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孔瑞平
某日,一只猫在屋脊上行走。
猫的脚步,该是有多么轻巧。但是,还是有一片蓝瓦被它踩落下来,“啪”地落地了。
这片几百年前的手工制品慢镜头般悠然而下,在檐下的红色地砖上悄悄地一响,原地碎成一朵蓝菊的模样。
母亲的老宅,原先是处庙宇,始建年代已不可考。檐下两根大柱,那鼓状的青石柱础带有明时的印记,我据此认为它是一处明代建筑。它的正殿做了我家的客厅,两边的配殿做了卧房,比现在普通的卧室要高要大。细密的花木窗棂改成了大幅面的玻璃,廊檐下古旧的方砖也换了大块的釉面砖。
墙是青砖所砌,顶为蓝瓦所覆。砖和瓦都细密有序,暗含着无声的语言。人若沉下心,可以听得到它们在时间深处的低唱。
清明未到,雨已经开始下了。大大小小的雨点斜刷在砖墙上,在墙面上留下不规则的细碎湿点如一块蓝印花布的模样,最终,整面墙湿了,变出一种簇新的深蓝。它是有生命的。喝饱了水,就可以变回年轻、变出鲜艳。
瓦顶更加耐人寻味。
我在央视的记录频道曾经看到过某种鱼成千上万条簇拥着穿过一条河道的壮观情景。这些蓝瓦挤挤挨挨地排列常使我想起那种鱼。晴好的日子,蓝瓦托着一朵一朵皎白的轻云,如同鱼群在电视画面里一个静止的截图。一到雨季,银亮的水珠在瓦面上蹦跳碰撞不止,瓦顶白汽弥漫,仿佛湿漉漉的瓦变成蓝鱼游动起来了。
屋脊上还或蹲或坐着些活泼的小兽。除了脸朝外盘踞在屋脊两端的那家伙我知道叫“鸱吻”之外,别的我并不能识。传说鸱吻是龙之九子之一,喜欢四处观望,同时兼有行雨防火之能。而我觉得:它还看守着这些蓝色的鱼,使其各安其分,这处由庙而宅的古建筑才得以几百年流传。
中国古人崇尚俭朴。这处老宅也不例外。它的前身虽是庙宇,但是除了体量轩敞远大于普通民宅之外,通体青砖蓝瓦,色调朴素而优雅。我们兄妹小的时候,常常在廊檐下端碗吃饭。这里冬暖夏凉,又对着满院子异香扑鼻的花草,是最好不过的餐厅,下雨的时候无处可去,它甚至容得下我们的追逐嬉闹。
母亲經常搬一把椅子在廊檐下静坐。灰白的头发和安详的神情使我觉得:她已经与这处古宅融为一体。宅子太老了,雨下得急时,偶有滴漏。曾有人提议:把它的房顶揭了,做一个新顶子吧。母亲断然拒绝了。我知道:她舍不得这蓝色的瓦顶,舍不得在屋脊上忠实地坐了几百年的鸱吻。
母亲近年有点耳背,蓝瓦落地的声音她没有理会。我赶忙悄悄地把几块花瓣似的瓦片拾起来,拿报纸一包。匆忙之间我瞥见,这不是房顶上普通的瓦,是檐口的“瓦当”,桃形,上有美丽的云纹,起码算是瓦片中的艺术家吧。
何必怨那只闯祸的猫。只要鸱吻允许,它当然可以在瓦顶上行走。
我抬眼打量这蓝色的老宅,檐口缺了一个瓦当,似乎人掉了一颗牙齿,痛不痛的不说,多少有碍美观;老宅却神色自若,一副风过水无痕的安然。
打开报纸再看这瓦当残片,见它的断碴处竟是一线惊艳的土蓝,同时闻到远古泥土的气息,清晰地传来。
(木木摘自《小品文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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