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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

时间:2024-05-20

范志军

月儿领着小弟在四道胡同里走。

月儿的家住二十里外的选将台,月儿带小弟到姑姑家来串亲。

突然有一阵笛音传来,那笛声来自四道胡同的一个院里。

院门旁有一棵大树,浓密的树荫下有一眼水井。一簇簇盛开的马莲匍匐在井沿旁,幽幽的花朵像蓝色的火焰!

笛声呜呜咽咽,低回婉转。马莲花和着袅袅笛音,迎风舞动……

月儿的心就伴着那笛声飞起来!

正凝神,就听一声闷响。月儿一瞅旁边,小弟没了!

大院的石碾子上,坐着石头,那婉转的笛声就是他吹出的。石头是一个“先生”,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没眼睛的人,瞎子。

月儿疯了似的跑到石头跟前,没好声地喊,大哥,我弟弟掉井了,求求你!待看清石头的眼睛,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石头没回声。扔下手中的笛子,从门后摘下一捆绳拿在手中,疾步向外走。

月儿木怔怔地跟在后面,本想着在前头领着道,可还没有一个瞎子走得快!

石头每一步都踏地有力,最后一步略微迟疑,试探性地往前一趟恰好停在了井沿上。将手中绳子挎上肩,双手往空中一划拉便拽住辘轳把上的井绳。扭过头对月儿:一会我喊“上”,你就立马往上绕!

月儿看得目瞪口呆,竟忘了回声,只是鸡啄米似的一个劲点头。等明白过来瞎子看不到点头摇头时,石头已不见了。

石头甩掉脚上两只布鞋,双手用力拉住井绳,光脚蹬住井壁滑湿的井石就出溜进井下。井水不很深,刚好没过石头的肩,石头将身子倚靠在井壁上,屏神静气,双手在水中一划,便将小弟操在怀里。

石头用绳索将小弟连到辘轳井绳上,用手拽了拽,朝井口上方猛地大喊:上!双手一用力,将小弟托举起来。听着辘轳把“依依呀呀”地摇动声,石头长吁一口气。这时他才感觉到浑身上下被阴冷的井水浸泡,身子冰凉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月儿连哭带嚎地将小弟拽上来。翻过来掉过去,又是控又是压地忙个不停,直到把小弟鼓捣出气了,这才想起井下还有一个人。她跌跌撞撞地来到井边,摇下辘辘绳,要摇石头上来。可是连惊再吓,浑身瘫软,连着几次都没弄成,倒将石头折腾的像个落汤鸡似的。

月儿趴在井沿上,哭咧咧地喊,大哥,你就先在井里呆一会,等我缓过这口气儿再拉你上来!

石头咧咧嘴,先顾你弟弟,记着把我那双鞋收好!

半月后,二十里外的选将台赶来一辆驴车,指名接石头去算命。石头那次从井下出来,因被凉水激着了就发起了高烧,躺了好几天。坐在小驴车上,身子骨还软塌塌的。

温热的阳光照在身上,暖风拂面。小毛驴脖子上挂着的铃铛随着四只小蹄子踏踏落地的声响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小毛驴时而欢快地抽着响鼻,所有这些都让石头的心里很熨帖。

石头打小闹了场大病眼睛就看不见了,很少出远门。即便给人们抽个签掐算掐算个事什么的也没出过镇里。这次走在田野上,嗅着泥土的芬芳和弥漫的青草味,既新鲜又兴奋!石头的脑海里就浮现出大地一片新绿的景象。

他问了几次车把式,是选将台什么人家找他算命?可车把式就是一个闷葫芦头。问急了,到时你就知道了!便再不搭茬。气得石头直翻白眼。

不知过了多久,车把式用鞭杆子捅捅睡着了的石头,又将鞭梢子塞进石头的手里,牵着他朝前走。

石头感觉进了一个院,又进了屋门,便被按坐在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上。

石头嗅到周围有很多出气声,还有交头接耳的喳喳声。

看茶,寒暄。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请你来给算个命。

石头问,是您算?

那老妇略微打个沉,我女儿。

石头便梗了梗脖子,我算命有个规矩,如果不是不能说话,一定要自己开口。请施主自家报上生辰八字。

少顷,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迟迟疑疑从炕梢那边传来。

石头脸转向那声音,将生辰八字记住,也将那声音收进心里。

施主想算什么?

一个字吧。

哪个字?

家。

石头沉吟一声,手指转动。朗声说道,家乃人之依托。女旁加一家,乃念嫁。也就是说女子谓之家乃在出嫁以后。

周遭一片沉寂。

三天后,四道胡同的媒婆冯寡妇来石头家提亲,女方就是选将台的月儿家。

成亲那天四道胡同好一番热闹。镇上的人都说,石头好福气,一个没眼睛的人,硬生生地娶了一个四爪毛齐的大闺女:月儿是个好女子,虽说脸上有几颗浅白麻子,可那麻子到石头这儿就不算毛病了。还有的说,月儿那可不是白来的,那是石头硬生生从井里捞上来的,能舍命从井里捞上一个大活人,别说是个瞎子,就是正常人都不一定能做到!

不管旁人咋说,石头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待闹洞房的小子们散尽了,石头早早就钻进被窝里,等触碰到月儿那比缎子被褥还滑溜的身子,不禁浑身哆嗦,气脉贲张!

月儿挡住石头乱划拉的手。对出气粗重的石头说,哥,先别着急,时间多着呢,我先问你个事。

石头腆着脸,不是哥,是姐。你的生辰八字我都记着呢!你正好大我三岁。女大三,抱金砖。月儿姐,你的名字真好听,你的模样一定比天边的月牙还好看!说着又要往上扑。

月儿接住石头那硬邦邦的身子,将石头的大手按在自己软乎乎、鼓胀胀的奶子上。连嗔带痴地说,既然是弟弟,就更应该听姐姐的话。

石头像孩子一样将脑袋钻进月儿两只奶子之间,贪婪地嗅着肌肤的芳香。月儿一阵战栗,一股热流从上向身下传导……她闭上眼,叹了口气,心想就这么由着石头折腾得了!可又一转念,不行!男人不能惯,有一回就有百回。猛然推开石头的头,不成,先说后睡!

石头被这一推有点蒙怔了。当下打了个咳声。老话说有四大着急:火上房,狼叼羊,小孩趴井沿,再有就是我眼下的情形了。苦哇!

月儿“扑哧”一笑,就是不松口。

石头说,也罢,男不和女斗。

这才对呢。我问的事挺简单的,就是你上次算命是咋把我蒙你家来的?

咋是蒙呢,那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你甭跟我耍贫嘴!

石头说,姐别着急,听我慢慢道来。这事说简单也很简单。你看,我忘死忘活地从井里把你弟捞上来,按常理你家里人不出三五天就会带着礼物来谢我。可是你家半个月没动静,就连你四道胡同的姑姑也没来言语一声,这是不是不合常理?

……

我二十刚出头,小时候妈为我长大能吃口饭让我拜师学过几天算命,但名气不大,掐掐算算也没远过镇子。冷不丁地那么老远的选将台来车接我去算命,岂不有些蹊跷?

……

在道上我连问几次赶车的是谁家请我,可他就是不说。等到了你家,你不说话,让你妈代言,我心下就有了些章程:或许算命是个由头。

所以你就编出了必须由本人说话的瞎话,诳我开口?

对我们盲人来说,耳朵就是我们的眼。你一说话就瞒不住你是谁了。更重要的能从你的口风中套出点什么来。你脱口而出一个“家”字,我就大致参透你的犹豫和心结。顺势给你指出了“家”乃“嫁”也的出路。当然,这里也有赌的成分,因为嫁是必须的,但嫁谁就不一定了。

月儿拿指头戳石头的脑袋,看着老实巴交的,肚里一下子花花道!那如果是一个老爷们让你算,你也让人嫁?

换做一个大老爷们,我就让他“出家”。

我看就该让你出家当和尚!月儿一声呻唤,就势将石头拢进怀中。

石头不姓石,姓陈,大名陈满福,石头是他的乳名。石头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没了,是寡妇妈带着四个儿子过日子。老太太是个有牙嘴的女人,虽然前哥三个都成了家,但老太太还是将大家伙拢在一起过。其实,谁也都看出来老太太那点偏心,是想让那哥仨帮衬帮衬没眼睛的老四。

月儿过了门,日子过得挺舒心。一来老陈家的光景不错,大锅饭不差她多了一双筷儿;二来娘家心疼这个老闺女,同时也有对女婿报恩的意思,彩礼就没少带。因此在妯娌里面也抬得起头。

陈家的厨房有两口大皮缸,大皮缸的水总是满满的。而这活是由石头包下的。每天晨起,石头总是挑着两只水桶慢悠悠地走到院外大槐树下的水井旁。将空桶挂到辘轳井绳的铁钩子上,一手搭在辘轳上,另一只手将水桶顺到井里。井绳就随着桶的重力“哗啦啦”地一圈圈地往井下走。待听到“扑通”一声,桶没入水中一半,桶口歪斜地朝上仰着。石头抓住井绳上下用力拽了拽,那桶就老老实实地沉入水底。石头就抓住辘轳把往上绕,伴随着那舒缓的节奏,满满的一桶水就稳稳当当地露出井面。然后是摘钩再上钩,如此往复,一担水就上了石头的肩。

月儿仔细数过,无论是快走慢走、空桶满载,石头往返的步履都是刚好二十一步半,而最后的半步正好就踩在井沿上。上次小弟掉井里,看石头救人的利落劲月儿就一直想弄清这门绝技是怎样炼成的。洞房花烛那晚,好不容易绷着问明白了算命的事,也没再忍心往下问。这回非得整明白不可。

石头就说。问可不能白问,这担水你挑家去,就算学费了!

听着月儿那趔趔斜斜的脚步,石头开心地笑。

月儿咬牙切齿地将一担水挑进家门,又倒入缸里。还没等气喘匀了开口,石头就笑吟吟地在背后说,等你挑满了一百担水,你也能闭着眼睛走来回了!

月儿恨不得揪住石头的耳朵咬一口。

石头接茬说,我没和你开玩笑。唉!小时候我妈就告诉我,谁也不能跟你一辈子,没眼睛的一定要当有眼睛的活。那可怎么活,除了吃苦受累没别的法!刚开始我妈领着我熟悉道,后来在道上拴条绳让我顺着绳走,再后来绳也没了,硬让你一步步地往井里摸!就挑水这条道我何止走了千回万回,都能绕一圈地球了!他张大嘴,指着半截门牙让月儿瞧。那半拉牙就是练打水时让辘轳把打丢的。

月儿把手伸进石头的嘴里,眼里噙满了泪,柔声说,今后姐就是你的眼。

每当有人来家找石头算命,石头无论多忙总是放下手里的活计请来人坐下。然后在铜盆里洗净手,将笛子横在嘴前,给客人吹上一曲。有时,一曲舒缓明快的笛音已先将来客的焦躁和不安驱散了一半。石头讲,这也是给自己凝神,笛声一响,能使自己很快进入境界。

石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熟人不算命。

月儿说,为啥?

石头讲,熟人的命没法子算!你说光屁股一块长大的娃,熟的裤裆里藏几个虱子都数得过。书也没念过两斗,你楞说他这辈子有大出息,能当县长。这不是坑他、懵他吗?凡事都有个道理。所谓,从小看大,三岁到老。太知根知底了,这前程就甭费心思猜了!所以,熟人找你就只能算事,什么黄道吉日啦,坟地房场啦,生辰八字,婚丧嫁娶什么的。

月儿就笑,没想到算个命还这么多说道!不就胡诌白咧呗!

石头摇摇头,没搭理他。

一次,四道胡同的胡大妈来找石头,说是家里出了邪!放在炕上的二十尺布票好好地说没就没了。

石头让大妈别着急,仰天思谋一会,就让大妈领着到家里转了转。然后,扔下一句话:没出屋,让全家人一块往北找!

不出一袋烟的工夫,胡大妈挎着满满一篮鸡蛋答谢石头。说布票找到了,就在炕沿北边的箱座子底下。还没等月儿回过神来,胡大妈的两个儿媳妇也分别拿着槽子糕、核桃酥来看石头。

月儿就纳了闷了,就这屁点小事,至于吗?可俩儿媳妇说,可不是小事呀,我四哥这可给我俩洗清了名誉。如果这二十尺布票找不到,我们这黑锅就背定了,到死也说不清!

月儿就问石头,你是咋给蒙对的?

石头说,怎么是蒙呢!听完胡大妈的话我就感觉这布票丢的蹊跷。我不让大妈带我去她家吗?我在她家炕上一坐,小南风嗖嗖直吹后背,心里就有了点谱。我就不经意地问,这几天都开窗子来的?大妈说,可不是咋地,你大爷嫌乎热。我就想,老胡家上下,老实厚道,没听说谁手脚不干净。胡大妈又肯定说这两天没外人来,这就基本上排除了人为。我又下地走走,炕中间是空地,靠北墙一溜箱子柜。我就琢磨,这布票轻飘飘地备不住是风刮哪去了!眼下刮南风,我就让她往北找。当然,我也留了一个心眼,真是谁拿走了也给他个下台阶。让她们一家一块找,就是给拿布票的提供一个不丢脸面的找补的机会。你看,我这胡诌白咧还靠谱吧!

月儿用手在石头的光头上来回抹拭,眼里充满着钦佩:这歪瓜裂枣里装的不全是浆糊,还真有干货!就凭这,今晚姐要好好犒劳你!

石头闻听就像捡了狗头金那样乐呵,盼望着早早进被窝。

月儿是个丰乳肥臀的硕壮女,石头是个骨强筋壮的少年郎。犍牛耕地,籽种入土,石头那舒缓悦耳的笛音一曲连一曲,月儿的怀儿就像天边的月牙儿圆了又缺。

转眼月儿就成了二女一儿的母亲。日子也从土改、初级社、高级社再到了人民公社。

随着人民公社化,劳动力都分到不同的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劳力少,孩子多的石头一家,明显就成了老陈家大口之家的拖累。

老太太就把石头两口子找过去,一手拉着一个。妈老了,咬不动黄瓜了,这破车也揽不动载了!

石头点点头,合久必分;月儿说,妈,我俩知足了,您老母鸡似的护着我们这么多年,您的恩情,哥嫂的仁义,我们有数。

在老太太的主持下,老陈家分了家。不久,陈老太太撒手而去,带着万般的不舍!

1959年,一场遍及全国的饥荒降临。饥馑就像四道胡同斜塔尖上方盘旋的老鸹,撵也撵不走!人们饿的眼发蓝,裤腰带勒了一圈又一圈,凉水灌了一碗又一碗,最可怜是那些半大孩子们,一个个大头小尾,嗷嗷叫唤,逮住什么都往嘴里塞!

一日里月儿再也熬不住了。悄悄地挎上个草筐,在头顶上罩了条手巾,顶着正午的烈日,就奔了北沟。

北沟有树,有草,有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河沟,还有队上最好的庄稼地。可如今的北沟树皮被扒光了;能吃的草被人们挖走了。一连半年多没下过雨,小河沟已成了干壕。只有沟边上那几十亩玉米地,在人们舍命的伺候下,还绿油油地立在那里,如今棒子都出了裤,露出了白嫩嫩的小龅牙。

月儿知道,这块地是不能碰的。全屯上下大小孩丫的命全在这块地里!可月儿还是向这块地挨去。月儿更知道,如果今天自己不带点吃的回去,家里就会有人等不到吃一口这救命的粮!

月儿刚把几穗嫩苞米揣进怀,就听到后面响起了一声炸雷。月儿忽悠一下就瘫在了地上……

待月儿含羞带臊地从看地的光棍腿子赵罗锅的窝铺里走出时,筐里多了一小袋苞米面。

月儿把几穗嫩玉米掰碎,将那小袋玉米面倒进瓦盆。又把孩子们从山上、树上捋来的树叶、草根剁成碎末,掺在面里。

石头用鼻子嗅着嫩玉米的清香,一边添柴,一边纳闷,只有天大的本事在这个时候能搞来粮食!

月儿不吱声,任眼泪悄悄地淌进面盆;石头不问,只是默默地将火烧的通红。

第二天一大早,石头家一片哭声!

儿子小宝尿尿起来发现妈没了。

石头闷着头,真的成了一块石头。

月儿是半夜走的。走前将那蒸熟的玉米窝窝一个都没舍得吃,整整齐齐地摞满几盖帘,放到狗扒不到的通风地儿。石头和孩子们就是靠着这窝头和队里及亲戚街坊的接济,才勉强维持到新粮下来前没被饿死。

月儿走后没多久,石头就让小宝用一根竹竿领着,开始十里八屯地走街串巷。每进村,石头都吹笛子,并且吹的是同一曲,就是当初和月儿相遇时吹的那曲。老太太,小媳妇们就被吹得眼泪扑簌簌地落。便拿一碗玉米,抓一把小豆倒进小宝背着的口袋里。连说带比划地告诉石头,没见到月儿的影!

石头猫下腰,恭恭敬敬地行个礼,便向下一个屯子走。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突然家里来了一个戴绿帽子的。骑着一辆绿单车,从绿褡子里掏出一张绿纸条让秀儿签字。并告诉秀,这是从县城邮来的,拿这纸条条可以到镇上的绿房子里换钱。当秀儿激动而又略带神秘地告诉串村回来的石头时,石头的眼泪从没有光芒的眼睛里一串串地流出。他当即斩钉截铁地断定:这一定是你妈!

从此石头就不再出门算命了。

石头又当爹,又当娘,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往前挨。隔月期程,戴绿帽子的邮递员就来一趟。石头颤巍巍地将手指杵到邮差递过来的印泥盒里,急切地问,这回打哪邮来的?每次,邮递员总是和气地告诉他邮钱的地儿。并不无羡慕地,看不出您呐,不显山不露水地,还有这么多的富亲戚!石头也不回嘴,只是将那汇款单捏在手,放在耳边。

秀儿就问,爹你听啥?

石头说,这里面有你妈的心跳!

孩子们就都抢那纸条条,放在耳边听。然后嚷着说父亲撒谎。石头也不反驳,只是抿嘴笑。秀儿长大了,知道父亲的心思,背过身,独自偷偷地掉泪。

有好一段日子,绿帽子邮差不来了。石头格外地不安,每天丢了魂似的。耳朵支棱着一有风吹草动就往外跑!可也没等到自行车的铃铛声。石头实在绷不住了,就让小宝领着到镇上的绿房子去打听。秀儿就劝,天阴着呢,要下雨了!石头说,下刀子也得去!淋着大雨回来就躺倒起不来了。

发烧、咳嗽,有时还咳出血来。吓得宝儿几个围着爹哭咧咧。这一天,石头从昏睡中醒过来,叫秀儿去选将台把老舅小弟喊来。待小弟来了,石头勉强坐起,从怀里掏出一把绿条条的存根让小弟看。小弟捧着这些纸条条半天也没看出个子丑卯酉!

石头叹口气,对秀儿说,你老舅打上次掉井里这脑袋就不好使了!你看,按存根的日子捋,这邮钱的地儿是不是从县城到市里?

没错。

到市里后就没再动窝?

没错。

这说明你姐现在在市里。你把市里的条条检出来,然后再到这上面的邮局去等,就一定能找到你姐。

送走小弟,石头又昏睡了一天一宿。第二天醒来唤秀儿打来一盆清水,强挺着沐浴更衣,然后横笛在手吹了起来。

秀儿端上饭来,石头也不理,秀儿哭劝,说爹你别吓唬我!石头缓口气,对秀儿讲,爹这是用笛声引你妈妈回来。

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七天头上。石头的笛声时续时断,石头的气脉愈来愈弱。秀儿劝不赢,就找来叔婶们劝。乡亲们来了,都摇头、都落泪。婶娘们说,就由着你爹吧,你妈不回,这扯心的笛音是停不下的!

终于,笛音戛然而止!秀儿以为爹爹可以歇一歇了。跑过去一看,见石头横笛落地,双目紧闭,一口鲜血吐在当胸……

门猛地推开,月儿冲了进来!后面紧跟着小弟。

月儿一把抱起石头,眼泪“哗哗”往石头的头上落。秀儿几个燕儿似的围上来,爹一声,妈一声地叫。

石头翻翻白眼,长吁一声,缓过一口气来。攥紧月儿的手,惨白的脸上现出一线红晕。轻声说,你可回来啦,再不回,我就等不动了!

月儿哭道,净胡说,我还要听你吹笛子呢!

石头说,这七天,把一辈子的都给你吹了……

发送了石头,月儿又走了。有人看见,她和一个瘸老头一块走的。

那个瘸老头同月儿一起来的镇上,就在胡同口斜塔旁边的小旅馆里等月儿。

隔三差五,那个戴绿帽子的邮差又往家里跑了。孩子们也一天一天长大。

秀儿到了出嫁的年龄,月儿回来把大女儿风风光光地嫁了出去。

到小宝娶媳妇时,月儿给孩子盖了五间敞敞亮亮的房子。宝儿扯着新过门的媳妇跪在月儿面前:日子好过了,我们也成人了,妈这回说啥也不走了!

月儿含笑点头。不走了,也走不动啦!

月儿去了趟市里。回来时,后面跟着个瘸老头。有认识的说,老瘸头还是那个老瘸头,只是老了许多,走路一点一点地更加明显了。

月儿又来到北沟。北沟现如今已成为了镇上的垃圾场。月儿从垃圾堆里将正在拱垃圾的赵罗锅子扒拉出来。赵罗锅患了脑血栓,走道不仅哈腰还画圈,看见人就知道傻笑。

月儿薅着他来到镇上的澡堂子。老板顶着门口不让进。月儿说,咋啦,开澡堂子不就是让人洗的吗?

老板笑嘻嘻,又是作揖又是打拱:婶,你就甭为难大侄了。他要进我这堂子,我这地儿立马就得关门!要不我给您拿五十块钱,您带他到别的地儿看看?

月儿叹了口气,好像我讹你钱似的。行啦,你也别关门,你就把你那下皴的胰子给婶拿两块。

得嘞!婶,您可真是我的亲婶!

月儿喊来瘸老头,把赵罗锅带到六股河边。老瘸头皱着眉,闭着气,足足花了一上午,使了一块半香胰子才算将赵罗锅捯饬出个人样来。月儿又找来石头的干净衣裳给赵罗锅穿。

月儿几天工夫就捣腾出两个出土文物似的老头,着实让四道胡同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每天日出日落的,看月儿带着一左一右、一瘸一划圈的俩老头到院外井沿旁晒太阳,人们就像看西洋景似的远远地望。秀儿宝儿几个孩子鼻子都歪了,但小辈们懂事抹不开张嘴,就背地里请来本家二婶。

一天,月儿领着“哼哈二将”在井沿旁刚坐定,二婶就拎着个小板凳踅摸过来。二婶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嘴冷在胡同里那也是出了名的。

二婶拿眼瞟了瞟老瘸头。瘸老头有礼貌,朝二婶点点头;二婶又剜了一眼赵罗锅,赵罗锅嘴角淌着涎拉子仰脸冲她笑。二婶鼻子不由就哼了一声。

月儿不乐意了。二姐,大晌午的,你鼻子不鼻子,脸不脸地这是演的哪一出?

哪一出?我就琢磨不透,这一左一右俩货哪个算是我四妹夫!

月儿没恼倒笑了:你要问这个,那我就告诉你,他们俩哪个也不是。伸手摸摸心口窝,你四妹夫只有一个,他就在这里!

那这俩活宝咋回事?

月儿正色,他俩还真是宝;是我,也是我全家的大恩人!

那年闹饥荒,家家揭不开锅。月儿知道,再这么挨下去一家人只有饿死这条道!于是就瞒着石头和全家外出去讨一条生路。

离家后,本想尽快找些活,挣点钱。可是到处都在挨饿,哪还有人肯花钱雇人干活呀!没办法,只好厚着脸皮去讨饭。

要到个毛八分的,乐的跟啥似的!零钱碰整钱,攒个三块五块,赶紧就跑邮局给家里邮过去。

那时县里还不像现在人口这么稠,好人家也就那么些户。要饭的又多,同一人家去过几次,不用人家张嘴撵,自己就抹不开了!有明白人就指点月儿,别老在县城里要,到大城市,那儿吃粮本的多。

市里和县城还真就不一样。在市里,不但自己能要饱了肚子,零钱来得也容易些,月儿就不再动窝了。

那一天月儿刚攒够点钱,想给家里汇。半道却被两个拎着打狗棍的截住了,张嘴就要份子钱,还骂骂咧咧地。

月儿就问,啥份子?我一个臭要饭的,还随啥礼?

那俩就笑,说这市面的每条街,每条道,都有人管的,要饭的都归“丐帮”管,钱要孝敬给老大。

月儿一听,气都不打一处来。千辛万苦要来点钱,凭什么要孝敬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老大”?

那俩一看,是个生货,就变了脸。月儿一个妇道,哪是他们的对手,眼睁睁地看着要来的钱还没捂热乎就被抢走了!

月儿坐在地上,嚎了一场。心里过了点劲,又去要。这次月儿长了点心眼,从铁道南到了铁北。月儿想,市内这么大,我惹不起,还躲不起?

半个月后,刚攒够十元钱,月儿将钱掖进裤衩里,趁一个大雨天,去邮钱。

雨点那个密,打得人睁不开眼。月儿身子被浇成落汤鸡,但心里挺得意。想,这俩犊子不定在哪儿眯着呢!走到铁道桥洞,月儿不由一激灵,就像算好了似的,俩瘪犊子浑身干爽地在那候着呢!

也有两个来月没能往家汇钱了。一想到一家大小扎脖等着救命钱,月儿的血就朝上涌!她掏出随身带着的半截剪刀,像条被逼急的母狼“嗷嗷”嚎着就往前上。月儿想,这次钱再被抢走,我就死在他们手里。

这两犊子可是专门干这个的,打人特别有一套。没等月儿到跟前,伸出两根打狗棍,一根扫上打掉手里的剪刀;一根扫下敲在月儿的腿梁上。

月儿跌倒在地。那两个就扔掉棍子近前翻月儿的身,月儿伸手朝他们脸上就挠。他们有些大意了,没想到一个妇道会来这一手,当即就挠个满脸花。他俩呲牙咧嘴地冲着月儿一阵拳打脚踹。月儿登时被打得眼冒金星,昏迷过去。

俩犊子骂骂咧咧地翻月儿的钱。翻着翻着,这俩犊子双眼见直,就不专心找钱了。一个说,哥,别看这娘们脸上长麻子,可身子还挺白,奶子也肥实!

老弟,这你就不懂了。麻俏,麻俏,脸上开花,身子水大。麻娘们才有味呢!

这时,瘸大哥蹬着倒骑驴出现了。瘸大哥是冲着桥洞底下躲雨来的。正赶上那俩瞳仁放大,血脉贲张,兽性大发的关节。

瘸大哥在道上也是有“号”的人,人称“破烂王”。瘸大哥停下车,也不说话就瞅着他俩。这俩犊子就有点毛了。

一个就说,大哥,您忙您的。

瘸大哥说,下这大的雨,我上哪忙去?赶巧了,等你俩忙乎完了,我也捡个漏。

那俩忙解释,大哥开玩笑,大哥忒尊贵,哪能瞧上这麻娘么!我们这是清理门户。这娘们不开眼,好几个月不交份子钱,我俩是奉帮主指令,教训教训她!

瘸大哥咬了咬牙巴骨,唔,不守帮规,那是一定要教训的。哪天得闲我还真得请教请教帮主老弟,啥时候改招子时兴这种教训法了?也不跟哥们打个招呼。在我们破烂圈里背地祸害妇女那可要剁三刀的!怎么,贵帮干这个不算事了?

说完骑车要走。那俩一听一边一个拽住一个车轱辘。小声央求,大哥,千万不可和帮主说,我俩也是临时起意,还没成事呢;另一个说,大哥也是敞亮人,都在道上混,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犯不上为一个妇道结梁子,您说是不?

瘸大哥哈哈大笑,俩老弟说得对,都在江湖漂,怎能为一女人坏了哥们的交情!掏出一百块钱,一个手心拍五十。我知道俩老弟也是义气人,今个就算帮哥个忙?哥也一把年纪了,也就不嫌乎俊丑了。我想把她带回去,驯化驯化,让她给我做做饭、暖被窝,中不?

那两个一人手里攥着五张十元大票,咧着嘴,怎好意思说不?麻溜把月儿给搬车上。还连连说,这女子忒犟,我俩这脸方才让她挠的不轻,哥多加小心。

瘸大哥用倒骑驴将月儿拉回驻地,整整浆养了半个月。

月儿的身子才有些起色,就挣扎着去邮局,是瘸大哥用倒骑驴拉去的。还没进门,就见到小弟啃着窝头在那里。

那小弟,心眼实,照着姐夫的话,就在邮局门口不动坑地等了七天七夜!

月儿预感要出事,就央求瘸大哥,救人救到底。大哥二话没说,拉着姐弟俩就奔了车站。

月儿在家为石头办了七天后事,瘸大哥在镇上的小旅店整整住了七天。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月儿去旅店找到瘸大哥。月儿给他跪下。你都看到了,我是一个苦命的女人,我俩非亲非故,你不但救了我,还欠你那么多!恐怕今生今世是还不完了。

瘸大哥拉月儿起来,问月儿今后的打算?

今后?石头没了,我的魂也就没了,今后就和孩子们一块死在一起得了!

瘸大哥就骂,混蛋,你说这话将来怎样去见你四先生?

瘸大哥说,这几天在店里我就想,如果你留下,以眼下的灾荒年景孤儿寡母的无疑是死路;莫不如跟我回去还能奔条活路!

月儿说,我舍不得离开孩子。

瘸大哥说,真要为孩子,就得多赚钱,让孩子上学校,不再过我们的苦日子。

月儿还是摇头。

瘸大哥急眼了,你欠我一条命,我为救你,把我的前半生积蓄都花光了,你这没良心的,想赖账?

月儿跟着瘸大哥又回了市里,在破烂圈大院给大家做做饭,缝缝连连、洗洗涮涮;帮着将捡来的东西分分类、归归堆。

大家伙人前背后都叫她嫂子。

月儿知道,瘸大哥用欠账的话激她回锦州,是为她好。瘸大哥和他那伙兄弟们,吃喝尽着她,每月不管多紧巴也要挤出钱来给孩们寄走。从来再没提过让还债的事。

用不着提醒,月儿心明镜似的:她欠瘸大哥的。

寒来暑往,小一年过去了。人们还是亲昵地喊月儿嫂子,可瘸大哥从来就没沾过月儿的边。

女人心,海里针。人就是怪,越是有人贱跐溜地在你跟前,你越烦;可人真要是不待见你,你还就犯嘀咕!其实,他搭顾不搭顾你,有你吃,有你喝,有钱给家里邮不挺好吗?但真就不是那回事!

月儿的心开始空唠唠的。就留意瘸大哥,可没看出和平时有啥两样,还是早出晚归,忙忙碌碌。

月儿有意在脸上抹点胭粉、穿件花衫啥的在瘸大哥眼前晃。可他根本没反应,就像月儿是他眼前的空气。

月儿就有些急眼了,一次切菜,当瘸大哥的面把手指头切了个大口子。血顺着案板往下滴,就是不包,拿眼瞅着瘸大哥。

瘸大哥眼皮子一撩,颠了。

月儿这气呀!

隔一会,院里小五子过来,拿给月儿一包消炎粉,说是瘸大哥让给的。

月儿心里蛮高兴,心说这刀挨得值。

小五子接下来的一句话没把她鼻子气歪了!瘸大哥让你以后注点意,割着碰着的自个遭罪不说还耽误给大家做饭。

月儿一脚把消炎粉踢灶坑里了。

月儿心里就骂,好你个瘸老头,和着让我跟你回来,好吃好喝地擎着我,就是为了把我这么晾着?月儿我虽不是黄花大闺女,好歹也是比你小二十来岁的小媳妇。除了我家石头,还没正眼瞧过谁呢!不嫌乎你老,不嫌乎你瘸,反倒不待见起我来了!

那一阵,月儿就像做了病似的。越想不通,越想;越想,就越想不通。

人呐,没吃没喝遭罪,有病有灾遭罪,可转在犄角里绕不出来更不是滋味!月儿就被这滋味压得喘不过气来,半宿半宿地睡不着。

一天夜里,月儿实在憋不住了,就进了瘸大哥的趴趴房。

惊醒的瘸大哥见是月儿,抓着被角就往炕里拱。

月儿被瘸大哥的怂样逗乐了,说我月儿也不是喝人血的白骨精,至于吗?

这会儿,瘸大哥有点反应过来了,说你是梦游了,赶紧走。

月儿说,今天要不把话说开了就会憋死!这时候的月儿就感觉特别的委屈,泪水不争气地止也止不住,月儿抽抽噎噎地,哭得一塌糊涂。

瘸大哥赶紧穿好了衣服,拿来一条毛巾给月儿。他没再撵她,只是自个“吧嗒吧嗒”地抽烟。

看月儿哭得差不多了,瘸大哥叹口气:女人真好,想哭就哭一场,哭完了,心里也能好受些;哪像我们爷们,多难,多苦,打牙都得往肚里咽!

月儿用毛巾擦擦哭花的脸,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哭完了,心也好受了,今晚我就搬过来,不走了!

瘸大哥像被马蜂蜇了,不是好声地说:月儿,你吃我、喝我;哭我、闹我,甚至打我,骂我,哥都没意见,可就这一条,绝对不行!

月儿说,哥,我是自个愿意!

瘸大哥也不说话,打开门,指着外面的黑夜。

月儿不知道是咋回到自己的住处了。她羞愧交加,无地自容!

月儿简单地收拾好随身的东西。找来一张纸,用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张欠条。是欠瘸大哥的,金额是二千元。在落款“满月儿”的地方郑重地按上红手印。把它压在屋里显眼的地方。

她想趁清早不惊动大家悄悄走。推开门,愣住了!瘸大哥直直地立在门外。

仅隔几个小时,瘸大哥显得苍老了许多,整个身子好像矮下去一截。看样子,他站在那里有好一阵子了,他的脚旁布满了抽剩下的烟屁股。他瞅住月儿,勉强挤出一丝笑:我就没猜错,你一定会使性子。

月儿不说话,努力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

他伸手抢过月儿的包,把她推进屋内。

瘸大哥又点燃了一颗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有些伤感:丐帮那俩小子说的没错,你可真是个犟种!上次你仅是挠了那俩人的脸,这回你一定要挠出大哥血淋淋的心呐!

月儿说,我是个贱种,不受人待见的贱女人!

瘸大哥浑身一震,脸上的肌肉急速地抽搐。他一字一顿地说,二十年了,我就没告诉过旁人,真是让你逼的!实话对你说 ,我就不是一个男人!

月儿猛回头,瞪大眼睛:不对,我遇到过的,没有哪一个比你更男人的!

瘸大哥不瞅她,只盯着烟头。二十年前,我刚来这里,为和别人争地盘,打了一场大架。对手用火药枪轰在我的裆上,把我那家伙式轰掉了一半。后来别人只知道我瘸了,只有我自个知道我废了!我外表是个男子汉,其实就是皇宫里的公公。

瘸大哥摆摆手,不让月儿说话。这些年,我是咋熬过来的,只有自个明白。虽然身子不顶个了,可我还是有血有肉的男人呀!哥知道,你是金不换的女人。自打你来了这段日子,是我最好过也是最难熬的日子。白天端着你做的热乎饭菜心里高兴,晚上想起你的眼神发毛、自卑。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可我还是愿意自己麻醉自己:不会的,我们就是好兄妹,我就是你的亲哥哥。这些日子,本来我都已经有点过去这个坎了,可你干嘛非要扒开长好的伤疤再撒把盐呐!

瘸大哥摸出一支烟,随手拿起月儿留下的那张欠条,用火柴点着,然后用它去点烟。

月儿说,别烧!

瘸大哥麻搭着眼皮,专心看着那蓝色的火苗烧成灰烬。

赵罗锅在太阳底下眯缝着眼,一条涎水挂在嘴角;见月儿瞧他,就傻傻地笑。

月儿用手绢将老赵的嘴角擦干净。对二婶说,他咋回事?他呀,是一个怂人,也是一个好人!

那一次月儿偷青在北沟被赵罗锅子抓个正着,魂都吓没了。赵罗锅子拖着迈不动步的月儿进到看青的小窝棚里,舞舞扎扎地威胁要将她送交生产队治罪。

月儿哭着求他千万别交队上。

老赵就让月儿将偷掰的青玉米掏出来,看情形再定。

月儿赶忙从怀里往外掏,一共五穗。

老赵说还有,月儿说没了。老赵说,那你前胸咋瞅着鼓鼓囊塞的?

月儿心里就骂,这王八犊子!红着脸不吭声。

老赵就说她不老实,必须送大队,游街、批斗!边说边伸出手爪子朝月儿的怀里掏。

月儿躲也没处躲,想喊又无声!

就听“哐当”一声,赵罗锅子镰刀掉地,双手捂着裤裆蹲在了地当间,浑身还筛糠似的抖。见月儿望他,满脸通红地扭过身,哼哼唧唧地说:石头家的,大哥知道你没撒谎。快回家,以后不兴再干了!

月儿闻听,把苞米划拉筐里就往外跑。

刚跑出几步,就听,等一下。月儿一屁股就坐地上了。心说,这瘪犊子要反悔?

月儿坐在地上,半天没见人出来。倒是从窝棚门缝递出一只手来,手里还拎着一小袋面口袋。就听窝铺里说,大哥没脸出去了,大哥刚才是血昧心窍,回去千万别跟石头学。这点苞米面你拿回去,就算大哥给你赔情了!

月儿不要,她知道那是赵罗锅子的口粮。

窝棚里就骂,你这败家娘们,你当我是给你呢?我是可怜我那没眼睛的四弟和咧咧叫的孩子!你一个妇道要不是逼急眼了,能走这条道?快拿着,我一个老光棍腿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咋地都能对付。那手一用力,将粮食口袋甩到月儿的怀里。

月儿就想抱着这面口袋哭一场。

窝棚里又喊起来,麻溜给我走人,趁我还没后悔。愿意哭,回家嚎去,让人瞧见,还以为我罗锅子咋地你了!

月儿起身,弯腰朝窝铺里深鞠一躬。

月儿讲完,二婶那边半天没声音。再看,用手抹起了眼泪窝子。

第二天,下了一天的雨,天刚放晴,月儿就带着在屋里憋了一天的老哥俩去院外的井台旁放风。

刚坐定,二婶又来啦。还把月儿的孙男娣女一窝子人全带了来。

老儿子小宝“呱唧”就给月儿跪下了。哽咽着说,昨个二婶都说给我们听了,是我们想歪了您老人家。又转向俩老头:二老放心,今后你们的晚年我们来养。百年那天,由我儿子给两位爷爷打灵幡、摔瓦盆!说着就按着小儿栓栓给两位爷爷叩头。

小栓栓头被按下又抬起。脸涨得通红对月儿说,奶奶,人都是一个爷爷,为啥我有三爷爷?我给他俩叫爷爷,那,那个在坟里头睡觉的爷爷该叫啥呢?

一井台子的笑声,震得老槐树的叶子刷拉刷拉响……

老槐树的梢头,一轮满月不知啥时候升起来,正照着月儿和这一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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