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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络

时间:2024-05-20

◎唐嘉璐

天空落下毛毛雨,像细小的沙子打在脸上。真是奇怪,在花园镇工作的时候烦透了被风吹来砸在脸上的沙子,来到石头城却又怀念起来。袁莱站在街道办事处门口的大柳树下面,两手背于身后,心里叹着古怪,叫作花园镇的地方天天刮沙子,叫作石头城的地方却总飘来小雨。兴许是给地方起名儿的时候,人们的心里都有些期待,一个期待满是沙尘的地方盛开鲜花,一个期待总是阴雨的地方能像石头一样屹立。

袁莱仰面朝天,蜡黄色的脸上的细纹里嵌了晶莹的水滴,有同僚从他身边经过,喊一声:“袁大师,灵感要来了!”袁莱摆摆手,五指停在半空,与耳齐平,瘦长的食指轻轻一弹,微风拂过,柳叶晃动,应了他的召唤似的窸窣作响。

那些聒噪的庸人们,自然不能领悟一个文人的内心。但袁莱不屑同他们计较,就像这棵高大的柳树,不会同树根上爬过的蚂蚁们计较。袁莱的眼中只有满树绿意,他在思考一个极为普通又极为细致的问题,旁人通常是不会想的,也鲜有人在意,只有他那颗不甘寂寞的脑袋,时常会探索万物暗藏的玄机,除非有人虚心向他请教,他才愿吐露半句。

“袁老师,想什么呢?”这不是,求教的人来了。

袁莱拿捏着节奏,伸手抚过垂在面前的柳枝,慢慢开口:“你看,这两片叶子的形状相同,颜色相同,乍一看什么都相同,但细细研究,就能看出它们的脉络不一样。由此可见,世界上绝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最后一句便是玄机,袁莱得意地想,这是只有他才能悟出的道理。

可是来者听完,丝毫不谦逊,甚至武断地否定了他的才能:“那不是莱布尼茨说过的话吗?袁老师,挺博学的啊!”

袁莱的手僵住了,柔嫩的柳叶忽然像锯条一样剌手,他忙地松开,沉了口气,转身面对这个不懂事的庸人,这个叫马乔的人。这是个异类,袁莱十分肯定,他在以前的单位从来没碰到过如此异类。以前那些人,对于他悟出的玄机都赞不绝口,他们还会拿出本子,把那些精妙的句子抄下来,反复咀嚼,然后十分谦卑地来找他分享自己的感受,说是分享,其实还是来讨教的,他们总想从袁莱的脑袋里挖出新的玄机,再去品评。

但是马乔不一样,这个长着眯缝眼的年轻小伙子居然置疑他的理论。这不是第一次了,袁莱调任此处的第一天,从任职讲话开始,这小子就来找碴。不过是个托关系进来的游民,居然直接找到他,把他讲话稿里那句“淡泊名利,胸怀大志,静心学习,扬帆起航”给翻译成了诸葛亮的“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显得多有学识?袁莱厌极了马乔的嘴脸,但作为一个不会同蚂蚁计较的端庄之柳,袁莱只是掸了掸衣襟,绕开他走。

这一次,他同样不会计较。他可没听过什么莱布尼茨,就算真有这个人,说的话也绝对不一样,即便一样了,那也是抄袭他袁莱的。对于这种抄袭,袁莱是可以原谅的,毕竟那大抵是因为太崇拜他了。其实袁莱自己也犯过这样的错,那时年幼无知,抄了一篇散文拿去参加评选,在学校里获了个第一名,就在他即将站上领奖台的那一刻,人堆里蹦出来个少年,指着他大骂“骗子”,众人哗然,评委组调查了文章的来源,证实抄袭后,撤销了袁莱的参赛资格。那是他第一次离颁奖台那么近,荣誉唾手可得,却终是失之交臂了。

自那之后,袁莱成了文学的狂热信徒。他是那么富有想象力、美感,以及大多数人都缺失的洞察力。在花园镇任职时,他的文章上过报纸,上过杂志,他的金句被身边人传颂,他们追捧他,就像他追捧文学一样。他是闪闪发光的金子,闪亮到小小的镇子容不下他,上头只好把他调到更大的城市,让他的光芒普照四方。现在,他是石头城某街道司法所的所长,虽还在基层,却比在花园镇的时候清闲多了,因为这里有人可以使唤,那些调解纠纷的麻烦事,就交给没什么头脑的庸人去做吧,他要用更多时间侍奉他的信仰。

比袁莱先到石头城的,是袁莱的名声。街道上下都知道,袁莱是个文人,最擅长舞文弄墨的那一套,他不爱别人喊他“所长”,更爱被称一声“老师”,每日“老师”长“老师”短地被人唤着,那张将近不惑之年的脸上便泛起满足又克制的微笑。更有胆子大的,喊他一声“大师”,袁莱就更欣慰了,就连身经职场多年养成的对“胆大”二字的偏见,也在“大师”二字的覆盖下,渐渐消融了。

但这份喜悦没持续太久,他就迎来马乔的第二次找碴。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走后门进来的马乔和他一样拥有更多闲暇,这就方便了马乔偷窥他,揣摩他。袁莱敏锐地觉察到,这个年轻人总想探究他的秘密,想盗窃他探索万物玄机的方法,甚至有一次,他颇为挑衅地问他:“袁老师,怎么没见您在石头城发表文章哪?您上任这么久,不给大伙展示一下您的才华吗?”袁莱心里大怒,但是碍于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份,表面未起波澜。不过这件事他记下了,并且迅速找到一个反击的办法——他要在石头城最负盛名的诗歌节上拿一个奖!对了,就是一等奖!只有一等奖才能配得上他的身份,才对得起他畅游万物的情怀,才镇得住那只跳蚤一样的马乔。

为此,他更加勤奋地观察起万物来。路边的石子、墙角的蛛网、空中的飞絮、雨天的垂柳。他要让那些甘于平庸的人们看到,他是多么勤劳,他胸口衣兜里插着的钢笔,以及裤兜里露出半截的本子,都在告诉人们他正进行繁忙的修炼。若是有人远望,他便拿出本子奋笔疾书,似有感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若是人们靠近,他便收起本子仰头长叹,那叹息里藏着他头脑中的风暴,笔尖下的灵魂,那叹息很神秘,不让旁人窥视。

可是今天,他大发慈悲吐露的玄机,竟然又叫这名为马乔的人玷污了。袁莱自然不会与庸人一般计较,但这一回,他生出一种危机感。他深切体验到,这个石头城的街道,与他原先待的花园镇不一样。如果要维持自己超凡脱俗的文人形象,就必须保持警惕,不能再随意吐露万物隐藏的奥妙,以免再被马乔抢夺去,安在另一个人的头上。那是属于他的功绩,怎能随便给了别人?

袁莱决定,在他完成这首旷世奇作拿到诗歌节的一等奖之前,他要安静地行动,不可再像以往那样张扬,以免有人剽窃他的灵感,或是污染了他的思维。

既然如此,就要摆脱往常的习惯,转移战地,到更远的地方去。

当天下午,小雨刚过,袁莱就夹着他的本子去了广场。石头城的中心广场真是气派,灰色花岗岩地砖填压了原始土壤,树木喷泉石雕如同玉做的摆件,玛河碧玉,金丝玉,和田墨玉,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就连砖缝里冒出的草,也不是一般的草,经过千人踩万人踏还能活着的,必然是草中的豪杰。袁莱提起笔,刚要在本子上破解玄机,警惕地四处看看,不见马乔,便放下心书写。

广场上有个文化宫,非常热闹。一间舞蹈室四壁都是镜子,一群舞者抻颈摆手,屈腿蹲,抬腿跳,镜子里映着她们的形体,对面的镜子里又映着包容了她们形体的镜子,如此循环,没有尽头。舞蹈室的门大敞着,袁莱站在门中央,纵容目光在这群婀娜的舞者身上逡巡,这扇门就是留给他的,这是他观察世界的枪口,子弹已经满膛,等待他探究这些凹凸有致的身体摆弄凹凸有致的造型时出现某一个激发他射击的锚点。领头的舞者看到他,似乎有感于他坚毅的目光,柔软的手腕似飘带起伏,朝他一挥,反将袁莱击中,他胸口滚烫,干瘦的身躯因这放肆的舞姿而振奋,他掏出本子,开始了笔尖上的舞蹈。

再朝里走,还有一间画室。一个长发男人踩着梯子,在墙壁一样大的画布上泼墨挥毫。这是绘画界的奇作,这幅画注定要称霸这一方天地,因为它太大了,拿不出去。但就在这局限的空间里,它激荡出巨大的能量,让突然造访的袁莱深深震撼。这是《格尔尼卡》吧!充满了苦难和兽性。画布上爆发了一场战争,是颜色在争夺领地,留白变成了牺牲品,袁莱与那些颜色有了深度的共鸣,他激动地翻开本子,要记载这千古传奇,可当他抬起笔时,面前的门“砰”一声关上了,是画家在捍卫自己的领地。

大厅里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袁莱放弃与那不识好歹的画家对弈,他以为自己棋逢对手,可惜那人在气度上便输了一局。袁莱转过身,发现大厅里正布置一场展览,展出的是蝴蝶标本,用的却不是展柜,而是屏风一样折来折去的木墙,各式各样的蝴蝶装在透明盒子里,排布均匀地挂在木墙上。真是意外之喜,不用袁莱去亲近大自然,大自然便堂而皇之地来到他面前了。只不过标本太僵硬,失了一部分自然的味道,仅能看看蝴蝶们或深或浅的颜色,大差不差的形状。袁莱绕过一圈之后便兴味索然,这些红蓝黑白黄,不值得他提笔。

离开前,袁莱又去了一趟舞蹈室,可惜人都散了,门已落锁。袁莱遗憾地摇摇头,为那个没能和自己相识的舞者感到惋惜。忽闻“哗”的一声,一块广告布自上而下展开,便是在那蝴蝶屏风的尽头,挂起了一幅红底黄字的巨型背景,那黄字写着“石头城第六届诗歌盛会”,底下的工人正在一个长方形的讲台上铺红毯,红毯一直延伸到大厅地面,似一条红色甬道,两边坐着蝴蝶屏风,通向文化宫的大门。

太美了。袁莱对那宽约十米的讲台心驰神往,连僵硬的蝴蝶都变得灵动起来。据说颁奖那天,获奖作品会由专业人士站在台上朗读,供众人膜拜。袁莱摩拳擦掌,又回到标本之间转了一圈,眼底丈量着红毯的长度,估算自己应当走几步上台领奖最潇洒。工人在台上忙碌,袁莱在台下忙碌,他排练上台的步数,走路的姿势,是气宇轩昂还是风度翩翩,这个随后考虑,重点是要优雅地伸出手,接过黄澄澄的奖杯,微笑示众。那笑容一定是从容自信的,像是早已勘破乾坤,那笑里是有话的:看吧,多年前就该属于我的一等奖,终究是到手了。

袁莱收集够素材,开始闭关创作了。

他的办公室是个套间,进门一间接待区,两条沙发一张茶几,里间是他的办公区,一排书柜一张书桌。虽然面积比花园镇的大,但也超标了,必须放个人进去分摊。习惯了独处的袁莱很不满意,于是想出对策。他在办公室门口的介绍栏里加了马乔的照片,然后放几本书和一支笔在茶几上,若是上头来视察,他就说这间办公室容纳两个人,马乔在茶几上办公。

“在茶几上办公”的马乔实际并没有固定的位置,他整日在楼里乱窜,做一些打杂之类的小事。正是这份机动性极强的工作,让马乔第一个发现袁莱的不对劲,也隐约有了猜测。为了和这个新来的领导搞好关系,也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马乔精挑细选,捧了一本书送到袁莱的办公室。

一本《当代诗歌选》。

袁莱看见,心中警钟大作。原来自己这般小心,还是走漏了消息。他不动声色地接纳了这本书,仔细瞧瞧马乔的眯缝眼,马乔便应景地说道:“石头城的诗歌节档次可不一般,这本书给您发散思维,祝您马到成功!”袁莱用手盖住自己的小本子,吊着眉梢点了点头,然后用眼神示意他快滚。

经此试探,便坐实了袁莱要参加诗歌比赛的消息。很快,街道办的楼里传开了,所里的和不是所里的人,路过所长办公室,都忍不住探头探脑地张望,想一睹文人创作的风采。虽然从门口一眼看不到里间,但袁莱还是十分谨慎,把里面的门掩住,不让这股文风刮出去,叫别的人尝到。

一周后,投稿已截止,诗歌节拉开序幕。

比赛的评委都是石头城作家协会的领头羊,经过三天粗筛和两天精选,终于选出一二三名,名单和颁奖典礼的时间地点都发布在了公众号,不喜摆弄手机的袁莱还未看到,街道办和司法所就先炸开了锅——第一名,袁莱!

袁莱一时间名声大噪,而成为名人的袁莱本人一脸云淡风轻,感慨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庸人,一个小小的诗歌节的第一名,就令他们神魂颠倒。袁莱应付了来道贺的同僚,转身钻回办公室,掏出他的小本子,手指用力捏住,甚至有些颤抖。这第一名本就该是他的,意料之中。

颁奖典礼在周六上午举行。文化宫里聚满了人,有凑热闹的群众,有前来观摩的诗人,还有获奖者的家属朋友。某街道的司法所几乎倾巢而出,浩浩荡荡地赶往文化宫,又浩浩荡荡地霸占了前排的位置。作为诗歌节一等奖的同僚,可不就应该坐在最前排么。

不过市领导的到来让第一名的同僚们不得不后退一步。副市长、文联副主席、作协副主席和退休的市长、退休的文联主席、退休的作协主席等一系列现任和前任,也形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把先前在第一排的人盖了过去。

袁莱站在讲台一侧,盯着红色的台阶,听见开幕式的音乐,多么华美,这一切都是为他准备的,不费吹灰之力。待主持人念完获奖名单,袁莱刚迈出一条腿,就见几个衣冠楚楚的男女比他先上了台。袁莱愤怒起来,怒视这群男女,想看看谁竟然敢比第一名先登台?接着发现他们是主办方请来的朗读者,原来在领奖之前,还有朗读这个步骤。袁莱拍拍脑袋,心道好险,差点错怪了给自己颁奖的人。

朗读诗歌,无非就是给庸人们洗洗耳朵。袁莱不在乎是谁读了第一名的诗,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讲台另一侧闪闪发光的东西,是金银铜色的奖杯,腰间系着红丝带,妖娆迷人眼。那其中,金色的奖杯最大最亮,像极了多年前与袁莱失之交臂的那个奖杯。袁莱看着它,手心发热,耳朵发热,脸颊发热,心里催促着快点快点,他只想快点拿到属于自己的一等奖。

“请听,获得一等奖的诗歌《脉络》。”主持人把位置让给朗读者,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声情并茂地扇动着嘴:

只见那叶儿飞起来

抛出网一样的脉络

诗人的骨

在其中开花,结果

是舞者指尖的气流

在俗世的倒影中滑过

加速血脉

消融了面部的干涸

是画家笔下的浅川

分割色块的国土

和平与战争

在瞬息之间定格

是蝶衣上的磷粉

落下岁月的色斑

一晃之后

无趣又落寞

是泾渭分明的路

阴差阳错

禁锢了我

一个诗人的骨

掉入泥土

花消,果落

人们鼓起掌来,纷纷露出膜拜的神情,却见退休的作协主席一跃而起,勃然变色,指着朗读者剧烈颤抖。主持人见状,立刻解说:“看看啊,这诗中隐含了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文人之心,多么令人感怀!我们举办诗歌节的初衷,就是让更多有才能的人不被埋没,让优秀的作品广为人知!”

人们再度鼓起掌来,却见退休的作协主席潸然泪下,两腿打弯。主持人急忙又说:“这首诗用最简单的语言,描述了最深沉的心境!从一片叶子的脉络,联想到人生道路,表达了作者难言的苦闷,引人共鸣!”

人们十分热烈地鼓起掌来。这掌声,是对作者的鼓励,认可,夸赞,也是对老主席的劝慰、安抚、支持。便在这支持的掌声中,老主席绷直了身板,一股血气冲上头顶,举起手来大喊:“抄袭!抄袭啊!哪个杀千刀的抄了我的诗?!”

众人大惊,目光齐刷刷聚向候在台下的第一名。袁莱也绷直了身板,厉声道:“什么抄袭?那是我上周参观了文化宫的舞蹈室画室和蝴蝶展,有感而发写出来的!”

后知后觉的主持人急忙跳到老主席身边,同仇敌忾:“胡说八道!文化宫的教室几年前就搬走了,也从没举办过蝴蝶展!”

袁莱怒目圆睁,扫视大厅,却发现那些悬挂着蝴蝶标本的屏风不见了,原先逛过的舞蹈室、画室也都不翼而飞,连门也找不着。他索性掏出裤兜里的本子,高高举起:“我参观的时候打了草稿,所有灵感都在上面!”

一名评委跳起来抢了他的本子,翻开一看,果真密密麻麻全是字,却是三个不断重复的字——“一等奖”!垒起密不透风的字墙,看多了居然不像是字,而是墨水喷溅的黑白画,画中横竖撇捺相互厮杀,小小的点闪躲其中,发出悲惨的嚎叫,令人胆战。

内容暴露的瞬间,袁莱那些隐秘的玄机不攻自破,他干瘦的身躯腾空而起,跳上讲台,甩开腿,如一头矫健的豹,飞扑向对面那硕大的黄澄澄的奖杯。评委们一惊之下幡然醒悟,同样迈开豹子似的腿,飞扑向那个杀千刀的第一名。

作为诗歌节的主办方,现任作协副主席汗流浃背地去向老主席低头道歉,说自己失察,叫手底下的人犯了错。凑热闹的群众正赶上热闹,来观摩的诗人忙捕捉灵感,浩荡而来的同僚们有些害臊,纷纷捂脸遁去。袁莱却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他要与那失之交臂的奖杯再次失之交臂了,便使出全力对抗那些跟他争夺奖杯的评委,你一拳我一脚,招招到肉。

石头城最负盛名的诗歌节毁于一旦。震惊的市领导调查了袁莱的履历,震惊地发现他以前发表的所有文章都是抄袭,有的掐头去尾,有的搜章摘句,有的杂交组合,有的原封不动只换了作者姓名。大怒之下,领导一纸令下,让袁莱滚回老家。

翌日,袁莱站在司法所的套间里,蜡黄脸上多了些斑驳的青紫,歪鼻梁里多了些疲惫的喘息。他看着桌上那本《当代诗歌选》,摊开的那一页正好是前任作协主席的诗。他忽然记起来,那日下完毛毛雨,他并未夹着本子出去,而是拿着马乔送来的这本书,从中挑了一首,发去了评委邮箱。

怎么就挑上这首了呢?袁莱满怀遗憾。

不过也好,他享受过了司法所的套间,享受过了石头城的细雨,也怀念起花园镇的沙子来,至少花园镇的办公室,不会有人窥视,尤其是马乔这样的人,最好从他眼前消失。

应了召唤似的马乔忽然闯入他的视野,要拿走那本《当代诗歌选》。袁莱一把按住,像误入陷阱的野兽目露凶光,瞪着这个给他制造陷阱的年轻人。马乔却不惧他,眯缝眼里透出了一股轻蔑:“袁所长,您可谓是知法犯法,辜负了我的期待,这本书留着也没用了吧!”

你的期待?若不是你施加压力,我也不会去参加比赛!袁莱恨得牙痒,觉得有必要把自己挨过的拳脚给马乔也尝一尝,攥紧的拳头抬起来又放下,心想还是饶你一回,关系户的脸不能随便打。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袁莱,终究是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让他欣慰的是,花园镇的人们并未把他的抄袭当成什么大事,一阵风波过去,他便又开始发表文章,不过是换了个更儒雅的笔名。袁莱依旧在衣兜里揣着钢笔,裤兜里塞着本子,每逢有人远望,都能见到他奋笔疾书的背影,似有感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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