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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谒松风阁

时间:2024-05-20

◎夏冠洲

1991年深秋,在北京一次学术会议上,一位老学者见了我现场试题书法后即对我说,以你的个性和修养,还有高执笔的笔势,专攻黄山谷书最好。他称黄书实为“宋四家”之翘首,直追二王神髓,左颜右柳,以侧险取势,纵横奇崛,奥拗清逸,风格高古,真、草、行皆达一流,对后世影响极大,在我国书法史上地位极高。我听后深以为然,回来后又找来有关书论读了,得知,宋高宗、沈石田、祝允明、文征明、郑板桥、曾国藩、吴大澂、吴昌硕、齐白石、张大千、蒋介石、毛泽东、朱德等等历代名人名家,都曾学过黄书。于是就买来大批黄庭坚的书法名帖临研起来,这一学就是二十余年不辍。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涪翁。江西修水人,进士出身,官至秘书省著作郎、后宫起居舍人。因名列“元佑党人”,被诬修神宗《实录》不实,屡遭贬谪,流放于川、黔一带荒僻之地,最后在宜州(今广西河池)的贬所病故。对于他的大名,我早已如雷贯耳,敬仰不置。这位历史文化名人,性格耿直,学养深厚,因诗文受知于苏轼,是“苏门四学士”之一。他既是大书法家和书画鉴赏家,又是文学史上著名“江西诗派”的开山祖,诗宗杜甫,与苏轼齐名。小词也别具一格,与秦观齐名。他的书法艺术地位很高,史公奕称:“熙丰以来推善书,目下无双黄太史。”宋徽宗赞黄书:“如抱道足学之士,坐高车驷马之上,横斜高下,无不如意。”赵孟頫说:“黄太史书如高人胜士,望之令人敬叹。”加上我的祖籍为江西南昌,对他自有一份特殊的乡情。因了上述关系,我对黄山谷的书法十分敬畏,很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先后临习了他的《松风阁》《发愿文》《上苑诗》《华严疏》《赠张大同卷》《苏轼寒食帖跋》《范滂传》《李白诗卷》《廉颇蔺相如传》等几十种行草名帖。我还读了他的不少书论,对他的“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只是俗人耳”“随人学人成旧人,自成一家始逼真”等真言十分服膺,甚得我心。近年来,自觉渐渐领悟了其笔意,似已进入黄书的堂奥,也改变了自己的书风。其中我对先生代表作《松风阁》诗帖临习最勤,有段时间,每天都要临摹一过,前后不下百遍。为此,我撰写出长篇论文《从黄山谷看书法艺术的继承与创新》,还写了几首诗表达学黄书经年的心得和景仰之情。

《松风阁》诗帖是黄山谷去世前三年(1102),谪官期间,留居鄂州时所写的自诗书。诗体属于“柏梁体”,婉转流畅,句句押韵,一韵到底,一气呵成,凡二十一句,加上诗题凡一百五十字。帖中有几处写错后又做了修改,如“二三”错写成“三二”,“旱”误写成“早”,足见是原稿真迹。全诗如下:

《松风阁》

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我来名之意适然。

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令参天,凤鸣娲皇五十弦。

洗耳不须菩萨泉,嘉二三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

夜雨鸣廊到晓悬,相看不归卧僧毡,泉枯石燥复潺湲。

山川光辉为我妍,野僧旱饥不能饘,晓见寒溪有炊烟。

东坡道人已沉泉,张侯何时到眼前,钓台惊涛可昼眠。

怡亭看篆蛟龙缠,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

诗中描绘了诗人与友人醉酒夜宿松风阁的情景,抒发了对曾谪居鄂州长江对岸的黄冈、刚刚去世不久的恩师东坡先生的深切怀念,最后表达了厌倦官场生涯,渴望解脱世俗束缚、回归大自然的情怀。有神童之称的黄庭坚七岁时写了一首著名的“牧童诗”:“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垅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察其旨趣,倒是与半个世纪后的《松风阁》一脉相承。这是黄山谷五十八岁时的作品,据说书时笔不趁手,但并不影响他的发挥,字体劲秀、硬直、妍媚,中宫集结,长划四展,如长枪大戟荡漾于空际,昂藏伟岸,英气逼人,人誉之为“凌冬老干,偃蹇岩壑”,显示出大书家晚年所具有的成熟精到,得心应手的绝妙化境,甚至被称人为继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文稿》和苏东坡《寒食帖》之后的“天下第四行书”。

由读诗临书,转而慕人思景,我一直想亲临松风阁一睹究竟。但鄂州是长江边一座小城,一直没有机会往访。不料,今年四月初,我应邀参加河南佛教学院落成和暨开光典礼时,得遇50多年前的一位老同学王举亭,终于实现了这桩大心愿。老同学在黄冈市工作,蒙他盛情相邀,遂有南下黄冈之游。在黄冈,我饶有兴趣地游了后人将错就错的“文赤壁”,(赤壁之战发生地其实是在湖北嘉鱼县即今赤壁市,而非东坡先生错认为的黄冈),也虔诚拜谒了遗爱湖畔占地颇广的“苏东坡纪念馆”。

在东坡塑像前合影时,我偶然提及,黄庭坚写的松风阁好像就在附近,但不知确处。纪念馆王研究员不经意地说,松风阁?松风阁在鄂州市西山,过了江就是。我一听,不禁眼睛放光了,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毫不费工夫!

第二天我就兴致勃勃地乘车过了长江大桥,赶到对岸的鄂州市。鄂州古称武昌(今武汉市武昌是后来才改称的),三国吴王孙权一度想把国都由建业(今南京)迁至鄂州武昌,但遭到反对,有人教唆儿童们在街头上唱:“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只好罢议。苏轼《前赤壁赋》中说:“西望夏口(今汉口),东望武昌”,指的就是鄂州武昌,描绘的地望并没有错误。鄂州西山风景区濒临长江,山不高而秀,林木华滋,郁郁葱葱,泉溪四流,正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江南三月胜景。远眺长江,天风浩然,一望无际,果然“山川相缪,郁乎苍苍”。其上有吴王宫、孙权试剑石和“凤雏先生”庞统隐居读书处,还有《松风阁》中提到的晋寺内的“菩萨泉”等景点,可谓人文荟萃,令人怀想,足可一观。

对于鄂州西山别的景点,我只是匆匆而过,只想早点找到我心仪已久的松风阁。说来真是缘分,根据公园的游园地图标识,我很快就找到我心中的文化圣地——松风阁了。

松风阁建在盘山路边一座兀立的小山上,进得大门,迎面山坡上遍生高大的古树,以松树居多,霜溜铁杆,直插云天。江风吹得松叶飒飒作响,如聆高空仙人弹琴奏乐,不觉诵起黄诗中“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令参天,凤鸣娲皇五十弦”之句来。山顶最高处,矗立着一座宏伟的三层飞檐高阁,高约十余米,廊前横匾上刻着黄书“松风阁”三个大字。门旁有一楹联:

落笔巧妙,至性天成,题额复吟诗,阁外松风听不绝

烟起寒溪,云深箬谷,吴宫连晋寺,山中胜绩景常新

阁内十分宽敞,正中墙体上镶嵌着黄山谷的《松风阁》诗帖石刻,笔笔不苟,镌刻得很是精到。我忍不住上前心追手摹了大半天。四周墙上还刻着不少后人的赞诗、联对。其中有件石刻对联,似乎在揣摸山谷先生当年的心境,以纯熟的山谷体写道:

悠游泉石知何日,常伴梅花不计年

微雨中,游人无多,我在阁内阁外盘桓一个多小时,久久不忍离去。我明明知道,这座松风阁之所在只不过是一处后人仿制的遗迹罢了,但是我仍然想象着,作为一个贬官,以老病之身,山谷先生当年与几位仰慕他的年轻人优游阁中,忘情饮酒,然后醉卧于僧毡上夜宿于此,倾听雨声鸣廊百感交集而诗情萌动的情景。黄庭坚在诗中怀念去年才“沉泉”作古的东坡先生(苏轼殁于1101年)是自然的,因为,隔江就是恩师遭贬谪的伤心之地黄州啊!而在诗中盼望“何时到眼前”的“张侯”,就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师兄张耒。诗人在逆境困顿中,想起在东京汴梁城亲密相处七年、志同道合的师长朋友,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寂寞孤独之感油然而生。

但是,自古贤者的身后都是不寂寞的。他们的人格精神,连同他们心血铸就的珍贵文化遗产,拥有无数的敬仰者、传承者,代不乏人。这座新建的松风阁就是明证。900年后,作为崇拜者后学的我,不远万里慕名前来拜谒,也是明证。

感谢松风阁,感谢山谷先生的风骨、书法和诗词,它们已在我心目中树立起一尊崇高的文化丰碑。人到晚年,心系人文传统,有着诗文书画的雅好是一种特有的幸福。这些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宝典,将伴随我度过一个丰富、充实,而且可能是多彩的余生。

诗曰:

苏黄米蔡宋时书,独爱山谷笔势雄。

入古出新成大家,纵横高下豪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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