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汗漫
1
陆机对几名手持剑戟的士兵说:“且慢,容我脱去戎装。”换一身素服,从军帐中走出来,双手已被绳子束缚。
洛水寂静流淌。不见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也不见曹植“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此时,陆机大约也想起那一个前朝才子的《洛神赋》,喃喃自语:“彼何人斯……哀一逝而异乡……”
这是晋太安二年,即公元三〇三年,冬,洛阳城外北风急,向南方吹送汹涌寒意。
几年来,司马家族内部八王纷争剧烈,阴云四合。连那一个“何不食肉糜”的弱智昏君晋惠帝,近臣也一一被逼宫者宰杀。龙袍溅上了鲜血,也不擦去,低声一叹:“我要看着、闻着,这忠诚者的血……”成都王司马颖,在征伐长沙王司马乂的战役中失败,诿罪于将士们并不服从的一个南方籍指挥者——陆机,亦即陆逊的孙子。《三国演义》第八十四回,“陆逊营烧七百里,孔明巧布八阵图”。没有重拾祖父长江上的荣光,一个文人化的武将,迎来这北方岁末的死亡。
陆云从另一军帐中被推出,双手同样遭绳子束缚。与兄长陆机的高大英朗相比,他瘦弱矮小,常面带笑意。似乎患有“笑症”,总是不合时宜地欢笑、嘲笑、谑笑、冷笑,显出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让周围的人困惑、惭愧。某一日,陆云乘船参加葬仪,在水面,看见自己身着丧服的微白倒影,狂笑不已,坠河。被救上船后号啕大哭,同行者惊愕、愤懑。陆机则基本不会笑,自幼一脸寒霜,无非是这寒霜的面积逐渐大起来,在成年后定格。此时,面对弟弟,他脸上的霜寒在消解、融化:“我连累全家啊……来世愿再结为兄弟——我为弟,君为兄。”陆云摇头:“今生有幸为兄弟,何言连累?来生愿依旧追随兄长身后。”陆机抬头望天,说出一句传彻千古的名句:“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陆云答:“魂归故土,即有鹤鸣萧萧……”
“篇终接混茫”。杜甫褒扬高适、岑参诗篇的这一句子,似也可以借指陆机的文章和人生。
古人常在临刑前,说出名句、绝句。秦朝李斯,在与赵高斗争中失败,腰斩于咸阳街头前,对儿子感叹:“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清初,金圣叹因“哭庙案”在南京城遭戕杀,与儿子诀别时分,见其悲凄不已,遂强作欢颜:“来来来,咱俩作一副对联吧?我出上联:莲子(怜子)心中苦——”儿子哽咽不止。金圣叹只得自己答出下联:“梨儿(离儿)腹内酸……”
面对死亡,陆机、李斯、金圣叹,想起的事情都是烟火日常:闻鹤鸣,逐野兔,咀嚼莲子与梨儿……不思虑功名盖世,无意于千秋文章。
说出“华亭鹤唳”名句的那一刻,陆机后悔了吗?十三年前,即公元二九〇年,陆机、陆云、顾荣、张翰等士子,相继自江南赴北方,入仕求志,以图融入新的国家体制,重振东吴熄灭后,陆、顾、张等江南望族衰败局面。一时间,洛阳城吴语软侬,点缀南北统一后的“盛世局面”。相继深陷于司马家族内讧与纷争。顾荣、张翰等友人急流勇退。二陆兄弟,尽管感受到处境之险恶,但对新明君、新纪元的出现抱以幻想,终招致陆家满门抄斩。这一年,陆机四十二岁,陆云四十一岁。
洛水上,浪花层叠,犹似洛神的阔大裙摆和隐秘足迹。曹植的灵魂,仍在追随着一个美、爱与理想的化身?不可得矣。大风起兮。
十三年后,即公元三一六年,西晋灭,衣冠南渡,在一度被它轻慢的南方,赓续汉家魂魄。匈奴、鲜卑、羯、氐、羌……马背窥中原,持剑张弓动地来。皮革衣服上携带强烈的腥膻气,全面改造着黄河两岸的视觉、嗅觉、味觉——关于羊肉的烹调方法,在灶火间、餐桌上,不断更新。一百九十一年后,即公元四九四年,北魏自平城迁都洛阳,命工匠手持锤子、斧子、画笔,在洛水边的伊阙岩壁上开凿佛龛,终造就“龙门石窟”这一名胜。五百四十三年后,即公元八四六年,热爱华亭鹤的唐代诗人白居易去世,葬于洛水边……
而此刻,陆机陆云四顾,伊阙与洛水一派荒凉。巨大石窟和菩萨尚未出现,无法向这一兄弟表达慈爱和悲伤;也没有魏碑这一种锐利如刀锋的字体,刻在佛像边记叙时事、赞美皇恩浩荡;也没有万千小佛龛如万千双眼眶,目睹这一场死亡。
一声令下,两颗年轻的头颅落地,像两枚青涩的果实遭受摧折。
这一夜,大雪压境,中原白茫茫。
2
初入洛阳时,陆机任平原内史,陆云任清河内史,与左思、潘安、石崇等等北方才子云集于宫墙内外,交相辉映。豪门与贵族,均以得到陆、左、潘、石等人墨宝为荣耀。“洛阳纸贵”,唐人房玄龄在《晋书》中创造这一成语,即用来形容京城此一时期文风之昌盛。房玄龄还创造了另一成语“铜驼荆棘”,记叙:西晋将领索靖,预感天下大乱,指着宫门外的铜骆驼悲叹:“将来在荆棘中,我与你相逢吧。”
陆机只见满城牡丹甲天下,明艳灼灼,对荆棘丛生毫无预感,于是,比那些铜骆驼更早陷入绝灭之境。
当然,陆机也没预料到自己的一封手札,成为流传后世的国宝《平复帖》。从唐太平公主、宋徽宗、明董其昌,到清恭亲王、民国张伯驹……数十人,千年间,次第收藏、盖印或题跋。这一手札为草隶书,九行,线条充满美感,如二月春风中的枝叶,飒飒然、栩栩然。字意则漫漶难辨。上世纪六十年代,北京城深巷中的“小铜驼馆”书斋里,启功先生以一个从日本淘来的小铜骆驼,作为镇纸,与《平复帖》日夜晤对、冥思苦索,终于在某日认出全篇:
彦先羸瘵,恐难平复,往属初病,虑不止此,此已为庆。承使唯男,幸为复失前忧耳。吴子杨往初来主,吾不能尽。临西复来,威仪详跱。举动成观,自躯体之美也。思识之迈前,势所恒有,宜称之。夏伯荣寇乱之际,闻问不悉。
大意是:“彦先体弱,恐难复原,当初及时诊治,不至于如此,眼下景况已属庆幸。现有儿子伺逢,可无虑。吴子杨当初来我家,未尽地主之谊,今西行之前再至,其举止仪表昂然挺拔,颇具壮美气象。其思维见识一直不同凡响,值得赞誉。夏伯荣处于寇乱,无消息。”手札中,对彦先、吴子杨、夏伯荣三人,陆机牵挂、赞誉、担忧。“彦先”,即顾荣。面对八王之乱,他急流勇退——这一成语的创造者,是后世北宋的苏轼。顾荣勇敢地退却到酒碗中、床榻上去,醉酒佯狂,避祸自保。
陆机懂得一个友人的恐惧吗?那也正是他自己不愿直面的恐惧——如何平复?
当初,自故乡华亭出发北上,陆机作诗《赴洛道中作》:“……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多年后,杜甫读此诗,身心一凛,遂有了《北征》中类似的名句:“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可见,二陆穿州越府时的心情,亢奋中不乏悲郁:“入仕北方,此一选择妥否?隐居故乡,无求于功名,内心就不能平复吗?”而一旦进入宫廷和主流话语,那亢奋就压倒悲郁,春风得意,埋头于撰写公文和颂词——“山川修且广”。当危境日益凸显,悲郁之情即卷土重来、消解亢奋——“顾影凄自怜”。
中书令、洛阳文人领袖张华,指点两位才子:“须学京洛语,免得文赋写作与生活中,楚音吴韵过浓,不利于北人接受,日显孤立……”二陆恍然大悟。从此勉力改造口音,声腔滑稽。张华屡屡邀陆机、陆云、顾荣、张翰,与北方名流聚会,排解南方籍士子之乡愁,消弭彼此间隐隐约约的敌意与妒意。某日,一个名叫王济的公子,指着几斛羊奶酪,问:“江东有何食物,能与此抗衡?”陆机答:“千里湖的莼菜,即便不放盐豉,也鲜美无敌。”王济讪讪,举杯:“呵呵,喝——”又一日,一个名叫卢志的世家子弟,问陆机:“陆逊与陆抗,是您什么人啊?”陆机脸色大变,放下酒杯:“就像卢毓、卢珽,与您的关系一样。”拂袖而去。陆云紧跟兄长,劝慰:“何必动怒,势若水火不容……”陆机正色:“我祖我父名播海内,此人岂能不知不敬?!”
这次宴会,为陆机杀身之祸埋下伏笔:卢志,就是鼓动司马颖生发杀机的那一个关键者。
北方对南方的征服感、优越感,宫廷内外的纷争与离乱,令张翰视洛阳城为深渊,递辞呈:“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这一动人理由,惊世骇俗,创造又一著名成语“莼鲈之思”。不待允准,张翰即上路南归,行前劝勉二陆与友人:“以明防前,以智虑后。”顾荣加大酒量,一次次高声宣言:“看见刀子、绳子,我就想了断残生啊……”如此颓荡,令各路势力对其无可奈何,放弃纳入麾下的打算。顾荣得以拖着病身追寻张翰,在南方,渐渐平复自我。二陆不明不智,对世俗人生巅峰仍抱有期待,遂有了那一个洛阳雪夜的来临。
正是在那一年,王羲之生于山东。西晋灭亡后,王谢堂前燕,追随南渡者飞向江南。王羲之以《兰亭集序》这一名帖,向《平复帖》致意,“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仍然在表达“如何平复心怀”这一难题。
3
唐代的韩愈,创造一个成语“不平则鸣”,点明写作的发生学原理:尘世不平、心绪难平,方有卓荦言辞涌现于唇齿笔端。显然,成为一个善鸣者,需以勇气和生命,荷载起人世种种不平,再将其转化为笔墨中的爱意与哀意,“舒忧娱悲”。
在前人的传世之作面前,后世晚生应怀持感激之心。
韩愈的“不平则鸣”写作观,或许正源自陆机少年成名之作《文赋》: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凛凛以怀霜,志渺渺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这一篇中国早期文论,两千余字,全面阐述了“动机与功用”“修养与眼界”“构思与想象”“形式与内容”“风格与体裁”“难度与灵感”“文病与修正”等等修辞问题,让一代代写作者,为之沉思复追索。篇终,以“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为结句,纵谈文章之永恒,更像在横议人生之伟大。无论写作,还是入仕洛阳,于陆机而言,是同一个永恒、伟大的梦想:介入时代的再造与更新,振拔家世,慰藉先人。但,梦想在中原破碎——长风悲歌动千秋。
陆机谈写作,更是在谈人生况味。故,《文赋》本身也是文章,满纸云烟,尽显川媚山晖,为后人状物叙事,留下“沿波讨源”“率尔操觚”“精骛八极”“按部就班”“一唱三叹”“穷形尽相”等成语,免得后人张口结舌、言尽词穷。
正是《文赋》这一篇伟大文章,决定了以下文论、名篇的生成:南北朝刘勰《文心雕龙》、唐代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宋代欧阳修《六一诗话》、严羽《沧浪诗话》、清代叶燮《原诗》、王夫之《姜斋诗话》、民初王国维《人间词话》……可以说,陆机为中国文论的诗性风格,提供了一种范式、一种启示:须有情志眷眷在焉,须抱持不平之心,辨析汉语、中国精神的秘密生成机制。当下,读《文赋》,那些热衷以陈词滥调构建宏大体系的“文学论文制作者”,羞愧否?读《文赋》,一个写作者会深感安慰:“意不称物,文不逮意”这一难题,前人就一直在面对、求解。于是,他减却一丝孤独和绝望,扔掉一页废纸,另起一行。
陆机自己是否做到“意称于物”、让内心因应时代,“文逮于意”、使言辞忠诚内心?没有。二陆在公元三〇三年冬泯灭,完全就是一种诗人之死:关于人世险恶的想象力和表达力,都夭折了。
在《文赋》中,陆机列出十种文体: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似呼应于孔子的“思无邪”“辞达而已”。其中,箴、颂、论、奏,与庙堂社稷关联度高,可视为公文,陆机对此并不擅长,辞未达而理不举。“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裁断,固应绳其必当。”筛选字词,要推敲至细微处,像锱铢必较的吝啬之人;权衡利弊,对冗余的部分应予删裁,像一个木匠沿着绳墨挥斧操锯。陆机埋首于书房,明晓作文之道。转身,迈进宫殿与战场,失去自我推敲、删裁的能力。悲夫。
“诗缘情而绮靡。”他做到了,对先祖、家人,对南方与北方,都怀着深广情愫,故能成为诗人,然后,死了。
“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把最关键的话,放在文章最要害的位置,成为照亮全篇的警句。他做到了,用一句关于鹤鸣的话,统摄人生,传响千古。
4
某日,一个名叫周处的江南人,来华亭,推开小昆山上一处茅庐的木门,述说烦难。因作恶多端而遭乡邻仇视,“我欲自新,恐已晚矣。”陆云斟茶、细听,难得没有露出笑容,温言劝勉:“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更何况周君前途漫长。人患志之不立,而不必忧虑于美名不彰。”周处听罢,哽咽不止。走下小昆山,革心洗面,后来成为著名的贤人孝子。
又一日,正是二陆北上洛阳途中,行船于江面,遇强盗。其头目戴渊,端坐于岸边马扎上,一边喝茶一边指点喽啰行动,气定神闲如高人。陆机在船头看见此情形,高声感叹:“君有如此才干,何必走劫掠之一途?”戴渊闻声愕然,呆呆望二陆,叩头便拜,一路护送追随入洛阳。经陆机推荐,戴渊成为一名将领,统兵征伐于边陲屡立战功。
上述两件事,载于《世说新语》“自新”一篇,旨在教化。南朝刘义庆的这部书,以丛残小语,记魏晋风度。因其所处时代距西晋不远,书中情形,大约有据可信。我喜欢这部书中“言语”“文学”“容止”“方正”“捷悟”“伤逝”等篇目,充满趣味、诗性与沉痛。竹林中的七个贤人,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屡屡出现于“简傲”“德行”“栖逸”“雅量”等篇目,我也喜欢。陆机临终前说出成语“华亭鹤唳”的情景,记载于“尤悔”一篇。我喜欢一个后悔的人,胜过那终生无悔的人。一个后悔的人,充满失意、诗意,让坚硬的时代有了柔软的部分。
华亭,位于吴越交界处,即元代以后定名的“松江府”,当下上海的西南一隅。以“华丽长亭与短亭”为意象,“华亭”这一地名,与二陆祖父有关:大破荆州、打败关羽后,陆逊受封“华亭侯”。华亭侯,华亭,一个人与一个地区,都在负责送别和回望。当下松江满眼柳绿,枝条翩飞,感伤复深情。二陆成为诗人、文章家,鹤鸣动千古,影响中国笔墨与人心,拥有这样一个非凡的出生地,很关键。
此地曾是大海滩涂,水草丰美。鹤类生息其间,清高如白衣隐者振翅而起,像在向世人示范,如何超尘越俗得自由。陆机临终前那一声长叹,使“华亭鹤”名传南北,为历代士子所追慕。白居易在杭州履职时,养两只华亭鹤,离任赴洛阳,一路相携。在二陆死去的那座城市里,白居易养鹤,也是养一颗孤高的心:“惭愧稻粱长不饱,未曾回眼向鸡群。”以鹤为镜,须保持士子的方正与简傲,如《世说新语》中的非凡者。宋代诗人梅尧臣、林逋,元代画家倪瓒,都有关于华亭鹤的轶事和言辞传世,如,“坐看青苔欲上衣……时有残云伴鹤归”。
华亭或者说松江,又名“云间”。这一别称,出自《世说新语》“排调”一篇之记叙。某日,陆云(字“士龙”)去张华家中做客,逢荀隐(字“鸣鹤”)在场,二人尚不相识。张华让他们自我介绍,要求二人不宜说寻常话,因皆有大才在怀。陆云拱手:“云间陆士龙。”荀隐回应:“日下荀鸣鹤。”这对白,使华亭获得新地名,也揭示一种新思想:在云间,在故乡,可以获得自治和奔放,像一条龙。荀隐所言“日下”,指洛阳城:天子如日,其居住的京城即“日下”。这“下”字,是方位词,也可领会成一个动词:落下。如果“日”意味着入世与重负,“日下”,就是出世和自由。日下云间晚风来,星起龙飞鹤鸣中。甚好。
随着海岸线不断东移,上海地区持续成陆,华亭鹤隐踪匿迹。“形不可逐,响难为系。”《文赋》中这一句子,谈的是陆机理想中的文章,也像在说华亭鹤,理想中的鹤,亦即理想中的人。
当下,我去华亭亦即云间、松江,坐于青苔上、白云下,见若干古人芒鞋青衫飘然于苍穹,像华亭鹤高飞长鸣——彼何人斯?
5
公元一〇七四年九月,秋风起,天清气爽。华亭,小昆山,山矮路缓和。
三十七岁的苏轼,伸手去扶八十五岁的张先。那一白发白眉长者,笑了:“子瞻兄,别忘了,我刚做了五年的新郎呢!”苏轼随口应道:“一树梨花上山来,犹带家中海棠香。”身后跟着的杨元素、陈令举、刘孝叔和李公择,大乐不已。八十岁那一年,以“云破月来花弄影”“帘幕卷花影”“堕轻絮无影”而著名的张先、“张三影”,娶了十八岁的小妾,成为轰动北宋诗坛的风雅事。
苏轼任杭州通判期间,屡屡与参寥、秦观,来华亭游走、作诗,“吴越溪山兴未穷,又扶衰病过垂虹”。这一日,离任赴齐鲁前,在华亭停船、系缆,与几个站在旧党立场上的同道友人,欢聚在一起。吃松江鲈鱼,喝黄酒,吟诵,弹琴。忽想起,此地有陆氏望族,六人遂登上陆逊点将台,以及松江府衙谯楼、当下松江二中校门楼。前不见堂堂将士,后不见莘莘学子,感慨一番。再登小昆山,脚步恍惚而轻盈,像试图摆脱现实,上升到云朵里去。至山顶,不见九百年前二陆,不见八百年后黄浦江边“上海中心”竹笋状高楼,感伤复感慨。坐于几块小石头上休歇。山风吹去汗息,微有凉意。仆从在一块大石头上铺毡布,布置点心和茶盏。六人吃着喝着。
“东吴灭,西晋立,二陆隐居故园十载,在这小山上读书、做文章,如此终生,有何不好?今不见草庐,亦不闻鹤鸣……”苏轼叹息。张先抬头看深空里的两朵白云:“石头亦呼为‘云根’。二陆亡灵,若云朵一般飘回南方,定是这几块石头,根一样紧系不放。”杨元素抚掌赞叹:“张公妙语深致,二陆若耳闻,必动情动容……”就突然落下一阵微雨,旋即晴朗。几个人一惊,起立,高举茶盏,向那两朵白云遥遥致意。
一轮夕阳通红悬停于半山间,像圆粉盒,装满胭脂,供美人和才子撷取,点染面孔或册页,表达艳异与沉痛。苏轼痴痴看那夕阳,不语。张先伸手拉他:“子瞻兄,下山吧,且赴莼菜、鲈鱼和张翰!”六人起身移步。遇一青袍道人,恭候于路边求字,遂步入山脚凉亭内。一童子展纸研墨,六诗人挥笔抒情……
七年后,苏轼因“乌台诗案”贬放黄州,在临皋亭,回忆这一次秋日聚会,哀凉万端,作文章《记游松江》,怀念已离世的故人张先、刘孝叔、陈令举。《赤壁赋》中,一客子在薄暮时分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遂“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在人生孤绝时分,苏轼屡屡叙写松江,大约想起罹祸而亡的陆机陆云,但不敢言及一字,免得再惹风波。其诗词中,耿耿之气难以平复:“莼羹羊酪不须评,一饱且救饥肠鸣。”“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晚觉文章真小技……千古华亭鹤自飞。”
这华亭鹤,少年一般兀自飞翔,即可抵抗乌台汴梁的喧天鸦噪——这是苏轼的黄州顿悟。遂转化成为宽和、温暖、自在的苏东坡。随后,一次次越山渡海,贬放于荒寒边缘处,也要活下去、爱下去、写下去,乃至用归途中的死亡,拒绝回到京城。这,或许正来自二陆命运的启示、云间的教育?苏轼两度泛舟长江,皆选择于夜色中,更利于感受自我的存在,像那一只横江东来、戛然长鸣的孤鹤——华亭鹤?
苏轼以两篇《赤壁赋》平复自我乃至后辈士子,恰恰说明:文章非小技,修辞藏大道。这两篇赋,精神与气韵,正暗通于《文赋》。其中,“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完全是在向陆机的“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致敬、回应,向下游江河,致敬和回应上游的泉眼和小溪。一代代笔墨册页,如此构成绵延不绝的中国传统,再锋利的刀斧剑戟,也不能斩断之、毁灭之。
一九八三年五月,两个松江采石工,拨开小昆山北麓密林,发现一处摩崖石刻,镌有“夕阳在山”四个大字,落款为“子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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