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冉也
博兰古丽第一次醒来是早晨七点二十分。这是星期一的早晨,学校要举行升国旗仪式,女儿驰娜尔上学的时间提前了。她蹑手蹑脚地溜下床,怕惊醒两个正在熟睡的孩子。
她走进厨房,轻掩上门,留出一丝缝隙注意卧室里的动静。她从天然气灶上拿下不锈钢蒸锅,贴近水龙头,轻轻一拧,清凌凌的水打着旋儿涌进锅里。“真好呀,水从这根铁管子里流出来,那么有力量,像是永远流不完似的,不像在北沙窝……”她呆呆地看着,心想丈夫吐尔逊江这会儿醒来没有?有没有吃饭?家里的白骆驼还拉肚子吗?
水差不多了。她关上水龙头,从厨房那排黑红色的吊柜下拿出三颗鸡蛋,为免磕破靠着边儿滑进锅里,把锅又重放回到灶上。右手轻旋开关,蓝色的火苗“噗”地升起来。她左耳侧向厨房门外,听卧室里没有动静,松口气,回到灶台前择菜洗菜,继续准备早餐。驰娜尔就要升中学了,上周的家长会上,班主任张老师特别要求,一定要让孩子们把早餐吃好。
她炒了土豆片,凉拌一份皮辣红。开完家长会的当天,她跟邻居刘姗姗学做了两个菜:花生酱拌菠菜、西兰花炒香菇。驰娜尔不喜欢吃,“如果老师非要我吃菜,那就吃土豆片和皮牙子吧。”馕是她昨晚在小区门口的商店买的。驰娜尔说这个馕吃起来耳朵疼,要不停地嚼。博兰古丽也不喜欢城里卖的馕,吃起来没有火的味道、土的味道,甚至没有面的味道……在北沙窝的时候,她每半个月打一次馕,吐尔逊江说她打的馕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泡到热牛奶里,酥酥软软的,吃上浑身都是力气。
刘姗姗在州上单位上班,五十岁的人看上去跟小姑娘似的,保养得真好呀!博兰古丽看看窗户玻璃上自己的影子,“我的身材也好呀!”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
她打开卧室的灯,把两个孩子从睡梦中喊醒。驰娜尔快快穿好衣服去刷牙了。她给江布尔穿好衣服,抱到茶几旁的地毯上。江布尔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妈妈和姐姐忙前忙后。
“驰娜尔,你的书和笔都装到包里了吗?本子都装进去了吗?”博兰古丽从沙发上拿起手机看了看,又一头扎进厨房。
“早就装好了,妈妈,”驰娜尔跑到厨房门口,“饭好了没有,妈妈?”
“你先吃,看着弟弟。”博兰古丽手里抱着装满驼奶的塑料壶,回头看向靠在厨房门框上的女儿,“快快吃,要迟到了。”
驼奶是丈夫吐尔逊江托人带来的。他在离昌吉市七十多公里的北沙窝戈壁滩上养骆驼。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实在是忙得走不开!
“喝碗驼奶,这个东西好得很,喝上骆驼一样强壮。”博兰古丽摸摸女儿的小脑袋,身子挪到茶几边,把江布尔搂在怀里,“你嘛,喝一点,长大跑起来黄羊一样快!”
驰娜尔夹着菜的筷子停在嘴边,得意地笑了:“妈妈,我骆驼一样,弟弟黄羊一样,你啥一样?哈哈哈。”
“咦……你调皮得很,吃饭吃饭,吃完要上学去呢,你不怕迟到吗?不怕老师了吗?”
已经是十月了,风吹过来凉飕飕的。送驰娜尔去学校的路上,博兰古丽把江布尔紧紧抱在怀里。他还太小,走不了多远的路。女儿轻快地跑在前面,只有过斑马线的时候,才会紧挨着博兰古丽,把她的衣角紧紧攥住。等红绿灯的时候,博兰古丽看到女儿的书包肩带拧在一起,她腾出一只手,整理好。有那么一瞬间,她心里有点羡慕女儿。她像驰娜尔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离开了马背学校……那个时候,没有固定的教学场地,甚至没有板凳桌椅,老师是阿吾勒里一位“有知识的爷爷”。只有在牧闲的时候,他才会教他们认字。后来,“有知识的爷爷”在去马背学校的路上突遇山洪,粗暴的洪水裹挟着泥沙和枯树枝从草原深处而来,带走了草原上唯一一位“有知识的爷爷”,最后的马背学校也随之没落。从那天起,她就跟着阿妈挤奶子、擀毡、学做刺绣……
今天,她穿的是一件淡绿色碎白花的长裙子,底下套着浅肤色连脚袜。刘姗姗把这种袜子叫“光腿神器”,那是刘姗姗拉着她在网上“拼团”买的。起初,博兰古丽不好意思穿,“看上去跟没穿裤子似的。”刘姗姗一米五几的个头,那袜子对她来说长了些,她懒得退货,腰上卷了两折,说更暖和,可以保护腰呢!博兰古丽看刘姗姗大大方方穿着上班去了,她又想,是不是自己思想太保守了?索性穿在自己的长裙下面。
从新城嘉苑小区出来,沿北京北路一直走到宁边路的十字路口,过红绿灯右拐就可以看到市第一小学。她刚开始送驰娜尔上学的时候总是走错方向,害得驰娜尔迟到了好几次。在城市里,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四面八方都是高高的楼,有什么区别呢?在戈壁滩上,她一眼望去就能看到山,山会给她方向,路边的梭梭树会给她方向,不知什么年代插在土里的石头会给她方向。这里呢?楼一样,树一样,大街上的人好像也都长得一个样子。
她用驰娜尔的纸笔画了个简单的“地图”,哪个地方有红色的灯,哪个地方有几个石头墩子,她都标注好,将方向用箭头标出来。“地图”很快没用了,那段路驰娜尔走了不到一周时间就记下了。后来,刘姗姗在她家看到那张“地图”,笑得乱颤,拿过她的手机,帮她安装了“高德地图”,教她怎么去“不知道的地方”。真神奇啊,那么大的一个城市,手机里就能装下!刘姗姗告诉她,手机里不光能装下昌吉市,整个新疆,整个中国甚至全世界都装得下呢!小小的手机能装下全世界?那岂不是把我们所有人,把我和吐尔逊江都一起装到手机里了吗?
刘姗姗笑得仰过头去,骂她:“勺子,想你男人想疯掉了。”
博兰古丽的确太想见到吐尔逊江了,那个满脸黄胡子的男人跟城里卖的猕猴桃似的,不光长得像,跟她说话也像,酸得掉牙呢!
驰娜尔进了校门,江布尔还在博兰古丽的怀里扑腾着两只小手,朝着姐姐远去的方向喊着“拜拜”。博兰古丽腾出左手,把江布尔的两只小手摁到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姐姐嘛,当好学生去了,你啥时候才能到学校去呢?”
回到家里时才九点十分,盛放早餐的杯盘零乱地摆在茶几上。她换上拖鞋,进了卧室。她决定睡个“回笼觉”。这对她来说是个新鲜事儿,在她从刘姗姗嘴里听到这个词儿之前,她从没有睡过所谓的“回笼觉”。早晨起来,太阳还没升到半天呢,哪能又跑去睡觉呀?刘姗姗靠在她家的门框上,揉搓着脸上的面膜,眼珠子咕噜噜转:“就是要睡‘回笼觉’呢,男靠吃,女靠睡,越睡越漂亮!你不知道吗?”
两个娃的妈了,漂亮给谁看呀?博兰古丽心里这么想,却又觉得刘姗姗说得有道理。哪个男人不喜欢自己的女人漂亮呢?再说了,她现在城里生活呢,跟以前在戈壁滩上不一样。戈壁滩上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个人。现在呢?出门抬头低头都是人,大街上的人多得跟巴依家的羊一样。人多的房子里装不下,一层一层地盖房子,越盖越高,像是要把老天捅破似的!每次去校门口接女儿放学,看到那些接孩子的女人一个个搽脂抹粉,花枝招展,倒像是来过节、来参加婚礼似的。
她和吐尔逊江是在别人的婚礼上认识的。那个秋天的傍晚,草原上的篝火烧了三个晚上,歌舞声没有停下过。迎娶姑娘的巴郎子骑马走在前头,吐尔逊江就在那队伍当中。新郎在姑娘的新毡房不远处下马,掀开一角:
我要用加尔加尔来开头,
加尔加尔
请你聆听我唱的加尔加尔,
加尔加尔
姑娘出嫁是祖先传下的规矩,
加尔加尔
博兰古丽一眼就看到了吐尔逊江。在阿肯弹唱会上,他的歌声像从喉咙里跑出的马鞭子,随着喉结的跳动抽打着天空,他的唱词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他星星一样的眼睛扫视全场,落到博兰古丽的身上再没移开。
那天傍晚,博兰古丽骑上霜白马朝着自家的毡房跑去。吐尔逊江骑着他的黑骝马紧随其后。夕阳将坠,红色的光晕勾勒出天山迷人的曲线。博兰古丽突然勒住缰绳回头,吐尔逊江的马也定在不远处。她穿着纯白的裙子,外搭红色的无袖马甲,头戴圆顶“塔合亚”帽子。帽子是阿妈用彩色的绒布缝制的,上饰金丝绒线的绣花,镶着白色珠子和绿色玛瑙。马鞍是外婆给阿妈的嫁妆,阿妈又送给了她。那副镀银的马鞍配在霜白马的背上,漂亮极了!她静静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金黄的头发被风吹得斜过额头,山一样的身子跨在马背上,正昂着头看她……
博兰古丽笑了,风把她的牙齿吹得像雪山般洁白。吐尔逊江也笑了,他猛地夹了下马腹,马儿就像离弦的箭射向她。博兰古丽松开缰绳,马儿改变方向,朝山冈另一边的云杉林跑去。他们在马上飞驰,像舞动的天鹅相互追逐,跨过一道道浪沟,逐渐消失在草原上……
吐尔逊江家是养骆驼的。嫁给他后,博兰古丽离开她的小毡房,离开阿爸阿妈,到北沙窝的戈壁滩上一待就是十年,直到女儿驰娜尔六年级转学到昌吉市上学。
那天,吐尔逊江到市里送完驼奶回来,茶还没喝上一口,就拉着博兰古丽坐到炕边上,他天空一样蓝的眼睛里闪着光:“我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下,”吐尔逊江注视着妻子的眼睛,顿了顿又说,“这戈壁上劳动嘛,太苦得很,驰娜尔马上要到城里读初中了,先一年去,适应下……”
博兰古丽知道丈夫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她也有过带孩子离开北沙窝的念头。可是,人活着跟牲口是一样的,离开熟悉的土地生活不是简单的事情。她初到北沙窝时很不适应,一到春天就流鼻血,嗓子干得冒火,头发一把一把地掉。现在让她带着孩子去城里生活,她心里没有底。更何况,吐尔逊江的房子下,咋能没有一个女人呢?阿妈曾跟她说:每一顶毡房下都要有一个女人,我们是阿吾勒的女人,但每一个勤劳、聪慧的女人都会成长为一个阿吾勒。这些年,她跟吐尔逊江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上,养活着骆驼,也生养了驰娜尔,生养了江布尔。在她的心里,他们就是自己的阿吾勒,她得爱着,守着,护着……
生江布尔的时候正是秋天,焦黄的太阳把北沙窝烤得冒烟儿。驰娜尔跟她说,她看到的那不是烟,因为天太热,热空气形成的光线折射效果。博兰古丽相信女儿说的是对的,但这个答案对她而言不重要。那个下午,博兰古丽一掀开芨芨草编织的门帘,就看见戈壁尽头厚厚的云团正被天山举在半空中。半年多来,她经常这样掀起门帘往远处看。门帘是她用戈壁滩上常见的芨芨草编的,还用红、绿两种颜色的细线勾出花草的纹路。当吐尔逊江骑着黑骝马,肩托猎鹰在戈壁上寻找骆驼的踪迹时,她就在毡房里刺绣,那些五彩的丝线穿插间流淌的是她对爱人的担忧,是她心底的甜蜜。她在挂毯、箱套、衣服袖口、枕套上绣出雪峰、清泉、绿草、鲜花、牛羊、骏马以及天鹅和孔雀,那些她见过的、想到的美的东西,都在她的一双巧手下活了。
她朝天上望了望,又把目光投向远处梭梭林的尽头。黑蒙蒙的天色已经把雪山盖住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回头时看到自己的拇指按着门帘上鹰的眼睛,她赶忙挪开了。
风是从北沙窝吹过来的,卷起的尘沙肉眼可见。布满天空的沙土挡住了她的视线,把她和戈壁深处的丈夫吐尔逊江隔绝开来。她闭上眼睛,尝试去倾听风里的声音。只有听到断断续续回荡在戈壁上的驼铃声,听见丈夫吐尔逊江粗沉的吆喝声,她悬着的心才会踏实下来。
视线变得模糊,她用力眨眨眼,正打算将门帘放下,突然,两团绵软的云从遥远的山头飞驰而来,径直撞上她的胸口。她立时觉得乳房胀痛,这痛感在胸口盘桓旋转几圈后向下铺开,又在她高高隆起的小腹处绞在一起,“咚、咚、咚——”疼痛像鼓槌般密集而毫无节奏地敲打着她的身体。她终于支撑不住,靠着门框瘫坐到地上。
雷声大作。雨点敲在门外的虚土上,呛人的泥土味被风推进了屋里。她用右手抓住湿漉漉的门槛,艰难地半扭过身子。她想大声叫丈夫的名字,却叫不出声。她咬紧牙想站起来,但失败了。强烈的疼痛感让她全身酥软、麻痹,完全使不上力气。“要生了……”她想。
这是博兰古丽的第二个孩子,她不再像生女儿驰娜尔时那么紧张了。她张开嘴大口地呼吸,喘气因为疼痛变得短促,两只挤压地面的手因太过用力变得发白,她斜着身子把双腿分开,努力让身体舒展一些。她靠着门槛半躺下来,迟缓地揭开宽大的棕色长裙,用左手揪扯裙子下面的内裤,猛地向下推到膝盖的位置。冷汗从额头滑落到她又长又黑的睫毛上,落在脸上的冰凉雨水和混着眼泪,刺激着她发蒙的神经。“喔唷……”她的呻吟声通过狭细的喉咙游出来,像是一丝一丝地送出疼痛。左手吃力地伸向炕头几次后,她终于抓到半截毯子,铺在两腿之间。她枕着门槛的头向外推出,双腿半蜷着,像两瓣裂开的花生壳。“阿妈呀……”她哭喊出声。那一瞬间,透过密织的雨幕,她看到天空一般大的太阳在头顶快速地旋转。
她的脑海里闪过丈夫吐尔逊江的样子。如果他在身边,她一定会侧过身咬住他厚实的胳膊……不,他早就跟自己认错了。去年冬天的时候,他让她躺在绵软的驼绒被中间,用他两只粗厚的大手高举起她的脚,他就跪在她的双腿间,将他全部的力量一次次推进她的身体。
养骆驼越来越难。老龙河还没有干枯的时候,骆驼的饮水不是问题。前些年,戈壁被大量地开垦,用于种植庄稼,一个个农场被建了起来,老龙河的水被巨大的水泵抽到庄稼地里灌溉粮食。年成久了,老龙河先是断流,干涸的河床长满杂草,后来连草都不长了,青色的老龙河只剩下干巴巴的黄泥,河床干裂的口子触目惊心,再后来,老龙河只剩下细细的沙土。原本在老龙河饮水的黄羊都往沙漠深处去了,狼也很少看到了。
农场找来打井机,在农田的周围打上深井,地下水被抽出来,骆驼饮水的地方从老龙河移到了井口旁的灌溉渠。新打的井越来越深。前两年,为了保护地下水,原本用来灌溉庄稼的水井大都被填埋,农场停耕,骆驼终于失去了最后的饮水地,为了找到水源经常走丢,这对世代养驼为生的吐尔逊江家来说无异于灾难。
有一次,吐尔逊江火急火燎地冲进屋里:“快,骆驼不行了,要两桶水,装一袋子牧草跟我走。”博兰古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立马放下怀里的江布尔,找来编织袋装满牧草,吐尔逊江接了两桶水,又抓了两把草扔进桶里。
“快走!”吐尔逊江发动摩托车,嘶吼声在干热的戈壁滩上荡开。
“江布尔咋办?”博兰古丽说着又折向屋内。
“他还没本事跑呢,把门锁上。”吐尔逊江催促道。
“好。”博兰古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应了一声,用厚实的棉被将江布尔围在炕中间。孩子还不会爬呢,可她还是怕他从炕上掉下来。
那峰骆驼是跟着驼群寻找水源的路上累倒的,瘫卧在一道沙梁的后面,后腿应该是被尖石划破了,血浸透了一大片驼毛,已被太阳晒干了。嘴里的白沫粘缠着砂砾,驼峰干瘪,眼神空洞,无力地看向他们。
他们一勺一勺地给它喝水,颤抖着把牧草递到嘴边。吐尔逊江一遍遍地轻声呼唤:伯孜恩干、伯孜恩干……它想起来,尝试几次,失败后终于放弃了。那一刻,她分明看到骆驼的眼里倒映着的,是她的脸。
“那咋办呢?博兰古丽,我生下来就是跟骆驼一起长大的,骆驼不养了,我们做啥去呢?”博兰古丽曾跟丈夫商量过不养骆驼了,另谋活路,吐尔逊江就拿这句话问博兰古丽。博兰古丽从小在草原长大,她也不清楚,哈萨克不骑马放羊、不养骆驼,还能去干啥呢?
吐尔逊江找自己的兄弟借了些钱,再把他们夫妻俩这几年的积蓄拿出来,买了一辆拖车、两只大水罐,在门前挖了一个浅坑,每隔三四天到几公里外拉水回来。骆驼饮水的时候,他们从草棚里拿出防水塑料布铺在土坑里,打开水罐,把水坑灌满,再把骆驼分批赶到水坑前……
她已经很久没有挤驼奶了。干瘦的母驼喂养乳驼都难,她怎么忍心呢?宰骆驼那天,博兰古丽躲在房子后面哭了很久。“老天爷啊,宰杀一峰骆驼如同失去我的家人,天呀,真的再没办法了吗?”博兰古丽给吐尔逊江倒了碗奶茶。吐尔逊江蹲在门槛下,摇摇头,接过奶茶,又放在炕边上,回过头看向门外的驼圈,没有说话。
骆驼粗重的呼吸声窜进屋内,吐尔逊江右手向半天里一挥,好像这样就可以把眼前的烦恼抛到一边。他没有办法,四十六峰骆驼,一到春天,饮水的难题把他愁得睡不着觉。倒霉的是,偏偏一到春夏季节,骆驼就容易生病。当年春天,吐尔逊江家的骆驼有八峰死掉了,包括那峰累瘫的“伯孜恩干”。他们知道,那几峰骆驼年迈体衰,是被活活渴死的。
她已记不清,他有多久没有从墙上拿下冬不拉了——在酒足饭饱后,或者喝一口奶茶,让他欢快的歌声从嗓子里跑出来,跟着冬不拉弹奏的曲子在戈壁上响起。
“啊,我的快乐啊,没有了。”吐尔逊江曾在饭桌上这样跟妻子自嘲地说。他也曾在寻找骆驼的时候长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自言自语。
博兰古丽带着孩子们离开北沙窝的那天,家里又有三峰骆驼死了。吐尔逊江黝黑而泛红的脸干巴巴地贴着已不再动弹的骆驼,那个毡房一样为她和孩子遮风挡雨的男人,像被骟掉的马儿一样趴在地上,泣不成声。她也偷偷地哭,烧奶茶的时候,做饭的时候,给江布尔喂奶的时候……
晚上,孩子们睡着了,她到后半夜还醒着。吐尔逊江的呼噜声震天响,她知道他根本没有睡着,他是不想让她担心。她扭过身子,伸出手指轻轻地抠挠吐尔逊江宽厚的脊背。他明显颤抖了下,转过身来,用他那双白杨树一样的长臂把她箍在怀里,轻声说:“你很舍不得我的吗?”
她刚要说话,吐尔逊江的右手就伸了过来,宽厚的手掌用力地捏紧她圆翘的屁股,好像要把她整个人揉进他的身体里。她的嘴唇贴着他厚实的胸膛,任凭他骆驼刺一样的胡须穿过头发,摩挲着她的头顶。
“你照顾好孩子,其他的事情不要想,会有办法的。”吐尔逊江小声道。
这些日子,博兰古丽时常望着挂在电视机上面的的冬不拉发呆,懊悔自己在吐尔逊江最需要她的时候离开。冬不拉用一张狐狸皮裹着,好几次,刘姗姗找她讨要那张狐狸皮,甚至提出花钱买,说是可以找人做个护膝,她的老寒腿疼得很。博兰古丽都果断拒绝了。
那张狐狸皮是吐尔逊江的爷爷送给他来驯鹰的。天上有猎鹰,地上有猎狗。他的爷爷告诉他,鹰是唯一能直视太阳而不被灼伤的神鸟。为了拥有一只合心意的猎鹰,哈萨克人学会了驯鹰,他们用捆着肉的狐狸皮作猎物,让鹰从空中练习俯冲叼食。
吐尔逊江家虽然是养骆驼的,但驯鹰的本事却代代传承。结婚前,他把狐狸皮送给她,说:“我嘛,天上的猎鹰,你嘛,肉味儿的狐狸,我追着你飞呢!”每每想到这里,博兰古丽都忍不住笑出声,十几年前的甜蜜依然可以戳动她柔软的心。“吐尔逊江,你的狐狸皮跑到城里来了,你咋还不来呢?”
昨天,吐尔逊江托人给她们娘仨送驼奶,说是村里在想办法解决骆驼吃水的事情,还让他牵头成立一个骆驼养殖合作社。博兰古丽不知道那是什么新鲜事,但她心里觉得应该是好事情。下次见到吐尔逊江,一定要问清楚。
在城市生活,博兰古丽对每天听到的新鲜事都感到好奇。刘姗姗每天下班都靠在她家门框上跟她说话,网上有什么离奇事儿,单位来了个帅小伙,领导怎么讨厌了,小区里谁家的男人外面有人了,谁家的儿媳不孝顺了,好像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博兰古丽只是面带微笑地听着,偶尔点头笑笑。吐尔逊江不喜欢“嘴长的女人”,叽叽喳喳,戈壁上的麻雀一样。来昌吉市的那天早晨,吐尔逊江神情严肃地嘱咐她,城里啥样子人都有呢,诱惑多得跟草原上的羊粪蛋一样,你不要忘了哈萨克族女人的样子。
现在,她学刘姗姗睡“回笼觉”,算不算没经住“羊粪蛋一样的诱惑”呢?
她做梦了。她梦见成千上万的马儿在戈壁上飞驰,马蹄踩过的地方可以看到溅起的水花,然后青草迅速地生长,有些还开出了花。她开心极了!马群从她的眼前跑过。她站在毡房旁等着,等着吐尔逊江的骆驼从梭梭林后冒出它们小山头般的驼峰……骆驼没有出现,她一回头,看见太阳已窝在了山口上,金色的天山下墨宝石蓝的暗影快速地向她靠过来,“驼呀——驼呀——”她焦急地呼喊。她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生活的草原。她是在草原上长大的,是草原的女儿。
那是怎样一个美丽的地方呀,被冰雪融水和雨水冲刷出的一道道浪沟把草场劈开,远远看去起伏不定。博兰古丽家的毡房就扎在索尔巴斯陶草原的半山腰上,不远处就是一道深阔的浪沟,生长着扁柏和各种各样的青草野花。那时候,舅妈经常带着她去摘扁柏,那是一种神奇的植物,好像一年四季都是青绿的,默默生长在石崖边。她们用随身带的小刀割断,装进袋子带回家,放在水壶里洗手洗脸洗头发,还可以点燃后熏着消毒。她曾想,那些随处可见的扁柏真像草原上平凡的哈萨克族女人呀。草原上不能没有扁柏,就像毡房下不能没有哈萨克族女人。很多年后,她看到扁柏的时候,还会想到舅妈的样子。她还清晰记得,在她八岁那年,舅妈在山崖上采摘扁柏时掉了下来,摔断了腿。
从她家的毡房前翻过四道大浪沟,是一片浓密的天山云杉林,那是吐尔逊江第一次跟她吐露心迹的地方。刚跟吐尔逊江好上的那两年,他经常骑着那匹高大的黑骝马来草原上看她。
有时候,吐尔逊江会拿出整个羊腿,他们坐在云杉林下的小河沟旁烤肉吃。他们坐在毡子上,吃肉,有时候陪吐尔逊江喝酒。喝醉了,沟谷的风一吹,头晕晕的。吐尔逊江说:“吃肉嘛,咱们哈萨克族天底下排第二。”
“那谁排第一?”她问。
“狼排第一。”他哈哈一笑。弹起冬不拉:
我的前面没有孩子,
我的后面没有弟弟。
我骨子里没有过失,
这次如果娶不上她,
我再无活着的日子。
有时候,她会忍不住随着他的歌声起舞。跳累了,就靠在他的腿上睡觉。溪水哗哗从他们身边流过……哦,那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
日子摇摇晃晃的,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博兰古丽已经很久没有回索尔巴斯陶草原看看了。嫁为人妇的这些年,她就像长在这戈壁滩上的芨芨草,风来的时候颤抖,风去的时候静止,却再也没能离开过。他们靠着骆驼过活,但也被骆驼牢牢地拴在了北沙窝。尽管这样,博兰古丽从来没有抱怨过,她觉得嫁给吐尔逊江是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
小时候,阿妈把煮好的甜奶灌进盛有酸奶子的“萨巴”,让她用捣杵杆不停捣动,她学着阿妈念叨:“萨巴萨巴的酥油……”那个动作要持续很久。累了,她就仰躺在毡房下发呆。阿妈擀毡的时候,博兰古丽会跟着帮忙,但更多时候只是躺在阿妈的身边。绿色的草地延展到远处的雪山下,毡房周围长满了黄色、白色、紫色的不知道名字的野花。她抬起头就可以看到宝石蓝的天空,看到鹰在他们的头顶盘旋。
“阿妈,我想跟鹰一样到天上飞呢。”博兰古丽右手撑着脑袋,左手遮住额头看向阿妈。
“哦,我的孩子,你心太大得很,草原这么大还不够你骑上马撒欢吗?还雄鹰一样天上飞呢?”
“雄鹰能飞过雪山,飞到城市里,马儿能吗?”博兰古丽很不服气。
“男人嘛,雄鹰一样的,女人嘛,毡房底下蹲下,家就在呢,不然家没有的。”阿妈抬头看了看天,摸了摸博兰古丽的头。
阿妈说:“女儿是母亲的影子,母亲好,女儿一定错不了。”在嫁给吐尔逊江的很多年里,博兰古丽都在反复回味阿妈说的这句话。
阿吾勒里很多年纪大的妇女终生劳累,受尽苦难,她至今记得舅母临死前的惨状。
人们都说,“如果谁家有几朵千金,那他就可以做大巴依了。”舅舅用七十七匹马和三百只羊娶到了舅母,阿妈说那些羊还是阿爸娶她的时候赶过去的。为此,舅舅对舅母的阿爸怀恨在心,后来看舅母也越来越不顺眼,动不动就拿马鞭子抽打她。舅母从来都是挨打不还手,挨骂不还口,拖着那条瘸腿闲不下来。博兰古丽挤奶子的本事就是跟舅母学的,舅母挤奶子的时候,她蹲在旁边看,跃跃欲试,“我也想挤奶子呢。”
“你想学我就给你教,咱们哈萨克族女人要会挤奶子的。”舅妈拉过她的手,“你的这个胳膊嘛,细细的,你看我,牛的大腿一样的。”
博兰古丽失望地端详着自己的两条胳膊。
“你多挤几次奶,胳膊就粗了,跟我一样粗了。”舅母又安慰她,“手腕这个地方嘛,要用力气,从上往下挤……”
舅母生病的那年,全身浮肿,走几步就大喘气。阿妈让舅舅带舅母去城里的医院看医生,舅舅白了她一眼,骂阿妈多管闲事,嫌她嘴长得比阿爸的马鞭都长。他还说,舅妈趁他外出放羊偷吃太多,所以才看上去肿胖,少吃饭多干活就好了!后来,舅母果然日渐消瘦,她经常晕倒,醒来后大口大口吐血。阿吾勒的人最后一次看到她时,她晕倒在毡房不远处的马桩下,身旁是打翻在地的马奶子,和混着舅母吐出的血,渗进外翻的土里。
三十多年来,为了爱人她从草原走向戈壁,为了孩子她从戈壁走向城市。命运这条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她的生活,这就是女人的命!阿吾勒的女人们命运不同,但又何其相似,一辈子都为自己的男人、为自己的孩子活着,阿妈是这样,她也是。
博兰古丽是被江布尔的哭声吵醒的。她轻轻拍打着江布尔,回味着梦里的场景,眼睛在卧室里四下逡巡。这套房子是吐尔逊江跟她结婚前就买好的,一直空着。吐尔逊江的脑子溪水一样活得很,这得益于他的祖上。早在清末的时候,吐尔逊江的先辈们就赶着驼队运送货物。吐尔逊江说,他的曾祖父曾经有过三支七十峰规模的驼队。那时,城里贸易往来频繁,有很多内地来的商人,天津的、四川的、山西的都有,他们有大批的货物需要运送,所以找到吐尔逊江的曾祖父,雇佣他和他的驼队。经阜康、济木萨、木垒河一直往东,过哈密,出星星峡一直前往关内……有人让他的曾祖父在城里买一处宅子,跟他们一起做生意,但曾祖父拒绝了。再后来,他们家就又回到了北沙窝。曾祖父走过的路,吐尔逊江没有走过,但他十四岁的时候就经常往返于北沙窝和昌吉市,城里需要什么,自己能做什么,他都清楚。在别人家还用骆驼驮运货物、自家屠宰食用时,吐尔逊江已经在思考怎么把骆驼满身的宝贝拿到城里换钱了。
江布尔哭得停不下来,博兰古丽从床上爬起来,孩子脸蛋红扑扑的,摸一把额头,烫得跟火炭似的。“医院!”博兰古丽急急忙忙披了件衣服,又把江布尔用毛毯裹扎在怀里,出门拦了辆出租车向州医院开去。在车上,她又给刘姗姗打了个电话,拜托她中午帮忙接送驰娜尔下学。
到了医院,她直奔导医台。她的普通话说得不是很流畅,好在工作人员看到她怀里抱着的孩子,立马明白过来,带着她奔急诊室而去。
江布尔在博兰古丽的怀里先是抽搐,几分钟后不哭不闹,像是睡着了似的。博兰古丽叫他的名字,没有反应,她剧烈地摇晃,仍然没有反应。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双腿发软。医生从她的怀里抱过孩子……江布尔被送进急诊室的那一刻,博兰古丽瘫坐在门外,她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上来,心揪成一团。她扶着走廊边的椅子爬起来,掏出手机打给吐尔逊江,没法接通。她知道,一进北沙窝,手机就没有信号了。她望了望急诊室那道浅绿色的门,门紧闭着,她把耳朵贴上去听里面的动静,什么都听不到。她跪下来,想通过门底的缝隙看到里面的情况,什么都看不到。她的脑子里突然跳出弟弟当年的样子,那是阿妈的最后一个孩子,那会儿她才六岁,弟弟也是突发高烧,抽搐不止。阿爸出去放羊不在家。她跟阿妈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用凉水一遍遍擦洗弟弟的身子。最后,弟弟还是走了……那一年,弟弟三岁。这一刻,她是多么希望吐尔逊江在呀,她在心里恨起了吐尔逊江,江布尔出生的时候他就不在,现在孩子生病了,他又不在!
可是,她又能埋怨他什么呢?他也是个苦命的人呀!骆驼没水喝的事情把他愁得腰都弯下去了。生下江布尔的那个雨天,她一次次掀起门帘,却看不到吐尔逊江的身影。直到雨停,吐尔逊江都没有回来。她换下潮湿的衣服,摸黑从简易的木头饭桌后翻出半截蜡烛点上。屋外除了一阵一阵吹过旷野的风,再没有一点声音了。扑闪扑闪的灯火里,她静静地坐着,就像现在这样,她只能等,等急救室的门打开,等医生告诉他刚才不过是虚惊一场。她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脏快速搏动的声音。她一次次在心底祈求苍天保佑自己的孩子,让他平安迈过这个坎儿,祈求神灵将儿子江布尔承受的病痛都由她偿还。神啊!你能否听到这位母亲心底的呐喊?
她甚至想吐尔逊江的爷爷可以用摆在地上的四十一个羊粪蛋预测吉凶祸福,推算出骆驼走丢的方向,要是他还活着就好了!博兰古丽突然想到了什么,慌忙拿出手机查询皇历。这也是刘姗姗教给她的,她翻到今天的日子:
十月廿七,壬寅年,虎,辛亥月,丁丑日;宜:诸事不宜;忌:馀事勿取。
“诸事不宜?”她急促地退出界面,将手机揣回口袋,用拉链紧紧拉上,像是要把所有的坏运气关起来!
“哗——”那道绿色的门打开了。博兰古丽几乎随着那道门的开启跳了起来,医生怀里抱着的就是她的江布尔。她赶紧迎上去,江布尔的小脑袋扭过来,看到博兰古丽,扑腾着喊妈妈。
“医生,我……医生……”博兰古丽几乎语无伦次了,她慌乱地从医生的怀里抱过儿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那位年轻的男医生没料到这一幕,显然有些手足无措,只是一个劲儿想扶博兰古丽起来。
“你救了我的儿子,我们一家人的命等于被你救了。”博兰古丽抹一把眼泪,抓着医生的手站了起来。男医生带她去了旁边的病房,告诉她孩子已经没有危险,虽然发烧惊厥,好在送医及时,下午再观察观察,没问题就可以带孩子回家了。
下午,有位年纪稍大的医生来病房看江布尔。他的身后跟着好几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她听到他们称呼他“主任”,年轻的男医生也在其中。
主任走过来摸摸江布尔的额头,回头看了眼博兰古丽,“你是孩子的妈妈吗?”
“谢谢主任,我是他的妈妈。”博兰古丽掖了掖江布尔的被子。
“小孩子发烧也很危险,你有时间了要看看相关的科普。”主任点点头,“你们可以回家了。”
后来她才知道,那位主任是刘姗姗打电话让过来的。她还说,当年自己难产,差点死在手术台上,是主任救了她的命。
看着儿子白嫩的脸庞,博兰古丽还是感到一阵阵后怕。“好在送医及时……”博兰古丽又想到了刚才那位男医生的话。是啊,如果送医及时,舅母就不会才三十岁的年纪死在马桩下,弟弟的生命就不会停留在三岁那年,阿妈就不会几十年来在深夜常常惊醒偷偷抹眼泪……
傍晚九点,她走出医院的大门。天边几缕青色絮状薄云的背后,褐色的光若隐若现。她把裹着江布尔的毯子掖了掖,站在路边深深地呼吸,鼻子里涌进烤红薯的味道,烤肉的味道,炒面的味道,还有旁边路人吃橘子的味道。这一刻,她重回人间,如释重负。
“博兰古丽——”她用右手抱着江布尔,抬起左手刚要打出租车,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在她回头的瞬间,一道巨大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是吐尔逊江。
博兰古丽“哇”地哭出声来,用力在吐尔逊江的胳膊上拧了一把。吐尔逊江赶紧从博兰古丽的怀里接过孩子,嘴里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要吓死了,吐尔逊江,我差点都吓死了!你知道吗?难道你的电话不会响吗?”博兰古丽揪着袖口擦了一把眼泪,可泪水好像决堤的河坝一样,反而流得更厉害了。
“信号一有,我就看到你电话了,我打给你没有人接,我就赶到市里来了。”吐尔逊江慌乱地解释。博兰古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果然有几十个吐尔逊江的未接来电。她这才想起来,在急诊室门口看完皇历,可能不小心按成静音模式了。
坐上出租车,博兰古丽把今天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吐尔逊江听着心里愧疚,说:“以后就好了,以后嘛,我多来陪着你们。”
“你就会说这好听的。”博兰古丽又在吐尔逊江的胳膊上掐了一把。
“唉,你把你的男人胳膊掐断了,你不要我了吗?你不知道,驰娜尔也不要我了。”吐尔逊江讪笑。
“完了!驰娜尔还在学校呢。”博兰古丽说着掏出手机。
“你不要急,驰娜尔嘛,我见过了,邻居家呢,我让她跟我一起来医院看你们,咱们那个邻居不让,说不认识我,要是坏人一个咋办呢?”
“刘姗姗吗?”博兰古丽放松下来,除了她还有谁呢,想到她那个样子就忍不住笑,前几天她还说呢,网上看到有人拐卖儿童,“她没见过你嘛!真多亏有她帮忙,咱们要好好感谢人家。”
“咱家的驼奶嘛,多多给上些。她跟我说,你在这个地方呢,我才来的。”吐尔逊江说。
“还有今天带我去急诊室的女医生,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下班了。”博兰古丽心里涌过一阵阵暖流,还是好人多啊!
回到家,博兰古丽才细细打量自己的男人。这几个月来,他又瘦了,也黑了。北沙窝那个地方,人活着难得很呀!我不在,他肯定吃了上顿没下顿,不瘦才怪呢!
博兰古丽给丈夫倒了碗热水,让他歇一会。她洗了手,将茶几上的餐盘收拾到厨房里,又走出来说:“我做饭,你吃完饭再回去吧?快得很。”
“回哪儿去?这里是我的家,我的老婆在呢,我的孩子在呢,你让我回哪个地方去呢?”吐尔逊江故作疑惑。
“你……你不回,骆驼谁看呢?”听到吐尔逊江不着急回去的意思,她笑着走过来。
“来来来,我给你看骆驼。”吐尔逊江打开手机,画面里有一个个光点在移动,他随手指了指其中一个编号,“这个嘛,白毛驼。”
“白骆驼?它肚子好了吗?”博兰古丽将信将疑地拿过手机,“你哄人呢,这是啥?”
“上次跟你说的村里要办骆驼养殖合作社,吃水的事情解决了。这个东西嘛,高科技,叫‘畜牧定位’,小小一个橘子颜色的盒子挂到骆驼脖子上,骆驼走到哪,我们手机上能看到呢。”
驰娜尔手里拿着笔跑了出来,抓过手机看了看,对博兰古丽说:“妈妈,爸爸说的是真的,这个技术叫‘北斗’,我们科学老师说过。”
博兰古丽拿着手机又鼓捣了半天。她忽然意识到,新鲜的事情不光在昌吉市有,连北沙窝也有了。
“那是不是,咱们家的骆驼以后不会丢了,我们在城里就可以放骆驼了,我们一家人可以经常在一起了?”
吐尔逊江摸了摸江布尔的额头,“对呢,就是这个意思。”
“妈妈,我和弟弟都饿了。”驰娜尔说。
“我做饭去。”博兰古丽放下手机。
“我跟你一起,”吐尔逊江一边洗手,一边看向女儿,“你陪弟弟玩一会哦!”然后,跟着博兰古丽进了厨房。
博兰古丽在和面、洗菜,吐尔逊江蹲在地上剥蒜。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博兰古丽突然笑了,她想起自己生下江布尔的第二天:
那天早晨,吐尔逊江回来的时候满身泥泞,头发散乱地粘在头皮上,摩托车后座上的两只汽油壶空空地在风中摆动。她站在门边,看着他把摩托车靠墙停下,又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了好几次没点着,烟丝被雨水浇湿了,吐尔逊江懊恼地扔在地上,低着头不说话。当时,他就是这样蹲在地上的。半晌,他才抬起头看了看博兰古丽,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啊!”他惊叫一声,脸涨得通红,“你……孩子呢?”他冲进屋里,看到床上正在酣睡的孩子,再回头时脸上嵌满兴奋的笑,“生啦?!”
博兰古丽咬着嘴唇,点点头,眼泪雨珠子一样往下掉。
“老婆,我不在身边……哦,你快进来,快进来,不能吹风!”他霸道地将她拉进屋里,让她坐在床边,又走过去把门闭上了。
他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看看博兰古丽,“嘿嘿”地傻笑。那一刻,苦闷一扫而光。
“你偷笑啥呢?”吐尔逊江剥蒜的手停下来,抬头看她。
“我笑的事情太多得很了,你要全部都知道吗?”博兰古丽看一眼客厅里正在玩闹的两个孩子。
老天爷呀,老天爷就是这样,总在你迷茫的时候,又给你蜂蜜样甜的惊喜。他总是这样,吊着你的胃口,让你忍受艰难折磨,又不至于对生活完全失去希望。
吃过饭,吐尔逊江从电视机上面拿下那把久未奏响的冬不拉,唱了起来:
一峰驼,有两个驼峰就能不吃不喝走出沙漠
一匹马,有四条马腿就能游走于草原和毡房
一把琴,有两根弦就能把先祖们的事迹流传
一家人,有一颗真心就能唱出动人的好故事
吐尔逊江的声音像穿过戈壁的风,带着催生万物的力量,那风吹过戈壁上咀嚼野草的骆驼,闯进他们北沙窝的屋子里,把他们一家人从北沙窝吹到了昌吉市;忽然,那风起了旋涡,把她的过去和现在都卷了进去。她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在下雨。
“我们是阿吾勒的女人,但每一个勤劳、聪慧的女人都会成长为一个阿吾勒。”她又想起阿妈跟她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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