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孙若茜
我曾收到一封几乎改变我生命轨迹的信。那时,我正躺在协和医院的ICU里,写信的人是我的父亲。写信的那天下午,他刚刚拿到医院对我下发的病危通知书。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封信是他当时想要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唯一能够抛出的绳索了。我得的是凶险的非典型性肺炎,从发病到住进ICU只间隔了5天。
头顶24小时都不会熄灭的白色灯光取代了昼夜交替,枕边的机器一刻不停地微微振动,发出房间里唯一的声响。那些用来隔开病床的布帘,让房间保持着诡秘,更显得毫无生气,但也许这样更好——每当它们被拉开的瞬间,我就会和“邻居们”打个照面,他们表情漠然,喉部或口中插着的导管让脸部扭曲而狰狞。他们是那样安静和僵硬,像是博物馆里的标本,护理人员要花些力气才能帮他们翻身,他们既不配合也不反抗。不像我那样令人头疼——只要主治医生一露面,就会拽住他的衣角大哭着求他放我出去。住在那个“寂静岭”中,我几乎不能确定意识的清醒是幸运还是不幸。
父亲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给我写信的。他先是向我介绍了我的病情、医生的态度,以及ICU里的设备,甚至包括通风系统之类,以说明我为什么要被关在那个他也“不想多待一分钟”的地方。前两页信纸上,他是一个异常冷静的父亲。他回避了“病危通知书”或者“死亡”这样比较直接的字眼,而是用“不可挽回的后果”来向我说明病情。这使我当时并没能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了死亡的边缘。所以,这些内容,瞬间就被我抛到脑后了。
但他笔锋一转,写道:“姑娘,爸爸这辈子没有做太有出息的事情,只是把你养大。”我刚刚准备逃离就被它击中,整个人跌落在接下去的字里行间。那里面的父亲和我熟悉的充满自信的形象相距甚远。他正慢慢把自己变小,示弱,纸上涂涂改改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就像是支支吾吾的闪躲。“只能让你和妈妈达到吃饱穿暖这一基本生活底线,没有让你们娘俩享什么福。我只有这么大的能量了,愧!”他接着检讨了自己的倔脾气和诸多缺点,我不得不认真地读下去。直到他开始述说自己那唯一且我无论如何必须继承的优点——遇事冷静。他要我冷静下来。
我没法回信,但结果是,我活下来了。
我只收到过这一封父亲的信。毫无疑问,信里有太多情感,是他不可能用其他方式表达的。之后,我再也没打开过它,却始终不会忘记它。终于拿起来重读的时候,信纸已经发黄了。这一次,我意外地发现,落款的“3月2日”被他寫成了“2月2日”。原来,信里要我冷静的父亲,竟一直写到末尾都在慌张地落笔。
葡萄牙作家若泽·萨拉马戈说:“电子邮件永远不会沾上泪水。”是的,它也不会让你看到写信者的停顿、修改,他的迟疑和自我否定,更不会让你发现一个父亲的故作镇定。
(夏风摘自《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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