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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一般”矗立的作家

时间:2024-05-20

◎甘以雯

去年偶然参加一个活动,插花花艺师优雅的操作,熟练地修剪花枝花叶,看着她细腻而灵巧的手,我居然想到了另一双手,那是一个气质高雅、温文尔雅的老妇的手——著名华文作家王鼎钧先生夫人的手。那双手,曾带给我深深的震撼。

2018年春,受邀初夏到洛杉矶参加华文文学论坛,我很想借机去纽约拜见心中一直尊崇的作家王鼎钧公。据和鼎公交往较多的纽约作家王威说,94岁高龄的鼎公今年精力不如以前,已经拒绝了好几位作家拜访的请求。我试着给鼎公发了一封邮件。没想到,竟然很快收到了鼎公的回邮,用了“王鼎钧夫妇敬复”。看来,鼎公和夫人欢迎我到纽约。

能够拜见鼎公可是件幸事。我即刻下决心改变行程,从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直飞纽约。

我阅读鼎公的第一篇散文是《那树》。散文细腻地描绘了街头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辉煌而又苍凉悲壮的一生,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当那路还是一条泥泞小径时,那树就立在那里,高压线一千码一千码架过来,楼房一排一排盖起来,那树被一重又一重死鱼般的灰白色水泥包围,连根须都被轧路机碾进灰色之下,那树依然绿着。醉汉驾车撞了那树,人们认为是树的罪过,遂伐树抵命。枝繁叶茂、“树顶像刚炸开的焰火一样繁密”的大树被肢解和运走,绿着生,绿着死。深一层品味,会发现大树象征着执着而悲壮的人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求新求变求物质享乐的时代和人的情感上的恋旧念故,构成了作品的内在冲突。作品全是客观的白描,看似平和、冲淡,其内里却翻卷着感情的波澜,是一首传统文化的挽歌。

我关注起鼎公的散文创作。2009年,我参加了海南师范大学主办的“首届王鼎钧文学创作国际学术研讨会”,会上,著名作家韩少功言称自己早就是王鼎钧的“粉丝”了,“过去见到王先生的作品集或收有他作品的集子都会买到手”,“如果王先生到会,我肯定会把我收藏的王先生的作品集带来请他签字的。”“好作家都是寂寞的,但有了他,我们就有了标杆。”这次会议,使我对鼎公的散文创作从理论上有了比较深刻的理解。这以后,他多篇散文刊发于我曾经主持的《散文海外版》上,我与鼎公也有了信函和邮件往来。每次问及他的稿酬邮寄地址,他都指定大陆一个人代收,后来我才知道,所有稿酬全由此人代为捐赠大陆困难地区人民。而且,自与鼎公有了直接联系,我收到过多本台湾尔雅出版公司惠寄的鼎公的著作,出版社系遵鼎公嘱所行,对这珍贵的馈赠,我很看重。很多作家,很少赠书与人,尤其是名家,送书会很谨慎。鼎公的豪爽,由此可见一斑。鼎公为人确实慷慨,刚到台湾那几年,他在广电公司资料室工作时,每月工资台币120元,他写稿挣些稿酬,供弟弟妹妹读书,每月每人50元台币,这兄长,应是很大方、很负责任的了。

邮件往来中,当我提出可能有一东北籍作家陪我一起去时,鼎公回复说:“欢迎您和东北的朋友同来。舍下简陋,不堪待客,咱们还是找个小馆聚聚。”(2018年6月10日邮)

待我抵达美国后,以前常用的邮箱一连收到鼎公好几封邮件,可惜我手机只能打开QQ邮箱,在美期间一直未能看到这几封邮件。多亏纽约的顾月华老师转告——“6月29日敬邀:6月29日,星期五。中午十二时三十分,与甘以雯女士餐叙,敬请光临。地址见下图:湾仔海鲜城(截图)”。一位扬名海内外的大名家,对一名普通编辑之热情、用心之细腻、缜密,令我十分感动。

会面的那天,朋友陪同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海鲜城附近。为避免早到时间长了尴尬,我俩在对面商场徘徊,差10分我们到了指定的饭店。湾仔海鲜城门脸儿不大,一进门,就看到在门厅里站着的高大魁梧的鼎公,旁边是他的夫人王棣华和顾月华大姐。高大挺拔的鼎公真好像“一座山”一般矗立在我的面前……

因饭店较小食客又多,能吃饭却不能久聊天,只能更换用餐的地方。鼎公听从了顾女士的意见,我们一起步行到不远处的喜来登酒店。拄着拐杖的鼎公走在前面,王阿姨、顾女士紧随其后。走出方几步,王阿姨掏出一张一元美钞,四处寻找着,说是刚才路上遇到的一乞者不见了,鼎公见到乞者总是会赠与的,鼎公也四下张望,终未见,不免有些歉歉然。鼎公是基督徒,王阿姨是佛教徒,夫妻俩一向乐善好施,形成习惯。

人的一生,会经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每一个人的生命,社会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都有耐人寻味的东西,都值得你倾注深情去关注、体验和去发掘。同情心是人类最无私的一种情感,只有你怀着一颗良善的悲悯之心,去发掘、去表现他人的生命价值,才有可能将千千万万读者感动。在鼎公的作品中,人文情怀是一种处世为人的胸怀和境界,是对生命的敬畏,对弱者的同情,对人世的关爱,对道义的守望。人文情怀,对于作家尤为重要。有着人文情怀,作品中会时时处处体现着人情、人性以及对人生命运的关照与关怀,作家的“品”和“格”自高。王鼎钧先生的散文就是以强烈的人文情怀将我深深感动的。而对乞讨者施以援手,也折射出鼎公乐善好施的性情。

从后面看着拄着拐杖的鼎公大步前行,我想到他从青年时代就经历过抗战的大迁徙,用这脚一步一步丈量过祖国的山河,抛洒过自己的血和泪,获取了宝贵的“生命体验”,并用艺术之笔将其真实地再现,以一个中国文化人的良知,演绎了一个热血男儿在血与火时代的生死歌哭。王鼎钧先生的青少年时期适逢日寇入侵,民不聊生,这赋予了王鼎钧敏锐、深刻观察体悟世事人生的特质。他散文创作的一个重要题材就是描述这民族的灾难、心灵的创伤,其中有《红头绳儿》《一方阳光》《哭屋》《失楼台》《种子》等。《红头绳儿》中那黑里透红、能够发出苍然悠远声音的大钟,那正直而严厉的校长,那手指尖尖、扎着红头绳儿、消逝于飞机轰炸声中的小姑娘,作者那美好情愫的破灭,带给人心灵极大的震撼和感伤。《种子》描写一位在战争中不断迁徙、漂泊的女性,患了不孕症,44岁了,可她殷切地、执着地盼望着能有一个孩子,作品写得很有诗意和激情。

熟悉喜来登酒店的美食家顾女士抢先定了四份套餐,鼎公的是红烧鳕鱼,王阿姨的是焖锅牛肉,我随顾女士要的是黑胡椒羊扒,另有西湖牛肉汤、鲜菌玉子豆腐、豌豆黄。饭菜很是精致,很是合乎大家胃口。鼎公的胃口也很好,可能也是多年军伍生活训练有素,一份套餐很快吃得干干净净。

鼎公外着一件米色夹克,里面是米色的格子衬衣,显得很洁净,洁净的长者,会增添我对其的敬重感。

鼎公一边吃一边说,没有什么客套话,似乎都是他很想谈、我也很想听的话题。先是谈了基督教、佛教,鼎公信奉基督教,对佛教也很有研究。很快谈到写小说,他说他写不好小说,他认为中国古典小说属《红楼梦》成就最高,“红楼”是复线结构,交叉着写人物和情节,“三国”与“水浒”就差了很多,“三国”里的故事,一个一个看着不错,就好像看放烟火,一个飞上天了,又来了一个,又飞上天了!互相没有内在的联系。不像“红楼”,一直穿插着进行下去……

看来,鼎公认真研究过小说创作,他曾经出版过小说,他是否认真考虑过创作长篇小说?他晚年出版的四卷本自传《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文学江湖》,在海内外文坛产生过很大影响。2009年,我与新到“百花”不久的张云峰社长谈及鼎公时,他委托我邀约出版鼎公的自传,张社长是人民大学博士,我很佩服他的学术眼光和勇气,当然也很想为敬佩的鼎公当一回“责编”,当日就给鼎公写了约稿信。但三联出版公司邀约在先,鼎公很快就回邮婉拒了“百花”,说是很快就会与“三联”签约了。没能为鼎公出一本书、尤其是与鼎公的这传记失之交臂,这也是我编辑生涯之憾事。

谈到身体,他说不想太长寿,不能走路了就不要活下去了,味蕾没有知觉了,也不要活下去……“小孩子出生拍一拍,老年人去世摔一摔”,老年人就怕摔,一摔就不行了,所以现在很少应酬,很少出来。

我内心有一个问题,即鼎公为什么一直没有回大陆、回家乡?但甫见鼎公,张不开口。其实,鼎公对家乡的感情真挚而浓厚。他在《中国在我墙上》“我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读中国全图。中国在我眼底,中国在我墙上。山东仍然像骆驼头,湖北仍然像青蛙,甘肃仍然像哑铃……”中国在他墙上,他天天看得见;其实,中国一直在他心间。在《一方阳光》中,作者描绘了厚墙高檐的四合院的一个场景——“那一方阳光铺在我家门口,像一块发亮的地毯。然后,我看见一只用麦秸编成、四周裹着棉布的坐墩,摆在阳光里。然后,一双谨慎而矜持的小脚,走进阳光,停在墩旁,脚边同时出现了她的针线筐。一只生着褐色虎纹的狸猫,咪呜一声,跳上她的膝盖。然后,一个男孩蹲在膝前……那就是我,和我的母亲。”这场景,可以说融注了作者最深切的生命体验,因为作者“现在,将来,我永远能够清清楚楚看见”这一方阳光;这一方阳光刻骨铭心,永永远远镌刻在作者心间。《土》写的是一位患了“乡愁”症的游子,吃药、打针无济于事,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一心一意要寻找丢失的装有故乡黄土的玻璃瓶子。找到了瓶子,终于“药”到病除。这两个人,尽管有些病态,但从他们身上,可以折射出经历过内忧外患的中国人执着、坚韧的赤子之心,抒写出作者对故乡、故土的满腔真情。

缘于理解鼎公对家乡的感情,我给鼎公精心准备了见面礼——两盒他家乡的绿茶山东日照毛尖。我带着这两盒春茶,从加州的旧金山、洛杉矶,内华达州的拉斯维加斯、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再到美国东部的纽约,这茶经历了一路的山山水水,经历了飞机、大巴的颠颠簸簸,也经历了初夏的热,不知这茶是否还是鼎公心目中家乡茶的味道?但这表达了我的心意和情感。

我留意到王阿姨的手似乎不是很灵活,她伸出蜷曲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已经伸不直了。她说,是多年剪花卉落下的毛病。我不明底细地问,是插花弄的吗?“插花?我是一直在花店打工,年纪大了,近两年才不做工了。”原来,鼎公夫妇并不富有,如今已七十好几的王阿姨过去一直在花店打工?!说来也巧,2019年末参加山东博兴笔会,结识一自己开花店的女作家,谈起花店,她满肚子苦水,她写作的散文《玫瑰刺》,深刻地描述了卖花女的艰难生活,犹如扎在身体里的一根刺,时常隐隐作痛,这种痛楚,可能会伴陪她终生。而王阿姨到美国后的工作,还不如这位女作家,女作家毕竟是自己开店,为自己打工,王阿姨是为人家打工,是花店雇佣的工人,肯定干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儿。整理一捆一捆的鲜花看着简单,甚至还能勾起年轻人浪漫的感觉,实际上是非常繁杂的劳作,一些美丽的花朵是有刺有毒的,扎在手上是疼痛难忍的。王阿姨凭靠蜷曲的双手,帮助鼎公供养四个孩子上学读书。凭靠创作实力和勤奋,鼎公会有一定的稿酬,但他从来没有参与、配合市场运作,他没有回过祖国大陆,对华文图书最大的市场,他淡然对待。据我所知,国内的名作家,不用说如鼎公般成就,都早已过上小康生活,除却高额版税、片酬,讲课费、出席费每次也要几千元到几万元不等;大陆机构团体和企业家“追星”,引得海外名家也纷至沓来,反复出书、演讲和光临各种笔会、论坛,如果再能提笔写上几句话,说不定还会有意外的收获……而鼎公,连大陆几次举办他的作品研讨会,都没有亲临,当然也不会有其他收入。可汶川地震、大陆水灾的捐赠活动,鼎公却积极参与,不肯“缺席”,他捐出自己签字本书籍参加“义卖”,每每引发众人抢购,收入交由主办方捐赠。据我所知,我们杂志数次的微薄稿酬,他都指定汇给专人,由其捐赠给需要帮助的贫困地区了。

尽管并不富裕,夫人还要给别人打工,一个葆有本色,葆有知识分子良知和品格的作家,一个大写的“人”,我心目中的鼎公永远会像一座大山般“矗立”着。

2020庚子年,一场旷世的瘟疫铺天盖地而来,狠狠地撞击了人们原本平和的生活,社会被撕裂,人群被撕裂,灵魂也被撕裂。而96岁高龄的鼎公就生活于这场瘟疫的重灾区纽约,这不能不令我这个“粉丝”不时地念念想想,有时也将国人防疫的经验、尤其是深受大家喜欢的张文宏医生的防疫语录发送给鼎公,除了介绍点防疫知识,相信鼎公也会喜欢张医生直率、形象而幽默的话语,也能在此际带给鼎公些许的安慰。

一日,从万能的朋友圈看到纽约文友转发的鼎公新作《这恐怖的威胁,不料晚年又经历一次》,我马上阅读,并推荐给好友一敏,希望能有更多的文友看到,《散文选刊》载于2020年第6期上。“这一仗,人类的终极武器是疫苗,研制疫苗需要时间,这期间要死多少人?以血肉长城争取时间,犹如中国的对日抗战。生死之间,联想美国的乐透大奖,中奖的机会很小,比‘陨石击中的机会还小’,还是有人要去买奖券,他心里想的是‘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文章写于4月纽约疫情最严重之际,鼎公的镇定、智慧和幽默,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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