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黎筠
1
一个人从大地上被连根拔起,又埋入泥土,浸入大地的咸,大地的苦,这就是死亡。
最近一次回到澧河边时,我的迷走神经发了叉,天生数字盲的人开始数点一个村庄的死亡人数。我看见村子里一棵棵老得没了光彩的牙齿脱落、毛发衰退的大树时,就想起了村子里故去的人。此刻天空明朗,澧河边绿毯一样的草在暗暗地生长,暗暗地往泥土里使劲儿。日光下我平生第一次数点一个村庄的死亡人口,数点时我没有任何的伤悲,好像死和生一样。我数一下,在脑海里划拉一下村子里消失的人,一共划拉了五十六次。五十六个逝去的人,他们的坟冢离村庄几箭之地,如果他们地下有灵,他们可以闻见麦苗清新的气息,甚至可以评判大地上一年的收成,可是地上的人已经看不见他们,他们被称作死亡,他们不能再在土地上走动和生发情愫。村里的十五爷曾经诗意地说,死去的人是村子里走丢的人。是的,这些男男女女像一滴水在澧河边的土地上走丢了,悄无声息的,再也不会回转。从我记事起,就害怕村里死人,一个人死了,全村人陷在伤悲和不安中,就像一棵树被雷劈了,林子里其他的树都在颤栗,都惧怕雷电的影子。死亡是如此的具象,悲切切哭泣的人们,头上、身上披着雪一样的白布,好像梨花在村子里一夜绽放。每当这个时候,事主家的大门日夜敞开着,门宽阔得谁都可以自由出入,连骡马也可以出入。敞开的门往外释放着寒气和诡异的黑色气息。有时死亡是稀疏的,两三年间会有一个人离开;而有时死亡是密集的,一年间就有好几个人故去,密集得仿佛一群鸟被同一颗子弹射中,扑通通倒下一大片。这种死亡带来的不安和恐惧仿佛汪洋大海,让一个村庄失去了方向。许多人感到压抑,害怕死亡的绳索有一天套在自己的项上。
父亲前些年来城里时,还会把村里死亡的信息带来,或许父亲已经看惯了生老病死,他说起某人离去时竟有些平淡。因为早已离开村庄的缘故,我再没有起初那些死亡带给我的压抑感和恐惧,只是用“唉,可惜了,怎么说没就没了”来回应父亲。
死亡和一只鸟的飞翔一样,是有样式的,死亡的样式决定了它对活着的人的冲击力。我的堂婶草死后,全村人都做噩梦,全村人的脑仁好像被掏空了,注入了凄苦的风,一到晚上呼啦啦地响。我的堂婶草是在结婚那天死的,死在那个漆黑的晚上。和堂叔还没入洞房,草就带着处女身,披着长发魂飘万里。那天是个阴沉天,天空低得要挨着地,一大早人们就感到胸闷憋气,因为办堂叔的婚事,村里人运用足够大的力气使肺叶扩张,不停地说笑,那笑声能顶上天。就在人们忙得脚不点地的时候,有人发现新娘子不见了。草被人发现时已经没有任何声息,草穿着大红的新娘服仰脸躺在一个刚刚垒起的新坟上,坟里埋着的是十几天前才去世的十二叔。十二叔是个拖拉机手,他是被侧翻的拖拉机压死的,他的孩子刚学会在地上爬,刚牙牙学语。十二叔死在一个日头正旺的中午,二十三岁的十二叔死得凶啊。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个响晴天,村里的人照常吃饭照常做事。突然传来噩耗,十二叔在耕地时,东方红拖拉机侧翻,压在了他的身上,十二叔便像被压扁的柿子,一会就没了气息。村里人听到这消息时,心尖尖刺啦一声,整个身体都是痛的。于是,村里到处是奔跑声、哭泣声,连鸡鸭都慌乱得没了章法。我从村里的十字路口往东跑,又往南跑,毫无目的地跑着。同龄的几个小伙伴也跑着,一边跑一边喊,“十二叔没了,十二叔没了。”跑得满身是土,摔倒了再爬起来,跑得鼻涕吸溜吸溜的,急慌慌心脏都要掉在地上。十二叔的家人不停地号叫着,“心里疼啊,心里疼啊,疼死了,疼死了……”接着,又骂起十二叔没良心,年纪轻轻就抛开家人不管了。那一天的悲伤是黑色的,是长着翅膀的,方圆十几里的人都知道了十二叔的事。当然澧河水也听到了,澧河岸边的风卷来卷去。这是一个村庄的悲哀,是澧河的悲哀。整整三天,一个村庄的人把肺哭得千疮百孔。后来十二叔就被一堆黄土掩埋了。
也许十二叔入土未安,竟祸害了我的堂婶草,夺走了她同样年轻的生命。听说草在娘家就有病根儿,草十几岁就得上了间歇性精神病。即便如此,我的堂叔还是把十二叔的坟给刨了,堂叔一边刨一边大骂十二叔不要脸,十二叔浓眉大眼白皮肤红嘴唇,竟然做下这等下三滥的事,生生把他的新娘子掠去了。堂婶死后堂叔天天晚上哭,把生铁一般坚硬的夜晚都哭红了,哭碎了。堂婶死后不久,堂叔家的房顶上一只鸟在盘旋,天天啾啾啾地叫着,有人说这只鸟是堂婶变的。堂婶想家了。
十五爷说草的命不是被十二叔夺去了,草是被死神看中了,草虽然精神不大正常,可模样周正。难道三岁的小英子也被死神看中了吗?那天下午,小英子的爸妈都下地干活了,小英子从午睡的梦境中走出,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外挪,一直挪到了大门外,外面是一个水坑,里面的水有一米多深,浑浊的水里有小鱼小虾还有水拖车。小英子亲眼看见过爸爸从水坑里捞过鱼,烤鱼的香味儿赛过妈妈的乳汁。小英子咂巴咂巴嘴,好像刚吃了烤鱼,可她还想吃,还想吃。小英子细碎的蚂蚁步终于挪到了水坑边,她喊着,“饿啊!”就俯下身,蚂蝗一样往水坑里伸,“饿啊!饿啊……”然后咕咚一声,水坑里起了阵浪花又平静如镜。可村子里不平静了,每到晚上,村里人都听到小孩子的声音,“饿啊,饿啊……”那声音像是从月亮上落下来的。后来村里人放了一百响的鞭炮才把那声音制服了。小英子死后,小英子妈坐在澧河边,坐着坐着头发就白了。她总是自言自语:她的小英子没有死,她赶集的时候见过小英子,小英子长大了。
小英子出生不到一千个日子,就踏入了死亡之门,她的前面有人,她的后面也会有一茬茬的人迈进那道门。我的爷爷们都先后迈了进去,能说会道的十五爷也没有幸免,他也无声无息地迈进了那道门,就像他在月光中无声无息地推开了自己家的柴扉,轻轻地进去了。村里大凡老年人都是这样走的,他们的生命最后薄成了一片枯黄的树叶,在地上打了个卷,就被澧河的风吹走了,地上的人再也寻不到他们。而年轻人走得很凶,仿若一轮火红的日头,霍地从高天坠入澧河,在整个村庄激起了冲天的浪花。这种事称为“凶事”。老的走了,少的有的也走了,天长日久或许地下也形成了村落,地下的村落不缺人情世故,不缺生活的喧嚣。
那天我数点一个村庄的死亡人数时,六十多岁依然一头乌发的杏子嫂说,她前几日已经数过了,从她嫁到这个村庄,已经死去了六十三个人。她说这话时很平静,像是热爱土地的农妇一棵棵地数点着将要成熟的庄稼。岁月的经度决定了我们的数点是有差异的。谈论一个村庄的死亡数字时,我和杏子嫂并排散着步,麦苗青青,我们谈论着地上的植物和天空的飞鸟,我们的声音是悦耳的,是能产生回响的。
2
逝去的每个人在蓝天下都印上了自己的影子,影子无骨无肉,却在世间鲜活着。我记得第一个死亡的人,是和我同龄的小语,小语五六岁时,头发已是满满的一小把了。人们说头发多的人长寿,可小语活了七八岁就死了,变成了村南乱坟冈上的一个小冢。小语的头发又多又黑,到现在她的两只羊角辫还不时出现在我的梦中。小语死于天花。那年我也害了天花,村里很多人家的孩子都害了天花,听说周边地区的村上也有好多人家的孩子害了天花,天花病像蝗虫遮天蔽日,把附近的村庄包围了。小语死后,母亲怕极了,日夜抱住我不敢松手,唯恐我像小语,一个不慎就死掉了。害天花病的孩子发烧、口渴,我病恹恹地躺在母亲的怀里,像一只半死的病猫。小语生病时和一棵被太阳暴晒的面条菜差不多,浑身没有一点劲儿。
小语活着时是村里最机灵的小姑娘,小语晚上不喜欢坐在屋子里,喜欢坐在月亮地里,月亮地里的小语伸着脖子望天空的样子活像一只梅花鹿。小语懂得许多事情,比如她知道哪一只花豆娘是母的,哪一只花豆娘是公的,她还知道村里的小孩子都是从南岗的料姜石堆里蹦出来的。小语特别喜欢长满料姜石的岗地,因为那里长着一丛丛的野小蒜,这东西辛辣却正合了小语的胃口。但小语的妈妈不许她挖野小蒜,人们都信野小蒜是死人的头发长成的,吃了不洁净,再说生长小蒜的地方阴气太重,不适宜十二岁以下的小孩子去。民间普遍认为人过十二岁就有了大人的魂魄,一切魑魅魍魉不能近身。大人的魂魄是天上的太阳给的,是阳刚的。可小语偏不听,害了天花病还一趟趟地捣着小步去挖野小蒜,人们发现小语的头发越来越多,像铺天盖地的野小蒜。后来,挖野小蒜的人群中就没了小语的身影,她的病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小语死的时候,勉强竖起细细的小指头,指着窗外说:“南岗、南岗……”小语最终承受不了生命的重量,她把自己的肉身和灵魂交给了大地,让大地去承受。
十五爷活着时神神道道的,说谁家的猪圈盖歪了,得重盖;谁家房子前面的流水沟流散了,破坏了风水;谁家孩子脸上的痣长得不是地方,日后会招祸端。十五爷除了能掐会算,还是个不错的木匠。有一年,十五爷的女婿打了十五爷眼里长着棠梨花的闺女,这事他竟没提前掐算出来,就觉得对不起闺女,他就有足够的理由制作一个两米多高的十字架,然后就把长得歪瓜裂枣的女婿绑在了十字架上。那天好热闹啊,附近村庄的人和野狗都跑过来瞧风景。有了一层层的人助威,十五爷立马威武起来。十五爷一边用鞭子抽着十字架上的人,一边厉声问道:“服不服?”太阳地里的男人全身的脂肪都要熔化了,他一个劲地说:“我服我服,我服!”十五爷这才把吓成一摊泥的女婿从十字架上放了下来。
十五爷年老时丢了木匠家什,拿起了放羊鞭。十五爷走的那天风和日丽,他放牧着家里的几只羊,还放牧着天边的几片云彩。劳作了一生的十五爷兴许太累了,澧河的风吹着吹着他就睡着了,这一睡再也没醒过来,羊跑了他也不顾了,云彩跑了他也不顾了。
十五爷在世时最看不惯十二叔拉二胡的样子了,刺啦刺啦像杀鸡。在我看来十二叔拉二胡时帅极了,他拉二胡时连树叶子都要飞起来了,连饿狗的叫声都温柔了许多。十二叔喜欢坐在家门口的一块青石上拉,有时琴声如澧河水欢快地流淌,但更多的时候琴声像一个男子捧着脸在呜咽。他一边拉一边眺望远方。他是大队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上衣口袋最多时别过三支钢笔,可他还是当不了老师,还是不能招工,还是不能参军入伍,用十五爷的话说,十二叔家的坟地里就没有那棵蒿子。
有一天十二叔竟然当上了拖拉机手,十二叔竟然一个中午头学会了开拖拉机。几位落选者最后朝着崭新的拖拉机吐了一口唾沫,骂了声“奶奶的贾宝玉”。
十二叔自从当上大队的拖拉机手,十里八村的姑娘鱼一样游了过来。这些姑娘漂亮得像是从大观园里走出来的,正好配绰号“贾宝玉”的十二叔。记得那个中午,有好几个姑娘满脸桃红地站在十二叔跟前,十二叔正站在东方红拖拉机前。十二叔一个都没相中,他就相中了眼前的东方红拖拉机。每年的春种秋收是十二叔最忙的日子,他不分昼夜地为每个生产队犁地,生怕误了播种。到了成亲那天,十二叔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带着草籽和泥土,和一个温柔贤惠的姑娘去公社领了证,十二叔的好日子来到了。一年不到又当了爹,十二叔高兴得把儿子的小鸡鸡含在嘴里,像含着酒壶嘴儿幸福地醉了。
这样的日子刚刚咂出滋味儿,十二叔就出事了。
父亲说风有风的影子,雨有雨的影子;活人有活人的影子,死人有死人的影子。影子是影子的主人在世时留给活人的念想。我想,溺水的小英子的影子一定是条鱼,小语的影子是透明的月亮,而十二叔的影子是那台东方红拖拉机。那么杏子嫂的影子是什么呢?仿佛我昨天还和杏子嫂一起散步,一起数点一个村庄死亡的人数。前几天得知杏子嫂不在了,死因可能是心脏病复发,或者是糖尿病综合征。杏子嫂再也不会用她那灵活的大脑数点那些死人了,此刻她也成了被我数点的人。杏子嫂用她的死改变了我亲手数过的数字。
杏子嫂是通过换亲来到我们村的,杏子嫂从小被家里人宠爱,是家里的独女,在那个年代她鹤立鸡群地认字认到中学,可仍然改变不了被换亲的命运。杏子嫂坐在娶亲的牛车上哭哭啼啼时,杏子嫂的老爹正准备着几天后迎娶女儿换来的儿媳妇呢。
因为有文化,杏子嫂当了村里的小学老师,杏子嫂一个人带三个班,除了吃饭睡觉和批改作业,杏子嫂一直站着,像棵树一样,站着站着就患上了静脉曲张,两条腿上的青筋蚯蚓似的窜来窜去。不久,杏子嫂又患上了糖尿病,身子消瘦得厉害,只得离开了学校。她的身体始终没有恢复到起初的丰润和强壮,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没放稳的板凳似的。杏子嫂的糖尿病发展得很快,破损的皮肤许久不能闭合,杏子嫂日夜和她的伤口打持久战。
那天是个晴天,家家户户都在翻晒新收的麦子。杏子嫂也在大门外的水泥地上摊了一大片的麦子,杏子嫂驱赶着吃麦子的小鸡,也驱赶着在她的伤口上飞来飞去的蝇子。她的伤口还没有一粒黄豆大,却总也好不了,她的伤口好像被施了魔法。杏子嫂有两个儿子,个个英俊潇洒,硕士毕业都在城里住上了高楼,杏子嫂的好日子还在前头呢,前头一大堆的日头还等着照她呢。可现在,杏子嫂抬抬脚就走了,她终于摆脱了整天追着她嗡嗡叫的蝇子。我想,在另一个世界她的伤口会愈合的,她那静脉曲张的又老又丑的腿,也会幻化成美人鱼的腿。
3
我忘不了杏子嫂一边驱赶蝇子保护她的伤口,一边驱赶小鸡保护她的麦子的场景。我们村的麦子是幸运的,被膏油般的澧河水滋润,年年都长得周吴郑王排排场场的,即便遇到天下大旱,澧河水瘦成楚王喜欢的细腰,难以浇灌,可麦子也不会绝收。父亲说,麦子是不死的,麦子扎根一丈二。父亲说他亲自丈量过一棵麦子的根,那根好长好长,像生来没有剃过的胡须。土壤对麦子的诱惑力真大,麦子的须根在土壤里兴奋地往下扎根,而麦子的叶片则欢呼着往上生长。我想麦子不是孤独的,麦子在扎根的过程中,一定遇见了我那些已经被泥土消化的先人们,遇见了曾经陪伴先人们的砖头瓦块。父亲说终有一天他也会像麦子那样被埋进泥土,往下扎根,和他的祖先会合。我不希望父亲以扎根泥土的方式活着,我希望父亲永远坐在春日或秋日的太阳下编织各种各样的器具。让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编织的“气死猫”篓,美观、实用、结实。那个年代鼠多,养猫的人家就多,几乎家家都养猫。猫是捉老鼠的勇士,猫有时也犯浑,偷吃家里的吃食,偷吃完大嘴巴一抹,就喵喵地快活地叫着。所以家家都配备一只气死猫篓,专门和猫作对。人们把熟食装进封好的气死猫篓里,然后又把它悬挂在屋梁上,晃晃悠悠的,猫再贪嘴也够不着。其实猫并没有气死,而是望着气死猫篓高一声低一声地叫,蓝色的愤怒的眼睛很像电影中什么洛夫斯基的眼睛。村里人闲下来的时候都愿意逗猫,逗那些没有被气死猫篓气死的猫,一边逗,一边喊着它们的名字,“小蹚将、黄妮子、南墙、蓝小妖……”他们喊着这些名字的时候是骄傲的,不知是为自己某方面骄傲,还是为一只只灵动的猫骄傲。我始终认为,澧河边的人们,善良中带着狡黠,狡黠里还透着质朴。
对于澧河边的人们取名的理念,我佩服而无法理解。比如我们村南边的一块地就叫“裤裆地”,因为这块地的形状像一个人的裤裆;比如村子西南角的一块地叫“王河结缘”,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村里人谁也无法解释。如果说裤裆地这个名字属于大俗,而王河结缘就算大雅了。我们村还有一块地的名字叫“萤火点灯”,外村的人都说这名字雅得实在叫不出口,可我们村一辈辈男女老少都这样叫着,没有丝毫的牙酸。这些名字在春种秋收时不断出现在人们的耳中:“婶子,去哪块地干活?”“去裤裆地。”“七哥,今年王河结缘的玉米收成啥样?”“还成啊,就是不如萤火点灯。”这些热烈、诚实、敦厚的田地没有沉睡,天空之下的喧闹不允许它们沉睡,一直觉醒着,帮助一颗颗种子完成生命的轮回。
父亲说善于扎根的麦子是有灵性的,澧河边的土地是有灵性的。当然,澧河滋养的子民也是有灵性的。而我恰恰是这块土地上的笨孩子。我好像除了吃饭睡觉和呼吸,其他的什么也做不来。我看着土地上空悬挂的一轮日头犯愁,日头低下头看看我,也犯愁。但乌鸦也不种也不收,又没有仓又没有库,造物主尚且养活它,我和飞鸟比是何等地贵重啊!
这话是真的。土地赋予我一种特殊的灵性,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理发,那年我十五岁。别看我胆子小,可一拿起剪刀,胆子就绿油油地肥起来。我第一次试手是在自留地的麦田里,那时我还不敢奢望给麦苗理出好的发型,我只是试试剪刀在手中的感觉。我在麦田里咔嚓咔嚓,手法轻盈,手中的剪刀燕子一般自如地飞来飞去,这样,我心里就有了底。
我第二次、第三次试手是在村里的小姐妹头上。直到今天我也必须承认,我理发的天赋要高过写作的天赋。我几次试手,理出的发型就有模有样的,后来村里好多女的都找我理发,几乎排上了队。她们坐在我家的当院里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有的还嗑着葵花子,而我的剪刀在她们的头上响着,是流水不断翻越矶石的声音。她们一点都不担心我手中的剪刀,她们只顾望着远方,望着远方的时候就对未来有了美好的期许。再后来我就揣着剪刀走向澧河南岸的葛庄,我足足步行了十二里地才走到了葛庄,在我外婆家摆开了阵势。我记得在外婆家一共为七八个小表妹理过发,黑黑的头发茬子撒了厚厚的一层,外婆村里的人都夸我好胆量。不知为什么手中的剪刀在葛庄竟然有点生涩,也可能我和我的剪刀在葛庄有点水土不服,那一个个发型咋也比不上在家里剪得好看。回到村里,就在我为杏子嫂理发时,突然感到了我的手变成了在葛庄时那只生涩的手,它没有灵感,没有信心,它只是呆呆地握着剪刀在杏子嫂的头上缓慢地爬行。杏子嫂尽管对这次的发型不甚满意,但还是笑着谢了我。
村里的女子们又去了镇上的理发店。这可不行,我不能让我的剪刀生了锈。于是就找到我的堂妹,想让我手中的剪刀在她茂密的头发上响起来。我已经为堂妹理过一次发,可这次说啥她都不干,她竟然往村外跑,一只鞋跑掉了也不敢停下来捡。她在前面跑,我手握剪刀在后面追,我和堂妹在村里的大路上跑成了两只蝴蝶。最后我承诺等西瓜熟了让她吃个够,吃得上吐下泻——这一年我们家种了三亩地的西瓜,全家都指望着卖了西瓜给大哥娶媳妇。堂妹可能已经闻到了西瓜的甜味儿,这才停下来。
或许由于手上的那种生涩在继续蔓延,或许因为心太急,几剪刀下去就把堂妹的头发剪成了一块西瓜皮。堂妹哪里肯依,一个劲儿地骂我,追着打我。我跑得比兔子都快。谁能想到我的一把剪刀把大哥娶媳妇的梦剪碎了。次日中午,堂妹趁着地里没人,一脚一棵,一脚一棵,把我父亲种的将要托秧的西瓜苗踩坏了一小半。父亲气得一巴掌扇我个嘴啃地。
那年我把堂妹的头剪坏后,没有再拿任何人试手,也没有拿麦苗试手。吊诡的是当年被我剪坏头发的一个女孩后来成了理发师,在我所在的城市里开店并授徒,我也成了她的客户。
我叫作婶子、嫂子的,如今有的已经入土了,她们的根和我剪过的麦苗的根扭结在一起,让土地充满了力量,充满了神韵。抑或,她们在地底下并不安分,偷偷地变成了扎着一丈二尺深的麦子,在阳光下美气地摇摆着。
4
孩提时记得澧河边有捉鱼的蚱蜢船、有鱼鹰、有善于熬鹰的猎鱼者,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芦苇,还有大大小小的石头。
在这里,石头是一个热乎乎的名字。石头诞下时,一只脚先伸出来,另只一脚还在母腹里踢足球,把石头娘踢得哭哭啼啼的,一个劲儿地骂石头爹老不正经。接生婆粗鲁地把这只脚塞了回去,接着又把手伸向产道,一只手掌在里面搅动着,最后终于把胎儿的身体理顺,石头这才从母亲的肚腹里爬了出来。由于产程过长导致缺氧,石头生下来就不大精细,好赖话都听不懂。石头没进过学屋,可是能把连成段的戏词背下来。夏天的傍晚,不惜力气的石头从井里掂出四五桶水,把自家院子和院子外面都泼了个透彻,白天滚烫的尘土被他制服了,院里院外凉丝丝的,一家人就开始喝汤。喝罢汤,石头又把一张竹床拎了出来,放到当院,然后躺在床上舒展自己的身体,接着拧开小收音机,很快豫剧《穆桂英挂帅》里马金凤的唱腔被知了的叫声搅拌着,开始敲打他的耳膜。“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我这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在了身……”夏天的夜晚,地里的庄稼瓜果听着马金凤的声音,咯吱咯吱长高了,石头也咯吱咯吱长高了。石头听戏听上了瘾,一天不听觉得四肢无力生了病一样。因为费电池,石头就被家里人限制听收音机。后来经常不练嗓的收音机就报废了,连树上的知了都不如。
没了会响的收音机,石头真的成了一块石头,一块不想说话的石头。再后来,石头就玩上了猫,猫也玩上了他。夏夜,石头仍用水泼地,仍在竹床上乘凉,猫也在竹床上乘凉。石头抱着小花猫说:“小花猫,小花猫,你看咱俩多像两口子!”小花猫看了他一眼,“喵”地叫一声。石头说:“小花猫小花猫,你要是个大闺女就好了。”小花猫“喵喵”叫了两声。地里的庄稼怀春,小花猫怀春,石头也怀春了。石头以往翻个身就能入睡,睡得石头一样沉,天上打雷都震不醒。可自从抱上了小花猫,他就成了夜晚醒着的人。
村里人都知道了,见了面就说,“石头想开花呀?”“石头做娶媳妇的美梦呢!”石头连一个字都不识,做什么梦!因为石头不识字,在村里人眼里他连做梦的权利都没有。
那只小花猫受不了他的凝视和温存,一天晚上趁他入睡时撒开猫爪子逃出了村。可石头却无处可逃,从他出生时就被这个村庄拴住了,他长大成人还没有走出村庄十里地。可村里的一些年轻人都扎上了翅膀,有的飞到了深圳,有的飞到了广州,或是南方的三四线城市,村里有个小伙子竟然去了首都北京,在北京读书,大学生每次回来都操着一口不太普通的普通话,后来他还在北京读了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了北京,一个偌大的城市托举着他,他的未来注定是不普通的,他也注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村里还有两个女子,一个嫁到了香港,一个嫁到了台湾。她们似乎不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不是扎根于沃土的麦子,她们的根须过淮河、过长江……扎得很远很远。
村里很多人走出去都有了自己的故事。石头本来是最不应该有故事的人,他一辈子只能踮起脚听别人的故事,像听收音机里的戏曲一样,可这块石头偏偏开了花,引起了人们的注目。那年村里的麦秸垛着火就是被石头发现的。那是个冬夜,石头半夜起来尿尿,他推开屋门,一眼就看见村东南角的一片红光,石头知道是队里的麦秸垛着火了。石头就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可着嗓门儿地喊,跺着脚喊,焦急得好像他自己的身上着了火。村民们起床时火光已经照亮了大半个天空。大家来不及将衣服穿整齐,就急火火地去救烧着的麦秸垛。事后村里人都说,多亏了半夜起来尿尿的石头,才保住了大半个麦秸垛,保住了队里牲口小半年的口粮,石头的这泡尿真金贵啊!
有了足够的底肥,第二年的秋庄稼长得特别旺,每棵玉米都像将要临盆的妇人,穗子沉甸甸的。火灾过后,有一段时间村里人的眼中会发光,看见石头会亲切地招招手说:“石头干啥去?石头吃饭了吗?”若是晚上遇见,则会拖着中原人的腔调说:“石头,喝汤了没有——”那些日子是石头最开心的日子,石头学会了仰望天空,因为天空中有羽毛纯净的飞鸟。人是最健忘的,不到一个月,村里人就把那场火灾忘记了,眼里就没了光,看见石头就爱理不理的,空中的小鸟都知道村里很多人都是这样。村里人得健忘症的时候,石头依然望着天空,依然望着天空的飞鸟,石头说“小鸟,小鸟,我要是变成一只小鸟有多好;小鸟,小鸟,我想和你做朋友。”村里人遇见石头望天空的时候,牙齿缝里便发出哧哧的声音,末了捂着嘴一笑说:“石头想上天哩,石头想上天哩。”有天晚上,石头真的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漂亮的小鸟。石头心里说,还是当小鸟好,想去哪就去哪,老天爷也管不住。石头总是被家人管着,石头不是小鸟,小鸟靠着太阳的光线就可以找到自己的路径。石头找不到回家的路径,石头已经丢过一次了。石头走丢的那次,石头的家人把全村人都请出去找,把星星月亮都派出去了,找石头找了大半夜,最后在生产队的麦秸垛那儿找着了。石头没有迷路,石头只是头枕着麦秸垛睡熟了。
一棵麦子可以结出许多籽粒,石头这棵麦子本来也可以结出更多的故事。千年澧河水奔腾不息,日夜守护着沿岸的子民。可澧河终有一天困顿了,一个叫石头的人专心追赶一只小鸟时,嘎的一声,被横冲过来的一辆拉沙车撞倒了,石头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石头紧紧地贴着大地,蜷曲着身子被大地搂抱着,如同回到母亲的子宫。
石头这次真的是走丢了,走得好远好远,村里活着的人、活着的动植物和坷垃石头,再也看不到他作为人的样子,石头和地底下的先人们一样,被一抔黄土安置了。
一个又一个的人走丢了,他们的肉体最终化作春泥,他们的灵魂像蚱蜢小舟,在澧河上不分昼夜地飘荡。村子里有这样的传说:每当村里一个人故去,澧河水就像狮子怒吼般叫着,但很快又复归平静,平静得像世界上任何一个没有故事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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