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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05-20

南子

炎夏的一天,我站在南疆边镇小学的水池边,我的皮肤曝晒在7月的阳光下,一阵阵口号与语录声从学校院墙外边隐隐传来,与我的童年时代迎面相撞。我看见6岁的自己,正在水池里冲脚,我的脚面上沾满了沙子,水池旁的美人蕉正在开花,肥厚浓郁的花朵像红色的喷泉,在蓝天下炸裂。

那时的我,每天总感觉到身上有用不完的精力,就像血的细胞鼓鼓的,噌噌地往上冒,热气在头顶上飘,像盛夏田野上的蒸汽,而我从头到脚都是盛夏,每分钟都像是在拔节,学校操场上的排球、跑步、跳绳、篮球、拔河、广播体操课,以及各种排练演出——任何一件小事都能令我们热血沸腾,觉得空气中满是蜜蜂的声音,甜丝丝的,阳光纯金的光线终日围绕。

还有体育课。

上体育课的铃声一响,这时候,孩子们就像是一群抢谷子的鸡,呼啦啦地全扑向操场的空地上,排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篮球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啪啪有声——不管是什么球,我们每个人都像是鸡看到谷子那样,眼睛闪闪发光。

年轻的体育老师陈开明穿着深蓝色的球衣,抱着一只篮球站在操场上,身材挺拔匀称。他的球衣是半旧的,但穿在他身上格外好看。他胸前总挂着一个铜质的哨子,时不时地吹响,我们像一群真正的小鸡那样簇拥到了他的身边,看他的球衣,看他的铜哨子,也看他微微冒汗的微黑的脸。他身上的一切,都让人联想到健康,结实,有弹性。连同他的细长的单眼皮,在当时也影响了我的审美,认为单眼皮的男人才是最好看的,简直是越看越好看。

不止我们那样想。

在南疆,炎夏的黄昏格外漫长,天空湛蓝广大,云,树很长时间一动不动。放学后的镇小学校园里变得空荡荡的,体育老师陈开明吃过晚饭后,一个人在操场上垫排球,只见他双手并在一起,一曲一伸,小臂往前一送,排球就弹到半空中了,又慢悠悠地落下来,他又轻轻一挺双臂,像是怕弄疼这个白球似的,排球却因为这轻轻一碰,重又弹到了高空中——陈开明老师乐此不疲地一个人玩上好久,他不知道,自己在运动的时候,落日的暗红颜色像绝妙的油彩,停留在他身体的每一处,令人联想到,这暗红色的落日余晖经过漫长的夏日,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它顺应了某种魔力,用尽了沉落之前的最后力量,将它全部的光辉照亮了这个人,将它最丰富最微妙的光统统洒落在他身上。

此时,在离他不太远的镇小学教务处,一个女人站在敞开的玻璃窗前,同样若有所思地看了好久,看人也看球。看着看着,她似乎有了一种近乎晕车的感觉。

她就是镇小学副校长李凤梅。是一个31岁的已婚女人。

李凤梅似乎很喜欢这种画面,经常看,她每天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她瞪着眼睛,看着窗外操场上陈开明跃动着的矫健身影,如同看着一出戏尚未开启的大幕,她不知道,这大幕正被莫名的风撩起了一角,露出一个形状模糊的东西,它面目不清,却散发出一种不祥的气息。

李凤梅是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她的头发厚而蓬松——当然,她有时扎成一个单马尾,但扎得很松,似坠非坠,一大缕头发散落下来,几乎遮盖住她的小半张脸。有时她扎发辫,在走动的时候,垂在肩头的两条发辫像藤条一样颤动而富有生命力。她的鼻翼两侧各有一条长长的,向上扬的纹路,眼睛也因此变得细长——这是人们传说中的狐狸脸吗?

李凤梅给人们的印象是有些不太合群,因为她在镇小学工作很多年,很少到各个办公室串门,女同事围在一起打毛衣,家长里短的时候,她也从不在她们的外围停下参与议论。她在人们的边缘行走,犹如给她们谈论的热烈火焰略过一阵凉风,令她们心有不快,但不妨碍她经常被人议论。

镇小学当年看守校门的校工是个多嘴的老头儿,他说,女人过了30岁还不长皱纹的话,前世就是狐狸精,今生是要克男人的。这个老头儿的脸像一只放了100年的核桃所以才這么说。

在那个特殊年代,能看到的书很有限。学校的图书室及镇上的新华书店里,除了马恩列斯毛专柜外,永远只有《雷锋的故事》《红旗飘飘》《艳阳天》《金光大道》《放歌集》《刘胡兰的故事》以及《人民画报》《红旗》《解放军画报》《新华字典》《科学养鱼》《怎样练好毛笔字》等那些书。内容单调,重复,很难让人真正喜欢。

那些隐藏着爱情故事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复活》《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红岩》《林海雪原》等“黄书”,里面隐藏着青春和战火,远方的人生和梦想,以及爱的誓言,相思和义无反顾的死亡,写得有多浪漫就有多危险,有多危险就有多浪漫。可是这些书在哪里呢?它们像一些秘密,流散四处,有时在这个人的手中闪一下,又在那个人的手中闪一下,像暗处的珍珠和宝石,很难看清它们的真面目。

待我成年后,我想起李凤梅,觉得她肯定是偷偷看过这些“黄书”的,那些被禁止的字与词,词语词之间神秘莫测地相遇,这些密不透风的阅读就像另一场风暴,席卷了她的心灵,我觉得,她的眼睛里就藏有这些人物的声音、容颜和身姿。

体育老师陈开明是单身汉,那几年一直住在镇小学的集体宿舍。宿舍就在学校操场后面的泥砖平房里,门前有一排高大笔直的新疆杨。距平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公用水池,教职工们平常洗脸洗漱洗菜及挑水都用这个水池的水。

陈开明的宿舍在平房的最里端,门口钉着半截布帘,他一掀布帘就到门外了。

炎夏的一天正午,南疆的烈日像是把一切东西都晒得冒了烟——树叶、草尖、屋檐等闪着又亮又硬的烟气,这烟气从地面上冒出来,似乎看得很清楚,但一眨眼却又不见了。房屋,树木,鸟儿,还有走动着的人,都浮动在这热气中,全都溶解在这股热气当中,它们密不可分,同升同落,一起飘摇得似乎有些不稳似的。

体育老师陈开明端着搪瓷脸盆,走在通往水池的路上,高大笔直的新疆杨华盖如云,遮盖了烈日,这条土路被繁茂的枝叶掩映,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落下来,有时是明亮的,有时是昏黑的,他年轻而挺拔的身影一会儿出现在阳光里,一会儿隐没在被枝叶掩映的昏暗中,既轻盈又沉重,整个世界都在远处,而万物在此时都随他前行。他自身带着光亮,他在光线里就变得更亮,在树影的昏暗中也带着微光,这微光从他年轻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像闪电,再次刺痛了李凤梅的眼睛。

他多像是一个奇迹啊!

李凤梅听见夏日的风在她头顶上新疆杨的枝叶间轰鸣。

然后,镇小学副校长李凤梅也开始勤于到水池打水,他们共用一个水龙头,在水龙头哗哗响的,激情飞泻的水池边,他们一次次地相遇了,李凤梅一头浓密的头发乌黑闪亮咄咄逼人,年轻的体育老师陈开明第一次如此逼近地看见女人的头发,他惊讶地发现这头发如此蓬松柔软,像一大朵黑漆漆的花。他们彼此的眼睛里闪着光,好像有一种东西变成了他们之间共同的东西,在水的光雾中流动,他们背对着水龙头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好像跟别人不在一个空间里,好像这是一个幻境,只要一动,就会破坏殆尽。

很快,我们镇小学副校长李凤梅离婚了——她和体育老师陈开明,结——婚了。离婚和结婚几乎是同时进行的。

当年,体育老师陈开明当年才26岁,而李凤梅31岁了,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我得知这个令人震惊的事是一个中午,当时我正在饭桌上啃一条煎鱼,可是,我再也没心思吃饭了,舌头在鱼肉上顶来顶去,顶了半天也顶不出鱼刺,而另一种鱼刺,正卡在我的喉咙里。

李凤梅离婚又结婚的消息在小镇上很快流传了出来,大家震惊的程度是相同的。在保守的南疆边镇,在严酷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离婚是相当严重的事情,相当于犯罪,而且是罪大恶极。“离婚”像是一个坡度很陡的台阶,又黑又陡又滑,无论是谁一踩上去,就会掉下来,一级又一级。站都站不稳。可是,他俩手牵着手,向着恶,向着千夫所指,纵身一跃,如同一块大石头从天上砸下来,砸得人们眼冒金星。

当年关于镇小学副校长的离婚又结婚的事件,是这偏远的南疆戈壁小镇上的一大奇闻,这使得她的故事在各种不怀好意的传说中既像悲剧,又像喜剧,或者说,它的本质是一个悲剧,而它的过程却像一个喜剧。

她的前夫叫王大胜,年龄大她三岁,是镇小学的会计。他俩同在一个学校。我见过他,黑而廋,人看起来很不精神,那时候,还没有猥琐这个词,但这个词就是形容他那样的:头发蓬乱、油腻,眼睛浮肿,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特别是他走路的样子,整个身体是懈的。那简直不是走,而是拖——

初冬时节,正午的阳光暖洋洋的,土墙干爽,小虫子从旮旯里探出头来,鸡狗们快乐地四处刨食。几乎家家的门窗大开,让阳光冲进来,丝丝缕缕的潮气在看不见的地方消散,万物都被晾晒在阳光之下。这时候,人怎能不受到优待呢?被寒冬折磨已久的人来说,阳光就是他们的药方。

镇供销社土墙下坐了一溜儿晒太阳的人。供销社位于镇广场西边,门面小,却是一块蜜糖,散发着香甜。那香甜是硬糖,白酒,饼干的香味,引得蜜蜂苍蝇蚂蚁都来了。

镇广场各种集会一结束,各色人等来得更密集了,搅都搅不動。门里门外都塞着人,外面的人远远望去,更觉得店里刚到了新奇的东西,便挤进去,挤出一头汗来,却少有人买东西。饼糖油盐——每样东西他们都一一看完了,也询完价了,就靠着供销社的一面向阳面的土墙上晒太阳。春夏秋冬,这面墙坐满了晒太阳的人。主要是男人。有他们聚在一起,就会有一种气味——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气味。像久雨后柴房的霉味儿,像发馊的稀饭,久泡衣物,或者是某种花,落叶沤烂的混合味道,这种特别的气味弥漫在冬日干冷的土墙周围,许久之后我才知道这其实是暮年的气味,老人们在一起时就会有这种气味。他们聚在一起,像长舌妇一样,家长里短地开小会,传播各种小道消息。远远近近浮动着的人,新疆杨树叶焚烧的气味,眼睛微辣,阳光微醺,那是他们自我陶醉的时刻。

这一天中午,阳光正好。一个人提着瓶子远远过来,准备到供销社打点醋,听到了他们在一起的说笑声,好像很愿意加入他们,脚步加快,他的灰黑色的棉袄与他们的相似,皮肤也是黑而粗糙的,神情还带有点松垮。因为他的走近,凝固的阳光似乎松动了,仿佛裂了一条缝。那些坐在一起聊天,调笑,还将手伸进衣服逮虱子的人感觉到了,齐齐转过头来,看他。他们没有跟他打招呼,像是面对一团空气。他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继续说话,把灰黑棉袄的背甩给他。于是,阳光在他们的身后围起了屏障,他们放肆而粗鲁的说笑声更大了。这个人,走近也不是,退远也不是,一脸讪讪的表情。

阳光罩在每个人的身上,但我能感觉到他在颤抖。

他就是镇小学副校长李凤梅的前夫王大胜。

当地人很看不起这个王大胜,原因是他被“扬棒儿”(扬棒儿:当地土话,风光之意)的妻子李凤梅休掉了。离婚的原因,是她嫌弃这个男的不行——是长得不行,还是那方面的不行?这两个“不行”的说法自汇聚到一起就牢牢地黏合起来了。它们同进同出,不分彼此,隐藏在一些人的脑子里,在闲聊的时刻,它们就从人的牙齿缝间跑出来,越来越像灰尘,使事件本身越发偏离了原来的样子。

听说,组织上(工会、妇联)不厌其烦,一次次找她和他谈话,李凤梅宁可不要眼前大好的政治前途,执意要离婚。

总之,李凤梅离婚又再婚这件事情,像是长着绿色植物的土地上生出的一朵艳丽得让人感到恶毒的蘑菇,而事件真实的情形,它的因果,机缘,它的内核,等等,被人下流地传说着。“他不行。不行。”人们发现从这个女人嘴里说出的看似平常的细节很有趣,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说起它。

人们说,镇小学副校长李凤梅生活作风腐化,追求个人享乐才休了自家丈夫,找了个年龄小的,皮紧的。还有,她的日常生活简直是穷讲究,一个令人费解的传闻就是,有人亲眼看到过,她连小便都要用草纸擦屁股,那黄色的草纸被她剪成巴掌大小的四方形,一块块地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真的是太浪费了,镇上的女人没她这么浪费纸的,这纸难道不是国家的财产?她是王光美吗?她难不成还要用牛奶洗澡才成?

这些闲言碎语跟唾液一样没有杀伤力,但会对人造成另外一种伤害。它反复提醒你,你是一个异类,你就是我们要侮辱的人。

可是,当镇小学副校长李凤梅白天出现在校园或者教室的时候,她总是显得容光焕发,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红晕,恍惚而轻盈的笑意像水波一样隐藏在红晕中,人们觉得李凤梅变了。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她的眼睛因水分而显得有些湿润,看起来有些软,甚至还有些甜。你不知道这水分是从哪里来的,它是从身体里来的吗?

还有,镇小学校进行文艺会演,她在大合唱节目中担任领唱,把雄壮豪迈的歌唱得婉转抒情。

在那个禁欲的时代,男女之情,危险而诱惑。人们明白,她那些不一样的神态,都是小学体育老师带给她的。那个体育老师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人们的眼睛像着了火,使劲盯着她的腰,还有屁股,很不地道地把她议论了一番,其中不乏下流的词语。这些下流词语就像一滴水掉进了一锅油里,“喳”的一声就炸开了,叽叽喳喳,嘈嘈切切,大声小声,人人都显得很兴奋,好像偷了糖吃,空气中多了许多鬼鬼祟祟的暗笑声。至于他们到底议论了什么,我实在不好编出来,这是这个故事中很重要的空白部分。

镇小学看守校门的老校工说,体育老师陈开明年龄比李凤梅小5岁多,在经验、阅历等方面,根本压不住老辣的、见多识广的李凤梅。他太“嫩”太“稚”了,一定是李凤梅先“祸害”的他。等着瞧吧,她一定会有报应的。

李凤梅果然如老校工所预言的,她的生活原来处于一种混沌状态,现在,这个老头儿的话,就像是一把长长的利剑,把这混沌的气球给刺破了。

命运的风突如其来。

没过几个月,镇小学集中开会,我一进礼堂就感到很反常——太安静了,安静中带着坚硬,带着重量,这安静和重量我一进门就感觉到了。

人比往常多。主席台上,镇教育管委会的几个领导都来了,平时这些人是不来的,只有镇上组织大型文艺会演的时候才来。他们坐在主席台上,神情像铁板一样肃穆——肯定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了。

果然,他们其中有一个说,你们学校的副校长李凤梅因个人生活作风腐化,造成了很坏的社会影响。经研究决定,撤销该同志镇小学副校长及教师职务,开除党籍,到镇水泥厂当工人,以观后效;同犯镇小学体育老师陈开明撤销其教师待遇,到镇小学食堂进行劳动改造,以观后效。

没有人说话,安静像一座山一样压在人们的头顶上,令人喘不过气来。但是,“生活作风腐化”“同犯”“劳动改造”这一个个的词像尖利的石头,在头顶上飘来飘去。

镇小学王强校长痛心疾首地说:“这件事真是太黏(严)重太黏(严)重了,他们这真是资产阶级的生活作风啊,思想已经被腐化得不成样子了。”

“真是什么种子发什么芽,什么藤上结什么瓜。”

这句话后来在镇上广为流传。

李凤梅和小学体育老师陈开明双双进行劳动改造的第二年,我也直接升了初中——去小镇另一头的中学上学,从那之后,就很少看见他们了。

据说,镇小学操场上再也看不到小学体育老师陈开明的身影了,也不知他是否还喜欢穿着那件半旧的篮球衣。我倒是经常看到镇小学前副校长李凤梅,她穿着颜色脏污的蓝布大褂——這跟医院的白大褂给人造成的视觉印象完全不同,头上还多了一顶和当地菜农一样款式的草帽。她每天骑着破旧的,嘎吱作响的自行车,车后驮着一个食堂专用的竹编大箩筐,里面装满了米面,绿菜等各种食材,身体弓成了虾米状——她成了镇小学食堂的采购员,专门买米买菜。

那小学体育老师陈开明呢?

听说他在水泥厂干着体力繁重的活儿。闲下来的时候,他经常坐在水泥垛子上抽烟,他不看人,却又像是在看。目光是远的,却不散,也不空。他看的是几年前的岁月,而那岁月已经走远了。他的脸是黑的,以前的黑透着神气,黑得结实响亮,现在,没了精神,黑中泛着黄气。他的眼神也像是变了,是一种凛然的冷光,令人生畏而又生疑。

很快到了人人都在谈钱的20世纪90年代,头脑活泛又不甘于平庸的陈开明下海了。不是当倒爷,而是到了海南的海口市,花高价买了一张伪造的医科大学文凭,与人合伙开了一家诊所专治肝病,把廉价的六味地黄丸包装成祖传秘方,两千块一个疗程,几年下来,赚到了大钱,回乌鲁木齐买了带小花园的房子,还拥有了一辆二手奔驰私家车。人生从此风轻云淡,万里晴空。但是,他离开小镇的时候,却没有带走李凤梅,他和大他5岁的李凤梅平静地离了婚。而几年后,李凤梅,却和前夫王大胜复婚了,一搭过起了日子。

关于这些,都是我后来断断续续听人说的。我不知道李凤梅经历了多少次的精神危机,她有多少次感到绝望,我一无所知,对淹没在人群中的她越来越没了关注的兴趣。

多年后,好像有那么一个周末,我约了人去镇小学打排球。当时学校已经放暑假,整座校园空荡荡的,这时,我同时看见了正在水池边洗衣服的他俩——镇小学前副校长李凤梅与王大胜——可以想见,他们仍住在镇小学操场后面的砖泥平房里,那排平房,还像从前那样,被一排高大笔直的新疆杨树叶掩映,树叶在强烈的日光下闪着铁青的光泽。

距平房不远的地方,那个水池还在。我故意绕到水池洗手,看见王大胜接一桶水倒在另一个水盆里,铁皮桶与水盆碰撞时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水盆底有一个大红喜字,俗不可耐,但这是当年镇小卖部仅有的花色。王大胜的身材已经发胖,黑而胖,还穿得很邋遢——上身着了半旧的跨栏背心,肩头破了一个小洞,看上去跟搬运工差不多。但他并不以为自己寒碜。而他的妻子,镇小学前副校长李凤梅剪了长发,留一头齐耳短发,不是那种英姿飒爽的类型,更像是一个虚弱的男性,看起来很憔悴。她站在一旁,口气很不耐烦指挥他干活儿——一副很家常的,极其平凡的家庭图景。她看见我,似乎笑了笑——这可能是我的错觉,但是,正是这一眼,我被时间击中——我分明看见她在一笑间,眼角出现了很多皱纹,这皱纹就像一条宽阔的大河,一下子把现在和过去的她隔开了。我从这皱纹中看到了一个衰老的、发胖的、意气消沉的,已经完全走向人生反面的李凤梅。

他俩洗的是蓝布格子被套。夫妻俩齐心协力,很默契地站在对面各拧一头,水流的声音,断续说话的声音,蝉鸣声,白色肥皂泡以及新疆杨苦涩清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鲜明而恍惚,坚硬而虚空,凝固在我脚下一块白瓷碎片上,成为某种超现实的记忆。

生活使一切面目全非,过去的时光已全部消失。

我伸起左脚轻轻一踢,这一幕与白瓷碎片闪着的白光呼啸而去,我的耳边灌满了1967年的风声。

责任编辑.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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