唯一的办法,就是找李杰要回那十万块钱。王强一想起刘燕清澈的丹凤眼,想起阳阳天真的面孔,要钱的冲动仿佛烙铁扔进了水里,猝然间冷却了下来。

王强和李杰认识纯属偶然。六年前,他和妻子孙萍在甘泉子团结路开了家餐馆,叫萍聚酒家,生意不错,李杰时常和朋友去喝酒。李杰能说会道,又是甘泉子知名的歌星,自然被高看一眼,李杰来吃饭,王强一律给他打八五折。

十三年前,王强从老家省城来到新疆,在乌鲁木齐晃悠了一个多月,没啥机会,就去了八百公里以外的甘泉子,找到了那个烩面馆老板,烩面馆老板收留了他。烩面馆租的是孙萍家的房子。有一天,孙萍来面馆吃烩面,像到了自己的家,前厅后堂溜达了一圈,顺手撅了半截黄瓜,咔嚓咔嚓嚼出半屋子清香。王强双手捧着一碗烩面,轻轻放在了孙萍的面前,她偏着头看他,目光水草一样在他脸上绕来绕去,“新来的?”王强不敢正视她的目光,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匆匆离开。孙萍望着他的背影,嘴角一扯说:“还不好意思呢。”从那以后,孙萍来吃烩面的次数越来越勤,左邻右舍开始风言风语,说孙萍看上了烩面馆的伙计。更有好事者说,亲眼看见孙萍和烩面馆的伙计,在马路对面的小树林里幽会,两人紧紧搂抱着,像是用502胶粘在了一起。

闲话传到了孙萍父母的耳朵里,他们扬言要收回房子,不再租给烩面馆老板,当时烩面馆老板正犹豫着是否关张面馆,回老家,发愁提前毁约多交的房租要不回来,没想到刚瞌睡就有人送了个枕头,便立马爽利答应。孙萍闹着要把烩面馆继续开下去,不让王强走,父母自然明白她的小九九,指着她的鼻子说,死了这条心吧!孙萍毫不示弱,梗着脖子说,如果不让我把烩面馆开下去,就跟王强一起私奔,永远不回这个家。她还说:“我们俩早就在一起了,这辈子认准了王强,非他不嫁。”父母想不通孙萍为啥喜欢王强,她说:“不为啥,喜欢就是喜欢,看见他我就高兴,就激动,就想跟他在一起,你们不懂。”

父母终究拗不过女儿,孙萍如愿以偿接手了烩面馆,留下了王强。一年后他们结婚了。又过了一年,上面突然通知,要拆迁。孙萍家处在甘泉子城边上,也就是常说的城乡接合部,近些年,大大小小的城市都在忙着搞扩张建设,纷纷把城郊的农村纳入了城市,因为拆迁补偿,一夜之间造就了众多的百万、千万甚至是亿万富翁。孙萍家迷迷瞪瞪赶上了机会,成了城里人,还得到了五百多万的拆迁补偿,一家人笑得合不拢嘴。

有了钱,孙萍父母和她弟弟搬进了新家,孙萍和王强也在甘泉子最著名的小区罗马帝景买了房,然后又在繁华的团结路租了门面,开了萍聚酒家。餐馆名字是孙萍起的,《萍聚》是一首歌名,她喜欢,每次去KTV 她都要跑着调唱。叫萍聚酒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契合了她的名字里的萍字,有纪念意义。王强默默地看着孙萍,没想到她表面上大大咧咧,内心还挺文艺。孙萍曲解了王强的眼神,以为在责怪她,忙解释说她也想过把他的强字放进餐馆的名字里,想来想去不合适,总不能叫强聚酒家吧?强聚,多勉强多不情愿。萍聚就不一样,客人冲这名字就想来。王强笑笑说没有怪她的意思,是惊讶,她这么有文化竟然没发现。孙萍忘乎所以,咣当端出一碗心灵鸡汤:“我是一本深奥的书,够你读一辈子。”

也许真的与名字有关,餐馆生意越做越红火。结婚第三年,随着儿子小宝的出生,王强觉得圆满了。虽说孙萍一家看不起他,想通了也没什么,又不跟他们过,只要孙萍跟他一条心就行了。生活就是求大同存小异,不能太认真。

一天,李杰带着几个人来到萍聚酒家,他们的衣着打扮很奇特,男的扎小辫,女的剃寸头,手腕子上绕着珠子串串。一个发型鸡冠似的小伙子,脖子上吊着一颗不知是狼还是狗的牙齿,白森森的。他们身上的衣服宽宽大大,风一吹幌子一样飞舞。一个扎小辫的男子胳膊交叉抱在胸前,仰面瞄了一眼餐馆匾牌说,萍聚酒家,有点意思。另一个剃着寸头,右手夹着烟卷的姑娘说,哟,还挺浪漫。

“王老板,王哥!”一进门李杰就喊。王强闻讯,年画似的迎上前来,一口一个大歌星,恭敬相迎。“包厢有吧?通风好的。”李杰两手插在裤兜里,侧脸冲王强扬着下巴,故意做出居高临下的神态。

“有,有,这边请。”王强引路,把客人引进了包厢。李杰叮嘱他,来的都不是一般人,拍电视剧的,艺术家。王强点着头说,一眼就看出来了,不一般,我还没见过明星呢,一定要合个影,要是明星能签个名就更完美了。李杰满口答应,那都不是事儿。李杰还建议王强,把跟明星的合影放大挂在店里,萍聚酒家绝对火爆。晚上回到家,和孙萍躺在床上,说起李杰为他描绘的蓝图,孙萍撇撇嘴说,满嘴跑火车。王强想替李杰辩解几句,孙萍伸手关了灯,扑腾翻过身背对着他,长城似的,瞬间便响起了鼾声。窗帘过滤了城市的灯光,阴郁,迷蒙,暧昧。

那段时间,李杰天天和剧组的人在一起,跑前跑后,干杂活,请吃饭,见剧组每一个人都赔着笑脸谦卑地叫老师。李杰在电视剧里演了个小角色,他说是因为自己名气大,导演慕名请他演的,其实不是那么回事,他在甘泉子的那点名气,还不足以惊动影视圈。甘泉子电视台的一个栏目制片人,在电视剧组做外联制片,负责剧组在甘泉子拍摄期间的联络协调工作,李杰跟他认识,就请他喝酒,还送了一张一千块钱的超市购物卡,外联制片把他弄进剧组打杂。进剧组不久,李杰又和副导演搭上了话。剧组经费有限,伙食不好大家天天吃盒饭,吃得人恶心倒胃,李杰就时不时买些卤制品给副导演加餐,副导演借花献佛,和导演坐在遮阳棚下一起吃。导演夸卤肉味道不错,问副导演哪整的,副导演在人群里踅摸了半天,看见李杰站在几个场工后面等着领盒饭,副导演指了指李杰对导演说,那哥们孝敬您的,说是当地的百年老店,打清朝传下来的。导演不以为然地说,吹吧,现如今,二十年的店就算文物了。

一天,李杰趁着给副导演送猪头肉的时机,表达了想当演员的意愿,副导演斜了他一眼说,型儿还不错。正好剧里有个小角色,两三场戏没有台词,人选还没最后定,就答应让他演。李杰从来没有演过电视剧,属于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很兴奋,也很紧张。拍他戏那天,他早早地候在片场,一直等到晚上收工前才拍。他那场戏剧本里是白天,导演临时动意,认为夜晚更合理,就改了。

终于要上场了,望着忙乱的拍摄现场,李杰紧张得咬不住牙关,上下牙齿磕碰着,发出嗒嗒嗒的声响,脑门上布满了汗珠。化妆师给他补妆,看他紧张的样子,轻蔑地笑了笑。各部门已准备就绪,导演坐在了监视器前,嘴里咬根雪茄。副导演不放心,羚羊一样窜到李杰面前又跟他讲了一遍戏,不停地比画着,肢体语言远比话语丰富。即将拍的这场戏,是讲李杰饰演的卧底潜入老板的办公室窃取电脑里的资料,副导演连比画带说:“咱先拍过道,你从这里,”副导演跺了跺右脚,“走到老板办公室门前,”副导演指了指前方办公室的门,“然后掏出钥匙,打开门,”副导演做了个拧钥匙的动作,“推门进去,”副导演做了个推门动作,“简单吧?没问题吧?”副导演前倾着身子,微微仰脸看着李杰,他慌乱地点点头,下意识抬起手掌要抹脸上的汗,副导演阻止他别乱动,小心妆花了,说着,叫化妆师又给他补了一回妆。

导演有点不耐烦了,对着副导演高声喊:“嘛呢?赶紧!”副导演急忙对导演弓腰示意,做个OK 的手势,然后让现场安静,准备开拍。导演喊了开始,摄像机对准了李杰,嘈杂的现场顿然静得令人惶恐。李杰脑袋里一片空白,就像课堂上偷看小说,被老师突然点名站起来回答问题,不知所措。副导演焦急地冲他摆动着手,意思让他走。李杰仓皇地闷着头朝办公室走来,手脚动作僵硬,分不清左腿右臂。

导演叫停,对李杰说,卧底不是这样的,得沉着冷静,从容之中带着警惕,不能闷着头直奔办公室,得不动声色地观察,得有反应。还没等李杰反应过来,手一挥说,再来!李杰回到原位,导演重新发令。李杰一边左右张望,一边奔向老板办公室,贼头贼脑鬼鬼祟祟。导演愤怒地叫停,一把拽下耳麦:“操,整个一偷鸡贼。”

副导演见导演不悦,忙赔着笑脸窜上前去:“对不起导儿,这哥们儿头一回拍戏,看见镜头有点蒙圈,我再跟他掰扯掰扯。”

导演说:“就一大群众,组里随便拽个都比他好使,你小子又起什么花花肠子?”

“导儿您这就冤枉我了,我跟他压根儿就不认识。”副导演右手掌遮着嘴,凑到导演耳旁,“这边现场制片推荐的,说这哥们能拉到赞助,我这不是为剧组考虑嘛。”

“再跟他掰扯掰扯,实在不行过道戏甩了,直接进办公室。耽误工夫!”导演要喝水,助理忙把保温杯递到了他手里。

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总算拍完了,剧组收工,李杰请导演副导演一行吃了夜宵,回到家已经夜里两点多了,他太过兴奋没有睡意,折腾醒刘燕亲热一番,然后搂抱着憧憬星光灿烂的未来。刘燕说:“万一你成了明星,我们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我要成了明星,会有很多很多的Money,再不会为钱发愁,想怎么花就怎么花,首先买个大House,豪宅,再给你买辆Car,豪车,一百万以下的不考虑。”李杰描绘着蓝图,“咱得重新办一次婚礼,像那些明星一样,要豪华,气派。你不是喜欢大海吗,咱就去海边办,把亲朋好友都请去,吃住行一条龙,咱全包了。对了,把那些看不起咱的人也请去,要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狗眼看人低。”

刘燕说:“豪宅豪车豪华婚礼都无所谓,我只想把儿子的病治好。”

“那都不是个事儿,咱带儿子去国外治,挑世界上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钱不是问题,咱不差钱。”美好憧憬让他们亢奋,直到天亮脑袋都醒着,毫无睡意。

因为在电视剧里演了角色,李杰修正了梦想,由歌星梦升级为电视明星梦。那天收工早,不想回家,就去了萍聚酒家,点了两荤两素四个菜,开了一瓶伊力特,边喝边给王强讲剧组的新鲜事。看着李杰梦想绽放未来可期,王强不免有几分怅惘,随口说道:“成了大明星,别忘了老朋友,有啥好机会了,也让咱跟着沾点光。”

李杰端着酒杯,默默地注视着王强,说道:“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眼下还真就有个机会,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什么机会?”王强眼睛骤然明亮。

“进影视圈,搞艺术,出名。”李杰回答。

王强愣了一下,笑笑说:“我又没你那本事当明星,咋能进影视圈?拿我寻开心。”

“进影视圈不一定非得当明星,条条大路通罗马。”李杰一仰脖,干了杯中酒。王强期待地看着他,问他该走哪条道,“最简单最容易也是最可行的,就是给电视剧赞助,说白了就是投点钱,把你的名字还有萍聚酒家,打到片头片尾,电视剧一播出,你老婆,你岳父、丈母娘、小舅子,还有你老家村里的父老乡亲,看见了将会是什么景象,哥们儿,你朝他们头顶撂了颗炸弹啊!”

孙萍一家看不起王强,最看不起他的数孙萍妈,说他是无房、无车、无存款的“三无”产品,人家都是女人傍男人,他是男人傍女人,他是托了孙萍的福,靠着他们家才过上了人模狗样的日子。孙萍很强势,说一不二,对他倒是真心,有时她父母兄弟看不起他,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她极力维护他,她怎样看不起他数落他都行,别人不行。他一直想干出点名堂给他们看,可无论怎样努力都得不到认可。为了餐馆生意,他每天辛辛苦苦起早贪黑,挣不上钱,孙萍的妈说他没本事不上心,开餐馆的钱不是他的一点不心疼;挣钱了,她妈又说是应该的,他吃的住的哪一样不是他们家给的,不能吃白食。看王强犹豫,李杰又说,开餐馆做生意人人都能干,搞艺术可不是谁都有机会,干别人干不了的事,才能一鸣惊人叫人刮目相看,进影视圈最容易一鸣惊人。王强琢磨着李杰的话,心怦怦直跳,他想一鸣惊人,想让孙萍一家对他刮目相看,问得赞助多少钱?李杰说最少二十万。“这么多钱?”王强以为一两万,二十万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

李杰说:“就这人家要不要还不一定呢。你想想,一部电视剧投资几千万上亿,二十万算什么,九牛一毛,沧海一粟。”王强拿不出二十万李杰不信。王强是丫环管钥匙当家不做主,钱都是孙萍管着,她属貔貅,只进不出,让她出二十万赞助肯定不干。再说了,这事也不能让她知道,她知道了他还咋一鸣惊人?他这么一说李杰信了,叹口气一脸的遗憾。过了一会,王强祈求地看着李杰,问能不能便宜点,十万怎么样?李杰静静地看着他,继而会意地一笑说,私房钱?他尴尬地笑了笑说,这些年私下存了点钱,也就十来万。

“理解,男人嘛,谁还没点小秘密。”李杰挠了挠头,像是很为难的样子,“人家规定最少二十万,你这咣当拦腰砍了一半。”说着,端起杯子喝了口酒,又说,“这么着吧,我先问问,成不成不敢保证,只能试试看,人家买不买我面子,那要看你造化了。”他端起酒杯向李杰表示感谢,给他免了单。

剧组走后,王强就热切盼望着电视剧播出,脑子里幻想着名字出现在荧屏上,被孙萍和她父母兄弟看见时惊愕的样子。以前他看电视剧从不关心片头片尾字幕,自从赞助之后,他对字幕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为了看清字,有时还凑近电视机扒着屏幕看。一天晚上,孙萍心情好,炒了几个菜跟王强喝酒,孙萍有酒量,放开喝王强不是对手。俩人边喝酒边看电视剧,孙萍端着酒杯,拧脖子瞅着电视说:“现在的男孩子咋比小姑娘还秀气呢,描眉画眼搽口红,瞧那小身板,我一把能给他举过头顶信不信?”王强说信,你都不需要两只手,一只手就能举头顶。孙萍又说:“咱小宝可不能整成这样,男孩子得有男孩子的样儿,得有阳刚之气,不许不男不女的。”说着,一仰脖干了杯。

一集电视剧结束,开始出字幕,字幕太小看不清,王强一手捏着酒杯一手举着筷子,凑近电视机盯着看,孙萍说,人名有啥好看的,还能看出你的名儿?王强已半醉状态,有点飘忽,就秃噜嘴说,那可说不准。孙萍看上去大大咧咧,她粗中有细,转着眼珠子想了想,联想起这些日子他对电视剧字幕的关心,越想越觉得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在孙萍的再三追问下,他绷不住交代了给电视剧赞助十万块钱的事,她顿时炸了,勒令他立刻要回十万块钱,要不回钱就把名字换成她的,要上电视也该她上,轮不到他。

第二天,王强只好找李杰要钱,李杰很不高兴,说人家压根就看不上那十万块钱,他请客求人赔笑脸,好说歹说人家才勉强同意了,“我欠人多大情儿知道吗?都得还。你们倒好,一拍脑袋不玩了要人退钱,没这么做事的。”自从在剧组待过以后,李杰说话就夹杂了几分荒腔走板的北京腔,像是舌头上起了燎泡。见退钱有难度,王强就按孙萍的意思,问李杰能不能改挂她的名。“跟你们这些人打交道忒累,患得患失斤斤计较。”李杰很无奈的样子,“试试吧,回头我先问问导演,尽量吧。得,又欠人一人情儿,你瞧瞧,为你这点钱欠多少人情儿,何苦呢,吃撑了我。”王强又是一番道歉,说他的情他都记着呢,有情后补。电视剧拍完眼看一年了,没见动静,王强心里也犯嘀咕,想趁机探探李杰口风,就说孙萍让他问问电视剧啥时候播。李杰说前天导演给他打电话,已经在央视排队了,一黄。王强不明白啥是一黄,李杰仰脸看着天空,一副见多识广的傲然神态,说一黄八黄是圈儿内行话,一黄指中央一套黄金档,八黄指中央八套黄金档。王强似懂非懂,影视圈真是高深莫测,对李杰也就愈发地仰慕。

隔三岔五,孙萍就让王强问李杰电视剧啥时候播,问得王强自己都不好意思。不知不觉又一年过去了,电视剧还迟迟不见播出,孙萍失去了耐心,加上在她弟弟的鼓动下,她父母在乌鲁木齐买了房子,一家人在那里定居了,她弟弟劝她也去乌鲁木齐发展,那是大城市,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儿子小宝未来的前途,她动心了。王强不想离开甘泉子,一是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二是想离孙萍父母兄弟远些。孙萍坚持要走,又放不下那十万块钱,让王强找李杰要,李杰说,电视剧已在央视排队等待播出呢,孙萍的名字也挂上了,不可能退钱,别着急,女人生孩子不也得十月怀胎吗,电视剧不是今天拍完明天就播,更何况中央台,全国每年多少电视剧跟那排队呢,等个一两年很正常,等上三五年都没啥稀奇。最后李杰说:“该说的都说了,好人也只能做到这了,如果你们非要闹着退钱,就直接找制片方吧。”

孙萍不相信李杰,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基本辨别能力还是有的,不顾王强劝阻,她亲自找到了李杰,而且是找到了李杰的家。王强和李杰认识几年,还从来没去过他家,因为孙萍他第一次去了李杰的家,第一次见到了刘燕。离开甘泉子前,孙萍又逼着王强找李杰,李杰的电话打不通,孙萍拽着他上李杰家找,他们已经搬家了,四处打听,也没打听到李杰一家的下落。

4

刘燕把缝好的窗帘装进编织袋,安顿好阳阳,背起袋子出了家门。交货的时间到了,她要把缝好的窗帘送到家纺城马老板那里。马老板在家纺城有个门面,卖窗帘。小区里一个热心大姐认识马老板,有一天来给裤子锁边,见刘燕一个人带着生病的儿子不容易,想起马老板店里有缝窗帘的活,就介绍了她。刘燕干活认真仔细,交货及时,马老板很满意,知道她困难,就尽量多给她安排点活,付工钱时也时常凑个整数,多给一些。刘燕很感激,更加用心工作回报马老板。慢慢地,刘燕感受到了马老板的异常,他时不时借机挨一下她的身体,摸下她的手,她明白他的心思,不戳破,巧妙自然地化解掉尴尬,脸上始终笑意盈盈,生活让她懂得不能任性,更不能赌气,她见过老人们打太极,她觉得生活就像打太极。

刘燕背着编织袋走进马老板的店,马老板正躺在摇椅上举着手机刷抖音,乐得手指上的大方戒直晃眼。刘燕叫了声马哥,马老板的目光移向门口,看见了她,从摇椅上站起来,热情地迎上前去。马老板魁梧健壮,站在她面前像一扇门,混杂着烟草的男人气味汹涌澎湃。她从袋子里掏出窗帘,总共六套,让他验货,他说不用验信得过她。她莞尔一笑,抬起胳膊肘蹭了蹭额头上的汗珠。马老板拿来一瓶水,拧开了盖子给她喝,她也不客气,接过水喝了一口。马老板把工钱微信转了给她,她看一眼,多了两百块,要把多出的钱退还给他,他说一点心意,给阳阳买点好吃的。她犹豫了一下,他趁机捉住了她的手,她抽了抽没抽出来,感觉到了他灼热的眼神。他抱住了她,亲吻她,她极力拧着脸,躲避他的亲吻。马老板的气息令她窒息,他结实的胸膛挤压着她,挤出了火苗,她的身体沸腾起来了。手机突然响了,平时悦耳的铃声此刻宛如惊雷,瞬间熄灭了熊熊火焰。她奋力推开了马老板,慌乱地背过身去。

马老板说:“你这么年轻漂亮,干吗苦自己呢,我可以帮你呀。”

刘燕说:“马哥,你关心我,照顾我,我很感激。以后别再这样了。”

“我是真心喜欢你,只要你答应了我,用不着这么辛苦,你什么都不用干,我养着你。”马老板说,“我还有一套房子,空着,你要是想住就搬过去,不想住就当作我们见面的地方,没人知道,很安全。”刘燕转过身来,注视着马老板,嘴角掠过一丝莫测的笑意。“真心话,我是真心喜欢你。”马老板认真的表情,像个青涩少年。

“离婚,你敢离婚我就嫁给你。”刘燕的目光,冻雨一般打在马老板的脸上。

马老板一愣,尴尬地笑:“婚姻就是个摆设,不重要,有句话不是说嘛,没必要为了喝一杯牛奶养一头奶牛。”刘燕没有说话,冲他笑了笑,把多出的钱退还给他,出门走了。

刘燕骑着电瓶车经过北京路时,看见一侧非机动车道上围了很多人,人群中间,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一边叫骂一边殴打一个外卖小哥,中年男子留着络腮胡子,乱糟糟的。她多看了两眼,认出被打的外卖小哥是王强。

王强从昆仑花园出来,骑着电瓶车沿北京路向东走,一辆轿车迎面驶来。轿车走的是非机动车道,属违章逆行,速度很快,王强急忙靠边躲避,还是被挤到了路沿上,幸亏他的脚及时撑住了路沿石才没有倒下。电瓶车蹭到了轿车,轿车车主从车窗里伸出乱蓬蓬的脑袋,冲他大骂:“你他妈的找死呀!”车主开门下车,撅着屁股查看剐蹭的地方,伸出粗短的手指摸了摸,然后直起腰,逼视着王强,“老子才买的新车,你说咋办吧?”

车主傲慢粗俗,体味很重,应该是很久没洗澡了,王强下意识地向后闪了下身子,说道:“是你违章撞的我,这是非机动车道。”

“欠扁是吧?一个臭外卖教训起老子来了!”车主推了王强一把,许多路人围观看热闹,不少人举着手机拍视频,漠然倦怠的脸上爬满了兴奋。王强扶着电动车默默地看着车主,车主挥手扇了他一巴掌,“看啥看,不服气?信不信,老子撞死你不偿命!”说着,车主又打了他一巴掌,这次打在了头上。

这时,刘燕正好经过,认出了王强。车主碰倒了电动车,王强急忙去扶,车主一脚踢翻了餐箱,饭菜洒了一地。人群里发出兴奋地呼声,目光在王强和车主的脸上游移,期待着高潮时刻的来临。王强看着一地的饭菜,那是他赖以生存的饭碗,打碎了他的饭碗,就是把他往绝路上逼。每天,他要承受各种白眼,那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能忍受,可砸饭碗断活路是要置他于死地,他不能忍了。车主吐了一口痰,伸手抹了抹嘴,像刚喝了一顿大酒,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王强拳头裹挟着风声挥拳打到车主毛糙的脸上,所有的屈辱、压抑、愤怒、绝望、仇恨,全部凝聚在了坚硬的拳头上。伴随着围观人群兴奋的惊呼,车主像只破轮胎撞到了轿车上。几乎同时,王强扑上去把车主摁在引擎盖上,拳头如崩塌的山石一般砸下。王强失去了理智,面孔扭曲变形,躲在人群里的刘燕被他的疯狂惊住了,她冲上前去,牢牢地抱住了他。

王强被警察带进了派出所,刘燕没有立刻回家,在派出所门前犹豫了一会,作为目击证人,向警察讲述了当时看到的真实情景。刘燕跟警察说,整件事从头到尾都看见了,是轿车司机违章撞了王强,还先动手打人,踢翻了外卖,王强是忍无可忍才动的手,现场有很多人拍了视频,不信可以调查。结果,王强没有被拘留,作了罚款处理,刘燕的证词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刘燕加了一个SMA 病友群,群里面都是SMA患者和家属,病友们交流心得,相互鼓励,发布各种虚虚实实有关SMA 治疗的好消息。她看见一条信息,说外国研制出了治疗SMA 的特效药,SMA患者有救了。刘燕的血液呼地涌上了头顶,她就知道,如今医疗技术突飞猛进,阳阳的病一定能治好的。平静了一会,再仔细看,特效药叫“诺西那生钠”,中国有进口,一支七十万元。七十万?不可能!她以为看错了,伸长脖子再看,没错,清清楚楚,一支七十万人民币。她难以置信,知道看病贵,可一支药七十万,贵得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呆呆地坐着,心头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熄灭了。

阳阳在画画,纤弱的手指努力握着画笔,画得很专心。眼看着儿子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她很自责。医生说,阳阳的病可能和遗传基因有关,刘燕总认为是她的基因有问题,导致了儿子的病。阳阳最开心的事是上学,他喜欢学校,喜欢教室,喜欢老师和同学们。有一次课间,同学们全都聚集在广场上做广播体操,阳阳孤零零地坐在教室里,透过窗户望着窗外,聆听着广播体操的音乐声,看着同学们整齐地做操的壮观场景,一股冲动从内心深处涌起。他身体下沉,从椅子上滑下,向窗户爬去,窗外广播体操的音乐声,像一根魔绳把他拽到了窗户下。他侧仰着身子抬起右手,试图扒住窗台,胳膊不够长,他奋力挺了挺身体,右手扒住了台面,稍稍休息了片刻,用力引体向上,他想让左手也扒住窗台,两只手一起用力,爬上窗台就会容易一些,他失败了,摔倒在地。他不气馁,缓了缓劲,再次伸出右手扒住了窗台,他铆足了劲猛然用力,身体借着惯性向上蹿起,左手终于也扒在了窗台上。他累了,呼吸急促,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汗水。他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慢慢撑起了身体,随着身体一点点提升,他的视野由空旷的天空,渐渐移到了对面的楼顶,随之是楼房上的一扇扇窗户,然后是树梢、树干,最后他看见了操场,看见了操场上做操的同学们。他笑了,笑容灿烂,透着羡慕和幸福满足。

随着音乐停止,广播体操结束了,广场上的学生决堤的水一样散开,然后又向教学楼里涌去。阳阳离开窗台朝座位上爬,他要赶在同学们回到教室之前回到座位上。爬到一半,教室外过道里传来了同学们的欢笑声,骄傲的脚步踩得地面微微颤动。他着急了,加快了速度,座位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这时,同学们涌进了教室。他疲惫地趴在地上,仰着脸尴尬地看着同学们讪笑,谎称铅笔掉地上了,他下来捡。

阳阳把羡慕埋在心里,那些在同学们看来易如反掌的事,对他而言是难以企及的愿望,能坐在教室里和同学们一起上课,他已经很满足了。每次去学校前,刘燕就把阳阳抱进卫生间解手,他在学校上厕所不方便,通常要憋到放学妈妈来接他。为了不上厕所他尽量不喝水,牛奶也不敢多喝。虽然老师同学可以帮助他,他不愿麻烦他们,他害怕给人添麻烦,包括爸爸妈妈。特别是爸爸不在家这几年,妈妈一个人,要照顾他,还要挣钱给他治病,很辛苦,有几回夜里被尿憋醒,他看见妈妈捂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阳阳上三年级,教室在三楼,他的座位在第一排,靠墙。上午最后一节是作文课,他喜欢上作文课,老师夸他作文写得好,还当作范文念给全班同学听。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作文题目:美好的愿望,然后问同学们愿望指的是什么,老师话音刚落,就有同学举起了手,有的回答说,愿望是将来想要做的事情;有的回答,愿望是愿意做的事情。阳阳看着老师,认真思考着,他觉得同学们的回答都不是特别准确,就举起了手,老师示意他回答,他站不起来,努力挺了挺身子说:“愿望指的是,心里最想实现的事情。”他的回答得到了老师的肯定。同学们开始写作文,他一笔一画认真写道:在我的心里,深深地藏着一个美好的愿望,希望有一天,能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天文台,通过天文望远镜,遥望星空。作文写到一半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尿意。最后一节课了,他默默忍着,等待放学妈妈来接他。他后悔早上喝多了牛奶,本来不想喝,妈妈硬让他喝,说补充营养增强免疫力。他想集中注意力写作文,可总想着上厕所,尿意越来越强烈,他正要鼓起勇气举手向老师要求上厕所,恰巧老师来了个电话。老师去过道接电话,他终于憋不住了,紧绷的小腹一松弛,一股热流涌出,顺着双腿流到了地板上。他羞愧地趴在课桌上,面朝墙壁,同桌的女同学发现了尿液,突然尖叫:“哎呀,李阳尿裤子了!”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他把脸深深埋在胳膊里,感觉像架在火上烤,从头到脚火辣辣地疼。

有老师和家长向学校反映,阳阳影响了其他同学的学习与生活。校长找刘燕谈话,要让阳阳休学,她哀求校长留下阳阳,保证不再有尿在教室里的事情发生。她忍不住哭了,本不想哭,不想让人觉得她装可怜博同情,可实在忍不住。她说:“校长,我儿子喜欢上学,每天上学是他最盼望最开心的事。他特别懂事,从来不给老师和同学们找麻烦,上厕所不方便,他就不喝水,连牛奶饮料都不喝,想上厕所了也硬憋着,一直憋到放学……”

校长轻轻叹口气,安慰刘燕说:“相信阳阳是个好孩子,作为教师,我希望每个孩子都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可现实是残酷的,希望你多理解多包涵。”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争辩已没有意义,三年级第二学期,阳阳辍学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刘燕从最初的悲伤难过到坦然接受,别人眼里的艰辛困苦,在她看来就是生活,她的生活。有人敲门,她起身去开门,突然腰椎生疼,她痛苦地叫了一声瘫在了沙发上。最近一段时间,她的腰经常疼,疼一阵就过去了,没太在意。这次不一样,以前从没疼得这么厉害过,这次疼得像刀剜一样,连腰都直不起来了。看到她痛苦的样子,阳阳惊恐地叫喊,也许是门外听见了阳阳的叫喊声,敲门声更加急促。她挣扎着从沙发上起身,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捂着腰,慢慢挪到门口打开了门,是王强。王强来幸福花园送外卖,客户点的是汉堡,想起上次给她送的外卖也是汉堡,阳阳应该爱吃。那次进派出所,多亏了她出面作证他才没被拘留,就顺便给阳阳买了份汉堡,借机向她道谢。看见她痛苦得直不起腰来,他手提着汉堡有点手足无措。开始她以为他是来要钱,得知他的来意,心里有点愧疚。他犹豫着,本来计划送了汉堡道了谢就走,看着她疼痛的样子,走似乎又不合适。他问她要不要上医院看看,她摆摆手说不碍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一阵剧痛袭来,她忍不住叫出了声,脑门上沁满了汗珠。

王强朝屋子里看看,希望能看见李杰。他问李杰不在家吗?需要给他打电话吗?她说没事一会儿就好了。阳阳央求王强救救妈妈,他坚持把她送到了医院。原以为到医院打了针止了疼就没事了,护士说得住院。护士把他当成了她的家人,把住院单塞到他手里,让他去办住院手续,他犹豫着说他不是病人家属,漂亮的小护士说,朋友也可以帮忙呀。刘燕放心不下儿子,也心疼钱,不愿意住院,护士说她严重腰肌劳损、椎间盘突出,必须得住院治疗,否则有瘫痪的风险。不管护士怎么说,她坚持要回家,护士看看站在一旁的王强,不满地说:“傻愣着干吗,劝劝你朋友呀,必须得住院。”他再次提起给李杰打电话,她沉默了一会说:“他出差了,不在家。”她想回家,可连病床都下不了,只好住院治疗,他说不必担心阳阳,他会照顾他,她无力地躺在病床上说:“王哥,麻烦你了。”

王强回到刘燕的家天已经黑了,他打开房门,阳阳缩在角落里,惊恐地眨巴着眼睛,电视机开着,屏幕的光反射到他的脸上,忽明忽暗。听见开门声,阳阳以为是妈妈回来了,叫了一声妈妈。他摸到开关打开灯,房间骤然明亮。看见他,阳阳很意外,朝他身后望,不见妈妈,仰脸探询地看着他:“叔叔,我妈妈呢?”

王强说:“你妈妈病了,住院了。”

“我想找妈妈。”阳阳无助地低着头。

“叔叔明天带你去。”王强摸了一下阳阳的头。

阳阳不敢说话,低着头。王强盯着电视看了一会。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摁着打火机刚要点,看到身旁的阳阳,又收了起来。他问阳阳怎么不见爸爸,爸爸去哪了?阳阳说:“我爸爸在很远的地方拍电视,当明星。”

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王强问阳阳饿了没有,想吃什么,阳阳看着他,怯生生说想吃方便面。他走进厨房,厨房里很乱,台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水池里堆着没洗刷的碗筷,水龙头滴答着水。他看到角落里堆着几袋方便面,从冰箱里拿了两个鸡蛋,又择了几根青菜,煮了两袋方便面。

阳阳的手抓不稳筷子,看着很费劲,王强想喂他,他拒绝了。阳阳吃面,时而抬起眼看看他,目光里充满了谦卑。他的心里涌起几分酸楚,问阳阳几岁了,他回答说九岁。

阳阳睡了,王强环顾着刘燕的家,似乎看不见男人的痕迹,处处显示着一个单身母亲的艰辛和匆忙,他联想起不见李杰踪影,疑惑他们是不是离婚了。沙发一侧码放着阳阳的书本和玩具,整整齐齐。他随手翻了翻,书本间夹着阳阳画的画,画面上,一对男女分别站在孩子左右仰望着星空,孩子则扒着天文望远镜遥望星空,画面右下方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美好的愿望。他的心一颤,想起儿子小宝也曾经画过类似的画:一男一女两个大人,左右牵着一个孩子。他问小宝画的谁,小宝指着画中的人物回答,这是爸爸,这是妈妈,中间是小宝。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向眼眶,他仰起脸,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滑下。

王强产生了为这个家做点什么的冲动,他开始整理房间,从厨房动手,把油盐酱醋瓶瓶罐罐摆放整齐,清洗了堆积在水池里的碗筷。水池下水不好,他钻到水池下面,取下软管,清理掉了弯头沉积的垃圾,下水顺畅了。水龙头关不紧,滴水,折腾一番无济于事,龙头老化该换新的了。卫生间的灯不亮,要换。客厅墙上的插座拔出来了,需要重新安装。害怕忘了,他用阳阳的纸和笔,一件一件记下来,第二天集中采买更换。已经很长时间,他对生活没有如此上心了。

第二天,王强带着阳阳去医院看刘燕,刘燕搂着阳阳对他表示感谢,他说:“要感谢的应该是我,派出所的事要不是你作证,恐怕我就得拘留。”

刘燕说:“我就是实话实说,那个男的太嚣张了,该揍。”说着,她笑了,笑容羞涩腼腆,带着几分顽皮,像个小姑娘。因为耽误了王强工作挣钱,她很内疚,他说也耽误不了啥,饭点高峰抓紧多跑几个单就是了。他看看靠在她怀里熟睡的阳阳,问阳阳得了什么病,她轻轻地抚摸着阳阳的头说,“脊髓性肌萎缩。”

“治不好吗?”

“乌鲁木齐、西安,还有上海、北京的大医院都看了,没用。”

王强“哦”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他说:“听阳阳说,他爸爸在很远的地方拍电视。李杰有理想,一定能成为明星。”她把目光移向窗外,起风了,一只飞扬的红色塑料袋飘过了窗口。

医生说,根据刘燕的情况最好手术,她坚决不手术,住了一个星期就出院了。她住院那几天,王强照顾阳阳,阳阳跟他已经很熟悉了。阳阳很聪明,尤其是说起天文知识来头头是道,阳阳说他最崇拜的人是霍金,他不知道霍金是谁,阳阳有点失望,向他介绍,霍金是英国著名的宇宙学家,是宇宙之王。阳阳还给他讲黑洞、奇点等等,天书一般,听得他云里雾里。“王叔叔,你知道幻日吗?”他摇摇头,说不知道,“幻日就是天上有三个太阳。”阳阳认真地看着他,眼睛晶亮。他想起了阳阳的画,问他画的什么意思,阳阳说:“希望有一天,能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天文台看星空。”停了一会,阳阳又说,“我们班丁小天看过,有一年暑假,他爸爸开车,带着他和他妈妈去乌鲁木齐天文台,丁小天说,天文望远镜能看见好多星星,还能看见月亮,就像在眼前一样,伸手就能摸着。等我爸爸回来了,也让他开车带着我和妈妈,去乌鲁木齐看星空。”阳阳满脸的向往。

王强上网查了一下霍金,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患有和阳阳类似的病。他还查了幻日,是大气中的一种光学现象,所谓的三个太阳,是太阳光折射的结果。

5

高宏伟警校毕业当警察已经十年了,他谦虚好学尊敬领导同事,不管谁指派干什么,都乐呵呵地接受,他牢记着父亲的话,少说话多干活,吃亏是福。印象很重要,有了好印象自然就有了好机会,前辈乐于把宝贵经验传授给他,领导也让他参与一些重要的案子,高宏伟就像施了肥的韭菜葳蕤蓬勃,立功受奖,表彰提拔,工作不到十年,就擢升为市刑警队副队长。

五年级时爷爷去世,父母把高宏伟从高寨接到了城里。高宏伟的父母在建材市场打工,母亲给老板卖瓷砖,父亲替人送货卸货,挣辛苦钱。高宏伟的父母在建材市场附近租了房,卧室加上厨房卫生间,总共不到三十平方米。高宏伟刚来时和父母睡在一起,一天夜里父母做爱,他眯着眼睛偷看被发现了,第二天,父亲就在厨房和卫生间门口的空地上支了张行军床,夜里让高宏伟睡觉,白天收起来立在卧室。

高宏伟的父亲教育他一定要好好念书,上大学,考公务员,别学爸妈没出息,一辈子只能下苦力,叫人看不起。初中快要毕业时,高宏伟跟他父亲说,王强写信说不上高中了,他爸让他打工挣钱。高宏伟的父亲说,王强跟他爸一样没出息,叫他离王强远点。从那以后,高宏伟和王强的联系就慢慢少了。高中毕业,高宏伟要考警校,他父亲反对,高宏伟说他从小就想当警察,还说当警察可以保护父母,就没人敢再欺负他们了。父亲觉得有道理,就答应高宏伟考警校当了警察。

高宏伟喜欢警察工作,特别喜欢穿上警服的感觉,威武、帅气,充满了神圣的责任感。工作不久,高宏伟参加一个连环杀人案的侦破,像他这样刚工作的小警察,一般只是做些取证的辅助工作,案件的侦破主要靠经验丰富的前辈。一次案情分析会,高宏伟坐在角落里,认真聆听了前辈们的发言。会议将要结束的时候,他犹豫着举起手,想说说对案子的看法,开始大伙都没太在意,听着听着安静了下来,目光聚集在了他身上。高宏伟的分析给了大伙启发,让案情峰回路转,从此,高宏伟让前辈们刮目相看。

西城民主路吉祥小区发生一起命案,死者叫李梅,三十三岁,凶手是她的同居男友张宝柱。他们在一家快捷酒店打工,李梅是服务员,张宝柱当保安。李梅年轻时在夜总会当过小姐,挣了些钱,回农村老家找了个男人结婚过安生的日子,一年后生了个女儿。女儿两岁时,男人去南方打工,看上了别的女人,跟李梅离了婚。农村的环境让李梅窒息,她把女儿丢给父母,又进城打工,本想重操旧业,无奈姿色衰退,夜总会已经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一天,李梅在一家面馆吃饭,认识了张宝柱,张宝柱在一家快捷酒店当保安,介绍她去酒店当了服务员,一来二去,两人关系日益密切,后来便租了间房同居,搭伴过日子。张宝柱想跟李梅结婚,李梅总是含含糊糊。张宝柱人不错,真要嫁给他,李梅似乎又不甘心,不知不觉,两三年就过去了。

有一天,李梅与张宝柱喝酒,喝飘了不由得怀念起年轻时在夜总会的风光,她晃着酒杯伸着脖子说,我跟大发集团的李公子喝过酒,你信不信?张宝柱心头一震,脱口问道,李继发?李梅说,这座城还有第二个李公子吗?张宝柱说,那货不是个好东西。李梅说,你这是羡慕嫉妒恨。叹了口气,又说,李公子淹死的头一天晚上,还来夜总会玩,我们一起喝酒,喝到大半夜。张宝柱说:“大半夜的只喝酒吗?”李梅看着张宝柱,不屑地“哼”了一声,一仰脖干了杯中的酒。

“杀了他都不解恨。”张宝柱咬牙切齿。

“杀谁?杀李公子?”李梅诧异地看着张宝柱,继而大笑,“就你这孬样,还想杀李公子?”

张宝柱说:“爱信不信。”李梅将信将疑,酒醒以后,问张宝柱是不是真的杀了李继发,他矢口否认,说喝多了酒胡说八道。张宝柱的话像茅草一样在李梅心里疯长,他越否认,她越觉得有鬼,愈加认定他杀了李继发。张宝柱跟李梅闹别扭,她就骂他是杀人犯,扬言要告发他,他顿时像是拔了气门芯的轮胎,泄了气。张宝柱成了李梅手里的面团,任凭她揉捏把玩。

李梅爱好打麻将,一有空就跑棋牌室打麻将,认识了宋国祥。宋国祥五十多岁了,在一家单位做宣传工作,没啥正经事,很清闲。宋国祥喜欢摄影,穿着贴满了口袋的马甲,头戴贝雷帽,脖子上挂个照相机,像个艺术家似的,把李梅迷得晕头转向。宋国祥给李梅拍了很多照片,她挑满意的放大,嵌在相框里,家里挂满了她搔首弄姿的照片。宋国祥阅人无数,自然读懂了李梅的眼神,你情我愿,便从麻友发展成情人关系。宋国祥离婚多年,一个人住,李梅设想,如果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后半辈子便有了依靠。张宝柱了解李梅,男人两句情话一撩,就像糖人遇见火似的站不稳了。一天夜里,两点多了李梅还没回家,张宝柱就先睡了,睁开眼,天已大亮,依然不见李梅,愤然骂了一句骚货。

清早,门锁响了一下,门轻轻打开了一条缝,李梅踮着脚尖野猫似的挤进来半个身子,一抬眼,看见张宝柱正坐餐桌前,目光阴冷地看着她。李梅讪笑着,打着呵欠捶着腰说,打了一宿麻将累死了,得好好补补觉,边说边往卧室走。张宝柱正在吃早餐,手里捏着半根油条说,是让人干了一宿吧。李梅一怔站住了,扭脸看着张宝柱说,你他娘的啥意思?张宝柱撇了撇嘴说,啥意思你心里不清楚?烂货!李梅上前,端起半碗豆腐脑扣在了张宝柱的头上,张宝柱随手把油条摔到她的脸上。李梅气急败坏,嘴里骂着杀人犯,张牙舞爪扑向张宝柱,薅完头发,又揪裤裆。他们住的房子是李梅租的,李梅撵张宝柱走,张宝柱不走,李梅掏出手机,扬言要给警察打电话,告发他是杀人犯。张宝柱抢她的手机,她不给,他拽住她的胳膊,一使劲,她像一枚橄榄球飞了出去,撞碎了玻璃钢茶几。李梅躺在破碎的茶几上,像一只受伤的羊狠劲抽搐,血从她的身体里涌出,流到灰色的地面上,宛如蛇一样游弋。

打斗动静惊动了邻居,邻居报了警,直到警察破门而入,张宝柱都恍若梦中,望着躺在血泊中的李梅,感觉很不真实。

一夜之间,张宝柱头发白了,腰也塌了,暮气沉沉。高宏伟审讯张宝柱,他详细交代了杀害李梅的前因后果。他还交代,十多年前参与了杀害大发集团总经理李继发。

6

刘燕给王强发微信,说阳阳想邀请他一起过生日,希望他能来,他答应一定去。自从刘燕出院以后,他们再没见过面。他买了辆轮椅,送给阳阳做生日礼物。

刘燕住院时,有一天王强去照顾阳阳,阳阳缩在沙发一角羞愧地看着他。阳阳一个人在家看电视,楼下小朋友的耍闹声吸引了他,沙发一侧靠着窗户,他爬到沙发靠背上,趴着窗户往楼下看。一个小朋友看见了他,冲他招招手,让他下去玩,他对小朋友微笑着,那个小朋友不认识他,不知道他站不起来,下不了楼。小朋友们小鸟似的散去,院子里安静下来,他依然扒着窗户,望着阳光灿烂的世界。他看到一个老爷爷,提着一个塑料袋颤颤巍巍地走过。他还看到一个漂亮的姐姐怀里抱着一只小狗,打着电话发脾气骂人,吓得小狗直仰脸看她,他不明白,那么漂亮的姐姐脾气怎么那么坏,还骂脏话,一点都不文明。后来,他又看见一个穿着拖鞋短裤的叔叔,冲着一个老奶奶大声吼,老奶奶手里拿着半个没吃完的橘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叔叔气冲冲地走了,老奶奶独自坐在石凳上发了一会呆,抬起手掌抹了抹眼睛,吃完半个橘子,慢慢站起身来,蹒跚着走去。最后,他看见树上有两只鸟,彼此拱着脑袋,发出叽叽哝哝的呢喃,一个小伙子骑着摩托车突突突从树下经过,惊飞了小鸟。这时,他突然间感受到了尿意,就离开窗户,顺着沙发靠背一点点往下移动身子,他浑身绵软无力,使不上劲,终于没憋住尿在了沙发上。从那天起,王强就想给阳阳买辆轮椅,有了轮椅阳阳就可下楼,到院子里晒太阳看风景。

王强的到来让阳阳十岁生日更加地圆满。生日蛋糕上燃烧的蜡烛,映照在阳阳的眼睛里,熠熠闪烁。他们唱起生日歌,阳阳双手十指交叉抵着下巴,闭着眼睛虔诚许愿。刘燕问他许了什么愿,他说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他看看王强会意地笑笑说:“王叔叔知道我的愿望。”

看着开心的阳阳,王强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那是一种久违的幸福,家的幸福。他常常想,如果不离开甘泉子,也许就不会失去家,不会失去儿子小宝,不会失去幸福和希望。拆迁补偿,一夜之间让孙萍家乌鸦变凤凰,成了百万富翁,金钱让生活失去了平衡,孙萍的弟弟仿佛一个蹩脚的指挥,让她一家生活的旋律跑了调。孙萍弟弟先是鼓动着父母在乌鲁木齐买了房,又忽悠孙萍去乌鲁木齐做生意,孙萍摩拳擦掌,决心去乌鲁木齐大展宏图,不顾王强的反对盘了饭馆卖了房,兴冲冲地奔向了乌鲁木齐。买房、租门面、投资,多年的积蓄转眼间捉襟见肘。生意不好做,入不敷出,参与她弟弟的投资项目,结果也血本无归。

孙萍发财心切,听一个小学同学说网上博彩很赚钱,就加了一个彩票群,群主为她指派老师,指导她投一种叫幸运五分彩的彩票,老师很贴心,耐心指导她操作。刚开始,老师不让她投入太大,先熟悉一下,等掌握了技巧再根据自己的实力加大投入,她就先投了一千块钱,按照老师提供的号码下注,两个小时不到就赚了五百块,很快一千变成了两千,赚钱果真很容易。孙萍脑子里算了笔账,如果投入的是一万,那转眼间变成了两万,如果是十万,那就是二十万,她后悔投入得太少,想多投些钱,老师劝她别着急,饭要一口一口吃,钱要一点一点赚。那段时间,孙萍每天捧着手机跟着老师下注,天天都能赚钱,一周下来,在老师的指导下逐渐投入本金两万多,赢利两万多,账面上资金翻了一番。一天,老师指导孙萍,可以加大资金投入,做笔大的,一把翻番,但资金不能投入太多,最多不超过二十万。经过一周的操练,孙萍对老师深信不疑,东拼西凑了十五万,想都没想就打到了账上,加上账面上的五万,凑够了二十万。孙萍跟着老师下注,热血沸腾,期待着激动人心时刻的到来,然而局势直转而下,连续几次下注都输了,越输越想翻本,下注倍数就越来越高,从一次五倍增加到几十倍,很快二十万块钱就所剩无几。孙萍慌了,老师让她再充值,只要本金充足,保证让她一把翻本,她没钱再投,老师不再理她,把她踢出了群。

孙萍赔了钱,把怨气一股脑撒在了王强身上,他说,从一开始就提醒你,网上骗子多,小心上当,你不听。她说,王强你啥意思,巴望着我赔钱是不是?早就发现你身在曹营心在汉,从不为这个家着想。他不想跟孙萍啰唆,转身离开,孙萍一把揪住他,非要说个清楚,话越扯越多,气越吵越盛,他们开始对骂,甚至动起手来,对方的好都看不见了,满脑子都是怨怒、愤恨、懊悔,净挑狠话说,恨不得一句话把对方噎死。从此以后,孙萍性情大变,乖张暴躁,稍不如意就大发雷霆,想到她被骗了钱心情不好,他能忍则忍,不跟她一般见识。有一次,他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盘子,孙萍数落他,由一个盘子延伸到整个家,她说:“不想要这个家了明说,摔盘子算什么本事。”他想反驳,张了张嘴硬把话咽下去了,孙萍仿佛是一盆燃烧的木炭,他的任何话都是火上浇油。忍了一年多,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很小的一件事,引发了一场致命冲突。

那天,孙萍窝在沙发上看相亲节目,看见长得一般的女嘉宾,撇撇嘴说,就那德行还灭灯,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见长得好看的女嘉宾,也撇撇嘴说,真拿自己当貂蝉了,一看就是个狐狸精。王强看见卫生间灯亮着就顺手关了,孙萍拧着脖子说,除了关灯你还会干啥?他说,大白天开着灯费电。她说,微信上说了,关一回灯相当于亮两三个小时,你以为省电呀?他不再说话,在她面前他永远没理。她脸扭向电视看了两眼,又扭向他说:“几十万都让你打水漂了,这会儿知道节约了。”

王强说:“还不是听你的。”

“不见货就打款,不知道姓钱的外号钱忽悠呀,你是猪脑子呀!”

“钱老板是你弟弟的朋友,你弟说没问题我才打的款,你也同意的。”

“你啥意思?王强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有没有点尿性?为这个家做过一件像样的事没有?”孙萍坐直了身子,手扳着脚脖子,挺着胸脯训斥他。

“反正我里外都不是人,你们家从来就没有错。”

“别不服气,王强我告诉你,这回你不把钱给我要回来就不过了,散伙!”

“散伙就散伙,老子受够了!”王强的声音很大,由于激愤变了腔调,听着很陌生。孙萍愣住了,他摔门而去,怒冲冲地下了楼,穿过秋日的阳光,奔向那辆轿车。坐进轿车的那一刻,他仿佛听见了儿子小宝在呼唤爸爸,小宝的呼唤瞬间被脑袋里愤怒的呼啸淹没了。他发动了车,急速打轮转弯,小宝的呼唤声戛然而止。

“王叔叔,吃蛋糕。”阳阳双手捧着纸碟,碟子里有一块蛋糕,蛋糕上的草莓鲜艳欲滴,像一颗心。阳阳的手在颤抖,碟子随时都可能滑落。他忙接过蛋糕,在阳阳的注视下吃了一口,阳阳笑了。小宝也总这样对着他笑。

抢救了三个多小时,小宝还是离开了他,离开了还没有来得及看清的人世间。孙萍失去了理智,骂他,打他,甚至抓起剪刀戳伤了他的胳膊,他无动于衷。他的世界轰然坍塌了,小宝是他连接世界的脐带,脐带断了,他也就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动力和能量。他头枕钢轨面向天空静静地躺着,天空很蓝,像记忆中母亲的蓝布衫。枕在颈下的钢轨微微震颤,随之,大地伴随着隆隆的轰鸣战栗起来,他闭上了眼睛。蓦然间,一股无穷的力量将他拔地而起,他仿佛长出了翅膀飞了起来。眩晕过后睁开眼,看见一个穿着制服的巡道工人和他躺在路基下,列车呼啸而去,卷起细碎的沙粒,打在他的脸上。

小宝是一把锁,把王强和孙萍连在一起,锁没了,他们成了两扇合不拢的门。王强提出了离婚,孙萍讶异地看着他,他等待着她的咆哮,她只是静静地流泪,良久,她擤了把鼻涕,答应了他。手续很简单,也很顺利,前后不到五分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办事员神情漠然,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钢印一盖,、给他们十年的婚姻画上了句号。

王强成了断线的风筝,拖着旅行箱在乌鲁木齐街头茫然四顾,一个旅行箱便装下了他三十多年的人生。他走投无路,最终选择重新回到甘泉子,他最美好的人生时光都在那里,那里是小宝生命的起点,是他幸福生活的源头。

晚上,王强接到一个电话,是个陌生号码,以为是客户,随手摁了接听键。“王强,听出来我是谁吗?”手机里一个男子的声音,浑厚、自信,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威严。他想了想,声音不熟,听不出来是谁。“我是高宏伟。”他很惊诧,久久说不出话。高宏伟说:“时间过得真快,快二十年没见了吧?总想起小时候在高寨,咱一起捉知了逮青蛙。还记得那回偷西瓜吗,被看瓜的德财爷抓住了,把咱俩的裤子扒了,硬逼着一人吃了一个大西瓜,肚子撑得溜圆,跟西瓜似的,腰都直不起来,很长时间,我一看见西瓜就肚子疼。”说着,高宏伟笑了,笑声爽朗。高宏伟问他为啥不联系,还问他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家了,要好好聚聚。电话打了十几分钟,基本都是高宏伟在说,他的话很少,偶尔回答一下高宏伟的问题,很简单,一两句话,甚至几个字就说完了,他感觉和高宏伟没啥话可说了,一道无形的鸿沟把他们分开,分成了两重天地。自从高宏伟离开了高寨,他们之间的差距就一点点增加,他们的人生失去了可比性,成了两条道上跑的车,曾经并肩的童年,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定格在遥远的记忆深处。高宏伟问王强还记不记得,黄河大堤上的那棵柳树,树干上刻着他们的名字,高宏伟说:“前不久,我专门去大堤上看了看,我们的名字跟柳树一起长老了。”

那一夜,王强辗转反侧,脑袋里犹如一锅沸腾的粥。恍惚间,他看见了那面湖,湖边那棵柳树据说有两百多岁了,茂盛的树冠像巨大的伞,遮住了夏日的天空,瀑布似的柳枝葱郁垂荫,笼出一方恬静清凉。一个青年站在柳树下,黝黑挺拔,像一棵咔咔拔节的翠竹蓬勃茁壮。青年低头看着湖面,湖水澄澈,水面下水草妖娆生长,一条青黑色的鱼在水草间穿梭,继而游向了远方。青年放眼望去,李继发在湖水里游弋,像一条嚣张的鲨鱼。青年四下张望一下,神色沉着而惊悸。

李继发仰浮在水面,仿佛躺在一座巨大的祭坛上。起风了,天空灰暗低沉,乌云砸进湖里,云谲波诡。一道闪电撕破了天空,雷声滚向湖面,混沌一片。李继发向岸边游动,一双无形的手突然间钳住了他的脚踝,他像一根木桩揳入湖底,湖水摩擦着他的皮肤,发出锦帛撕裂般的回响,一根皮带蛇一样,牢牢地缠住了他的脖子。皮带是合成革的,很旧了,表层绽开一道道裂痕。青年双手攥着皮带两端,颤抖着,血管仿佛要拱破皮肤,蚯蚓似的绽满了手臂。柱子躲在山坡树丛里,压着嗓子喊:“强子,来人了……”

王强猛然醒来,汗水淋漓,急遽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飞扬。

十三年前,王强跟着他爸的拜把子兄弟张叔打工,张叔组建了一个施工队。张叔承接了当地著名的大发集团的一个工程,施工队为了替工人们讨薪被总经理李继发杀害,李继发以正当防卫为理由,逃脱了法律制裁,十九岁的王强血气方刚,和工友柱子,发誓要为张叔报仇。柱子是张叔的本家侄子,大名叫张宝柱。

张叔去世两个多月后,初夏的一天,王强和柱子跟踪李继发到了神仙湾。临动手前,柱子害怕了,王强让他躲在山坡上放哨,独自向湖边走去。

大发集团总经理李继发溺亡于神仙湾湖中,轰动了安城,市公安局成立了专案组,一位副局长亲自挂帅。李继发生前嚣张跋扈树敌无数,欲置于他死地的大有人在。有人竟然当着摸排调查的警察面说,自作孽,不可活。李继发死在了湖里,又适逢大雨,难以发现有价值的线索,侦破工作反反复复,始终也没有抓到凶手,成了悬案。

7

夜里,阳阳有点发烧,刘燕以为是受凉感冒了,吃了点感冒药,第二天也不见好,去医院一看,医生说发烧是并发症引起的肺部感染,很严重,叫她做好思想准备。王强到医院送外卖,在大厅碰见了刘燕,才知道阳阳住院了。她不想告诉他阳阳病情严重了,从她闪烁的言语中他感觉到了异常。他去病房看阳阳,阳阳正在输液,睡着了。他想起了阳阳十岁生日时的愿望,想他那会意的天真笑容,他说:“也许我不该说,阳阳病成这样,李杰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有啥能比儿子重要,他究竟去哪了?”

沉默一会,刘燕说:“死了,死了两年了。”

三年前的一天,李杰把一张银行卡交给刘燕,说卡里有十万块钱,让她带着儿子去看病,她在网上看到湖北有家医院可以治阳阳的病,一直想去试试。她问李杰哪来这么多钱,他说有人找他演电视剧,预付的片酬,他要去剧组拍戏,得出去一段时间。

“去哪?”她半信半疑,

“浙江,横店。”

“要去多久?”

“三四个月吧。如果接下来还有戏拍,时间会更长一些。”

“家呢?儿子呢?”

“我就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子。”李杰躲避着她的目光。她不再说话。

在刘燕的坚持下,他们搬了家。李杰离家前一天,带着阳阳去了游乐场,只要阳阳想玩的都满足了他。第二天一早,阳阳还在熟睡,李杰就离开了家。临出门他说,等站住了脚,就来接她和儿子。他提着箱子出了门,她要送,他不让,头不回地走向楼梯,磕磕绊绊下了楼,李杰再也忍不住,憋着嗓子呜咽痛哭,像一只受伤的老狗。

李杰离家半年后,一天夜里,刘燕被手机铃声惊醒,一个自称李杰朋友的男子说李杰病了,让她赶紧去横店。开始她怀疑是诈骗电话,不太相信,过了一会,男子又打过来,让她加他微信,用微信发了几张他和李杰在一起的照片,有生活照,也有拍摄现场工作照,她相信了。第二天一早,她把阳阳托付给朋友照看,就立刻动身去横店。虽然有思想准备,可看到李杰尸体的那一刻,她还是难以接受,两眼一黑昏迷了过去。

通过李杰的朋友,刘燕了解到了李杰在横店的真实情况,跟他电话里告诉她的不一样,李杰打电话报喜不报忧,总说又演了一个重要角色,导演夸他,合作的演员也夸他,说他一定能出来,成为明星。实际情况是,李杰来横店大半年,除了演死尸、路人甲、跳河的、挨打的替身,根本就没有机会,没钱吃饭是常态。李杰朋友说:“杰哥人特好,我来得晚,他就处处关照我,介绍我认识群头儿。杰哥人仗义,人缘好,杰哥认识的一个演员副导演给他争取了一个角色,虽然戏不多,可有名有姓,能上演员表,最难得的是还和女主有一场戏。那是一部大制作,女一号是当红流量明星,我们这些横漂,能有这样的机会太难了,跟中彩票一样。杰哥特高兴,请大家喝酒庆贺,那天杰哥感冒了,发烧咳嗽,正吃着头孢,按说不该喝酒。喝到中间杰哥其实已经不对了,可他不想扫了弟兄们的兴,就坚持喝,突然就喘不过气了,吐血,赶紧送医院,结果……”

李杰朋友接到一个电话,说要立刻去片场给女主角当替身,让刘燕先休息一会,他拍完戏就回来。刘燕站在窗前,宾馆临着街,可见身着戏装的群众演员来来往往,有的穿古装服饰,有的穿民国服饰,两个小宫女装扮的姑娘,边吃着麻辣烫边说笑着。一个小伙子脸上化着受伤的妆,上身穿着清兵服饰,下半身穿着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安踏运动鞋,边吃雪糕边微信视频聊天。李杰也曾经和他们一样,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刘燕的脑子里闪现着关于李杰的画面:

李杰跟着群头儿争取机会,群头儿是一个中年妇女,傲然地昂首阔步,他祈求着,群头儿不耐烦地摆摆手,他失望地站住。

李杰在演死尸,在副导演指挥下,和几个群演躺在指定的位置。

李杰在演女主角的替身,他装扮成女主角的样子,跳进了冰冷的河里,一遍又一遍。戏拍完,众人簇拥着主演离去,他浑身滴着水,瑟瑟发抖,女性假发套错了位,遮住了半边脸。

李杰身着民国时期服饰,在街头被群殴,他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着,拳脚纷纷打在他的身上。

李杰化着受伤的妆,和群演们蹲在角落,匆匆吃着盒饭,副导演喊开工,他急忙扒拉几口,放下饭盒跑去……

刘燕想不下去了,趴在床上放声恸哭。

刘燕没能力运回李杰的遗体,就地火化了。她也没有把李杰的骨灰带回来,撒到了河里,那里有他的梦想,她把他留在那里,继续追寻他的梦。

从横店回来,阳阳问她,见到爸爸了吗?她搂着儿子默默流泪。阳阳不再问,他明白发生了让妈妈伤心的事,疾病让他成为一个极度敏感的孩子,培养了他谨小慎微察言观色的能力。连续三天夜里,阳阳都被她压抑的哭泣惊醒,他蜷缩着身子瑟瑟颤抖,他很自责,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妈妈生气了。

那天,刘燕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给阳阳换上新衣服,带他去吃汉堡,阳阳很开心,问是过年了吗?吃了汉堡,她又答应阳阳去了游乐场,回到家已经傍晚时分。她化了妆,换上了一袭红裙,红裙子是和李杰结婚时买的,平时很少穿,挂在衣柜里,珍藏着幸福回忆。她端着两杯可乐坐到阳阳面前,可乐在杯子里咝咝冒着气泡。就要结束了——疾病连同痛苦,即将与消解在可乐中的阿普唑仑一起吞下。阿普唑仑是她一片一片攒下的,长期失眠,只有安眠药,才能帮助她走进短暂的梦境。阳阳看着她说:“妈妈真好看,像新娘子。”她笑了,放下杯子,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她捧着儿子的脸,泪花涟涟,充满了不舍与愧疚。她放开了儿子,端起杯子,阳阳不接,看着她摇头,目光里透着恐惧与哀求。她说:“阳阳不是最喜欢喝可乐吗?喝了,妈妈也喝,妈妈跟阳阳一起喝。”

“妈妈我听话,我再不惹妈妈生气了,我不想死,也不让妈妈死。”阳阳哭了。她愣住了,一股神奇的力量,促使着阳阳扬起手,打落了她手里的杯子。

王强从医院回到租住处,呆呆地坐了很久。他想起了母亲,哥哥很久没给他打电话了,也许哥哥相信了他真的没钱,不忍心再逼他。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哥哥的电话,问哥哥母亲咋样了,哥哥怒吼:“咋样,你说咋样?不治了,没钱,在家里等死,还有脸问!”

王强说想带着阳阳去乌鲁木齐天文台看星空,刘燕久久地看着他,他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帮着阳阳实现愿望。她眼底一热,别过脸去。他说:“你要是不同意就算了。”她哭了,先是默默流泪,继而忍不住哭出了声。

车是从租赁公司租的,大众途观,适合野外长途。自从小宝出事以后,王强再没有碰过车,看见车就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坐进驾驶室那一刻,他感觉有无数只蚂蚁在身上爬行,两只手不敢触碰方向盘。业务员是个长相喜庆的小伙儿,疑惑地看着他说,大哥,行不行呀,买的本儿吧?他鼓起勇气,握住了方向盘,刹那间,耳边响起小宝戛然而止的惨叫,他遽然逃离了轿车。喜庆小伙儿说,大哥,还是算了吧,安全第一。他站在轿车旁,默默地掏出烟,抽出一支衔在嘴上,又抽出一支给喜庆小伙儿,小伙儿笑呵呵地说不会。他点燃了香烟,吸了两口,扔下半截烟,抬脚踩灭,拉开车门,重新坐进了轿车。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闭目平静了一会,伸开双手,牢牢地握住了方向盘。

出发了,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大地,天山雪峰熠熠生辉。阳阳靠在妈妈的怀里,透过车窗遥望着雪峰,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泛着圣洁的光芒。

刘燕把一张银行卡轻轻地放在了王强的手边,他看看卡,又扭脸看看她。

“李杰离开家时留下的,卡里有十万块钱。”刘燕望着窗外,一颗泪珠从眼角缓缓滑下。

赶到乌鲁木齐已是傍晚,在市区住了一晚,阳阳激动得睡不着觉,夜里醒了好几次,问妈妈,天怎么总不亮。

第二天半中午,他们到达了位于南山的天文台。王强背着阳阳,刘燕挎着包紧随在一旁,像幸福的一家。在大门口附近,王强看见了高宏伟。高宏伟没有穿警服,一身休闲装扮,虽然近二十年没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王强默默地注视着高宏伟,一丝笑容,从脸上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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