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李浩
强大的虚构产生真实。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如果没有虚构,我们将很难意识到能够让生活得以维持的自由的重要性。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第一个飞翔故事
我们小镇最美的俏姑娘飞走啦——有本书上是这样说的,这个女孩在晾晒床单的时候忽然被一阵大风吹起,她紧紧地抓着床单随着大风飞向高处。“她离开了大丽花和金龟子的那个空间,最终消失在下午四点钟的那个时刻,飞向了就连飞得最高的鸟也不能到达的那样的高处。”说实话我不觉得这是真的,我无法相信,虽然我一次次试图说服自己相信。
许多人都不肯相信,他们猜度俏姑娘也许遭遇了怎样的意外,他们猜度镇上最美的姑娘也许,也许……好啦不再纠缠那些无聊的猜测,它们只会把事实引向歧途,最终把事实完整地、一点痕迹也不留地掩埋起來。趁着事实还有一个小小的尾巴露在外面,我想我还是先把它抓住:事实是,俏姑娘已经“离开”了这个小镇,无论是飞走的也好,逃走的也好,被掠走的也好,遭遇了什么不便或邻居们说的意外也好,她都不见了,很可能再也不会回到我们的小镇。
我们之所以不肯相信俏姑娘已经离开了我们,是因为谁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小镇上的所有人都觉得小镇可不能没有她,那些和我同龄的年轻人们当然更是如此:“俏姑娘飞走啦?不会吧?”“是不是她被藏在了一个什么地方……只要能找到她……”“飞走啦?那,她还会回来吧?”
我们当然期盼她能回来。一时间,我们整个小镇都患上了“疾病”,就是无论做着什么、和什么人在说着话,脸一定是抬着的,每隔不到十秒就会转过头去看看后面的天——我们很希望能看到俏姑娘的归来,她乘着那个旧床单从天上姗姗落下,她,只是出门走了一趟亲戚,路途遥遥她不得不采取飞翔的方式。
期盼一次次落空,我们不得不慢慢地接受她已经离开并且可能永远不再回来的事实,这一事实本身就弥漫着阴郁的气息。一时间,酒吧里坐满了失意的、痛苦的酒徒,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们把失意和痛苦都明显写在了脸上,根本不可能看不出来。至于酒吧里的话题,这么说吧,无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新来的还是老顾客,他们的话题无论是从山峰还是河流开始,是从头发还是从关于海伦的战争开始,绕来绕去最终都会绕到俏姑娘和她的消失上来:我们谈着她,谈着那个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她,关于她的那些闪烁着光的碎片。我看见邻桌的一个小伙子因为不同意另外一张桌子上的判断,在他眼里的俏姑娘不是那个样子的——于是他冲上去争吵,进而和正在喝着啤酒的两个少年殴打在一起。我们先是看着,然后将他们拉开:没想到的是这三个刚才还怒火冲天的小伙子竟然像多年的兄弟,哭泣着,拥抱在了一起。
俏姑娘的离开,让我们感觉……自己的生活就好像突然地少了一块儿,那一块儿别的什么东西还填充不起来……说这话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说这也是他的转述,他是听他的母亲说的。没错儿,俏姑娘离开了我们,让我们这个本来正常的小镇一下子空空荡荡。所有人都感觉到这一点,包括那些已经做了母亲的人。我们想过她会被哪个到天上去的幸运男人娶走,但没想过她会消失,飞离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小镇。我们怎么能缺少她的存在呢。
可她,就是缺少了。
刚才我在叙述中谈到酒吧里的争吵和打架,谈到三个怒火冲天的小伙儿在打过一架之后哭泣着拥抱在一起——接下来的事情就变了样,他们还会哭泣但绝不肯再次拥抱。事情是这样的:
镇上的悲观主义者散布起一种流言,他们说,这个太过纯洁,纯洁得不知道什么是爱情的俏姑娘本是个天使,然而她怀着失望离开了我们,重新回到了属于她的世界。她把我们留在这个已被谎言、罪恶、仇恨以及苦杏仁般淫荡的气息所笼罩的世界上,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放弃了对我们的救赎,没有人能改变什么,只有接受它的堕落并且与它一起堕落——“我不接受这样的说法!”在赌场里刚刚赢得一笔小钱、兴致勃勃的我的叔叔于勒不肯接受,他随口说了一句,“说不定她是魔鬼呢!要不然她怎么会那么漂亮,就连女人们都会心动,都不会妒忌她呢?”于勒叔叔说得无意,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和镇上的悲观主义者对应,他的这一说法经过变化之后成为“魔鬼派”的说辞。在“魔鬼派”那里,俏姑娘依然具有天使的性质,不过在她成年之后魔鬼便找上她,让自己附在她的体内,吸引小镇上的男人们,让他们神魂颠倒,丧失勇气、能力和希望。最后,仁慈的上帝不得不把她收回到天上去……
“她怎么会被魔鬼控制?不,这种判断里面充满了恶毒,说这话的人才是魔鬼!”“我们没有一个人,在她身上看到过魔鬼的影子!”“说这话的人不仅是对俏姑娘的侮辱,也是对我们的情感的侮辱!他们在污染我们的天使!”
很快,小镇分成了两派各执一词。为了标明自己的态度他们甚至把自己的房子涂成了鲜明的蓝色或黄色,悲观主义者们组成联盟,他们坚决反对“魔鬼派”的说法,而所谓的“魔鬼派”也是如此。他们不仅在酒吧里争吵,而且把战火引到了大街上、斗鸡场和餐桌上。一家人也可能分别是悲观主义者派和魔鬼派的拥趸,所以有的房子会按比例涂有蓝或黄,它能清楚地标明这家人拥护悲观主义的多些还是拥护“魔鬼派”的多些。再后来,争执慢慢地升级,它甚至波及邻近的几个小镇,为了显示自己的正确和力量两派人张贴了标语,并且各自组织了声势浩大的游行……最后,两股力量就像是来自不同区域的寒流和暖流,不可避免地冲撞在一起。那次骚乱实在刻骨铭心,我的叔叔于勒和我的一个哥哥就是在那场骚乱中去世的。需要说明的是我的叔叔于勒在说过那样的话后就后悔了,所以在涂刷房子的时候他把属于自己的那一块儿涂成了黄色。但在骚乱开始的那一天,我叔叔又觉得既然是自己最先说了那样的话那就应当对它负责,于是他又跑到了“魔鬼派”的阵营中,并充当了走在前面的人。愿他安息,愿他在进入天堂的时候不会再那么混乱。
多年之后,小镇的分裂还是坚固地存在,被称为悲观主义者的和被称为“魔鬼派”的人们依然互不来往,他们的儿子和女儿也传染了这一疾病。大家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个飞走的俏姑娘而只记得仇恨,大家似乎也忘记了那场旷日持久的冲突,是因为爱过一位飞走的俏姑娘而引起的。是的,小镇上所有的男人,都曾程度不同地爱上俏姑娘,包括我在内。
第二个飞翔故事
第二个飞翔的故事将关于亲情、遥远、疾病和即将到来的死亡——在我们小镇上,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气息奄奄,不久于人世。镇上的每个人谈及他都会先叹口气:“这个好人啊。”“这个可怜的好人啊。”
是的,这个老人在青年的时候就是一个憨厚的、乐于助人的人,而他的助人之心似乎还在随着年龄增长。为在曲曲弯弯的山路上迷路的人们指路,他往往会放下手里的活,一路陪同走上四五里,直到人家重新找到路径;偶尔路过的人上他的房里讨口水喝,他不仅会让你喝到水而且还会把新摘的瓜或野果送你品尝。周围的人,无论是谁,家里有盖房的事,耕田的事,播种的事,需要劳力帮忙,他总会早早地到场,根本不用上门去请……这个善良的老人即将走向生命的尽头,我们都知道,他还有一个未了的愿望,至少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之所以還在呼吸,多半是因为这个愿望留住了他。
他有三个女儿。两个,就嫁在我们小镇上,常来常往,但他最最喜欢、最最宝贝的小女儿,却嫁到了一个据说很远的地方——那段距离超过了老人所能想象的长度,也超过了我们想象的长度,要知道我们小镇上的人很少有人离开过小镇,我们对距离的计算时常是“十里八村”,它是一个很大的界限,在山区,十里八村以外的世界只能是我们的想象。老人当然从没有离开过小镇,他决定把小女儿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的时候自己先哭了一场。
据说,据镇上认识老人女儿的人说,老人非常牵挂这个女儿,而她走了之后就再没有回来,不知道是不是路途遥远的缘故。据镇上认识的人说,他的两个女儿出嫁时都是被马车接走的,而他这个最最喜欢、最最宝贝的小女儿,却是坐在一辆驴车上被接走的,不止一次,老人和回来探望自己的女儿们说:“驴真瘦。我就没见过那么瘦的驴。”每次提到拉车的瘦驴老人的声音都会变化,但他从来都是只谈瘦驴,他的女儿们也知道他想说的可不是瘦驴。
“怎么能帮到这个可怜的好人呢?”
“我们不能让他寒心吧?我们,能不能想想办法?”
帮助老人、给他小女儿传递信息成为小镇上所有人的心事,没有一个人不想帮助这个即将离开人世的老人满足心愿,就连十几岁的孩子们也这样想。可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何况,到那里去我们需要跨越一条凶险而宽阔的河,跨越三座凶险而高大的山——“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们怎样才能帮到这个好人”?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一位仙人一样的道士来到了山上。他说,他在山下的时候就听说了老人的故事,也正是因为老人的故事他才赶到山上来的。“我先去看看老人吧。”
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只见那位瘦瘦的道士冲着老人点点头,然后打开自己带来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个绸面的卷幅。他把卷幅打开,我们看见画心处只是一张白纸,上面没有画也没有字。道士念动我们听不清楚的咒语,然后将这个卷幅从高处覆盖到老人的身上,然后用手一指——瘫痪在床上、蜷缩在被子里的老人不见了,而那个卷幅的画心处多出了一个老人,他坐着,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看!是他!”
我们都能看得清楚,画心处那个盘腿而坐的老人就是刚刚在床上消失的老人,他的脸我们认得。道士并不理会我们的惊讶,而是慢慢地卷起卷幅,从床上走下,推开房门。
我们听见门外一声长啸。
等我们和老人的两个女儿也跟到门外的时候,老人和道士都已不见,没有了踪影。我们能看到的是一只白鹤飞在天上,正在穿越一片在阳光的照射下极为灿烂的云。
“看!是他!”
第三个飞翔故事
某天早晨,他从一个令人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啊,我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遭遇这样的不幸!我还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如果今天我不能按时到达办公室,如果我的不幸影响到今天的销售成绩……我可怎么办啊!”
他极为艰难地翻动着身子,多出来的腿根本不听他的使唤,它们简直是种累赘的装饰,而这装饰又那么难看。“天啊,我选了个多么累人的职业啊,日复一日地奔波,那么多的烦心事……”他终于从床上翻过身子,“我可不能迟到,否则老板会骂我的。他肯定会想我是有意地懈怠……”
他看了看柜子上滴答滴答响着的闹钟。已经是——
他急忙跃起,飞速地朝房门跑去——或许是过于急躁的缘故他竟然飞了起来,但这一发现并没有带给他安慰,而是惊恐:就在他惊恐自己怎么突然会飞的时候一头撞在了墙上。“哎呀头真疼。我怎么就会撞到墙上?一定是太急了,唉,为什么闹钟没有响?是不是它已经响过了,而自己却睡得太沉太死而忽略它了呢?不,没有道理啊,我睡得并不安宁,我时时都在想着上班的事,就是在梦里也是这样……”
他再次跳起来,不,而是再次飞起来,他感觉自己其实是在飞。这一次,他又撞到了墙。“老天啊!”
这一次他感觉自己的头更加昏沉。“难道这四面墙也会跟我作对?你们就不能放过我吗?我已经很急很累啦!”想着,他第三次、第四次撞在墙上。“难道,你们还会凑上来给我制造不幸吗?”他试图揉揉有了肿块的额头,但哪一条黑黝黝的腿也指挥不动,它们和他想的很不一样。“我得走啦!下一班火车七点就要开,我只有用最快的速度才有可能赶上!”
一次,又一次,他还是反复地撞到墙,而且似乎是他心里想的“难道”起了作用,四面墙正在慢慢地聚拢,留给他的空间正在吱吱嘎嘎地变小。
一次,又一次。他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啦?”
“不是东西。爸爸。是我,是我的头撞到了墙。我马上去上班,昨天我就已经想好了如何让新客户接受我的推销思路……”他说着,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实在奇怪,就连他自己也听不清自己说的是什么。“我马上——哎哟!”
大约是撞得最狠的一次,他的头就像裂开了一般,耳朵里却是巨大的轰鸣声。慢慢收拢到一起的墙已经碰到了他的屁股,他感觉现在转身都有些困难。“起来,开门!”敲门声变得更急促也更不耐烦,“你们老板打来了电话,询问你的情况。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能为你开脱……”
“就好了,爸爸。”
门,从外面被打开了,父亲惊讶地发现这扇门的里面紧紧地贴着一堵墙,房子和它的空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更奇怪的是他的儿子也不见了,他能看到的只是一只甲虫被固定在门后的墙上,它似乎在飞也似乎想钻到墙的里面去。
第四个飞翔故事
诗人的真实传记,如同鸟儿的传记,几乎都是相同的——我引用布罗茨基的句子是因为它让我联想起一个诗人的故事,一个像传说一样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爆发过一次意大利人和土耳其人的战争,战争旷日持久以至于后来参战的士兵们早早出现了懈怠,仿佛那种旷日持久一直跟随着他们似的,仿佛他们经历过的战场上的一切都了无新意。只有这个诗人不同。
只有这个诗人不同,他保持着惊讶和兴致勃勃。
上尉当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当诗人兴致勃勃地挖完一段新战壕正准备将前面一个弹坑里的枯树枝捞上来时,上尉叫住了他。“下士,是什么东西藏在你的体内,让你一直这样兴致勃勃,难道你从来都不诅咒这场该死的、没完没了的战争?”
“尊敬的先生,这场战争,我早在心里、在我的诗行中诅咒过一万次啦!我相信上帝也读过其中的三四首吧。不瞒您说,我偶尔会感觉我的体内住着一只鸟,它要我记录下来,不肯让我错过什么。”
“一只鸟?这是你们诗人习惯的比喻吧?不管怎么说,我们部队里实在缺少你这样的人!你来当我的勤务兵如何?之前的那个,在昨天遭遇了冷枪。我允许你在休息的时候写诗,不过你的诗要拿给我看,特别是上帝也看过的那三四首。”
“好吧,听从先生的吩咐。”
勤务兵是一个悠闲的差事,至少在那段时间里如此,两支队伍在充满敌意和懈怠的氛围里对峙,只发生些零星的、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战斗,这样的战斗大多不需要上尉和勤务兵的参与。空闲的时候,诗人写诗,上尉拿来阅读。
“你的身体里是住着一只鸟。”上尉说道,“难道,你不恐惧它的存在?你看看,你的这些诗中反复地提到黑色的羽毛,而这首诗,包括这一首《石头里面的死亡》,你竟然说从乌鸦的角度——你身体里住着的是只乌鸦么?”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类似,我感觉它是黑色的,尤其是在狂风起来的时候,那种感觉更为明显。”
“你不惧怕它吗?我是说,它的身上似乎带有一些……不祥的性质。我们的谚语里是这么说的。”
“相对于战争来说,还是它更容易接受些,是不是?”诗人回答,“诗人看到乌云,但并不招来乌云。诗人咏叹死亡但也并不会招来死亡。我们,更多的是保持了好奇的观察者而已。其他都是大自然的。”
上尉直了直身子:“我听不太明白,但基本理解了你的意思。好吧,无论你身体里住着的是怎样的鸟,总比空空荡荡有趣得多,尤其是在这个该死的雨天。它让我的骨头爬满了蚂蚁。这种时候,我就想不管不顾带着我的队伍冲到对面去,无论是怎样的结果……你得帮助我遏制这个念头。”
……在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结束之后,上尉回到家乡,除了自己的平时日用他还带回了一大沓诗稿。他说这是一个诗人写的,他要替这个诗人将它们发表。至于那位诗人——他死啦。我目睹了他的死亡,因为他是我的勤务兵,一直离我很近,当子弹打中他的时候我甚至听到了穿过身体的“砰!”。子弹穿过他胸口,那里被打开了一个洞。我亲眼看见,一只乌鸦从他胸口的洞里钻出来,抖抖羽毛,朝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飞去——有一支步枪朝它射击却没有打到它。
上尉在报馆里发誓他所说的都是真的,没有一句谎言,但没有哪个编辑会真正地相信。他们认为上尉就是诗人、诗人就是上尉,持久的战争让上尉产生了幻觉,他将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儿是军人,是上尉,而另一半则是一个身体里住进了乌鸦的诗人。
对于编辑们的猜测,上尉极为愤怒:“你们不了解那个诗人,因此,你们也不配发表他的诗!我宁可将它们撕碎,也不会留给你们!”说着,狂怒的上尉竟然真的那么做了。
写有诗行的纸撕成碎片。
就在愤怒的上尉将它们撒向高处的时候,它们突然变作羽毛,纷纷扬扬。
第五个飞翔故事
第五个飞翔的故事将涉及一个被囚禁的国王,他被自己的儿子囚禁于一个四面环水、戒备森严的小岛上,每隔三两日的时间,陆地上的侍卫和太监会划船过来送上食物和纸张,再由岛上的士兵们送进去。
这一日,士兵们为被囚禁的国王送来了食物、纸张和一双旧鞋子,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只鸽子——而当士兵们退下,这只鸽子跳到地上,翻滚了一下:地上的鸽子骤然消失不见,变出一个道士。他正在解开绑住自己腿的绳索。
“你是谁?”
道士告诉国王:“你不要怕,我不是来害你的,绝对不是。我是被派来救你的人,至于被谁派来……你仔細看看这双旧鞋子就知道了。他在南方等着你,只要你一到,他和他的部队就会护卫着你杀回京城。”
“你看看现在的情况……我根本不可能出去。”
道士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他告诉国王,直接从大门离开这座小岛当然不可能,这一点派他来这的人当然早想到了。但不是没有办法。办法是,国王含住这粒药丸,不出片刻,就会变成一只鸽子——道士就是变成鸽子进来的。“你变成一只鸽子,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飞离这个小岛,没有谁会注意到你的存在,何况,侍卫和太监里有我们的人,他们都希望能重新掌管这个被苦心经营的王国。只有你当国王,这个王国才会避免深重的灾难。”
“可我……在这半年里,我仔细地回想我的所作所为,”被囚禁的国王摇摇头,“不说这个啦。我觉得我自己很是失败。也许我的儿子比我会好一些。”
“不会的,你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你的儿子都做了什么。这样,你出去之后再做定夺吧,我只负责我的这部分,就是把你救出去。你总不会甘愿被囚禁在这个荒凉的岛上,这样耗尽你的一生吧?”
“当然不。”国王伸出手,抓住道士放在桌面上的药丸。它有种苍翠感,里面仿佛有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被囚禁的国王张开嘴,但他在将药丸放进口中的那一刻犹豫了,他,缩回手来,继续盯着药丸仔细地看。
这时,埋伏于院墙之外的弓箭手们都屏住呼吸,朝着上方紧张地张望。他们接到的命令是,绝不让任何一只鸟飞离岛上的天空。
第六个飞翔故事
你姑姑是一只飞在天上的鸟——我父亲这样说他的妹妹,用着那种复杂的语气。我父亲的意思是,姑姑总在过着一种“飘在空中”的生活,她不肯落地,也不肯安于平凡。父亲的语气里有不屑也有羡慕,甚至还有骨肉相连的同情,我以为。
在十九岁的时候姑姑就成了一只鸟,她刚刚毕业,从学校回家,在汽车的颠簸中她迅速地发展了自己飞鸟的性质,爱上了那个和自己搭讪并将座位让给她的男人。她和家人说出自己的决定——可以想见的是她必将遭受全家人的围攻,没有人能接受她跟一个只认识了十几个小时、基本一无所知的男人结婚,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尤其是我们那样要脸要面的传统家庭。但没有人说服得了我的姑姑,她那么瘦小却又那么坚毅,一个念头生出来就仿佛是在木头里钉入一颗钉子,单凭手的力量实在难以将它拔出。没办法,爷爷只有将她锁在偏房里,试图让她的想法慢慢生锈,变弱,至少可以让等不到她的男人消失……可是我的这个姑姑却“突然地变成了小鸟,飞走了”。
姑姑并不能变成真正的鸟儿,她也不曾飞走,她是被那个寻她而来的男人从偏房里救走的——后来她的来信证实了这一点。她说她过得挺好的,尽管那个男人家里很穷,还有一个瘫痪的父亲。“我们已经结婚。如果你们真的像你们说的那样为我好的话,能不能给我寄点钱来。”
关于给不给她寄钱家里爆发了激烈的争执,争来争去也没有结果,然而在第二封信中姑姑表示她收到了钱,虽然少了些。“山上有许多的鸟儿,它们太吵了。不止一次,我看到蛇张大它的嘴吞下鸟蛋。苍蝇根本不怕人,它们会叮在衣服上,你伸出手指来赶它们也不走。”第二封信只谈了鸟儿、一种紫色的野果、蛇和苍蝇,没有提到她嫁的男人,也没有提他的父亲。“她是不是和他吵架啦?是不是受了气?是不是想回来?”奶奶很是焦急,她不断地埋怨我的爷爷、父亲和四叔,越说越来气,直到我爷爷把她按在墙角用床柜撞她的头才停下。姑姑的第三封信来了,她说她挺好,一家人都挺好,她正准备要一个孩子。“山里的孩子太皮了。他们的脸都那么黑,赤着脚跑,好远就能听到他们跑来跑去的声音。”
我们以为她会安顿下来,我们以为她会生一个或几个孩子,从此成为遥远的山里人,我们以为她会在孩子一两岁的时候返回来探望一下自己的父亲母亲,她在信里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她总没有孩子,也总不回来。我父亲给她写信说要去看看她,已经做出了计划,她却表示“你们不要来,谁也不要来。我这里挺好的,但日子有些寒酸。我不希望你们看见”。接着,她在信里再次谈到山上的鸟儿,吞鸟蛋的蛇和苍蝇们,还提到一种生活在树枝上的蛙。“它们的颜色和树叶一模一样,但它们的眼睛太大了。如果不是大眼睛,你根本发现不了它们。”
我们以为她已经安顿下来,爷爷和奶奶也接受了她那样的生活,虽然牵挂着,不断地牵挂着,这牵挂让他们的身体都生出了漫长的根须——然而姑姑突然就回来了。她一个人。
没有人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为什么有了这样的“变故”。她倒是坦然,她说她在那个山村里过得挺好,挺不错,就是累了些,那个男人对她也很好。“我只是对他没有了感觉。没有了感觉,你知道么,就像你天天和一块木头睡在一起。我受不了把自己的下半生交给一块木头。”
离了?
离了。
也就有两三天的疙疙瘩瘩,爷爷和奶奶接受了这样的结果,也不错,要不然她会一直穷下去的,而且也没有孩子。挺好的,就这样吧。奶奶开始为姑姑谋划之后的生活:找一个怎样的工作,嫁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父亲真的为姑姑找到了一个乡村教师的工作,虽然是临时的。成为乡村教师的姑姑焕然一新,完全不再是她刚刚回来时的模样。看得出,爷爷和奶奶,还有我的父亲,都为她的变化高兴。不久,她的爱情也来了。
这一次,她爱上的是一个理发师——在我们小镇,那时还没有所谓的“理发师”这一称谓,我们只叫他们剃头师傅或剃头匠,十几年后我爷爷提及那个男人还称他为“剃头匠”:我的姑姑爱上了那个男人。姑姑的爱从来都具有一种燃烧的性质,之前如此,之后还是如此,几乎没有谁能够抵抗这样的燃烧,何况她的身上还有一些更灼人的东西。这是据我所知我姑姑的第二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她再次遭到了全家的反对,原因是,这个剃头匠有自己的妻子并有一个孩子。“你这是做什么!”奶奶用她的手用力地捶打着姑姑的后背,她的背那么坚硬。
说它轰轰烈烈并不过分,剃头匠的妻子来找过我的爷爷奶奶,带着她和剃头匠的儿子,这样的事件在小镇里并不多见,它本身就足以闹得沸沸揚扬,何况,我的爷爷还带着我父亲和四叔,以及诸多本家的人砸毁了剃头匠的理发馆。这,又是一个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就连我都能感受到它沸沸扬扬的热度,那一年我才八岁。
不过,种种的沸沸扬扬却仿佛与我的姑姑毫无关联,她用一种特别的、“恬不知耻”的方式搬出家门,和剃头匠同居了。“恬不知耻”是我父亲给她的词,他一口气说了七遍,但我的姑姑还是恬不知耻地搬走了她的物品。没有什么能阻止她,天塌下来不能,地陷下去不能,就是所有的大山都沉没于海洋也不能。“以后,你再也不要进这个家门。”奶奶哭着追出来,她把一双没做好的鞋依次摔向姑姑的后背,“以后,你可别后悔!”
五个月后我的姑姑不辞而别,一时间没人知道她的去向。剃头匠跪在门前,他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她走啦,你们能不能找到她,我不能没有她,我已经什么都没有啦。我为她做了一切事,可她说对我已经没感觉……我要找到她,求求你们,给我她的消息吧。”
我父亲训斥他,四叔跳出来狠狠地踢他,爷爷甚至挥动了鞭子——但那个剃头匠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泣,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奶奶出来,她推开我的爷爷,推开我的四叔,竟然拉着那个剃头匠的手哭出声来,但没有人听得清楚她说的是什么。“我这个姐姐,”四叔使劲跺了一下脚,“真拿她没办法。”
我们没有姑姑的消息,很长时间都没有。这个剃头匠后来还来过几次,后来,我四叔成了他的朋友。“要是有了她的消息,我一定会给你的。不过你也不要再想着她了,她……她落不下来,她满脑子都是些什么东西啊。”剃头匠告诉我四叔,为了我的姑姑,他离了婚,抛弃了原来的生活,和自己的父母断绝了关系,重新在县城里租下房子,可是她突然就走了。“我不怪她,无论如何我都不怪她。我没有怪她的理由。”
剃头匠自杀过一次,好在他有我四叔这个朋友,是我四叔发现他的,将他送到医院。“真是造孽。”饭桌上,四叔斜着眼睛看着我的奶奶,当时他正因为一点家务事与奶奶闹着别扭,“她怎么成了这样一个害人精。”
后来的来信中姑姑辩解,她没有想到这样的后果,也不愿意去想什么后果,她说自己和剃头匠说得清清楚楚,两个人好着的时候、爱着的时候她会奋不顾身,现在她觉得她被耗尽了,于是就选择离开,她不离开,自己就会崩溃掉,那样对剃头匠也不好,没有任何的好处。最好的解决就是,两个人在还有感情的时候分开,偶尔有点牵挂和念想,总比成为仇人要好得多。“我和那个人,就成了仇人。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姑姑在信中告知我的父亲和四叔,她现在又有了新的感情,这个人是个商人,她和他是在酒吧里认识的。“他坐在一个角落里,坐得很深,灯光完全打不到他的身上。但就是那时,我注意到了他。他一个人坐着的样子让我心动。”
不会超过半年。我父亲断言,他说我的姑姑就是一种感觉动物,更像是……没头的苍蝇。她根本不考虑以后会怎样,只求一时的痛快。你姑姑是一只飞在天上的鸟——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对我说的,他的语气复杂。我知道,那时候他和我母亲正在吵架,他甚至在考虑是否搬出去住。“你们一家人,都是一路的货。”母亲丢过来一句,她的语气同样复杂。
事情并不像我父亲想的那样,姑姑的恋爱超过了半年,她试图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在信中,她向我母亲询问育儿的秘诀——那时候,电脑和网络在乡镇里也已普及,然而姑姑非要写信,她不肯用网络电话也不肯用QQ。我父亲可能在信中对姑姑说过他的“不超过半年”的预测,所以在半年之后姑姑的来信中第一句就是:我们在一起已经七个月了,一切都好,一切都像刚刚开始那么新鲜。“她是看上了人家的钱。”父亲有了第二个判断,“要是他没有钱,哼。”然而事情再次证明,我父亲的想法是错误的——
一年之后,姑姑中止了和商人的关系,她从商人的房子里搬了出来,没带走他的任何东西,她并不在意那些财富——至少在信中她是这样说的。“我不能容忍我的身边睡着的是一块木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
……现在,我的这个姑姑已经五十一岁,她依然过着那种飞鸟一般的生活,从这一点飞到另一点,从这一座城市飞到另一座城市。我们不知道她的归宿,尽管她在慢慢地变老。
第七个飞翔故事
一个喝醉了酒的父亲在追打他的儿子。儿子一边跑还一边惊恐地回头。
“妈妈”,他喊了一声——他没有妈妈了,他妈妈早在半年前离开了他们去了南方——醉醺醺的父亲当然听到了儿子的呼喊,这让他更为愤怒。
他抄起一块石子砸在儿子的后背上。然后,加快了速度。
儿子在前面跑,他的呼吸里满是恐慌的气息,池塘边的路人、晒得发干的柳树以及被惊起的小虫都能闻得到。“妈妈妈妈”,他几乎是在哭。
他的声音更让父亲变了脸色,父亲的脚步也挣脱了酒精的纠困,他又拾起了一条小木棍。
池塘。前面依然是池塘,这个孩子已经没有了路。他回头,醉醺醺的父亲带着明显的阴影追上来。“妈妈——”
儿子喊了一声,跳进水池。父亲跑过来时他正在挣扎,正在用力。“回来,你快给我回来!”父亲用了自己最大的气力。
可儿子并没有回头,而是挣扎着朝向更远处:他慌乱的动作就像是一只被狗赶到水里面的鸭子。是的,他在水中变成了一只鸭子,扑腾着扑腾着,仿佛水里面有无数的钩子在拉扯它,让它难以飞起。
开始的时候,儿子的叫声还是“妈妈妈妈”,但随着腾空,他的叫声就是“嘎嘎,嘎嘎”——父亲看着他,一只鸭子,朝着远处飞去。
“你……”这时轮到父亲悲伤了。他在池塘边蹲下来,望着远处,突然抽动着肩膀大声地哭泣,他就像是个孩子,刚刚被追赶的、走投无路的孩子。
第八个飞翔故事
一个幼小的神灵运行于水波之上。他急匆匆地赶路,看得出,他对飞翔还不够熟悉。这时,水流骤然变得湍急,一阵美妙的歌声从礁石的背面传来。
幼小的神灵抵挡不住,他只好默默地跟着水流朝歌声传来的方向飞去。看到他,塞壬们停止了歌唱。“你是谁,你来做什么?”这个幼小的神低下头,向塞壬们行礼:“我是刚刚成为神的一个……我原来的名字叫……”塞壬们用笑声制止了他:“我们不关心你是谁。没关系,来到我们这里的神仙和英雄实在太多了,他们都流连着不肯再走。我想,你也留下来吧,让我们慢慢地了解,这里可是一处让人心醉的福地……”
“不,我必须要走,我还有事做。我接受命運的旨意去帮助特洛伊的居民,让他们少受些苦。”“可你还这么弱……要知道,参与到战争中的都是奥林匹斯山的大神,你改变不了任何一件事。”
“我知道自己很弱,”幼小的神灵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但我必须完成我的使命。哪怕它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你不会走的。”一个塞壬弹起了竖琴,而另一个,则跃到高处跳起曼妙的舞,第三个塞壬则让自己的声音变成另一把竖琴。这个幼小的神闭上眼,伸出两根手指堵住耳朵:“请求你们放过我吧。我承认自己很想留下来,但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
他继续在海上飞翔,就像是一只海鸥那样,他加入到海鸥的队伍中,似乎海鸥们也把他当成是队伍里的一员,把各种飞翔的技能演示给他。突然,一只金色的天鹅挡住了海鸥的路。
“你是谁?你要去哪里?”
气喘吁吁的神灵低下头,向已经现出真形的、高大的神灵说道:“尊敬的大神,我是一个刚刚成为神灵的……我原来的名字是……”“算啦,”高大的神灵挥了挥手,一排海浪朝着他的胸前涌过来,“我知道啦,虽然我没兴趣知道。我还知道你要去特洛伊,是吧?是我的姐姐派你来和我作对的,是吧?”
在海浪的压迫下,那个幼小的神灵显得更为幼小,他的声音变得尖细:“尊敬的大神,您是伟大的阿波罗?不,我不是受到您姐姐的遣使,不是。伟大的雅典娜女神可瞧不上我这个小神。我只是……”
“只是什么?”巨大的海浪已经将幼小的神整个罩在了里面,“你根本没有力量和我对抗,我完全可以把你撕成海面上的浪花。我劝你还是回去吧。当然,我也不会让你就这样回去,我会送你一项你求之不得的神力,并且可以享受凡人们敬奉给我的某些供品……”
“受人尊敬的伟大的神,您开出的条件实在太优厚了,我几乎拒绝不得。您知道,我的心正在交战。可是,可是……我不能那么眼睁睁地看着特洛伊的居民受苦,虽然我之前也并不是特洛伊的居民。我,我……”
海浪翻滚着,在小神的面前形成一堵旋转的墙。“最好你接受我的条件。不然,你再向前一步,我就会让你成为瞎子,我不会让你眼睁睁地看见特洛伊城和它的居民的,但你听得见他们的哀号。”
……瞎掉的、幼小的神灵继续飞行于海上,他听从自己内心的指引朝着特洛伊的方向飞去,在他周围,是一群沉默的海鸥。突然间,海鸥们尖叫起来。
“你,停下。”小神听见有个洪亮而威严的声音在他前面呼喊。他停下来,低下头向声音的方向鞠躬:“尊敬的大神,向您的力量表达我的敬意。我的眼睛已经瞎了,所以我很冒昧地问您,您是哪一个?”
“海神。”那个声音激起了一排冷冷的海浪,幼小的神灵不禁打了几个冷战。“你马上离开这里,我不会让你到达特洛伊的。在这里,我的命令就是最高命令,我的话就是命运。否则有你好看。”
幼小的神虽然眼睛瞎了,但从他的眼眶里还是涌出了泪水:“尊敬的、伟大的海神,我知道您的法力,我在还是一个人的时候就已清楚地知道。您的命令让我的身体和心都跟着发抖,您知道我从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成为这样一个小神是多么不易……但我内里还有一个声音,在说……”
他看不到怒不可遏的海神。只见海神用力地挥动他的三叉戟,幼小的神的话语被打断了,他被海神的力量击成小小的碎片。
这些碎片,就像是落下的羽毛,或者比羽毛更轻。
海鸥们驮着它们,没有重量的它们,朝着特洛伊的方向飞去。这时,它们已经能够听到来自特洛伊的哭喊,远处升起燃烧的烟。
责任编辑.陈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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