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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困之境的历史批评与现实关怀

时间:2024-05-20

赵郭明

在历史、神话与现实的互涉中,李浩笔下的豆腐灶王被赋予了两副小说人物的面孔:一副是,豆腐灶王既尊孔崇儒,又试图在皇权与道义的裂隙找到平衡立足点的“零余人”样貌;一副是,基于所谓的“先锋写作转型”,他借助学院叙事的驱动力抵达文本的终点,二次检视豆腐灶王的样貌,从起点抵达终点的“西西弗”的样子。

当然,也可以认为,李浩长篇小说《灶王传奇》的主人公豆腐灶王,是介于“零余人”的型构与“西西弗”的“还魂术”显影,才使小说具备了一部优秀寓言小说的可能性。

“零余人”在域外文学的背景下,一般被喻为“多余人”,主要见诸俄罗斯作家同构的贵族知识分子谱系,如普希金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的主人公奥涅金;屠格涅夫小说《零余者的日记》的“肺病青年”。就文学史对“零余人”的建模来说,鲁迅、老舍塑造的人物,如《祝福》中的祥林嫂、《骆驼祥子》中的祥子,包括郁达夫《银灰色的死》《沉沦》《茫茫夜》《春风沉醉的晚上》等半自传体短篇,所凸显的“后五四青年知识分子”样貌,也可纳入“零余人”的人物谱系之内。卓尔不群,几乎在汉语文学人物经典谱系缺席的“西西弗”,则源于古希腊诗人荷马与法国作家萨特、加缪对古希腊神话人物西西弗所作的引申与诠释。由于西西弗拒绝向命运低头,不停地滚石上山,在循环往复中形成的生命“无意义感”,这个符号又被赋予了“失败者”与“荒诞英雄”的象征意义。

从李浩与豆腐灶王同构、代偿的本体,检视这部“冒险”之作与他在媒介场域表现的“纠结”与“忐忑”的“中间人”样态,也是介入《灶王传奇》(以下简称《灶王》)的寓言分析的关键。

《灶王传奇》情境与“李浩之问”

《灶王》的基本想定,容易让人想起赫拉巴尔的《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至少文本在对哈谢克调侃、幽默、讥讽话语的继承,回忆录与自传小说的型构,主人公与不同层级人物、事件关系的织体等方面,多少能发现李浩与赫拉巴尔之间的互文性。但按罗兰·巴特——虽然互文性包含了作家对特定的意识形态即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回忆,和将文本作为素材所作的改变与转换,任何文本最后都有可能成为他者互文本的定义,人们还是无法将李浩酝酿了十年之久的这部作品视为他对赫拉巴尔的“致敬”“引用”“参考”“暗示”,乃至“戏仿”。

李浩以“传统与先锋并置,现实与寓言交织”的初心书写的这个事关“寻常百姓家的灶台烟火,日月星辰里的中国故事”(《灶王传奇》腰封),将叙事的场域建构在了明朝“土木堡之变”前后的“前历史”背景下。

小说家从明军被漠北的瓦剌人击败,瓦剌兵攻入大同蔚州,烧杀掳掠,令蔚州沦为地狱,主人公豆腐灶王供职的谭豆腐一家丧命的元点,到豆腐灶王又经历了“董姓灶王”“曹府灶王”两任的“仙海沉浮”,并见识了水族、地府、城隍、东岳及天庭衙门中的同僚、仙君、星官、玉帝与王母样态的落点,最后,豆腐灶王作为蔚州“城隍系”的一名“资深灶王”,在其回憶性的“自传中”完成了小说对主人公从神性到人性复位的话语延宕。

在李浩节制而又颇显“过剩”的话语延宕中,“豆腐灶王”历经沧桑,梦醒时分却仍要奔赴满目疮痍的烟火人间,在拥有“好”“坏”对立的天赋记录权、结果却与“好”“坏”的规训惩戒手段无关的下一个岗位履新。作为“城隍系”的“资深灶王”,他仍要堂而皇之地以“一家之主”的名义,为律令森严、衙门林立、暗道重重,名为宰制万物,实与万物生灭无关的“神仙世界”效力。

在顺读与倒读都能完成叙事自洽的这部豆腐灶王的“自传中”,李浩以学院知识的有机性、凌空振羽的想象力,借助人物的回忆视角,将具有历史与现实普遍性的人事、人情和人性的证讯,置入了一个“民族寓言”的诘问中。

这个令人赞叹的文本,讲述的虽是詹明信的他性修辞指涉的“东方寓言”,可《灶王》的理路首先需要面对的还是“李浩问题”的隐性存在,即:

——李浩以豆腐灶王充满烟火气息的“个人史”,诉求了明朝与瓦剌集团在一个农业文明与游牧文明交会带上的冲突。被这场冲突夹击裹挟的引车卖浆者,即混迹于“城隍系”灶王符号背后的那些“沉默的大多数”,这些明朝子民的生命冷暖,在前历史与内亚史的叙述中,自然被史臣、儒生及学者们的历史炼金术忽略了。仅用文明与野蛮的二元论,是否就能获得“以皇帝为中心”的前历史,和以“双边疆”为要义的内亚史的快乐主义、直觉主义的伦理型构?为两种文明的冲突与融合提供规训与惩戒支持的地府、城隍、东岳及天庭的精神“仲裁所”,作为国人禁忌习惯的权力指皈,是否能够发挥应有的作用?

——明英宗被俘,明代宗登基。可是,当“土木堡之变”演化成“夺门之变”,曾被瓦剌作为人质掠至漠北受尽凌辱的正统皇帝朱祁镇,又重新做回了“奉天承运”的天顺皇帝。一人独享两个年号,朱祁镇在中国皇帝的序列中是独一无二的。但无论历史怎样吊诡,无论多正统权威,朱祁镇治下凡烟火尚存之地,虽将“天地君亲师”奉为圭臬,但仕宦商贾、升斗小民,身处的却是上无神灵庇佑、下无君父泽被的虚浮世界。

李浩拨开历史的迷雾,将诸多旧话重提,就相关未曾定论的论题给出多年之后的文学言说。再如,他是对朱祁镇22年君权的合法性及有效性提出诘问,并通过诘问,对“老百姓的政治成熟”(黄仁宇《中国大历史》)论作出自己的新历史主义的寓言重述。

——众所周知,“天、地、人”的“三界”寓意,处处树满了泛意识形态的藩篱。李浩观照的芸芸众生、各路神仙,无论是在庙堂之上还是江湖之远,都有明规则与潜规则的钳制,所以没有谁是择身事外的“无辜者”。但是,在“李浩寓言”的言说中,在其场域的每个人,的确又是无辜的。

以豆腐灶王对仙界与不同层级的打望来说,无论处于权力低层的灶王、仓大使、高经承,还是主理蔚州城隍事务、在朱祁镇被俘与还朝御宇时,总是“仙务缠身”的城隍老爷,这些前世的儒生,超越轮回的“天选者”,个个虚张声势,浑浑噩噩的工作及日常均“以皇帝为中心”的惯习是如何形成的?如果有高悬“三界”、人人都需尊奉的道德律的“最大公约数”,那么,为何他们既是该“律”的护持者,又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受益人”与“破坏者”呢?

因为童心使然,谭豆腐之子小冠,因救蔚州龙王之命耽误了轮回的时机,像个不明浮游物,游荡在废墟瓦砾间。豆腐灶王冒着违天条之险,出于一家之主的责任,将已是中阴的小冠送上投胎之旅,拿到高经承的拜帖后,结识了水族的河神、地府的判官,终于完成了小冠的转世之愿。但小冠转世后,他又因蔚州求雨一事,仍在神界、水族之间腾挪,甚至不惜答应为渡劫中逃避“不能施法”规则约束的龙王写剧本。彰显龙王知恩图报、仁慈、宽怀的事功。豆腐灶王从心怀恻隐到父性意识回归、“为民请命”的人性觉醒,其负重忍辱、砥砺前行的情节和细节,在齐克泽“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能指中,为何还有如此令人唏嘘的现实感?

豆腐灶王,是个本雅明式的、彻头彻尾的“旁观者”。作為灶王族群一员、人间烟火的一家之主,他手握“好罐”与“坏罐”的“法器”,却处处受到“二十二条军规”般的仙规掣肘,以至于法力低微,沦为“仙奴”,毫无任何施展抱负的可能。豆腐灶王与小冠转世之家的王府灶王下棋,曾有一番醍醐灌顶的如实相告:

我成为灶王之后,人世间的事儿我是看得更清楚些,不过却觉得自己反而更不明白,更加糊涂。你说,我们灶王只要恪守本职,与所在的人家保持距离,记录下他们行事的好与坏就行,可如果什么事儿都超脱放任,与我们想要的奖善美、罢善恶、济天下、救苍生的愿望是不是有相悖之处?做多善事的人在往生之后得富贵、得荣华,而生于富贵的子弟又多纨绔、多桀骜、多骄横、多轻薄,事无恒心,不务正业,我们所谓的奖善就是这样的结果吗?这又算是怎样的奖呢?而生于贫苦人家的那些人,可能又劫难多多、劳顿辛苦、了无乐趣,不得不钻营为恶、损人为己,我们的济和救又在哪里?面对邪恶、灾难不能制止,面对杀戮、抢劫只能放手。那些只需读文书记录的上官们可以超脱,我们这些眼睁睁的灶王,不容易超脱啊……(《灶王传奇》)

那么,使豆腐灶王既能认清现实又没办法超越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呢?尤其他在曹府灶王的任上,曹府因受朱祁镇二次登极的间接影响突然被抄家之后,他经历了漫长的候补与等待,却仍要“继续赴任”的动因又是什么?

隐匿在《灶王》的文本中,不易发现的这些“李浩之问”,一般读者的“消费阅读”或批评家的“专业阅读”,会从李浩的故事中去找,或者将它放在“先锋作家”或“后先锋作家”的标签中思考。可结果呢,要么大而化之,不甚了了,要么出于批评炼金术和“评论衣食”的权衡,不愿在逼仄的语境中以文涉险,因此,这些“李浩之问”一方面只能在众声喧哗中被批评家们顾左右而言他,一方面“李浩之问”“被先锋”与被避重就轻,从而使李浩只能被动地“转型”,无奈地“纠结”和“忐忑”,颇感无趣地独自寂寞。

《灶王传奇》型构和“李浩寓言”

其实,事关“李浩之问”的任何解码,最后都要面对“李浩寓言”的确认。这是对长期“被先锋”的先锋作家李浩——实为一位戴维·洛奇式的学者型作家的尊重。《灶王》出版后,李浩在他的传媒场域谈到域外经典作家与他之间的创作关系时,他除了曾表明受前述捷克作家赫拉巴尔的文学启示,不曾流露过他与戴维·洛奇的渊源。熟悉李浩的批评家曾借评论《灶王》的机会,透露了他喜欢将博尔赫斯与卡夫卡挂在嘴边的花边新闻,但没有谁将他的创作与戴维·洛奇进行比较研究。

当然,本文也无深度介入李浩与戴维·洛奇的比较分析之意。因为,那是另外的命题。倒是李浩与戴维·洛奇在理论与创作并举以及学者型作家创作本体上的气脉相通,对确认“李浩寓言”和在一个相对宽泛的语境中就《灶王》的审美质地进行检视有所裨益,所以,也就不妨略作提点。

李浩与戴维·洛奇都将教学研究与创作实践建立在世界经典文学的背景下,都很重视自身与前人的“哺育”与“反哺”的伦理。作为学院知识与创作技巧的运用,他们的风格都在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系统延宕,文本特点也处于一种无法简单定义的游弋状态。戴维·洛奇将圣杯神话的原型用于《小世界》的核心驱力,李浩也将道教神话的人物原型植入了《灶王》的叙事元点。在文本构型的全程中,他们都在神话、历史、现实的互涉,能指、所指互相勾连的解构、重构的诉求链上,基于消弭小说阅读障碍的前提,做出了自己的最佳选择。

不过,《灶王》讲述的是地道的中国故事,而非让人不安的英语故事或戴维·洛奇的“西方故事”。但是,这个隐匿了许多可与“李浩之问”对应的“李浩思考”,既让人耳熟能详,又出乎预料的“老故事”,就长篇小说价值的言说来看,显然又具有孤峰突兀的能见度,而且还可视为是2022年度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成果。

以皇帝为中心的“前历史”,或以“发现中国”为要务的内亚史,宣示正统与确认内亚与中原的疆域时,对人本思想的忽略一直是个普遍现象。在李浩看来,朱祁镇无论用了几个年号为其九五之尊增魅,但蔚州、定海的人间烟火、百姓冷暖却是检视其正统的有效性与合法性的依据。内亚史定义的“发现”主题,无论游牧与农耕文明的冲突、融合指向在哪,究其终极,还是应与族群互动的文明进步、和双方的共同福祉有关。离开这些,在朱祁镇治下,蔚州、定海两域平民百姓之家的人间烟火荡然无存。

君权、神权治下的百姓,对两种权力尊奉如仪。猛然一看,的确似有“政治成熟”之相,但无论出于历史战时重构的权宜,还是超越西方中心论陷阱的东方策略实现,蔚州、定海的神灵与百姓,他们无助的境遇,实际已在“资本主义萌芽论”与“社会史大论战”的余音尚存中,以其集体缺席之实给出了李浩的回答。

“灶王们”供职的那些小作坊之家,在《灶王》的叙事情境中,只有灶王袭其作坊的名号,却无业主为“资本主义萌芽”效力之实;宁波知府处理赋税与旱灾问题,导致民变,在“饥民”与“暴民”的定性上,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王鸠盈(小冠)作为“官民矛盾”的“调停人”,因饥民对其卫所军官的身份最终缺少信任,以血腥的暴力手段将其致死。集体无意识的这种新历史主义重述,与黄仁宇的大历史研判也是大相径庭的。

根据李浩的文本所述,各路灶王与确保“城隍系”层级互涉的高经承和仓大使,包括城隍老爷本人在内,他们入职“城隍系”的前世是读书人,走的都是“货与帝王家”的入仕之途;死后脱离轮回,入职神界,效忠的是“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与圣白玉龟台九灵太真无极圣母”,走的还是入仕之路。

豆腐灶王、高经承与城隍老爷的内心深处,人性未泯,在处理仙务的尺度把握上,时有“枪口抬高一寸”的例外。他们前世如何忠于皇帝皇后的“往事”,由于李浩都没提及,于是,他们前后两世走的都是入仕之路的判断,貌似成了剩余的能指。不过,当朱祁镇因孝顺其母,曾与皇后大摆“百叟宴”的史迹(《明英宗实录》),被李浩挪移到天庭的玉帝和王母身上时,能指与所指的勾连,初看令人不解,但只要找到大太监王振自阉入宫的密匙,打开“城隍系”看似超越轮回、实为堕入仙界权力深渊的“真相”之门,倒也不难。

王振原属地方官员,为了借助皇权攀上个人权力的高峰才去自宫,做了明朝的太监。皇权垂直统治的人间疾苦,豆腐灶王尽管感同身受,却是相对有限的;倒是王振弄权乱政带来的百业凋敝、灾祸频仍,使蔚州烟火凋零,绝户者众。作为无力改变现状的权力有限的灶王,不得不在候补中经受痛入骨髓的煎熬之苦。

笼罩在王振阴影下的豆腐灶王,经历了谭豆腐、董姓山贼两家绝户之后,无处上任、衣食无着的苦等、苦盼,终于苦尽甘来在官宦之家的曹府发了迹。如果说,豆腐灶王之前对王振权力的感受是间接性的自上而下,那么做了曹府的灶王,因钱物充裕,便于通融,这时的他,显然已从王振的垂直型挤对中挣脱出来,并因而能够作为“城隍系”的代表参加天庭的“百叟宴”,这表明他已从权力的弥散中找到了权力生活的乐趣。

这种乐趣,让豆腐灶王从“城隍系”的边缘很快跻身于“城隍系”的中心。在权力的弥散中,豆腐灶王的影响力甚至已有僭越城隍老爷之势。但豆腐灶王知道,他的权力,一是出自城隍老爷,代表东岳有司,在任职的锦囊中,装了一纸曹府灶王的任命;二是源于城隍大人将其供职的曹府廚房定为迎接东岳察视的样板;三是金钱、话语、生活与仙界衙门——人际关系的巨型之网,赋予了他的权力存在,要拜城隍老爷的弥散之赐。所以,尽管置身生活权力享有的中心,豆腐灶王却仍头脑清醒,自觉地将自己摆在了身处中心却又游离于中心的位置。

这种既享受权力之乐,又不断弥散权力的行为,说到底,还是他已知道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外,仍有更高权力的制衡。

《灶王》的叙事人即豆腐灶王,一方面从王振的权力镜像中,看见仙界、世间的权力经玉帝、王母和朱祁镇与皇后通过王振、小茅真君的输出环节,呈现的最高权力对“城隍系”的中小权力差序的再平衡;一方面,由于权力对历史、宗教、意识形态、生活的渗透,“权力以网络的形式(被)运作在一个网上,个人不仅(随其)流动,而又总是处于服从的地位,还同时运用权力”(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这种在在处处,其他普通灶王——即豆腐灶王的同事——钉子灶王、饼店灶王、大车店灶王等无权者,他们对权力产生的认同与艳羡,成了他们“为活着而活着”的理由。其间,随处可见的平庸之恶,不但使原本剩余的能指再次指涉了仙界的衙门化和世俗化,实际也从底层权力的弥散中,仍能发现玉帝、朱祁镇的君父权力依旧能够介入灶王日常生活的可能。

豆腐灶王享受生活权力的乐趣,在《灶王》的“楔子”“造访”“围绕于厨房”“堆满山脚的记录罐”“迎接上天来使”“求见龙王”“百叟宴上见到了玉皇”等开篇和相关章节,都有不同程度的示现。甚至在主人公时而充满讥讽、揶揄,时而“夸夸其谈”的话语中,豆腐灶王生活权力得到满足的样态也无不跃然纸上。但因网络状的权力分布,这位乐于享受权力的幸运儿被天条律令束缚手脚的“仙奴”“慈父”,因无法摆脱小冠轮回转世的羁绊,他的个人权力有限,因此也不可能永远确保他的“岁月静好”,到底被李浩强调的底层逻辑覆盖了。

豆腐灶王与小冠的“父子”编码形成之后,基于“软肋”这个符号的一直存在,他的一点权力乐趣依然要受掣肘,或被自上而下的传统权力予夺。

“李浩之问”、“李浩思考”与“李浩寓言”,是以小说人物的职业生涯,或一名仙奴的职场故事的叙事驱力,借助历史切面、神话原型与现实投射的——三重维度型构。

在这部随处可见学院知识的小说中,小说家将据《礼记》《祭法》及《玉烛宝典》的文献所记,自商周以来就随历史流布、人尽皆知的灶王神话,植入了明朝中叶的历史背景下。他之所以选择这段历史,而不是此前他准备选定的东汉某个时期,是因他对这段历史的偏好与熟悉。当然,按照寓言小说选择历史背景的基本方式来说,他或许应将所要选择的历史锚定在“一个莫可名状的时代”,这对作家想象力的发挥、才华的施展、思想的诉求、审美品质的提升,都是有保证的。

实际如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包括2022年10月去世的米歇尔·图尼埃等寓言小说大家,他们一直也是这么做的。但是,这种选择也有一个缺点,因为选择的时代不明朗,会使小说面临“为了寓言而寓言”的考验,从而将他强调的寓言的现实感排除在外。

当然,这也不太符合李浩所坚持的“哺育”与“反哺”的文学伦理。在李浩依托学院机制建立的世界经典文学背景中,其创作包含了一个价值逻辑,即向前人学习。不但要尊重前人的谱系,自己作为后来者,无论如何都要为前人文学谱系的更丰富、更完善尽到自己的一己之力。

“互困之境”及“李浩本体”

明确了神话、历史、现实的策略互用,《灶王》的文本辨识度最为明显之处,无疑还是李浩“被先锋”时期的理趣、智慧与思考,留给人们无法回避的“文学历险”。

其一,他将一个看似并无多少新意的大众神话,以传奇志怪小说的符号置入民族寓言的开放语境,并展开了他的小说重述。这样,历史的现实性与神话的普适性就能最大限度地为他争取读者创造条件。

其二,基础的维度得到建立后,他又将神话的原型切入了他对前历史同样构成重述的元语境中。传奇志怪的符号,因现实张力的“当代史”增量,也为志怪与现实混淆的小说诗学创新提供了新的可能。

其三,随着《灶王》小说人物对神话原型的覆盖、置换,李浩对一个虚浮之世的历史批评与现实关怀,也为“李浩寓言”和“民族寓言”的互涉拓宽了“小说大写”的文学疆域。

这也是他援引伊塔洛·卡尔维诺“我想把我的思想和梦想放在这本书中,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如何表达”,并“依靠这份勃勃的野心”将其“遮遮掩掩的真情”(李浩《我的写作和遮遮掩掩的真情》),延宕在一个受困与突围主题下的原因之所在吧?!

“受困”,是《灶王》对传统权力与网状权力,作用蔚州、定海社会反映所作的一个文学暗喻。由于受到反常权力的搅扰,“受困”在汉学家孔飞力的疆域,“它和……二十世纪美国的‘零和社会在某一方面是近似的。……当中国进入近代的时候,社会拥挤、贫穷(使)人们对于正在侵蚀普通大众生存机会的种种实际力量几乎没有了解。受困社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孔飞力《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

李浩文本虽与戴维·洛奇的游弋状态类似,对“受困社会”的认识则与孔飞力对“乾隆盛世”的介入有同工异曲之妙。不过,李浩大约也没想到,《灶王》出版后,批评对他的介入也是横向呈示的,比如欢呼雀跃的:“李浩的写作,终于从先锋向传统回归了!”犹豫不决、疑虑重重的:“他写的是历史小说,还是知识分子小说?”等等。

于是,关于“受困社会”的一个民族寓言,在小说的开放性讨论中,多少就有坠入“互困之境”的嫌疑。但在“李浩本体”中,他将神话的原型解构为“人”并从城隍系“前世”入手的策略却没受到所谓评论的影响。

明朝中叶的“正统皇帝”,在《灶王》的情境中,只是“一个晦暗不明的影子”(孔飞力语),“城隍系”的“神仙们”则在落第穷儒与“好人好报”的自洽中,借助上天对“善恶之道”的甄别,实现了从“凡夫”到“神仙”的蜕变。这是李浩对“城隍系”与东岳、天庭仲裁关系确认一直保持警醒的前提。

但在随之出现的解构与重构策略的对等实现中,他不仅将“城隍系”又重新“打回人形”,还将这些前世科场的失意者与令人敬畏的神仙世界,以实与世间并无区别的样态,做出了他的批判性呈现。

众神无语的黄昏,蔚州灶王之族,吃喝玩乐,横攀竖比,你兄我弟,尽管不时牢骚满腹、夸夸其谈,倒也乐在其中,不问西东;城隍老爷、高经承与仓大史等节制灶王之族,既忙于案头文牍,人事协调,又与东岳和天庭的仙官、玉帝、王母维系着“上情下达与下情上达”的隶属关系。在灶王候补与供职之家殷实、凉薄的分配上,他们虽没有直接介入之权,但是,他们毕竟也是各路灶王谨遵“天道”、尊奉如仪的上司,是可为他们根据“天意”的眷顾派发“神仙资粮”的“人间父母”。然而,当“城隍系”受到东岳和天庭垂直性权力的突然介入,和内部逆向个人权力主张的对冲时,这个迷你型的神话小社群,各种欲望都很饱满的“大家庭”,面临的情况一下就面目全非了:

冬天的时候发生了许多的事儿,先是高经承调任,他去左云城隍庙担任城隍县丞,用他的话说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调来调去都是苦寒的”。我和田家灶王、铁匠灶王、大车店灶王等灶王一起与他告别,高经承却是一副平淡如水、荣辱不经的样子,“以后,这里就是仓大使的天下啦!你们可要维护好他!”

这事儿没有被高经承说对。他一走,也就是前脚和后脚,突然间我们就听到了仓大使也要走的消息——而且是重堕轮回。田家灶王说仓大使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在城隍老爷的门外骂了整整一夜,城隍老爷一直没敢出门。驿丞很不以为然,他对我的另一只耳朵进行驳斥,“咱城隍老爷做事儿,无论这事对你好还是对你坏,他都能说得你哑口无言,心服口服!被人骂上一夜都不敢出门——除非是咱们也换了城隍老爷!”他也在城隍庙里,应当说得清楚一点,可是我从另外的小吏那里得到的,是和田家灶王一模一样的说辞。(李浩《灶王传奇》)

一地鸡毛的神仙世界,在“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意识一样不缺的豆腐灶王,实际也是李浩的诉求中,又将“受困社会”带给人、神世界的钝击,即前世、今生与神话、现实的思考,推向了危岩绝壁之下。遗憾的是,这个用心良苦、承载了李浩写作抱负的文本,获得的评论与它自身的体量显然又是存在很大差距的。

既无经典文学背景的参照体系,又游离于批评语境之外的评论,对《灶王》的分析,要么无关痛痒地点到为止,要么高拿低放,全然无视小说的价值,只是哼哼哈哈地随便说说,遑论对小说人物的讨论与认同了。批评者们浏览了《灶王》之后,见了太多的“不便说话”与“无从说起”的异质,如不顾左右而言他,又能怎样?!

其实,李浩书写的、受困繁复权力钳制的这部人神寓言,尽管在批评的横向介入中,以“互困”之实形成的平面认知,它应有的传播价值看似已被消解、改写,但豆腐灶王与李浩互为本体,折射的叙事之光始终又是遮不住的。

豆腐灶王与李浩都是前脚迈入神界,后脚却仍留人间的同类。身处“天选”“天定”的“仙界”,豆腐灶王看到,站在旁观者立场,他以“好罐”“坏罐”之分,书写的“人间记录”,不仅并不具备影响人世悲欢之力,就是到了东岳有司,经他亲手送达的“人间证词”终也只能堆在不为人知的暗角,就像垃圾一样弃之不用。

那么,在“旁观者”与“垃圾”意象的叠加中,李浩是否勾连了本雅明对知识分子的期许?答案不得而知。倒是“李浩寓言”在向“民族寓言”的递进中,他对本雅明构成的“反哺”,却是毋庸置疑地一目了然。

本雅明认为,做个“旁观者”,是知识分子保持身份“中立”的需要。知识分子的工作,是从“垃圾”中用炼金术去发现有机之物,或就其间的社会问题发出“SOS”的批评预警,使其成为社会分工看似无关紧要、实为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但是李浩呢?他要告诉人们的,是“前世”的儒生哪怕已经做了“现世”的“神仙”,因受各种繁复、多元的权力之困,他们的存在形色终归只是“零余人”的“再生”罢了。

当然面对“互困之境”,《灶王》在“李浩本体”关于一个民族寓言的诉求中,无论对他就互困所做的超越,还是以他立足分崩的神话废墟,基于“人间烟火理想”的重构,他对豆腐灶王、王鸠盈(小冠)的最后结局还是给出了兩种可能:一种,像豆腐灶王一样,勇敢地摆脱“零余人”的阴影,以无梦之想,像永不言败的“西西弗”,在人间“推石”逆行,继续赴任;一种,像王鸠盈(小冠)那样,拒服“孟婆汤”,逆天改命,恨过、玩过、爱过以后,哪怕死于非命,也要做个拒不服从的“中间人”。

这是李浩警醒自己,超越“互困”的出口,也是他告诉世人,走出寓言,重回烟火实地的必由之路。除外,已无其他。

责任编辑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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