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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未来可期

时间:2024-05-20

◎姚晓敏

将及50岁的那天下午,一个陌生电话惊扰了我的午觉,懒洋洋地按下接听键,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她说,还能听出我的声音吗?我礼节性地回答,抱歉。她说,我是阿薇。我突然惊醒,那个声音似乎穿越了三十多年,将许多沉睡的记忆唤醒,又如湖中的涟漪,迅速消失。

1976年刚开始的时候,少年和年幼的妹妹,跟随一对上海知青夫妇,乘坐长途汽车、绿皮火车再转长途汽车,从中国西北边陲的一座小城来到上海嘉定,耗时差不多一周时间。从西向东,他们几乎穿越了整个中国。绿皮火车穿过许多陌生的城市:天水、兰州、西安、蚌埠、南京,还有许多教科书上未载入的城镇。许多年后,那个少年对中国地图产生了浓厚兴趣,那时,他才发现,那一年的穿越是如此漫长。

而那个少年,记忆清晰,第一次远行,那座叫做上海的大城市让他十分震惊。杨树浦火车站里里外外人头攒动,南来北往各种气息混杂,面色疲惫的人们操着不同的方言,拎着各式各样的包裹。穿过广场,转乘开往嘉定的长途汽车,偶尔路过繁华的街道,高高低低的竹竿晾晒着各式各样色调单一的衣衫,沿街住户在门前架起煤球炉,刺鼻的烟气四处弥漫。很快,长途旅行后的疲惫袭来,沿途江南冬天里的绿色,也丝毫吸引不了少年的注意。少年隐约记得,20年前,他的父母,正是从这座火车站出发,起点和终点恰好相反。

瘦瘦的嘉定老人是少年的外公,他似乎对这个来自蛮荒之地的少年有许多不满。他语气严厉,用方言味极浓的“洋泾浜普通话”教导少年,一定要说“小便大便”,不能说“拉屎尿尿”,一定要学会用三个手指使用筷子,吃饭时一定不能发出声响。嘉定老人难以理解并想象,那个曾被他视作掌上明珠的小女儿,如何在西北蛮荒之地生活了20年,并结婚生子。

外公家后窗下有一条小河,是嘉定护城河的一条支流,河水终年混浊平静,河对岸就是少年即将就读的学校,需要沿着家门口曲曲弯弯的石子路,向东走上几百米,再爬过一座石拱桥,才能到。那条石子路磨得铮亮,已有几十年或上百年的历史。石子路继续向南,翻过一座大桥,就是嘉定西门,烟火气极浓,小百货小菜店肉铺裁缝店茶楼酒肆样样俱全。

嘉定西门的石子路要比外公家门前的窄许多,两旁的屋檐几乎相撞。外公每天的生活雷打不动地从西门开始,凌晨四点半便掂个小菜篮出门,在西门茶楼里寻到固定不变的座位,一碟五香豆,一瓶廉价黄酒,等待苏州评弹开唱。回来时,篮子里无非是那几样经年不变的小菜:鸡毛菜、豆芽、小葱、豆腐干,偶尔有两条鲫鱼或是一小块五花肉。有时候,外公吃早饭时故意忽视少年不良的用筷动作,通常是他厌倦了清汤寡水的“上海泡饭”,独自在嘉定西门享用了一碗混杂着浓浓猪油小葱香气的“阳春面”。通常在这时候,他会带回几只精白粉做的肉馒头,看着少年狼吞虎咽,完全没有吃相。

少年被安排在初一某班的最后一排,他要高出嘉定同龄学生近一头,穿改小二号的黄军装,戴一顶小号黄军帽,1976年,那是西北少年们最为流行的装扮,而在上海嘉定却显得十分与众不同。入学第一天,嘉定同学用各种不同眼神打量少年,有几个试图用“洋泾浜普通话”交流,但均不欢而散。警觉性极强的西北少年处处觉得陌生,实际上他完全能够听懂嘉定方言,在西北边陲小城,他的父母就用这种被当地人戏称为“鸭子话”的方言交流。

大白兔奶糖,城隍庙五香豆、梨膏糖、超细的上海挂面,还有,还有……少年的父母每次从上海探亲回来,这些都是必带物品,那些东西“老好吃的”。嘉定的第一个冬天,让少年觉得寒冷无比,室内室外一个样,没有火炉,听不见铁皮水壶在火炉上滋滋冒气的声响,这让他觉得,那个西北小城至少有一样是好的。

早上第二节课后,紧接着是广播体操,所有学生涌向操场,排成纵队。站在最后一排的少年,突然被三个恶少围住,一个比少年矮半头的小光头,当着上千学生,抢走了少年的黄军帽。少年可能觉得无比愤怒,甚至觉得羞耻,天生的怯懦却让少年无动于衷。第六套广播体操熟悉的旋律响起,少年几乎僵硬地举起双手。第三节语文课少年全堂走神,失去军帽的耻辱让少年觉得颜面尽失,下课铃响了,少年还没回过神。前排那个扎长辫子的女生突然回头,轻声说,她去过兰州,她的父亲在那里工作,说完,快速转身,留给少年一个梦幻。少年仿佛突然间从无尽的深渊中爬出,一缕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嘉定冬天的寒气。

嘉定女生的瓜子脸后来再也没有从少年的记忆中消失。少年清楚地记得瓜子脸下唇附近那粒黑痣,那张瓜子脸包括那粒黑痣,与电影演员祝希娟几乎撞车,嘉定女生的模样活脱就是祝希娟的少女版。那时候,少年对未来并没有丝毫感知,但那一刻的温暖,却影响了他的未来。

只要天色将暗,外公外婆便早早钻入挂蚊帐的红木大床。少年则在小阁楼里如饥似渴地读小人书,读《三国演义》《水浒》,还有许多线装书,少年看得似懂非懂。从小阁楼泄下的白炽灯光,若被精明的外公捕捉到,便会引来一顿呵斥,电和油,嘉定外公最为节省的两样东西,全要从外公看自行车棚的微薄收入中开支,省出来的钱,还要保证他每日三瓶黄酒,外公从来没有考虑过要将黄酒戒掉,那是他的命根子。

少年的同学大都在嘉定西门附近居住,很快邻居们都知道少年从新疆来。新疆来的,道士的外孙。少年走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常有人指指点点,个子蛮高的,眼睛老大的。少年听出了邻居对新疆的好奇,也听出了他们对新疆的鄙夷。少年很不以为然,他很快就适应了嘉定生活,或许他骨子里就流淌着与嘉定有关的血液。学会一种方言或是语言对少年来说并非难事,只要有合适的环境。

凭着一分狡黠,少年很快与同班阿华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少年用小人书收买阿华,并暗示阿华可以将这些宝贝小人书借给前排的长辫子女生,甚至可以无限期归还。少年拐弯抹角地打听到,少女祝希娟,就住在嘉定西门,恰巧住在阿华家隔壁。少年鼓动阿华向老师提议,将两个成绩不好的男生与学习很好的长辫子女生分在同一个课外小组,骨子里,少年是想让长辫子女生在视野里永不消失。

少年母亲的小学同学,就在少年就读的学校任教,并担任少年的班主任。有一次,少年母亲的同学不小心说,可惜了,侬姆妈蛮好留在屋里的。少年母亲同学所说的“屋里”,即是嘉定。好奇的少年后来向母亲求证,才知道,17岁的母亲,当时被南京一家剧团看中,喜欢唱歌跳舞的母亲一定要去。外公却不给母亲任何机会,他说,去当一个戏子,乃家门不幸。于是,倔强的母亲偷偷报名,要离家越远越好。少年很久以后才明白,母亲的负气出走,也让少年失去了成为嘉定人的名分。

在嘉定西门,外公知名度极高。那个前道士,博学但不多才,烧得一手好菜,但苦于原料不足,1976年,许多东西还凭票供应。三角钱的豆芽,前道士摘得仔仔细细,豆壳、芽须皆要摘掉,只留下白白胖胖的中段,配上几根韭菜,那道菜名为“小青青白娘娘”。前道士一直无所事事,与俗世保持距离,靠着变卖家中数量不菲的明清瓷器铜钱线装古籍为生,多数被他换成黄酒,倒进肚中。直到家中阁楼上的那些明清宝贝所剩无几,为了生计,前道士放下身段,开始从街道小工厂接糊纸盒的活计。自从接下看自行车棚的生意,前道士觉得自己也是一个体面的上班人,早饭后准点出门,商场关门后,他也从容回家。自行车棚天地虽小,但前道士 “螺蛳壳里做道场”,将车棚经营得格外得体,别有一番滋味。有几次,前道士借着酒兴,想向来自西北蛮荒之地的外孙炫耀一下做道士时的风光,话到嘴边,终觉得不合时宜,便与黄酒一道咽进肚中。有一次,长大的少年发现新疆家中的糖罐盐罐皆为清乾隆瓷器,大为惊呀,母亲却不以为然,外公屋里以前多了去了。那几个前清瓷器,早已被少年母亲摔得七零八落,又用母亲工厂化验室里的环氧树脂,粘贴得严严实实。

当年母亲赌气离家,外公十分担心宝贝女儿的未来,但对自己的未来却看得清清楚楚。看自行车棚收来的钱,外公与商场算得明明白白。外公每天体面地坐在自行车棚的入口处,将一张硬纸牌交到停车人手里,再收回纸牌,风雨闪电雷打不动。当又一个新时代来临时,外公依旧茶楼、家、自行车棚三点一线,黄酒照喝,评弹照听,五香豆照嚼,牙口好得吓人。但前道士始料未及,他的未来,却与一辆失控的摩托车撞在一起,那一刻,外公恰巧穿越斑马线,与醉酒的摩托车手不期而遇。

那个时代,悄无声息地来临。1976年9月9日,新疆少年第一次在嘉定体育馆的游泳池里抛开救生圈,怯生生地在浅水区里“狗刨”。没多久,游泳池旁的扩音器里,一个男人急促地催大家出池,哀乐随即响起。少年不相信,那个伟人说走就走了。

那一天,少年装作不经意地问阿华,长大了想做什么?阿华愣了半晌,我要娶隔壁的阿薇做老婆。少年的眼神顿时变得十分可怕。临走前,他想了无数借口要见少女版祝希娟最后一面,但终究作罢。

52次绿皮火车从杨树浦发车,汽笛尖声鸣叫,少年无比绝望。对这座大城市,他突然有了一丝眷恋,因为那个叫阿薇的女生?火车停靠兰州时,阿薇再一次逼真地浮现在少年眼前,这一刻,少年觉得兰州无比亲切,好像在这里生活过,在黄河边甚至撒过一泡尿。揪心的刺疼在少年周身扩展,少年独自在硬座座椅下的地板上挣扎,瞬间,少年不顾一切想永远融入车窗外深不可测的戈壁夜色里。再往后,一望无际的戈壁冲淡了少年对阿薇的思念。绿皮火车缓缓向西,少年离那座大城市离嘉定西门离阿薇越来越远。有时候,距离可以淡化思念,甚至让刻骨铭心的思念也化作烟云。许多年后,长大后的少年十分平静地与另一个女人分手时说。

在长江南岸一个叫嘉定的小县城,少年曾经无比思念那个他生于斯长于斯的西北小城。再次回到小城,少年却感到十分不适。枯黄色的夏天,杨树叶子上积下厚厚的尘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泥土味,小城里的人普遍肤色黝黑,如同“非洲人”,与长江南岸那座大城市的人相比,仿佛活在两个世界。外公就是这样形容从西北回来的女儿女婿。少年的父母从来没有告诉内地的亲人,如何在戈壁滩上建工厂,建城市,开荒种地种树。一颗卫星,发现中国西部版图上突然出现了一片绿洲,联合国的专家不远万里实地考察,确定这里不是中国的秘密军事基地,全是人工的奇迹,感叹无比,随后将一座以迪拜命名的奖杯颁给这座小城。

这座小城始终与少年若即若离。在少年的印象里,当时只有四平方公里主城区的小城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仅有的两条柏油马路,是世界上最宽阔的道路,仅有的三家国营商店,已经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全部收纳其中。然而,1976年的那次漫长的穿越,长江南岸的那座大城市彻底摧毁了少年对西北小城的美好印象。少年隐约觉得自己和长江南岸有一种割不舍的联系,某种程度上,少年属于长江南岸,少年渴望属于长江南岸,沉淀在少年血脉中的南方基因不时蠢蠢欲动。

从紧贴石子路的前门,到紧贴护城河的后窗,有一条长长的甬道,无论四季,后窗始终敞开着,夏季会吹来略带土腥气和鱼腥气的穿堂风,冬季的穿堂风则湿冷钻心。雨季,雨滴敲打河面,要是在夜晚,便是最好的催眠曲。而在西北小城,一年四季的大部分时间,窗户都是关着的,因为无孔不入的风沙。在少年的印象里,嘉定老宅几乎所有的窗户一年四季常开,外公说是要和天老爷通气,晦气可以散出去。而在西北小城,仿俄式建筑通常开瘦长窄小的窗户,深深地嵌入土坯墙当中,常年密闭,似有似无。窗户纯粹是一种摆设,透过这样的窗户,几乎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少年的外婆属于畏寒的人,常常试图关闭那些敞开的窗户,她无用的举动很快会被外公制止。少年的母亲也试图打开西北小城家中的窗户,但每次开窗前,窗台上堆放的杂物就够少年的母亲收拾半天,况且,少年的父亲对于开窗极为反对,俄式土坯房里那种特殊的气味带给少年父亲一种无与伦比的亲切感,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只要闻到那种温暖的气味,少年的父亲便顿觉轻松愉悦。

1977年冬天,中国570万考生走进了已被关闭了十余年的高考考场。这个消息多少让少年感到一线希望,少年隐约感觉到,长江南岸的那座大城市在向他招手,某一刻,那座江南城市幻化成长辫子少女阿薇,长在她下唇某处的那粒黑痣似在跳动。那年冬天,少年和几个同龄少年正躲藏在西北小城的地下防空洞里,故作成人模样,点燃:“红山”牌卷烟,深吸了几口,少年厌恶地将半支香烟丢在地上,用脚尖碾灭,郑重其事地告诉同伴,从明天开始,他要好好学习数理化。三年后,少年忐忑不安地走入考场,又走过一座独木桥,颤颤巍巍地闯入长江南岸那座大城市。

许多年后,少年开始慢慢地了解父亲,那个用扁担挑着少年的行李,一路从大西北摸索到上海四平路著名学府大门口的中年男人。少年父亲如同一个忠实的挑夫,一路埋头向前。已经过去的岁月,少年的父亲曾经在长江南岸这座大城市的某处洋房里,过着无忧无虞的生活。少年的父亲后来刻意在记忆中抹去这段痕迹,又或许是时间故意冲淡了这段记忆。

老洋房活在少年父亲幼年的记忆里。刚刚懂事的那个年龄,少年的父亲便觉得老洋房里的其他人与自己有一种微妙的关系。一次争执中,老洋房里一个大一点的少爷指着幼年的少年父亲鼻尖,恶毒地说,你不是老洋房的人,你是寄养的。那是少年父亲平生第一次受到羞辱。一个和气的管家,脚似乎有点跛,将幼年的少年父亲引到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块老城厢梨膏糖,混合着浓烈中草药味的梨膏糖让少年父亲终生难忘,也成为日后少年父亲每次回上海探亲必定要带回西北小城的物品。

活到中年的少年父亲早已宠辱不惊,但因为少年考取了长江南岸那所著名的学府,少年父亲对那座城市的记忆慢慢被激活。那座洋房,早已淹没在江南城市的某一处,或许在沉睡,或许堆满了杂物,早已破旧没落。

少年父亲六岁那年离开老洋房,来接他的两个陌生人据说是他亲生父亲的手下,各自腰间别着一把枪,眼中透着凶光。六岁男孩隐约听大人们说,日本人走了。离开老洋房时,六岁男孩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经过一个弄堂口时,六岁男孩看见那个他熟悉的买糖果小男孩,年龄与他相仿,仍旧蹲在街沿石上,眼巴巴地盯着过往行人。陌生人要带六岁男孩去嘉定,或是青浦,要去见六岁男孩的亲生父亲。对于亲生父亲,六岁男孩毫无印象,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亲生父亲的存在,还有母亲。一个陌生男人告诉六岁男孩,你是我们司令的大公子。

如果说,通往未来的道路有许多条,六岁男孩从老洋房去嘉定的那条路便是其中一条,他16岁从上海乘坐绿皮火车前往西北小城则是另外一条。后来,少年父亲和母亲在上海与西北小城之间反反复复,通往未来的起点和终点不断相互交替。

关于亲生父亲,六岁男孩的记忆断断续续。他们到达嘉定或是青浦的那天夜里,许多人聚在一块很大的露天场地上,燃着篝火,许多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两个陌生男人穿过许多喝酒的人,将男孩交给一个身材魁梧、声音洪亮的男人。那个男人满身酒气,一把将孩子揽入怀中,露天场地上响起一片欢呼声。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接过男孩,也是一番亲热,六岁男孩觉得透不过气来。那就是六岁男孩的亲生父亲和母亲,江南游击纵队费祥司令和他的二房太太。

日本人将费祥的人头赏金从300大洋提升到3000大洋,费祥和他的江南游击纵队依旧神出鬼没,在江南水乡声东击西,让日本人头疼不已。那天晚上,六岁男孩因为旅途颠簸,早早入睡。醒来时,费祥司令和他的江南游击纵队已人去楼空。有消息说,江南游击纵队已被国民党上海守军51军刘昌义部招安,前司令费祥变身上校旅长。又过了数年,男孩夜里惊醒,听到母亲和一个男人在激烈争辩。若明若暗的灯光中,男孩看见一身便衣的前江南游击纵队费祥司令,神情紧张得让母亲赶紧收拾东西。当夜,他们便急匆匆来到一个陌生的小镇,不几日,前江南游击纵队司令费祥改做豆腐生意,在小镇拥有独一无二的豆腐摊头,据说是祖传手艺,秘不示人。

头道豆浆的醇香,令六岁男孩终生难忘。热腾腾的豆浆盛放在一只带铜箍的竹筒里,掀开盖头,热气扑面,白里透黄的浆水时常挂在六岁男孩的唇边,舍不得拭去。待他长大,去到西北,从少年到青年,再为人夫为人父,最喜爱最珍贵的饮品,莫过于豆浆,但后来的豆浆很少能品出少年时的味道。在生活艰苦的年代,即便有豆浆,里头也要掺许多水,豆浆变得清汤寡水,更有一种洗碗水的怪味。少年的父亲一次在公共食堂实在忍不住,对着豆浆发出抱怨,随后便召来满堂批斗,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每天深刻检讨资产阶级坏思想是如何作怪?如何无视人民群众的劳动成果。

在6岁男孩破碎的记忆中,那个做的一手好豆浆的亲生父亲似乎极不真实。1950年初春,前江南游击纵队司令、51军上校旅长费祥再一次人间蒸发,二房太太带着4个孩子,日子过的极为艰难。据说,51军欠共产党的几笔血债算到了上校旅长费祥头上。上校旅长费祥消失的前几年,还安排旧部偷偷送来一些银两,来的人均不知道前司令前上校的下落,传说在香港,又或是在台湾,做账房先生。有一次,军管会的同志闻到风声,上门仔细盘查,将家里的东西翻了个遍,也无结果。

少年的父亲是在家道最为没落的时候前往西北小城的,他的身体刚刚发育成型,像是快速催生的绿豆芽。在嘉定招工的解放军同志将西北小城描绘得如同仙境,有绿树,有俄式楼房,甚至有湖泊,那座工厂将是新中国最大最先进的甜菜制糖厂。后来,少年的父亲得知,做招工宣传的解放军同志压根就没去过新疆,只是道听途说,将两张油印小报上的东西化作自己的想象。少年的父亲只记住了一句话,每个月都有工资发。他仔细算过,自己不需要花多少钱,省下的钱每个月能给母亲寄回15元,弟妹们就有饭吃。

少年父亲这一次对未来的选择,纯粹是一次冒险。1956年,少年的父亲和几百个嘉定青年踏上西行之路,其中,便有那个赌气离家出走的嘉定少女,后来成为少年父亲的妻子,再后来成为少年的母亲。绿皮火车走了几天几夜,最终停留在一个叫尾亚的小站,兰新铁路西向的终点,距离新疆首府乌鲁木齐近800公里。小站尾亚热闹非凡,站外搭建了各式各样的帐篷,一眼望不到边。数百个嘉定青年,被人领到一处最大的帐篷区,简易门楼上“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的横幅格外醒目。

通往未来之路刚开始的那一段每个人几乎相同,走着走着,便会遇到不同的叉路口,将你引到不同的未来。那个身材如绿豆芽般的嘉定少年,还没有发育成熟,但经过西北充足阳光的烘烤和冷湿气流的磨砺,数年间便长得黝黑结实,身板挺阔。他喜爱运动,这一点可能是前江南游击纵队司令费祥的遗传,但少年的父亲并没有将这一基因遗传给下一代。少年父亲篮球打得极好,一直打到50多岁,实在打不动,又去做女篮教练。退休后他常常感到“胸疼”,去了几家医院,查不出病因,后来,有了更先进的检查设备,影像科的医生隐约在他左肋骨发现几处旧伤。少年父亲这才记起,可能是打篮球抢篮板时留下的。

西北制糖厂是季节性生产,漫长的夏季除了设备检修,一部分工人要被派去做“副业”,养鸡养猪养羊种菜,少年的父亲每次都主动报名去压豆腐,这份工作工分少,还要起得早,但收工也早。少年父亲最看中的,是每天可以落下一大杯浓浓的豆浆,他小心翼翼地收在一只大号搪瓷杯里,稳稳当当地提回家,兑上自家工厂生产的白砂糖,那滋味十分奇妙。少年父亲好似品尝到了他6岁时的豆浆滋味。凭票供应时代结束后,豆浆便与少年父亲的早餐形影不离,他对某可乐嗤之以鼻,中国豆浆,几千年的历史,外国佬晓得个屁。少年对豆浆一直持保留态度,年幼时为了应付父亲,他故意装作十分喜欢的样子,屏着气将豆浆一口喝下。待他长大,大到能够脱离父亲的管束,便将豆浆直接踢出了早餐。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少年的父亲,“优雅”两字最为贴切。上海男人像个艺术家,身段优雅地站在十米高的糖水蒸发罐前,透过厚厚的观察镜,仔细观察沸腾的糖水,他可以从气泡的密度,准确地判定糖水煮得是否到位?打篮球是业余,看糖水则是他的专业,他一干就是40年。上海男人脱去工装,便会换上一身整洁的便服,熨得平平整整,即便上面有补丁,也贴补得十分艺术。他的妻子,那个嘉定少女,后来把对歌唱舞蹈的追求,全部化作日常生活中,将色彩单调品种奇缺的生活,调理得有滋有味。少年日后体会,那座老洋房,或许从来没有离开过父亲,父亲的“优雅”,都是幼年记忆中的老洋房在作祟。

少年的父亲有一次和少年的母亲说,幸亏选择了西北小城。他们每次回嘉定探亲,总是自豪地告诉亲戚,我们也生活在城市里。1980年以前,他们极不自信,西北小城与嘉定确实有天壤之别,但西北小城夏季丰富的瓜果,让他们在嘉定找回了自信。探亲的时间通常选择在夏季,甜菜制糖期还没有开始,最重要的,这个季节探亲回嘉定,可以带回许多瓜果,而少年的父亲,则每次充当挑夫,从嘉定长途客运站挑到西门附近,少年父亲会歇一歇,擦掉额头上的汗珠,整理整理衣衫。

从1956年开始,他们已经是外省人,不管承认与否,这样的印迹抹也抹不掉。长江南岸的那座大城市,常常会用一种高傲鄙视的目光,以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俯瞰周边或是更远的区域。而因为无知,西北或是更遥远的新疆,在嘉定土著居民眼中,便如同蛮荒之地。每次探亲假快要结束时,也是少年母亲忍气吞声到了极点的时候,少年母亲含着泪,发誓下趟再也不回来了。少年父亲次次做和事佬,夹在少年母亲和那个小心眼的嫂嫂当中。再隔四年,探亲季再次到来,少年母亲早已将诸多不愉快抛到脑后,一天数次,催促少年父亲,早早准备行装,早点请假。除了接济嘉定的亲人,少年父亲和母亲把不多的积蓄全部换成了火车票,我们对铁路贡献最大,少年母亲每次在52次绿皮车厢里,都要和列车员说这句话。

每次从嘉定返回西北小城,有好几天,少年父母话似少了许多,做事也无精打采。少年母亲炒出来的菜,不是咸就是淡。有一天早上起来,少年去水缸打水洗漱,竟然发现缸里已空空见底。这样的滋味,很多年以后,少年才真切地体会到。少年或许从来就不属于嘉定西门,他只是长江南岸那座大城市的匆匆过客,如同忙忙碌碌在长江南岸和西北小城两地间穿梭奔波的父母,而西北那座毫无特色的小城,后来竟深深嵌入少年的生命,每一次离别,都让他牵肠挂肚。

曾经和少年一起猫在地下防空洞偷偷吸烟的,有两个少年最要好的伙伴。外号叫“老八”的那个家中排行老八,父亲“八路”出身,湖南母亲十分干练,一口气生下8个儿子。在那个困难时期,“八大金刚”个个如狼似虎,刚过月中家里便会断粮,常常要靠野菜弥补粮食不足。另一个伙伴外号“少校”,长得文质彬彬,父亲曾是国民党新疆省警备总司令陶峙岳部下的一名少校,1949年9月25日起义后,整编为人民解放军22兵团,尔后参加西北小城建设。“少校”的父亲45岁仍光棍一条,经人撮合,将27岁时的军官照寄往江苏镇江,将一个18岁的妙龄少女骗至尾亚。镇江少女见了“少校”本人大失所望,因为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只能割断返乡的念头,稀里糊涂地随了“少校”。

当少年碾灭烟头,发誓要学好数理化时,“老八”和“少校”均不以为然。他们对这个狡猾的伙伴入骨地了解,他们私下里猜测,少年是否别有企图?少年从嘉定回到西北小城时,第一时间将他们约到地下人防工事,从内衣里掏出一包压得变形的“红山”牌香烟,炫耀地说,这在上海十分平常,是少年第一次“引诱”他们走上了吸烟的歧途。那时的少年,常常让“少校”和“老八”十分佩服,少年口中的上海或是嘉定,对他们来讲是另一个世界,少年为他们带来的小人书和大白兔奶糖,更让他们感到阵阵惊喜。

那个少年时常忧郁,离群索居,拒人千里之外;也时常豪气,在与另一群孩子群殴后,身无分文的少年会号召小伙伴们捐出身上的零钱,以少年的名义买来五分钱一根的奶油冰棍,奖励在场的每一个小伙伴。每年冬天,少年精心设计,在运送甜菜车辆必经路段设置“路障”,十余个小伙伴埋伏在路两旁,运送甜菜的车辆猛然压到几块石头,满载的甜菜顺势会滚落几个下来,小伙伴们在少年的指使下,一哄而上,将那些掉落的甜菜据为己有,回到家中,用土法熬制糖浆,或切成片烤来吃,那是西北小城那个年代冬天独有的美味。

所以,当少年考入上海四平路上那所著名的学府,兴高采烈地准备离开西北小城时,“老八”和“少校”竟然有一种落寞,竟然挤出了几滴眼泪。少年却期待着与长辫子少女阿薇的相见,这个秘密少年保守了许多年,连他最要好的伙伴也没有透露半点。一个新的未来正向少年招手。

第一个大学假期,少年在嘉定西门见到阔别多年的阿华,竟然有些生疏了。阿华长得结结实实,伸过来的手将少年捏得生疼。阿华在嘉定食品公司学徒刚满,已经独立出摊,他热情地邀请少年去他的摊头上看看,答应免费切一块上好的五花肉让少年带走。啥人去读大学,毕业了要分到外地去,没有卖肉实惠,阿华脱口而出。少年拐弯抹角打探长辫子少女阿薇的消息,他在少年同伴阿华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但他此次急切赶到嘉定西门,最想见的人并不是阿华。少女版祝希娟,现在不知道长成什么模样?她那个“臭老九”父亲平反后从兰州回到嘉定,分到一套新公房,早已搬离西门。而阿薇,在一家效益很好的国营工厂上班,拿计件工资。都要上班,忙得要死,不大来往了。阿华是不是已经放弃了娶隔壁阿薇做老婆的想法?少年对阿薇的思念顿时被冲淡了许多。

少年的母亲那一时期气色非常好看,精神头十足,遇见厂医院包治百病的神医,少年的母亲喜滋滋地说,近来睡得很好,半夜都不起夜。少年的母亲逢人便说,她的大儿子多么多么优秀,现在在中国一所著名的学府,在长江南岸的大城市。她无比自豪,甚至比获得第一枚兵团“五一”劳动奖章时还要兴奋。当年,少年的母亲毫不犹豫地跳入春季水库决堤时涌出的刺骨洪水中,下身落下终身隐患。她暗地里为大儿子规划了一个未来,在长江南岸那座大城市毕业、就业、结婚、生子,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电气工程师。少年的母亲像是现代版的祥林嫂,成天将大儿子挂在嘴边,大儿子已成为她的一切。和外人交谈,无论什么样的话题,她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引出她无比骄傲的大儿子。她在中国西北小城几十年的艰辛付出,这个大儿子,便是最好的收获。

负气离家出走的嘉定少女,1956年7月执意西行时,对西北小城充满了憧憬。几百个热血青年男女丝毫不觉得绿皮车厢拥挤闷热,一路欢歌笑语,将熟悉的江南水乡抛在了脑后。他们是新中国的建设者,将要在西北建造一家先进的甜菜制糖厂,他们甚至从没有见识过甜菜,对这种藜科类草本植物一无所知。西北小城周边有广阔的农田,那里夏季昼夜温差极大,有利于甜菜块根增大和糖分积累,他们日后既是工人,又或是农民。几十年下来究竟吃了多少苦?从少女变成妻子又变为母亲,倔强的嘉定少女从没有告诉过道士父亲。她的小脚母亲曾心疼地抚着女儿粗糙的手,落下数滴眼泪,你每次回来,黑得像非洲人。小脚母亲尽一切可能,让女儿在短暂的探亲期间好生休养,每天都要叮嘱前道士,买一块肉,买两条鲫鱼。

嘉定少女含辛茹苦地将三个孩子拉扯大,搬了无数次家,从独间俄式走廊房,到里外间陕北式窑洞房,再往后,搬进有三间房的军营式连排土坯房,家里顿时宽敞了许多。小一点的那一间,被嘉定少女独出心裁地改造成厨房加鸡舍兔舍,另备两个腌制咸菜的大缸。嘉定少女变着法改善家里的伙食,冬季仅有的土豆萝卜白菜,在她手里也会妙变出五六样精致菜肴,这一点似乎传承了那个道士父亲。条件再为艰苦,每到周末,嘉定少女家中必定宾客满堂,徒子徒孙们早早赶来,厨房里飘来的香气让他们浑身酥软,饥肠辘辘。1983年,嘉定少女一家五口终于搬进了小三室楼房,虽然只有40多平米,但一家人足足兴奋了十余天。这是西北第一的制糖厂建造的第一批职工楼房,距离当年招工时解放军干部许愿的楼房已过去27年。

在那些艰苦的岁月,少年的母亲始终追求一种“精致”的生活,各种盘盘罐罐,将当时可能有的种种佐料收纳得井井有条,那几个从道士父亲处偷偷带到西北小城的清代瓷器,尤其珍贵,数次打碎,又数次被粘贴得天衣无缝。少年母亲独家蒸鸡蛋下面,每次都藏着不同的秘密,每每令少年浮想联翩。制糖厂的工人们常说,这两只上海鸭子真正是绝配,找不到第二对。那个上海男人,青春期在球场上驰骋,模样一定很好看,一定会吸引许多少女的目光,而那个嘉定少女如何将这个风度优雅的上海男人俘获到手?对少年来说可能永远是个谜。

某天晚上,已被岁月磨得棱角全无、早已找不到半点江南女子风姿的前嘉定少女翻来覆去睡不着,用力推醒旁边酣睡的丈夫,把重返江南水乡的梦想合盘托出,前江南游击纵队费祥司令的公子对此极不配合,哼哈二声,便沉沉睡去。

一切看似顺顺利利,分毫不差地朝着少年母亲设定的方向前行,但未来总是出其不意,在原本看似直行的坦途上,毫无征兆地生出一些叉道。与少年相比,“老八”和“少校”则没有那么幸运,他们甚至连高考的入场券都没有拿上,便早早进工厂做学徒,每月领30多元人民币。妈的连抽烟的钱都不够,少年的儿时伙伴“老八”没多久就辞职,离开父母亲手建造的工厂,竟然没有丝毫留恋。年事已高的老八路气得七窍生烟,却无力收拾这个不孝之子。“老八”是第一个“下海”的糖厂子弟,引起不小的轰动,至于他下海那几年去了什么地方,无人知晓。“少校”循规蹈矩在工厂混了若干年,有一次去外地出差,在火车上结识了一个高人,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平步青云,在糖厂的一个下属分厂当上了厂长,前途十分可观,老人们说,这小子比他那国民党爸爸有出息。

少年的父亲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这是一个变化极快的时代,这个优雅的上海男人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大大地落伍了。他为自己在长江南岸读大学的儿子感到自豪,他为自己清清白白做一个职业工人感到自豪。业余时间,在他热爱的球场上,已明显感到体力不支,勉强打完上半场,已气喘嘘嘘。

在西北最大的甜菜制糖厂,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热衷的话题。下海多年音讯全无的“老八”突然现身,短粗的脖子上挂着一根沉甸甸的黄金项链,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块深绿色扳指,逢人便散发“555”牌香烟,头发梳得铮亮,像是上足了鞋油。传说中“老八”生意做得极大,和部队某领导的女儿处得极好。“老八”的父亲一次说,这小子能耐了,下飞机有“巡洋舰”接,而“老八路”当年的座驾是一辆老掉牙的“伏尔加”。

“少校”经商的天分也在那时候显现,先是从内地引进了一款奇妙的“小香槟酒”,立时轰动全城,最远卖到了喀什。尔后又调制出中国版的“伏特加”,让苏联客户挤满了小小的样品间。若不是“小香槟”意外地发生了几起不太严重的“爆炸”,要不是仿制的“伏特加”恶名远扬,“少校”研制的“一黄一白”还会源源不断地为他带来更多的真金白银。“少校”见好就收,第一时间将名噪一时的“丝路酒厂”高价盘给一个福建老板。此前,“少校”已借改制的名义,将国营“丝路酒厂”变到他的名下。福建老板接手数月,“丝路酒厂”便一命呜呼,福建人突然醒悟到,“丝路”即死路一条,但悔之晚矣。

那个少年最初的名字叫费立,后来改为费翔。1963年冬,西北少年在小城诞生时,费立这个名字突然在他父亲脑海中跃现。百废待立,废而后立,少年父亲希望这个新生儿,能够在未来某个时候,光耀费家宗庙。少年渐渐成长,费立这个名字便有了某种不良的预期,少年自幼多病,是厂医院常客。待到少年懂事时,费立这个名字的谐音常常招来同学的讥讽。少年的父亲便决定为少年改名,思来想去,定下费翔,暗中寄托对前江南游击纵队司令费祥的思念。这个秘密保守了多年,在特殊年代,调查人员曾获得一丝线索,通过多种渠道,不止一次暗中调查少年父亲的身世。每隔一段时间,调查人员就会在一间没有窗户的仓库里,借着昏暗的灯光,对少年父亲严加盘查。有几次,恍惚间,疲惫不堪的少年父亲差一点就说出了实情,最后一刻的坚守,让他保留了晚节。因此,在少年父亲清白的履历里,关于他的父亲,始终记载如一,姓名:费铭,个体工商业者,疫于1950年春。在嘉定西郊著名的墓地里,费铭的墓碑有据可查,但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那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衣冠冢。

1987年春晚,台湾歌手费翔以《故乡的云》《冬天里的一把火》一举成名,多少让西北少年费翔有点尴尬。有时候,他不得不解释,他少年时就有这个名字,那个时候,他正读小学五年级,而台湾的费翔在读初中。台湾费翔红遍中国时,西北费翔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前世。他努力拼凑江南游击纵队司令威名远扬的场景,在江南水乡茂密的芦苇荡里,在县城周边的黄土路上,虚构的厮杀场面甚至多次在梦中出现,费祥司令中弹的情景几度将他从噩梦中惊醒。少年父亲后来通过某一渠道,颇费周折地取得了几页台湾高雄市户籍复印件,确认前江南游击纵队司令、51军上校旅长、高雄市渔政司司长费祥,于1979年7月29日,病逝于高雄。西北费翔暗中设想,如果,不是一念之差,抗战胜利后被国民党上海守军51军收编,而是整编为共产党的部队,曾经被日本鬼子悬赏三千大洋的前江南游击纵队司令会有什么样的未来?他顿时热血喷张,隐约觉得自己的未来也一定会充满传奇。

有一阵子,西北少年费翔相信了,相信母亲为他规划的每一步,都通向一个美好的未来,他几乎看到了那个未来。百无聊赖之际,另一个他一无所知的未来突然向他招手。

最后一次走出上海405研究所看似普通却内藏玄机的院门,已长大的西北少年费翔长长舒了口气。他在这里已经虚度了好几个春秋,成天与CAD软件和一堆图纸打交道,长大后的西北少年从来没有关注过上海的夜空,这一天,他略为留意了一下,竟然看不到半点星星。他试图想带走点什么,此刻才发现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如此,他觉得无比轻松。405研究所所长在费翔上班的第一天就教导他,默默无闻地工作,持之以恒地坚守,国家会记住你,人民会记住你。但费翔已等不得那一天。跨出院门的瞬间,他有一种冲动,想去嘉定,想最后一次看一眼阿薇。

西北小城与嘉定西门相隔4000多公里,费翔曾试过写信,但写了无数次全都撕碎。在上海的这几年,他装作心不在焉,几次试图从阿华处打探消息,但阿华忙着做生意,根本无暇体谅费翔的心思。阿华在国营食品公司把切肉的技术练得炉火纯青,再加上副食品凭票供应时代结下的人脉,脑筋活络的阿华在上海副食品市场放开的第一时间,果断从国营食品公司买断工龄,自由得像只小鸟般做起自己的生意。一次,阿华告诉费翔,阿薇嫁给了一个小警察。又一次,阿华告诉费翔,阿薇生了个女儿。费翔每一次都装作若无其事,每一次心里却都隐隐作疼。偶尔,他路过电影院,海报上的演员全都是陌生面孔,他印象中看过祝希娟出演的最后一部电影是《啊!摇篮》,大约是1979年。

西北少年费翔的归来,让他的母亲从此一蹶不振。母亲看到两手空空回到西北小城的费翔,梦中构建的江南大厦轰然倒塌,面对母亲的悲伤和愤怒,西北少年想了又想,只留下一句话,在上海,总觉得自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一向与医院无缘的母亲血压徒然升高,伴随着轻微脑梗。西北少年费翔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私底下又觉得一阵轻松,愉悦无比,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毫无目的在空中游荡。掌控风筝的那一头,便是少年的母亲。

回归西北小城的费翔,再一次展示了他的与众不同。他很快将“老八”和“少校”招至麾下,告诉他们“要一起干大事”。西北少年特意找来一张发黄的信笺,抬头印着某某制糖厂,西北少年一笔一画地写下“生不同日,福贵同享”,颇有些桃园结义的味道。这三个少年时的玩伴,在旧信笺的末了,歪歪扭扭故作正经亲笔签名。西北少年费翔仔细地将旧信笺折好,收入一只牛皮纸信封,留待日后见证。

他们赶上了那个好时代。西北少年凭着在上海时的道听途说,三个儿时伙伴凭着不知从哪里来的运气,从一个叫义乌的地方,倒腾来许多廉价商品,又将它们倒运到新疆各地,再后来,他们的生意版图扩张到中亚,扩张到俄罗斯。某一天,西北少年费翔递给“老八”一张金灿灿的农业银行卡,示意“老八”去营业部查询余额,营业员用惊奇的眼光打量“老八”,卡内余额足足有100多万元。西北少年得意地说,这才是开头。

而在西北第一家甜菜制糖厂,有许多“过来人”用一种疑惑的眼光打量这三个与众不同、油头粉面的年轻人。1993年,似乎所有的东西都成了紧俏货。“老八”的父亲也有点看不明白,这个八路出身的“老销售副厂长”时常把“斤糖斤肉”挂在嘴边,意思说,机制白砂糖的价格应当比照猪肉。1993年之前,西北第一制糖厂白砂糖的出厂价是九角三分,此时的猪肉价格是每公斤一元五角六分,随后,白砂糖价格突飞猛进,一口气把猪肉远远甩在身后。突然醒悟的厂长把销售大权独揽,乐此不疲地埋头签字,办公室外排起长队,夜里,厂长家门外也排起长队,客户来自天南地北,最不可思议时白砂糖一日三价,厂长早上批出的条子中午就会作废。

这样的好机会,西北少年自然不会错过。他让“老八”厚着脸皮去找老八路父亲,实在拗不过,老八路父亲又红着脸去找厂长。老八路顿着脚,把条子甩给“老八”,你这兔崽子毁了我一世英名。这也是三兄弟早期最为得意的一笔买卖。后来,西北少年费翔在多个场合出现,以他天生的演讲口才,满怀真诚,告诉那些政府官员和那些濒临破产的国企厂长,我们是做实业的,中恒实业要以实业报国。

西北少年费翔口若悬河,慷慨激昂,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被那些华丽的词藻所迷惑,并对其坚信不疑。被中恒实业低价收购的国有企业,并没有起死回生。急于甩包袱的政府官员,最初并没有意识到,表面负债累累的国有企业,最值钱的恰恰是它们坐拥的土地。当地憨厚朴实的政府官员并没有费翔那样的心计,西北少年在幕后精确地算计着一切,有一天,他告诉“少校”和“老八”,中恒实业将进军房地产。

中恒实业集团最初的工商注册地,是西北小城东南一处子虚乌有的民宅。虚构的注册资金,让不明底细的人觉得这是一家实力强大的民营企业,这是西北少年惯用的伎俩,再往后,制造烟幕和华丽光环的手法被他进一步发扬光大,用到了极致。三个头发梳得铮亮,夹着皮包四处游荡的西北少年,决定选择一处固定场所,门面要粉饰得光鲜亮丽,要有前台接待小姐,要有秘书接听电话,女秘书故作神秘地拒绝一些不明就里的拜访。这些小小的技巧,西北少年早已耳闻目睹,烂熟于心,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小城东南一处废弃的营地,便成为最好的选择。西北少年费翔以其惯用的手法,几乎不花分文得到了这块旧营地,旧营地里有几栋南北走向的俄式营房,有几株参天的白杨和榆树,杂草丛生。不多久,这处荒废的旧营地,便成为西北小城乃至新疆最为神秘最为宾客盈门的场所。中恒实业每一个新楼盘的草图都从这里诞生,西北少年费翔每一个阴谋都在这里与患难兄弟共同密谋。某日,西北少年费翔高薪聘请数位财务精英,将他们封闭在旧营地,精心编造出中恒实业亮丽的财务报表。西北少年长长吁了口气,深不可测地告诉两个患难兄弟,中恒将进军中国资本市场。

中恒实业集团当时已是西北小城乃至新疆最著名的民营企业,营业执照上标明主营房地产、物流、矿产开发、互联网、卫生保健、婴幼儿早教……所涉行业五花八门,许多企业有名无实。1996年,当地政府分配到一个上市名额,几家保守的国有企业都不愿试水,包括西北排行第一的制糖厂。后来,西北少年费翔在多个场合谦虚地说,我们中恒实业只不过敏锐地捕捉到这个难得的机会。

西北少年一时风光无限,他的父母对此并不认同。西北少年曾无比自豪地告诉他的父母,看看你们,一辈子只能在地里刨食,你看看我们打下的江山。他毫不吝啬地买来各种来路不明的补品,却统统被两个老人拒之门外。他让秘书包好崭新的百元大钞,还有几张数额不详的银行卡,装在手提袋里,也被两个老人如数退还。那两个渐渐老去的嘉定青年,并不以这个风头十足的大儿子为荣,他们的大儿子,是那个考取长江南岸著名学府的少年,是那个南方大城市里即将成为电气工程师的少年。我们有国家的退休金,两个上海老人无比自豪。这两个上海老人,西北少年费翔的父母,后来,渐渐成为西北少年难以治愈的心病。

在证券市场,新疆概念股常常成为“黑马”,中恒实业亦不例外。一段时间,任凭深沪大盘狂泄,中恒实业岿然不动,股价从上市初的几元一路攀升到三十多元,走出令人无法想象的三年慢牛行情。西北少年费翔因此成为当地名人,成为年轻人的偶像,经常在电视上被采访,被访谈。中恒实业和费翔的名字也常见诸报端,中恒实业集团董事长费翔如何如何,这样的新闻通常排在当地党政官员要闻之后。直到有一天,沪深股市上午开盘后不久,中恒实业便被砸出一根长阴,卖盘蜂拥而出。内幕人士透露,长期在中恒实业做庄的某券商全身而退。

西北小城东南,在中国证券市场翻云覆雨的中恒大厦昂首挺立。中恒实业集团董事局,密藏在中恒大厦顶部,警卫森严,外人严禁入内,董事局主席费翔在足有半个篮球场大的办公室里发号施令。董事局主席办公室的窗户常年密闭,四季保持21摄氏度恒温,西北少年费翔认为,这是一个最易令人保持清醒的温度,最有助于思考。宽大的办公室和宽大的老板桌将费翔衬托得十分渺小,背后的中国地图几乎将他淹没。中国地图上布满星星点点的绿色小旗,那是中恒集团扩张的版图,新疆南部最远的和田,北部最远的阿勒泰,西部最远的霍尔果斯口岸,直到新疆与甘肃交界的星星峡,绿色小旗甚至插到了中原腹地、东南沿海。

某券商的离去,让西北少年痛心不已。费翔在电视和报纸上足足消失了一个多月,外界传闻,中恒实业这次“栽了个大跟头”。实际上,西北少年昼伏夜出,一直幽闭在中恒大厦顶层苦思冥想,偶尔,打出几个电话。偶尔,西北少年费翔想起那个叫阿薇的女人,另一次,费翔试图想象阿薇现在的模样,眼前浮现的,却只有少女版祝希娟模糊的影子。某日,西北少年将两个患难兄弟召唤至中恒大厦顶层,他若有所思地说,我们自己做庄,我们的总部要迁到上海。他起身,将一面绿色小旗牢牢贴在长江南岸某处。

西北少年与三教九流人等无不结交,且交谈甚欢。酒桌上无论坐在哪一席,西北少年总能以他强大的气场扭转乾坤,力压群雄。夏天,西北少年时常穿老头衫、平脚沙滩短裤,基本上是地摊货,但拖鞋必须是真皮的,这一点西北少年十分讲究。混在人群里,西北少年绝不出众,甚至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西北少年十分享受这种感觉。西北少年最崇拜的人是伟大领袖毛泽东,他从不拿枪,却指挥千军万马。一段时间,西北少年天天沉浸在谷歌地图里,反复研究上海,为了某个细节,西北少年甚至调出了谷歌地图的街道实景,让自己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就是这里,西北少年指点着上海浦东陆家嘴某处。

中恒实业上海总部落成时,并没有太多喧闹,只有几家经济类媒体受邀参加。总部大厦宽阔的露天院落里,引人瞩目地竖立着三根产自新疆哈密的硅化木树桩,高约2米,直径足有半米。西北少年费翔出现在落成典礼上,这是他近期为数极少的几次公开露面。西北少年当仁不让地站在“老八”和“少校”当中,三个比例极不协调的中恒核心人物同台亮相,这在中恒历史上也极为罕见。

中恒这时候,颇有点山雨欲来的感觉。这一点,始终冲在前面的西北少年费翔微微有些感觉。往日热情非凡的银行家开始支支吾吾,找各种理由推掉事先约好的酒席,还没有到期的贷款,已有银行业务经理不断上门礼节性拜访。私募扎堆“调研”的场景不再现,偶尔来几家,临走还满是狐疑。券商的“研究报告”也渐渐变味,对中恒的未来似乎不那么看好。而半年前,一家知名券商的报告里还信心满满地预测中恒现在是历史底部,即将冲击70元。在酒桌上,这家券商的一名高级研究员口出狂言,让在座持有中恒股票的坚定做多,中恒的目标位要超过100元。他满满地饮下一杯高度白酒,告诉大家,手里的股票一定要捂紧。

一天深夜,西北少年费翔紧急召见 “少校”和“老八”,他愁容满面。中恒“必须考虑战略问题”,到了转型的时候了,西北少年简短地说。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中恒“零点会议”。时隔不久,中恒上海总部大厦值早班的保安例行巡逻,天色蒙蒙亮,保安吃惊地发现,竖立在院中的高大硅化木,无缘无故倒了一根,将水泥地面砸出一个深坑。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西北少年,有人说他逃亡海外,有说在海南疗养,有说隐居在五台山。

西北少年费翔在上海总部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是让所有中恒员工背水一战,誓死保卫中恒。电话指令以最快的速度在中恒各级公司传达,许多老员工至死不相信中恒会“出大事”,倾力拿出家中所有的积蓄,全部投入中恒股票。此时,上海市公安局浦东分局经济犯罪侦查支队接到命令,迅速赶往中恒上海总部大厦,两名警官公事公办地出示了一张逮捕令,涉嫌罪名是“变相吸收公众存款和操纵证券交易价格”,西北少年费翔毫无反抗地伸出双手,他感到万分沮丧,这一天在他预料之中,但这一天来得如此突然却出乎他的意料。

经过简单的审讯,一辆警车呼啸着穿过黄浦江,将西北少年费翔押送至提蓝桥监狱。面对面目狰狞的狱友,西北少年突然感到尿急,冲水后,他惊奇地发现,那只抽水马桶竟然是英国制造,年代一定十分久远。那一瞬间,西北少年费翔感到无比绝望,未来是不确定的,未来虚无缥缈,完全不可琢磨。

2013年秋天,西北少年费翔刑满释放,一个人躲在嘉定祖传老屋里。中恒旧部早已作鸟兽散。经不住好奇心诱惑,西北少年费翔在百度搜索栏敲入“中恒”二字,很快冒出上千条相关信息。有说中恒旧部在某某上市公司蛰伏,有说费翔在狱中痛定思痛,复出后将召集旧部,意图东山再起,但这些讯息距离费翔出狱时间最近的一条,已有两年多,这意味着,近两年,证券市场早已将中恒遗忘。西北少年费翔感叹,那个市场从来喜新厌旧,从来不缺翻云覆雨的“大鳄”。那个一度充满诱惑的未来,那个西北少年与“少校”“老八”不小心踏入的未来,已与他们断然割裂,仿佛一场春梦。

西北少年突然想起了阿华。阿华头发已有些花白,天天要早起发货,手下只有一个雇工,一直要忙到下午,才有功夫坐下来喝茶。阿华对西北少年这些年的事情不闻不问,似乎毫无兴趣。但阿华没有忘记当年西北少年借给他看的小人书,对许多情节仍然记忆犹新,说得津津有味,而西北少年早已忘得净光。这样的感觉让西北少年觉得十分怪异,时空好像切割成两半,他和阿华始终相见于另一个仿佛消失的时空里。

西北少年决定在嘉定休整一段时间,他每天都要去嘉定西门走一趟。这些年,他去过周庄、西塘、乌镇,这些所谓的江南古镇,与嘉定西门简直无法同日而语。嘉定西门虽然已经破旧凋零,但却十分自然,似有一个古老精灵,始终不离不弃地守护着。西北少年外公早年听书的茶楼已人去楼空,每每路过,外公次次鲜活地跳出来,拎着小菜篮,身板挺挺的。那家面馆,仍然飘出热气,夹杂着“阳春面”浓浓的猪油香,只不过食客少了许多。

曾经住在嘉定西门的少女版祝希娟,偶尔也会在西北少年的脑海中闪过。接到阿薇电话的那一刻,西北少年费翔从短暂的惊愕中缓过神来。他无法拒绝阿薇的邀请。他对阿薇的邀请充满好奇,又感到无比恐惧,直到最后时刻,西北少年费翔还试图放弃他的好奇心。

见到阿薇的那一瞬间,西北少年费翔百感交集,痛心地感到岁月无情。为这一天,前嘉定少女阿薇似乎准备了许多年,她告诉费翔,35年前,她欠西北少年一个拥抱,今天要还给他。措手不及的西北少年不情愿地伸出双臂,那个扑入他怀中的中年妇女似乎感受到了,表情瞬间凝固,几道岁月留下的抬头纹异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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