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黑孩
来过日本的人,感触最深的可能是日本是一个非常重视细节的国家。或者“细节”这个词,已经被大家说烂了。但是,对一个喜爱文学的人来说,如果日常生活中细节轻易进入你的五感,那么它有可能在你的身体里转化生根,并生出好多的感悟呢。用文字来形容感悟,就是文学。细节对文学是有影响的。至少对我来说是有影响的。
很多不喜欢日本的人,到了东京之后却会喜欢上这座城市。究其原因,除了东京非常干净,气候怡人,风景美丽,更主要应该是来自于细节的感动。
比如最近的例子。武汉发生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日本给中国捐赠物资。纸盒箱上白纸黑字地写着: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山川異域,风月同天。”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这几个细节很温暖,相信潮湿了很多人的眼睛,所以在朋友圈里传得很厉害。
吟味泛滥的细节
如果说从衣食住行可以窥视一个国家的文化,那么日本的细节真的可以说是到了泛滥的程度。日本下水道的井盖,基本上就是一个艺术雕塑。所有的公共厕所里必有婴儿座椅和卫生纸。大部分超市里都有免费冷藏柜。邮局以及医院的服务台有度数不同的老花镜。家里家外的楼梯都有扶手。饮料罐上有盲文。喝汤的碗是漆器。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再比如乘扶梯,不急的人一律站在左边,右边留给急着上下的人。还有每个自动贩卖机都有地址,用意是发生突发事件时,便于报警。高速公路上的指示牌都有小孔,用意是即使逆光条件也不会影响文字的清晰度。
细节里这样的用心,我觉得像小说里的伏笔和留白,其中的寒暖对每一位读者是不同的。
我是三十年前来日本的。刚到日本的时候,上面所说的例子,给我的冲击很大。好像堆积在岩石上的生活,瀑布一样倾泻下来,眼前出现了几十个世界。有一次去上野看樱花,肚子饿了去饭店,那还是我第一次点生鱼片,很贵,好几千日元。服务员端到桌面时我惊呆了。是一条木制船铺满了方块冰,冰上四五片红色和黄色的鱼片,还插着一把小雨伞。几千日元就这么几块鱼片,虽然觉得贵,但是不觉得亏。为什么呢?因为太美了。花钱看一幅画啊。
夏目漱石曾在《草枕》中写过同样的感觉:
“我最爱羊羹,即使并不想吃,但那表面滑润、致密且半透明地承受光线的状态怎么看都是个艺术品。尤其是炼制的,青葱葱,犹如碧玉与滑石的混血,看着很舒心。何至于此,青翠的炼制羊羹放在青瓷盘子上,好像刚从青瓷里面长出来,光滑细润,不禁想伸手摸一摸。”
还有一次,一个有钱的朋友请我去饭店吃螃蟹套餐。进门后就看见人工布景:小山、小桥、小河、茅草房。我的脑子里瞬时出现了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里的词句:小桥流水人家。想不到中国的古典诗词,在日本的一家螃蟹店用这样的细节得到展现。还没吃螃蟹就已经感到很满足了。这里所说的满足,是我对中国文化的迷恋和想象。
小桥下,溪水流过两岸的人家。
当时的我,满怀都是乡愁了。说到乡愁,其实我对“故乡”并不是十分热爱,也从未感受过所谓境界般的“乡愁”。早年回国是因为母亲在。而现在故乡与他乡已经不存在什么距离问题了。微信与网络,使人跟人一息相连。如今母亲不在了,我根本不回故乡了。但不回故乡并不等于我不爱那片土地。
我所居住的地区举行盂兰盆会。“阿波舞”是日本三大盂兰盆舞之一,持续在日本全国各地为人所跳,分成柔美优雅的女舞和热力四射的男舞。男人们头上系一条毛巾,穿统一的日式单衣,扛着轿子大声吆喝,女人和孩子们穿着浴衣(一种和服)跳盂兰盆舞,舞蹈就几种姿势,主要的变化在手臂和脚,很细节,十分优美。我和当地的太太孩子们一起载歌载舞,但我还不太会跳盂兰盆舞,浴衣也穿得不太地道,不过没有关系,重要的是感受那一种充满热气的激情。除了盂兰盆节,还有烟花大会。我不喜欢看烟花却年年都去河岸。重要的是一边吃刨冰一边看穿着各种图案的浴衣的女孩。浴衣看起来像花。一朵花,一百朵花。也许因为我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仍然是一个中国人才会对穿浴衣的女孩倍感新鲜并陶醉。
浴衣的细节是脖子。
20世纪80年代闯入巴黎时装舞台的日本浪潮的时装设计师山本耀司说:
“古代的日本文化在裸露的颈部,在背部的弧线中发现了美。”
形有尽而意无穷,只要穿上浴衣,年龄分不清了,好看不好看消失了,浴衣自体构成了一面风景。浴衣是艺术,艺术是很了不起的。
烟花大会和盂兰盆节一样是日本夏天的盛事,在全国范围内举行。日本电视连续剧《喜欢的人》对烟花大会有着重渲染,好像不跟恋人参加一次烟花大会,就会成为人生的一大遗憾似的。烟花大会是日本年轻人游玩、恋爱的一个盛典。日本的夏天很热,但是日本的夏天有盂兰盆舞,有烟花,有浴衣,它们持有一样的无穷的美,所以日本的夏天意味着一种完美形态的文化,是从人的内在灵魂深处生发出来的。日本的细节不断地发展着人的视觉。就我个人来说,我意识到,一部好的小说,不仅不需要受形式的束缚,而且一定要有好的细节。
国内来客人的时候,我都会带他们去柴又。柴又是葛饰区的一个地名,从东京的地理文化形成上来叫的话也叫“下町”,是庶民生活的地方。车站很小,只一个出口,电影《寅次郎的故事》令它出了大名。看过《寅次郎的故事》的人可能都记得那几句开场白:“我生长在东京的葛饰柴又,是帝释天的水把我养大,姓车名寅次郎,人们都叫我疯疯癫癫的阿寅!”
从我家去柴又,本来只要坐一站电车,但我却喜欢沿着江户川走三十多分钟。江户川沿岸是日本常见的河原构造,有天然广阔的绿草地和休闲散步的大坝,《寅次郎的故事》的电影中好多镜头是在这里拍摄的,寅次郎在这里的绿草地上做白日梦,在大坝上跟小时候的满男玩耍。柴又车站前寅次郎拎着箱子的铜像十分瞩目。寅次郎成了演员渥美清的化身。寅次郎和渥美清,一个是虚构艺术中的人物,一个是真实的艺术家,如此浑然一体,如今人们在纪念的是哪一个已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带着那顶独特帽子闯荡江湖的,疯疯癫癫的男人被日本人以及不少中国人所喜爱。被爱,是不可动摇的事实。柴又的街道保留了江户时代的风貌和昭和时代的风情,我很喜欢街道洋溢的古色古香的调调。尤其喜欢川千家。在日本,柴又川千家的千川鳗鱼饭是百年的美食,店内有小小的庭院,有假山流水石灯笼,有高高的樱树,三月末四月初去的话,阵风会吹来满园花瓣。食器、座席、庭院、挂轴画、花瓶所塑造的空间美,同样令人想象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意境。中国的好多文化,被日本人用这种形式完美地保存着。非常感动。
读日本小说有一种感觉,小说多半在细节的层面展开,不以情节为基础。人物之间的情感关系都浓缩在细节中。例如川端康成《雪国》的开头:“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一个细节,心境与视觉,黑与亮,狭隘与宽阔,瞬间就可以把握了。细节不是孤立的存在,弥散在读者的审美体验中。生活中泛滥的细节跟作家的创作有着密切的关系。
余华也说是日本作家教会他写细节的。他还举了不少的例子。其中好几个与川端康成有关。在这里只看一个例子。“我印象很深的还有他写的短篇小说《竹叶舟》。写一个待嫁的姑娘,未婚夫去中国东北当兵,有一天,她在路上收到了一封陸军部寄来的信,告诉她未婚夫阵亡了。川端的写法非常温和,他没有一句写那个女孩的悲伤,没有写她流泪或者什么,只是写她看完这封信后,捧着信非常盲目地走着,然后走到一户正在盖着新房子的人家前面,她站住了,这时候,川端才写了那个女孩子的心理,一句话——是哪一对新人住到这个房子里去。这种写法是非常日本的风格,非常有力量,我当时读了就非常震惊。”
说到日本作家,很难说我喜欢哪个作家,只能说我喜欢哪部作品。我对文字特别挑剔,文字没有特点的话,我就不读。所以我评判作品的好坏是能否读得下去。年轻时读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感动得热泪盈眶,但现在有点儿读不下去。最近读太宰治的《斜阳》,读了一句就放不下了。他说他想死,但收到一个礼物,是一件和服,是春天穿的和服,于是他决定活到春天。
春天的和服很细节。让我一心想着他为什么要死,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之前我读过他的《快跑梅洛斯》,写的是一个设问:等待的人受难呢,还是让人等待的人受难呢?他在日本算无赖派作家。他的作品很像他的为人,据说他的作品都来自于读者的信。
《斜阳》大部分抄袭的是一位叫太田静子的日记。《斜阳》的责任编辑野原一夫在回想太宰治时说道,静子写信给太宰治,说她写了篇告白的文章。太宰治建议静子把事情写在日记里。后来,太宰治说下一部想写的小说需要静子的日记,并答应写完后给静子一万日元。静子说只要太宰治去她家就给日记。静子想要太宰治的孩子。而太宰治想要静子的日记。静子其实就是《斜阳》的主人公和子。公正地说,《斜阳》应该是太宰治和静子两个人的合著。太宰治靠女人把女人写得出神入化。至于说算不算太宰治剽窃静子的日记,一男一女,我觉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作品跟人已经是两码事了。本来我喜欢的就是作品而不是人。我也试想过要模仿太宰治,终于没敢。我想模仿不到位的话,或许写起来就是病恹恹的。
其实,我们做人也一样。往往在细节上决定成败。
喝过日本茶的人,都知道日本茶的茶杯都没有把手。六十度的日本茶,口感最好。用手指,用肌肤触摸茶杯,虽然有点儿烫,但能端得住茶杯的时候,正好是杯里的茶为六十度的时候。这个细节告诉我,日本文化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匠气。
我经常把小说家比喻成用文字盖房子的工匠。不是用砖瓦盖,是用文字盖。故事梗概就是房子的骨架。细节就是材料了。所以说,细节是一种审美,不等于对生活的过分挑剔,不是吹毛求疵。好像前面提到的生鱼片,一把小雨伞非常细节。吃生鱼片的时候感觉吃的是画,是艺术。非常享受。说到匠气,好像日本的歌舞伎和能剧,基本上是代代相传的。老子传给儿子,儿子再传给自己的儿子。其实创新和突破反而容易失去传统,所以日本的传统会保持得很好。
从细节上理解日本或许是一条捷径。
来日本的三十年是很长很长的时间,所以我从语言到思维早已经顺拐了。但我基本只是一个旁观者。心里装着日本和中国。边缘感很强。两边都擦边。但我还是更喜欢日本的文化。
说到文化,范围太宽。日本文化指日本国形成的一系列关于思想、行为、生活、教育以及价值观等实体或非实体的事物和象征。好比汉字、花道、茶道、武士道、摇滚、J-pop、AKB48、短歌、假名、和歌、俳句、歌舞伎、落语、浮世绘、相扑、立宪、和食、美少女、漫画、动画等。数不胜数。我个人受儿子的影响,喜欢日本的次文化。次文化包括漫画、动画和电子游戏。漫画我不看,我看动画,玩电子游戏。我看《神奇宝贝》《千与千寻》。动漫招人喜欢的原因有几点。画面制作精致,故事构思巧妙,音乐唯美动听,主人公励志上进。
我个人尤其喜欢新海诚。他的动画《她和她的猫》《你的名字》,等等,百看不厌。不是我喜欢他独特的孤独感,而是喜欢他的画风。他画什么都很美,美到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我看他的动画,不看故事,看细节。比如看雨滴,看落叶,看女人的裙子上的褶皱。就一个字,美。看完后觉得内心被干干净净地净化了,会舒服一天,一个月。
宫崎骏在国内也很有名,好过朋友来日本都心往他亲自设计的三鹰之森吉卜力美术馆。对动画迷来说,那里是心驰神往的梦幻之城。但我觉得,新海诚在画风上已经打开了日本动漫史的新的一页。宫崎骏做动画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新海诚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看。各有千秋。不能比高低。
寻觅美的源头:侘寂、幽玄与物哀
侘寂之锖
去过京都的人,大概都去过位于京都的金阁寺,最好顺便去银阁寺看一看。“穿金不如戴银”,说到金阁寺,昭和六十年至次年(1986—1987年),进行了“昭和大修复”。平成九年(1997年),又对夕佳亭进行了解体修理。所以,金阁寺并非日本的国宝,只有屋顶的金铜凤凰于平成十一年(1999年)被指定为京都市指定文化遗产。金阁寺金色辉煌灿烂,代表了日本文化中华丽的一面。最好的比喻就是和服与歌舞伎。
我之所以喜欢银阁寺,并非因为它是日本的国宝,而是它很低调,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叫银阁却没有贴银,涂的是黑漆。因年代久远所以木材更加泛着银光。又因年久失修而剥落有很多的疤痕。银阁寺以“侘(cha)”的特色被视为东山文化的代表。
“侘”通常说“侘寂”。核心是短暂和不完美。描述的话就是“不完美的、无常的、不完整的”。特征包括不对称、粗糙、不规则、简单、低调、亲密以及自然。日本《辞海》这样解释“侘”:1.痛苦,烦忧。2.以闲居为乐,转指闲居的处所。3.雅致,朴素,寂,闲寂。
有的日本学者曾这样论及“侘”与“寂”的异与同:
“一言以蔽之,‘侘指人内心的活动,‘寂指事物所具有的属性,一般指朴素又安静的事物。源自小乘佛法中的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
“侘”是一种日式的美学,是一种思想,是一种世界观。
由银阁寺到日本的三大美学之一“侘寂”(另外有“幽玄”与“物哀”),如果想解释清楚的话,可能要立论才行。有时候,语言恰恰是理解的敌人。银阁寺作为“侘”的代表,“侘”其实在现代的生活中找到了具体的表现。
以茶道为例。日本有一个和尚叫村田珠光,1474年前后在大德寺跟一休参禅。他推崇“茶禅一味”,在京都六条建了一间四张半榻榻米的草庵做茶室,在宁静的气氛中沏茶、品茶、闻茶。他是第一个把喝茶和修心养性相结合,赋茶以道的人。这也是草庵茶的由来。喝茶本来是一种娱乐形式,在他这里却升华为一种艺术,形成了所谓的茶道。他的弟子武野绍鸥在茶具上反对追求中国的陶器,倡导竹木茶器,使茶得以回归天真本然。质朴的不完美的茶具,因残缺而提供了人们发挥想象的力量。到了千利休那里,他对茶室也进行了改造。茶室入口的高度不超过七十厘米。也就是说,要想进入茶室,必须弯腰低头才能此门。我想这里体现的是平等与谦卑。到了江户时代,草庵茶被称作“侘茶”。
我个人觉得村田珠光在茶道里主张的,是不完整的美。吉田兼好的《徒然草》的第八十二段说得很直接明白:“不完整的事物更有意义”,“无论任何事物,圆满、完美都是不好的,保留着残缺的状态反而更有情趣”。还有松尾芭蕉,他的俳句:“砍下一棵树,露白的切口,今晚的月亮。”真的是从生看到死,从盛开看到凋零,从繁华看到衰败,直通天际。
“寂”当然指没有人声,很安静的状态。比如松尾芭蕉的俳句:“寂静啊,蝉声渗入岩石中。”“古池啊,青蛙跳进去了,池水的声音。”“孤鸟啊,落在枯枝上了。”听觉上和视觉上觉得非常“寂”。
“寂”还指旧物。我认识的好多朋友,家里的柜子以及床下铺满了古董。好多人对旧物着迷,我想是因为旧物的美感是从内在渗出来的,与外表没有关系。所谓“一寸相思一寸灰”。
阅读川端康成的《千只鹤》,如果离开了茶道、茶室和茶具,几乎很难解读。长谷川泉在评论这部小说时说:“木石茶具像有生命的东西似的,对应着出场的各种人物,冷冷地凝望着各自充满着孤独和悲哀的无奈的人生。”
谷崎润一郎《阴翳礼赞》中说:“美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波纹和明暗之中,夜明珠置于暗处方能放出光彩,宝石暴露于阳光之下则失去魅力,离开阴翳的作用,也就没有美。”还说:“工匠在器物上涂漆、绘泥金画的时候、头脑里必然想到这种黑暗的屋子,以追求作品在贫光环境里的效果。……于暗中看上去,映着摇曳的灯火,使得寂静的房间里,仿佛有阵阵清风扑面而来。”
其实,在我们汉语中,也有一个用来表达这种安静氛围的字:“锖”(qiāng),是指旧化和生锈的意思。所谓的“锖色”,是指矿物表面受氧化作用而形成的有各种颜色的薄膜。
物哀与幽玄:残缺与易逝
每年四月我会去上野公园,在落满樱花瓣的树下喝酒。樱花片片飘落,凋零与死亡与枯寂被映现得美轮美奂。难怪日本人对樱花情有独钟。生活中我自己也有类似的感受:停电时家里变得漆黑一片,这个时候,天空的一轮明月格外好看。转瞬即逝虽然伤感,但败落的萧瑟、惆怅、伤感和幽怨则令人怀想不已。“物哀”是纯粹的,试想一下,刚刚盛开的鲜花很快会枯萎,如果你带着怜惜之情插花的话,就可以说是“物哀”。所谓心有所动,即知物哀。日本插花推崇的是含苞待放的花蕾,崇尚的是减法。花苞形态的花材逐渐绽放,盛开之后迎来凋谢。静观花开花谢,感受生命的变迁乃虚幻无常。
同样是川端康成的《千只鹤》:“志野陶那冷艳而又温馨的光滑的表面,直接使菊治思念起太田妇人。然而,在这些思绪中,之所以没有伴随着罪孽的阴影与丑陋,内中可能也有‘这只水罐是名品这种因素在起作用的缘故吧。”茶碗“白里透红”的质地令菊治联想起女人温暖的肌肤。菊治说:“柔润的像梦幻中的女人。”太田妇人已经死了,残留着她的口红的志野陶也打碎了,本来美好的东西已经毁灭了,但死的悲哀幻化成美。悲哀与美是相通的。
三岛由纪夫的小说《金阁寺》,文字跟金阁寺本身一样华丽。但我总是觉得文字在表述时有它的片面性,甚至可以说文字不过是作者的一个过滤器,过滤掉那些不符合内心的要求。《金阁寺》吸引我的不仅仅是华丽的语言。主人公是一个先天的口结巴,“费了好大劲才抵达外界,然而这个外界却总是转瞬即变,与我失之交臂”。感受到缺陷,本身就是一种美的思想。当语言把美封闭在内心并阻碍了信息的传达时,自然的欲望便苏醒了,接着就产生了对美的迷狂。“对那金光耀目的小屋怀着难以言传的无限的憧憬:无论如何也要进去,只要能进到这金色的小屋,我就是死也无憾了。”与主人公本然的生命相对抗的,是金阁的美。金阁的美内化成了主人公另外一个层次上的生命。而文学创作通常是将莫大的不幸转换成有价值的东西。金阁寺在生辉生艳之际被一把火烧毁了,而主人公却问:“为什么都死得这么美呢?”
作家陈希我说:“常识止步的地方,文学起步了。三岛把一个小僧人烧毁金阁寺的事件演绎成了‘杀美的故事,当‘美到极致,不然压迫审美者,那么这‘美就成了‘恶。这是否是典型的日本人思维?”
说真的,我不是很喜欢村上春树的小说,因为他的小说没有日本味。但他说过的一句话我很喜欢:“闭上眼睛,能闻到风的气味,而且是五月硕果膨胀之风。”相反,中国人说“不入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汤显祖),日本人在跟自己的后母情欢之后,十分动情地说:“你那熟睡的面容如同死去般美丽。”(《源氏物语》)“生前诚可恨、死后皆可爱。”(《源氏物语》)“飞蛾看起来老是贴在纱窗上,其实已经是死掉的。有的如枯叶飘散,有的从土墙上跌下去。”(《雪国》)李商隐说:“碧桃红颊一千年。”但日本的京极夏彦说:“蔚蓝的天空,广袤的海洋,这些与我一点也不相配。举凡太过健康,太过正当,太过炽烈,太过整齐的事物,我生性难以接受。”他还说:“我所讨厌、畏惧的不是海的景观,而是海的本质。累积成海洋的并非是水。”这段话令我联想起日本的柔道。“柔”的意思不以自己的力量对抗对方的力量,而是借对方的力量以成为自己的优势。“道”不只是方法和技巧,还包括精神上的修炼。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如果说《斜阳》的一次小规模的聚会非常细节,那么《人间失格》便是太宰治对死的“向往”。他自杀的地方非常有名,就在去宫崎骏的三鹰之森吉卜力美术馆的路途上。“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是他的名言,令我们想象人的尊严是多么脆弱,简直不堪一击。他自杀过五次,第五次在三鹰的玉川上水自杀成功。以自己的身体感知生命,正是对生命本身的向往。他的文字对世界毫无眷恋和信任,其间哀婉的正是对生的眷恋。“物哀”指的是一种精神,包含怜爱、可爱、感动等心的真实。
凋零之美与残缺之美,必然指向美的源头“侘寂”“幽玄”和“物哀”。自然的美是短暂无常的,是容易逝去的,但岁月留痕。正是自然的介入才丰富了我们的想象和故事本身。“侘寂”“幽玄”和“物哀”,很难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如果一定要说明的话,可以把它视为一种感性。所有的细节都入五感,然后体悟,由此及彼。
日本的“美”真的跟我们以为的“美”完全不同。
应用到文学上,我觉得写作时要涉及自然的力量,还要接受自然的力量,尤其要放弃人与自然是二元对立的概念。形式上要自由,故事要有真挚和率性。我的长篇《惠比寿花园广场》发表后,作家朱个评論说:“真不一定就是善的和美的,而要是自然的啊。作者把欲望、爱和不爱表达得如此自然、其实是非常难得的,这或许就是我们当下缺少的、而且是越努力离得越远的一种文明。”看了后我很感动,发誓一定要找到这个叫朱个的女孩子。写这部小说花了一年多时间,但有一个朱个,也够本了。或许我在日本生活的三十年,日本的水土给了我一个新的解读生活现实的视角。
责任编辑.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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