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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之南

时间:2024-05-20

李振翔

一条消息把我牵引到了南疆:新疆兵团2019年底已实现贫困团场全部摘帽、贫困连队全部退出、贫困人口全部脱贫。党的十八大以来,新疆兵团实现16.1万名贫困人口脱贫,77个贫困团场摘帽,贫困发生率由9.1%下降为零。

2020年4月,我逆行南疆,去南疆之南的和田地区,现在的兵团新建市十四师昆玉市进行“扶贫攻坚”采访。昆玉市夹在皮山县和墨玉县之间,所在地在224团。

伟人毛泽东有诗云:“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说的是昆仑山脉。“环球同此凉热”,散发着强烈的平等意识。而天山山脉就是一把利剑,一剑劈下,把新疆裁为两半,向南的一半被叫做南疆,向北的一半叫做北疆。北疆有丰富的自然资源,而南疆的人文就比较突出了。南疆最南边的城市是和田,就是那个产和田玉的和田。和田还有著名的玉龙喀什河,就是那条能挖出玉石的河,和田地区有个县,“万方乐奏有于阗”的于田县,那里出了个骑着毛驴进北京看毛主席的吐鲁木·库尔班大叔。

巧了,《吐鲁木·库尔班大叔的后人们》的编剧程万里老师就曾经在和田工作多年。他在微信群里经常发和田美食:和田的羊肉是全疆最好吃的羊肉,不仅没有膻味还自带咸味,因为这里的羊是吃盐碱地的草长大的;烤羊肉,烤羊肝,烤羊腰子简直是人间美味;还有烤鸡蛋、烤鸭蛋,烤鹅蛋,烤鸵鸟蛋;烤包子,馕坑肉,肉馕,羊肺子——有时候他还饶有兴致地给我讲烤鸡蛋的制作过程。我说,好了,好了,万里老师,别发了,把我馋的口水直淌啊。

来南疆的火车上,一过喀什,車厢里已经透进了土腥味儿,虽然带着口罩,鼻子嗓子开始堵塞,想咳嗽,又怕一声咳嗽把人吓一跳。过英吉沙、莎车、泽普、叶城,土腥味越来越重,我实在是忍不住,憋着气,在口罩里重重地咳了一声,就引得同车的人乜着眼睛看我——在这疫情的日子里,咳嗽一声如同雷震呐!

不管怎样,南疆,我来了!

一个没有打过毛猴的人

很早很早以前,一个叫吾守尔的毛拉曾经在此以弹棉花为生,他的弹花器像一张大弓,弓上的铁环,操作起来,老远就可以听见“哗啦哗啦”的声音,人们就将这里叫做“加勒迪尔”,皮山农场加勒迪尔买里村由此得名。

村里有个人叫阿木提·艾合买提,经常被人取笑。为什么呢?因为他是一个连毛猴都没有打过的人,说白了,就是个废人嘛!

加勒迪尔买里村的很多人都这么认为,尤其是巴吾东。

阿木提·艾合买提因为家里穷,只上了六年学就辍学了。

在巴吾东眼里,阿木提·艾合买提小时候连个毛猴都没有打过啊,他以后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阿达西”(男人)。

一个人被认为是废人,那可是啪啪打脸的事情啊,很严重呢!

一个从来没有打过毛猴的人,可见其家庭贫穷的程度了。

你没有铁环——以为你家里没有开铁匠铺;你没有毽子——以为你家养的都是下蛋母鸡——只有公鸡的毛才可以做毽子,母鸡下蛋还要借助别人家的公鸡,为什么要借助别人家的公鸡?公鸡要吃粮食不下蛋啊;你没有沙包——因为你家人口多,衣服都不够穿,哪里有布给你做沙包啊!弟弟的裤子屁股蛋子处磨破了洞,都没有布来补,弟弟羞的不敢出门呢!

你家里难道连个毛猴都没有吗?

维吾尔族人称这种游戏为“瓦来”,这种游戏二人或四五人都可以玩。毛猴不就是一根20公分长、大拇指粗的木棍,两头尖尖嘛!手中再有一个80公分长、两个指头粗的木棍,就齐全了。玩的时候,几个小巴郎子先“石头剪子布”,谁赢了谁先打。或者站在一个画好的四方形后面的线上,每个人拿毛猴向四方形里的十字中心丢去,谁丢的近谁先打。玩法是把毛猴放在地下,用长木棍敲击毛猴的尖尖部位,毛猴会跳起在空中,然后用长棍再把毛猴击飞,就像打棒球。打飞之后落地,由对方去捡,用脚丈量出步数,心中记牢。对方要在原地把毛猴扔回四方形中,扔中之后,就由对方开始打,扔不中,就继续打。所以打的越远对方跑的越远,扔中的几率越小。巴吾东打毛猴就打得非常好!虽然他学习不好 ,但是打毛猴却有一手。就跟《水浒》里的高俅,实乃高球也!

毛猴还不会做吗?这儿胡杨树钻天杨多的是,取下一截子木棍还不容易?树下遍地都是掉落的树枝啊!阿木提·艾合买提自己手里的牧羊鞭就是一截胡杨木呢!

他不是不会做,也不是不想玩,他没有时间玩,他想将父母的重担自己分担一些。小小的阿木提·艾合买提心中有个愿望:想早早地靠自己的一双手,自己的努力,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拥有自己的一房媳妇。

这儿的人穷,他们都认命!而阿木提·艾合买提才不管那一套呢!

小小年纪的他放着自己家的6只羊,到草地上吃草,他跟着羊屁股,羊吃到哪,他就跟到那里。羊吃得高兴了,昂昂小脑袋,尥尥小蹄子,以示欢喜,他也就高兴得不行。

这儿自然环境很差,住的房子是红柳把子墙。也就是村里人说的“金宝草银”,偶然下点小雨,就漏雨,刮点风,风进来,顺便把土和沙也带进来了,让人吃土吃沙,让人不停地咳嗽。

这儿也没有什么文化层面上的活动,大家晚上照亮靠马灯,行走出行靠毛驴,最远也走不了二里地。也没有什么精神生活,晚上的娱乐活动量就大点,巴郎子丫头子创造了不少。吃,愁。穿,愁。住房没有保障,上学没有保障,就医没有保障。

皮山农场位于全国“三州三区”深度贫困区,毗邻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水源奇缺,自然条件恶劣。加勒迪尔买里村就是深度贫困村啊。致贫的原因当然是人多地少啊。地少,每户合到3-5亩地。一家五口人只有5亩地。种大枣,你说能种出多少钱呢?所以就穷啊。天天昏天黑地,尘土飞扬,挡住了人们的视野,没有人出去,出去的念头都没有在脑子里过一过。出去是个辩证法吧?只有出才能去,只有去才能出。

但是对加勒迪尔买里村的人们来说,出去真成了哲学问题。

后来,兵团和田管理局成立,加勒迪尔买里村就成了现在的皮山农场9连。

连领导在会上动员大家,要改革开放,要解放思想,要把一脑壳子浆糊倒一倒。男人们不想出去,就在家生产,动员女人们出去,进城站柜台,端盘子,开理发店。男的就在下面说风凉话:女人若出去,公鸡会下蛋呢!你们是女人嘛,女人会干啥?除了生孩子还会啥?下面的女人就捂着嘴笑,就是不出去。

他们也没有认为世界的中心,就在这皮山农场。他们也不是夜郎自大,也不是井中之蛙。就是不愿出门儿。

村里有个90多岁的老妇人海尔沙·买提托合提,从来没有出过门儿,火车从来没坐过,也没见过呢,不是好好活着呢嘛!

连里谁出过远门呢?扳着指头一算,天天吆着羊屁股的阿木提·艾合买提算是出过远门的啦!

可是呢,阿木提·艾合买提竟然没有玩过毛猴这么简单的一个游戏,他也不能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吧!

村子里太过喧哗,那些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男人,戳在胡杨树下,抽着莫合烟,“洋缸子”一样,逼逼叨叨的,嘴巴夹不严,喧荒,真是日厌(讨厌)的很!

等到太阳落西,阿木提·艾合买跟着羊屁股回家,依然有人候着他呢,非要和他“打渣子”,才算没有虚度这一天。

这就是他的同学巴吾东,比他大三岁。不爱学习,老留级,班里同学就说他是“羊群里面跑骆驼”,啪啪打脸呢!他自觉无趣,早早辍学了,成了村里游手好闲的人,属于那种“没球事,清闲死”的人。但是他喜欢缠着人,话多球子的。村里人叫他“小燃头”,着了火似的问东问西。

“小燃头”巴吾东打小就看不起阿木提·艾合买提,经常拿他开涮:“阿木提·艾合买提,放羊干啥呢?”

阿木提·艾合买提说:“挣钱呢!”

问:“挣钱干啥呢?”

答:“挣钱起房子咧!”

问:“起房子干啥咧?

答:“起房子娶媳妇咧!”

“小燃头”巴吾东一脸不屑:“你能娶上媳妇?”嘎嘎嘎,鸭子一样笑着钻进了自家的趴趴房里,在床上打着滚,又要快乐一个晚上了。

别人的不足不幸乃至他眼中別人的可笑之处都可以让他睡个囫囵觉吧。

阿木提·艾合买提暗暗下决心,一定娶上个媳妇,一定是个如花似玉的古丽!

跟着羊走,这让他的性格变得内向。他成为别人眼里的“勺子”。他更是把羊赶的远一些,再远一些。那样,他听不到、看不到那些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嘴巴,心安多了。

让他们哈拉马斯见鬼去吧!

有一天,他赶着12只羊回来了,村里那些多事的人围着他,用同样的话问他同样的问题时,他心里反而有点同情他们了——他们自己脑子有病呢,反而认为别人病得不轻呢!

“小燃头”巴吾东问他:“你天天羊屁股的跟哈,丫头子绕到手了吗?”

他自豪地回答:“已经订了亲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阿木提·艾合买提很自豪。但是对巴吾东来说,不啻于一声惊雷。

他问:“外江(感慨语),好好地说撒呢!”

阿木提·艾合买提就以和田当地特有的语气告诉巴吾东:“不骗你,骗你,毛驴的是!我订亲了,真真的呢!”

巴吾东感到脸上疼痛,火辣辣的啊!打脸打脸真打脸。啪啪的,啪啪的。他至今没有找到老婆啊。他也曾经在古丽们面前骚情过,但是古丽们有哪一个给他飞过媚眼呢?看看人家阿木提·艾合买提,被自己嘲笑的人已经订亲啦!

“小燃头”巴吾东真是感到自己很外日(意外、无奈)吧!这一夜肯定没有睡踏实。

阿木提·艾合买提是结婚了,但是,嫁给他的古丽有缺陷,耳朵背。唉,身体好的脸盘靓的谁嫁给他呢!

一年后,妻子生下大丫头子后,生活更加困难。原来一个人就磕磕巴巴地过着,娶进一个人,添加一个人,变成三张嘴,可想而知啊!两人交流又困难,感情出现裂缝,就各奔东西了。

到了2004年,阿木提·艾合买提又订亲了。这个与阿木提·艾合买提订了亲的古丽叫布阿斯·约麦尔,也是离婚的,也是两口子感情不和。她年轻漂亮,圆圆的大盘子脸,旺夫相。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说话、看人扑扑楞楞的,一下子就勾住了阿木提·艾合买提的心。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呢?是家人介绍认识的。双方大人关系不错。阿木提·艾合买提的爸爸那时候是在于田县里一个村里当通讯员。能当上通讯员,自然是很有威望的,经常喊喇叭通知大家干各种各样的事情。

老岳父看中了他。他小时候没有玩过毛猴的事情,老岳父也听说过,小朋友们的各种玩耍,他连个毛猴都不会玩,他不会玩毛猴,并不是他不爱玩儿,而是因为他把时间用在帮助家里干活。不放羊的时候,就去帮别人种种哈密瓜、西瓜,有就干,没有就不干。他辍学后就被爸爸妈妈指使的团团转,帮着大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布阿斯·约麦尔有点看不上他,瘦瘦的,黑黑的,木讷,不会说话。但是父亲看上了。父亲告诉女儿,现在勤劳实干的人还到哪里去找?!

女儿也拗不过父亲。当孩子的,特别是当女儿的,那时候是没有话语权的。她是皮山县的,嫁给他到皮山农场,从地方到兵团的农场,是因为他好歹还有块地,最主要的是,他有个身份:兵团职工。职工,退休了,还有份工资呢,养老是有保障的呢!

于是订了婚期,阿木提·艾合买提开始布置新房。这让巴吾东眼气眼热:“又一朵鲜花插羊粪上了,早晚要塔稀朗(失去、完了)!”

巴吾东不说鲜花插在牛粪上,而是插在羊粪上。因为羊粪属热性,上多了发酵后产生热量,可以把农作物烧死。牛粪是养花的好东西,巴吾东才不愿意这朵鲜花得到养分,越养越水灵呢!

你可别小看这个房子,这叫做“笆子墙房子”,先栽好木柱,做出木框架,然后用草绳把一把一把的芦苇扎成篱笆,固定在木框架上,最后在“笆子墙”内外抹上搀了麦芋子的泥巴,又轻巧又结实,大家把这种房子叫做“皮山牌钢筋混凝土”。房顶是椽子上铺层席子,再铺上麦草,然后抹草泥。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的维吾尔民居大多此般模样。

刚布置好婚房,就遇到发大水,全县居民住的笆子墙的墙泥全被冲光了,阿木提·艾合买提的房子成了透空篱笆,但是却屹立不倒。婚期也到了,阿木提·艾合买提就再抹一层草泥,修修补补的,又变成新房了。这就是“皮山牌钢筋混凝土”的房子,真是名不虚传啊。

2004年,憨厚的阿木提·艾合买提29岁的时候迎娶了29岁的二婚的新娘子布阿斯·约麦尔。在这简易的苇把子房子里,他们就算是结婚了。

像花一样再次盛开的新娘子布阿斯·约麦尔住进一年,就对这房子深有体会:剥落的墙皮里露出红柳篱笆,墙角破洞露着天,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月亮,夏天往里灌风沙,冬天往里灌雪花(南疆冬季少雪)。难道这也就是自己的第二座“新房”吗?

这种房子御寒、保温性能相对较差,但是有一弊必有一利。这儿地震频发,这种结构的房屋具有较强的抗震性能,1998年5月29日,皮山县发生6.2级地震,因木框架红柳笆子墙结构的房屋占80%,故地震未造成人员伤亡和太大的损失。

他们新婚的第三个年头,2006年,就是在这间草房里,他们生下了第一个儿子。

当阿木提·艾合买提抱着儿子出门时,这让年已35岁、一事无成的巴吾东脸热心跳,再一次感到了啪啪打脸的滋味。

“小燃头”巴吾东现在已经演变为遛逛锤了。他穷得一天三顿馕蘸奶茶,他见到他,仍然不忘骚哒他。他酸不溜秋地问:“生个儿子就逼蹭(炫耀、显摆、逞能)么?”

对这个问题他有点不屑回答。阿木提·艾合买提不傻,倒是认为问话的人有可能前几天被调皮的马驹子给踢疼了脑子。他板上钉钉地回答:“生儿子还放羊呢!”

巴吾东的脑子真给踢出毛病了,还在问:“放羊干嘛呢?”

出于礼节,阿木提·艾合买提羊鞭一甩:“挣钱咧!”

阿木提·艾合买提想:其实,人生就像放羊。天亮时放出,天黑了赶回。就像人的生生死死;有些人把人生想得复杂,过得就过于沉重;有些人把人生想得简单,日子就过得轻巧。

再往后,他们又添了一个丫头子。

“小燃头”巴吾东遇到他还是老问他,他就很生气,不想搭理他。因为他问的问题好像几百年前都问过了。巴吾东就逼他:“外江(感慨语),好好地说撒呢!”

他就也急了:“说撒呢,说撒呢!”

不理他,扬长而去。巴吾东就很失落,看着他成为远处的一个点。

阿木提·艾合买提明白了:巴吾东在村里没有人理视,天天扒着他,是因为他好欺负,是因为只有他才理视他,他好说话;巴吾东戗一戗他,就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巴吾东认为,在村里,他认为不如他的,还有一个,那就是阿木提·艾合买提!

阿木提·艾合买提终于“迷”过来了,就气得笑了,突然有点可怜巴吾东。刚才他发现,巴吾东的鬓角已经发白了。

虽然阿木提·艾合买提很努力了,但是,由于环境制约,他们的日子依然过的紧巴巴。生活稍微好些了,人口却也增加了。拼搏到了2016年,孩子们渐渐大了,两人的年龄也大了,都到了40歲出头的年纪。拼出了什么没有?拼出了一手的老茧子。拼出了一张老脸。媳妇如花的面颊枯萎了,眼睛也塌陷了,装满了忧郁,变成了一个十足的“羊缸子”。房子还是那间房子。他家还是连里面的建档立卡贫困户。

不甘心啊,不甘心。

阿木提·艾合买提终于出去了,连续几年一跑就是650公里,去阿克苏拾棉花,每年弯腰苦干三个月,咬牙拾回7000块钱。他又养牛又养了羊,又养了鸡、鸭、鹅等,发展庭院经济;还在5亩大枣地里套种了小麦,要多元增收。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党中央提出扶贫攻坚,大家都行动起来了。 幸福不会从天而降,好日子是干出来的。阿木提·艾合买提使出了八匹马的劲,人勤地不懒,加上他家得到的惠农政策,一个接一个的,他都应接不暇啦:低保金:9966元。稳定就业补贴:10000元。妻子当上了生态护林员,这是个公益性岗位,一个月1500元。一年下来就是18000元。他抽空就去电信公司安装电信设备,还挣了8000块钱。养羊补贴了1050元。农场工会给予困难职工救助8462元;健康扶贫医疗保险2年的:2300元。天富集团又给他家补贴10000余元。庭院经济补贴20000元。天然气补贴400元。林果提质增效每亩1800元,他家5亩地9000元。

2019年,兵团各团场全部提前一年脱贫,他也没有掉链子:红枣收入10800元。养殖收入600元。两口子工资性收入36065元。转移性收入37628元,享受低保9966元,还有技能培训补贴12000元。困难职工救助8462元,他们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不打算再要了,计划生育补贴5600元,这一年他家的总收入85093元,人均17018.6元。

他家完全达到脱贫标准,阿木提·艾合买提主动要求退出建档立卡贫困户。

好事一个接着一个,这一年他们住上楼房了。在皮山农场社区,他家的房号是:5号小区17-1-201。57个平方。通过国家、政府的各项补贴,他们基本上没有花多少钱。1万块钱的住宅地,住房补助就有4万元。“三新”工程补贴8000元,用于卫生间、厨房。客厅的装修和置办家具,房子被自己的“羊缸子”拾掇得小别墅一样。

“小燃头”巴吾东呢?真应了维吾尔族谚语:懒汉种的是麦子,收获的是草。前两年,他把连里给的4只扶贫羊给宰杀吃掉了。原指望他借此发展养殖业呢,结果是肉包子搁嘴边,咕咚一声下了肚,有来无回了。连里扶贫人员问他,羊呢?他说:在墙上挂着呢!

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一个也不能少啊,扶贫攻坚不落掉一个人!连里又给巴吾东提供了公益性岗位,让他每月多少都有一份固定的收入,脱了贫。他的变化也很大,嘴角也油乎乎的啦!有个寡妇看上了他,说只要他好好干,就跟他过日子,奔前程呢!

阿木提·艾合买提突然发现自己的“羊缸子”,变得如花似玉一般了。那大脸盘子圆鼓鼓的了,笑容满面,容光焕发,泛起光来了,眼睛也清澈起来。

阿里木江脱贫记

225团可以说是兵团最年轻的团场了。它于2018年1月1日划归兵团管理,成为十四师昆玉市的一个团。225团地处和田地区于田县境内,管辖“两场一区”,即拉依苏农场、昆仑种羊场、喀孜纳克开发区。

225团位于315国道边上,西距和田市138公里,东离于田县城39公里。

来到了昆仑种羊场,现在的巴格托格克村,只要喊上一嗓子:阿里木江,就会有几个阿里木江跑过来。

我要见的这个阿里木江是:阿里木江·王德友。这时候的他,正在给他施工队的人员安排活计。

一听他的名字,就知道他的血管里流淌着汉族和维吾尔族血液。

我问他你到底叫王德友,还是阿里木江?他告诉我,王德友是父亲的名字,他的名字是阿里木江。

我明白了,按照他们这个民族的习惯,在称呼自己的名字的時候,父亲的名字缀后。如果后面缀的还有名字,就是他的爷爷和爷爷的爸爸的名字了。

闲聊中,我又得知,他的亲生父亲叫韩兴福,解放军战士,他的母亲是维吾尔族人。他的父亲是1980年去世的,那时候他才14岁,他印象中的父亲曾经告诉他,父亲当兵的时候只有一杆枪高,解放和田的时候,曾经穿越塔克拉玛干,来到种羊场工作的时候,只有一个排的人马。种羊场1952年5月1日建场,称第二国营牧场,属自治区管辖,是自治区17个种羊场之一,业务、财政由自治区畜牧厅场管处管理,行政由于田县主管。羊场担负畜牧科研任务,农牧兼作。1956-1966年先后育成“林肯羊”和田羊杂交一二代6963只。1967-1983年用阿斯卡尼亚公羊和边区来斯特公羊做父本,改良和田本地羊。这是父辈们最辉煌的时期,只不过那时候阿里木江还小,不知道培育一代羊需要付出多少时间和多么大的代价。当他好奇地骑上羊背的时候,一向心疼他的父亲为什么出手那么急,狠狠地把他从羊背上掀了下来。

后来,羊场每况愈下。多年以后,这儿成了父亲埋骨的地方。几年后,母亲又嫁给了汉族继父王德友。按照维吾尔族人的习惯,这时候他的名字在户口簿上也有了一些变化:阿里木江·韩兴福,汉族,成了阿里木江·王德友,维吾尔族。

1985年的时候,羊场的名称也发生了变化,称于田县地方国营种羊场,还被列为全国重点扶贫牧场。

他是1967年出生的。具有汉族和维吾尔族血统的他,是一个漂亮的混血巴郎子,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他聪明好学,在班里学习也好。从小学到高中受的是汉语教育。在于田县上的中学,在和田市上的高中。以他的话说,年轻的时候骚情得很呢!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迎来了改革开放,各种时髦的事物接踵而至。听港台音乐,邓丽君,徐小凤,张帝的歌他耳熟能详;看港台录像,《小李飞刀》《马永贞》等等,让他的世界观大变:人生还有这种活法?为了赶时髦,他穿过8寸半的喇叭裤,留着长头发,戴过蛤蟆镜。由于年少轻狂,自甘堕落,学习成绩每况愈下,没有考上大学,这成为他后来心中永远的痛。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学妹们暗恋的小帅哥,多少人的眼睛在他身上聚焦,把他当成学习的楷模,崇拜的对象啊!现在好了,白球卡(白搭)啦!

社会、人们、同学对他的看法,一下子形成反差,他从高处跌入低谷。

无颜见江东父老啊,他一个人悄然离开家乡,流浪远方。上世纪80年代,台湾歌星朱晓琳的歌曲《那一年我十七岁》唱遍大江南北,很多的年轻人都是浸泡在她的歌声中长大的,当然也暗合了他当时的心态:

背起行囊穿起那条发白的牛仔裤

装着若有其事地告别

告诉妈咪我想我想

离家出游几天

妈咪笑着对我说

别忘了回家的路……

歌中的孩子毕竟还是回了家。这个孩子毕竟才17岁啊,还不到成人年纪,回来就回来吧!

而他却只能选择决绝离去。其实,家乡有什么可留恋的呢?除了黄土漫漫,风吹石头跑,人均3亩盐碱地,年年都长草,三年秃子头,四年把地丢。场里负债累累,大家生活困难。1986年,他已经过了19岁,已经是成人了。他远赴西安做生意,决定开辟自己新的人生,《上海滩》里的男主角许文强不就是自身来到上海打拼的吗?那时候,许文强就是他的偶像!他租了房子,在西安做新疆风味的饮食小生意:打馕、烤肉、烤包子,他的摊位摆在路边,经常被城管撵得乱跑,还和西安街头的小混混动过拳脚,生意做的勉勉强强。但是,和电视剧里的剧情一样,他收获了自己的爱情。西安回族姑娘马玉萍,也是在路边上卖烧烤,也卖凉皮和羊肉泡馍。经常有小混混骚扰,有时候还吃霸王餐。这时候,又是和电视剧里的剧情差不多,阿里木江就会出手,英雄救美,赢得美人芳心,抱得美人归。两个人可以说是患难与共吧,在几年的做生意中,互相搭把手,生意慢慢有了起色。他和她1989年结婚。又打拼了几年,能够维持生活了,他们再想着要孩子。1994年,女儿出生,1996年儿子出生。他们一结婚,马玉莲就把户口落在于田县昆仑种羊场。因为为了孩子上学,他们的户口必须迁回到新疆当地。1996年,户口迁回来后,孩子们到了上学的年龄,他们返回种羊场,就再也没有挪过窝。

回到于田后,他和妻子一边操持着生意,一边赡养着老人,一直把二位老人送走。迫于生计,他就开始打工,2002年开始,就在和田及于田周边县市搞建筑,打小工,多少挣点钱,勉勉强强维持生计,有时候还被包工头算计。

所幸女儿和儿子都很聪明。女儿从西安回和田五中上学的时候,就要降一级。儿子回来上学同样也降了一级。因为那时候和田第五中学比较牛气,凡来入学的学生都要留一级,复读一年。

正当他们携手奔小康的时候,马玉萍不幸得了病,缺铁性贫血,后得了心绞痛,而恰在此时,正好赶上女儿和儿子上高中。

一头是马玉萍有病,再加上孩子上学,几年下来花了有十万块钱,而且是没钱看病,花钱都是贷的款,此时,女儿2014年考上了大学,儿子2015年也考上了大学,都要用钱。

他猛然发现,1986年他离家出走到返回家乡这二十几年,家乡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家里依然住的是把子房。只不过苇把子房变成了红柳把子房。这十几年来地震了几次,实践证明,红柳把子较苇把子更有韧性一些,更坚固一些。单位还叫昆仑种羊场,自治区不管了,玉田县在管。羊的品种早已老化,也不具备品种优势了。每天三顿饭:奶茶和馕,逢年过节才能吃上肉。他的家庭生活非常拮据,手头的钱越花越少,越挣越少。他那一头漂亮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掉光了。倏忽间,他发现自己已经接近50岁的坎,而自己心目中美好的生活在哪里呢?想到这,他有一种要“掏人”的冲动。不是“掏”别人,是“掏”自己一顿!

他的思想又发生了巨大变化。许文强的梦就不做了,让老婆看得起病,让孩子上得起学,让家人住上宽敞明亮的新房,是最现实的问题。

阿里木江在磕磕绊绊中艰难度日,在貧穷的泥淖中苦苦挣扎。这样一直到2018年,种羊场划归225团。此时,兵团对脱贫攻坚任务完成的时间是2019年,较全国提前一年。原属于田县国营昆仑种羊场的巴格托格拉克村于2018年1月1日整体划入十四师225团接管,属集体所有制村。别看这个村,东西南北中,辖5个小队,490户,有1632人,其中:维吾尔族1583人、汉族41人、藏族6人、回族2人。种羊场名存实亡,现在以农业和畜牧业为主,耕地面积5041亩,人均仅3亩,主要种植棉花、小麦、玉米,畜牧业以家庭养殖牛、羊、驴为主。巴格托格拉克村建档立卡贫困户197户780人。阿里木江名列其中。这让他这个闯荡过江湖的老牌高中生脸上有点挂不住。但是,人穷志短啊!

他的内心深处是感谢党和国家的,优惠政策解了他家的燃眉之急。225团累计为76人次大专及以上在校贫困生发放补助资金26·7万元。他的一双儿女享受到了。

225团对41名残疾人,82名无劳动能力老人、42名重病患者落实了政策兜底。政策的倾斜,他的妻子享受到了。

他轻装上阵了。“两不愁三保障”,“两不愁”已经实现,不愁吃、不愁穿了;“三保障”:孩子的义务教育、妻子的基本医疗有了保障,现在就是一门心思用在住房上了。

2019年,225团实施住房安全保障行动,解决贫困户安全住房问题,安全住房作为实现“三保障”的重中之重,作为“补短板”的重要抓手,推进“三新”工程和庭院经济改造,结合乡村振兴战略,新建住房采用“民建公助”模式,职工群众从规划设计、选址和户型、面积选择到建筑材料采购、实施到完工,全程参与。阿里木江所在的巴格托格克村要拆除草把子房247间,拆多少间,就要盖多少套房。

由于他的汉语说的好,群众威信高,能识文断字,被村里“两委”和群众推荐为村抗震安居扶贫理事会会长。他带头拉起了包工队,队员全部是村里人。党和国家的优惠政策一定要让村里人都享受上。

房子盖的过程中,都是由他对各类建筑材料进行质量把关。给谁家盖,这一家就出2-4个劳力。给你家盖房,你干活;你还挣钱有收入。

一向清高的他,以往对别人都是很少理视的。没想到和这些人一接触,才算是深入了民间,了解了他们的贫困程度。

库尔班·阿布都热西提,是个70多岁的贫困户,盖他家房子的时候,他就抢着干。无奈,阿里木江就安排他干点轻松活,毕竟是70多岁的老人啊!这一年他当小工挣了2000多元。他的房子是60平米的,他参与干活,人工费不用出了,自己又挣回去了,房子也住上了。原来住的是苇把子房,一脚就可以踹塌。老两口子单独住,两个人都是二婚,每人各带三个孩子,榨干了老两口,可见家庭情况多么艰难,每天的伙食就是吃馕。

阿里木江告诉我,他家可真穷,到他家一看,锅里面油不油,就可以看出他家的锅做过抓饭没有,炖过羊肉没有。他家的面也是黑的,自己家种的小麦,自己磨,磨成90面(应该是75、80、85面),当然就黑了。再看他的脸,土色重,神情黯然,就是缺乏营养的肤色。为了工期进度,给谁盖房子就在谁家随意吃些饭。做什么他们就吃什么,也不计较。第一天给他家下地基是2月8日,他想着做一顿像样的饭吧,就去巴扎买了韭菜和鸡蛋,做了菜盒子让他们吃,这对他来说是一顿美餐啊,也代表了他的一番心意。

还有个和他一起带工的人叫玉杰普·玉素甫,37岁了,也是干建筑,前些年才起步,点子背,拿不上钱。由于穷,头几年老婆闹离婚。两口子一生气,媳妇就回娘家,一回就十天半个月,两个女儿,一个哭一个闹的,也苦了孩子。阿里木江就经常到他媳妇的娘家帮助说好话,鼓励他们勇敢面对生活,不要生气,为了撮合他们俩重归于好,阿里木江把自己做生意的小商店转让给他的媳妇,开了儿童服装店。

为了提携他,他让玉杰普·玉素甫带了十几个人的建筑队,和他分开干。他盖了30多套房,挣了一些钱。他又贷款10几万,买了个11-型铲车,二手挖掘机,准备大干一场。两口子在一起也不“当当”了,也和谐了,媳妇开的儿童服装店生意也不错。

买提卡斯木·买提库尔班:29岁,一个贫困的、孝顺的小伙子。阿里木江也让他组织了施工队,参加村里的盖房建设。他的父母都在,老父亲60多岁了,母亲瘫痪在床,由他负担老两口的生活起居,看病。其他兄弟都成家了,他至今没有找上对象。为了生计,他在和田工地盖房子,干的是钢筋工。2019年,他挣了3.7万。由于成家就得盖房,他暂时没有条件盖,刚说下的女朋友也不跟他了。阿里木江安慰他,好好干,栽下梧桐树,不愁凤凰来,鼓舞了他继续奋斗的勇气。

买提热依木·吐爱,70多岁的人了,有四个孩子都是巴郎子,盖他家的房子时,他家出了4个劳力,拌浆、搬砖、当小工干杂活,老人非常开心,其中一个儿子是木工,谁家的房子上屋顶的时候,阿里木江就把他派过去,忙的团团转。阿里木江因材施教,让他组织了木工组,只要需要他的时候就上。他一家4个人干了七八天,一天按每个人120元计,等于说,盖他家的房子,一家人就挣了6000块钱。

他的施工队里人多人杂,我问他这些人你都记得住吗?他就让我看他的记事本,说他让村里打工的把一寸照片提供给他,他贴到记事本子上。比如,肉孜买买提·吐格曼。吐格曼是看管水磨的,是磨盘的意思,他就记住这个人的绰号就行了!叫人的时候,就叫“吐格曼”,“吐格曼”就磨盘一样滚过来了。每个人哪天出工多少,出了几天工,记得清清楚楚,算钱的时候,哈拉玛斯,艾来拜来,明白得很!

阿里木江一共盖了100多套房子,收入颇丰。他不仅自己住上了新房,而且还带动了一批居民住上了新房,大家还都脱了贫。

阿里木江感叹遇到了好时代。如果不是国家出手相助,自己想摘掉贫困的帽子,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算算自己家住房得到的优惠政策吧:

国家补助7万元的建房金,还有庭院改造资金(围墙、地面硬质化、葡萄架)2万元。还有8000元的“新生活、新气象、新秩序”工程费,就是厨房,客厅,卫生间的改造,置办家具:沙发,茶几,写字台等。他的媳妇马玉萍每个月还有医疗补助120元,解决了妻子看病的难题。门口的葡萄架,每棵补助10元,他家种了60棵,补助了600元。

他的新房与妹妹家为邻,他已经把房子前面连接在一起,门前加了彩钢顶,做特色“农家乐”,准备买烧烤,土鸡,野生鱼。

女儿在西南财经大学毕业,考上了和田人民银行;儿子在昌吉上的大学,专业是网络与媒体,现在已经在呼图壁县电视台上班。家庭负担大大减轻,心情也放松了。妻子的病经过中药调理后,身体状况有了好转,脸色也红润了。又住上了新房,心情好,病自然就好了一大半吧。

他个人摆脱了贫困,走上富裕之路,村里的面貌也大为改观,一派欣欣向荣景象:240套新建住房,让全村人告别了苇把子房和红柳把子房;由“访惠聚”工作队出资50万元,沿315国道盖起了设备齐全的夜市,有21个摊位和门面,其中9个摊位给了家庭贫困的家庭;還有日用品店17家,饭店9家,美容美发店4家,机械修理店2家,服饰店2家,电子商务服务点1家,电信公司服务点1家。2018年度,村里脱贫113户463人,2019年实现脱贫84户,275人脱贫。村里已经没有了贫困户,也算是打了一场漂亮的脱贫攻坚战吧。

我插话说:党的政策好吧?

他说:好啊,全中国的老百姓都说好!全世界哪个国家有这样的好事情啊!

责任编辑 胡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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