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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寇志

时间:2024-05-20

马拉

白三猿和邝慕云是师兄弟,都从中国美术学院毕业。白三猿瘦,双手长垂,腰身柔细,看起来确有些猿的样子。邝慕云原本也不胖,算得上结实,胖是后来的事情。同在西子湖畔四年,又都在铁城,一经认识,两人很快熟络起来,走动也多了。白三猿运气好,一毕业进了铁城市文化艺术创作室,从事专业创作。前几年,他画得杂,什么热闹画什么,没见动静。后来,听了高人指点,专门画猿。十年下来,名声慢慢传了出去。他的画上多是三只猿,一大两小,加上他姓白,江湖上给了个称号“白三猿”。刚开始听着不习惯,听多了,也默认了,还印在了名片上,大名反倒没人叫了。白三猿和邝慕云认识是在成名之后。

第一次见面在邝慕云办公室。走进邝慕云办公室,白三猿纵是见过些世面,还是有些吃惊。邝慕云做电器,在铁城名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中等偏上。来找邝慕云不是白三猿的主意,是主任要他来的。创作室搞活动,要钱,这个钱政府不出,創作室有钱也不能花,师出无名,只能去找赞助。主任对白三猿说,三猿,你陪我出去一下。白三猿问,干吗?主任说,找赞助。一听这话,白三猿本能地不想去,眉头也皱了起来。见白三猿的样子,主任说,怎么,不想去?白三猿说,我去有什么用,不过多一个站桩的。他不想去。成名之后,白三猿参加过不少次类似活动,几乎每次饭前或饭后,总有人在画案上铺开纸来,软硬兼施逼白三猿作画。人摆在台面上,不画不行。画吧,到底心里不情愿。白三猿想了个办法,不带印章。后来发现,也没什么用。他不带印章,人家说,按个手印也行。还拉着一起合影。这感觉更不好了,盖印章还像个画画的,按手印像是卖身。主任要他一起去找邝慕云,他猜主任是想他给人画画。主任搞戏剧的,人滑稽,戏毕竟不好用,不像画,好坏有个东西在那儿。见白三猿的样子,主任说,不要你画画,看你给小气的。话说到这个份上,白三猿再拒绝就不好意思了。毕竟当年主任收留了他,给了他编制,也不用打卡上班,每个礼拜到单位喝几次茶,这事儿算完。这待遇,独此一份。

到了邝慕云办公室,白三猿看到一张画案,再看看四周,挂了不少字画,品位不俗。他细细看过,都是名家墨迹,说得上精品。再看邝慕云,白三猿印象好了些。主任和邝慕云三句两句谈完赞助,坐着喝茶闲聊。等白三猿看完字画,主任问,三猿,邝总这些字画怎样?白三猿说,好东西。主任笑起来说,当然是好东西,邝总那是专业出身。白三猿说,看得出来。主任说,你猜邝总学什么出身的?白三猿说,这怎么猜得出来。主任说,那你猜,今天为什么我非要叫你出来?白三猿说,谁晓得你的心思。主任喝了口茶说,算起来邝总应该是你师兄。白三猿有些意外,邝总也是中国美院毕业的?邝慕云给白三猿倒了杯茶,毕业后也搞了几年创作,不成气候,干脆转行做起了生意。白老师的大名我是早早听说了,有这么杰出的校友,我说起来脸上也有光。白三猿连忙说,师兄说笑了,向师兄学习。敲定赞助,邝慕云留二人吃饭,还邀请了三个校友。饭吃得热闹,酒也够了量。一桌人围着白三猿,都称他“大师”。那天晚上,白三猿喝多了,邝慕云送他回的家。有了这次,邝慕云再约他,他欣然前往。在邝慕云办公室写字画画,也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平时没事,白三猿喜欢爬山。几乎每个周末,他都去爬烟墩山。烟墩山在铁城北部,不高,矮矮的一座。山不高,山路却长,弯弯折折,一条条分岔。站到山顶上,能望见一条江,绕着烟墩山流过去,再往远处,便是入海口,江水注入伶仃洋。烟墩山上种的多是松树,都是多年的老树了,树身上缠着藤条,叶子圆圆细细,也有修长如眉的。满山的松树,偶尔还能看到一丛丛美人蕉,让烟墩山看起来和铁城的其他地方不同。铁城满大街的榕树、棕榈树、芒果树,公园里还种了荔枝、大王椰,一派蓬勃的南方景致。白三猿喜欢到烟墩山散步,他懒,平时出门也少,偶尔爬个山,算是做了运动。铁城山虽不高,却也不少,市民多去田心公园,要么去大尖山。他不去,去那些地方,那是真的爬山了,满头满脸的汗,大口地喘着粗气,裤裆里面湿淋淋的一团。白三猿散步当休闲,想走走几步,不想走了,到路边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抽一根烟,看看满目的苍翠。每次爬到山顶,白三猿忍不住眺望下伶仃洋。碰到天气好,能看到白茫茫的一团。要是天气不好,远处灰蒙蒙一片,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下山,白三猿不急着回去,他要去西山寺。西山寺在半山腰,原本是颇有些规模的,如今小了,大约只有十来位僧人。白三猿来西山寺多次,来来往往看到的都是那几张脸。他问过西山寺住持,寺里到底有多少师父?住持一笑,你看到的就是全部了。白三猿说,那人有点少。住持说,也不少了,毕竟比不得往日。从烟墩山走进西山寺,顿时阴凉下来。说来也是奇怪,寺在山上,按说温度不会有什么差别,白三猿确实感觉到凉了,心里也安静了。住持俗姓赵,叫什么名字白三猿没有问过。他知道佛家有三不问,不问寿,不问俗,不问修。主持姓赵,还是他自己说的。白三猿叫住持“先生”,不像别人叫“净尘法师”。叫净尘法师“先生”,白三猿征求过净尘法师的意见,他问,法师,我可不可以叫你“先生”?净尘法师说,你喜欢叫什么叫什么,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无须在意。白三猿说,那好,以后我就叫你“先生”。

进了西山寺,白三猿给净尘法师打了个电话。净尘法师说,你来吧。进了净尘法师的禅房,白三猿随意坐了下来,净尘法师泡了茶,问,又来爬山?白三猿说,每周一次,不多不少。净尘法师说,你这倒是挺有规律。白三猿说,主要还是想来看看先生,每周不到你这里坐会儿,我整个人都感觉不对了。净尘法师给白三猿倒了杯茶说,看来我这儿倒是个疗养的好地方了。白三猿说,整个铁城,没什么地方比先生这儿更好的了。净尘法师笑道,既然这么好,你过来和我同住。白三猿也笑了,我这红尘万丈的,怕玷污了先生的好地方。喝了杯茶,白三猿站起身,走到书案前,书案上放着净尘法师刚写完的字。白三猿看了几眼,净尘法师问,你看着字如何?白三猿说,先生好字,在铁城见不到先生这么好的字。净尘法师吹了吹茶沫说,你倒是会说话,我的字如何,我看不出好坏,也不在意。白三猿说,先生有这境界,我们这些俗人不行,时时都有比较心。看完净尘法师的字,白三猿坐下来继续喝茶。净尘法师说,前几天,邝慕云来过了。白三猿说,他来做什么?净尘法师说,他来得不比你少。白三猿说,那个大俗人,我提都不想提他,先生倒是广结善缘。净尘法师说,你这是在讽刺我?白三猿说,先生想多了,你看我这嘴,也是没个谱。净尘法师说,你们两个的那点儿事,我听好些人讲了,也是有趣得很。白三猿说,先生听起来觉得有趣,我是觉得恶心。净尘法师指了指白三猿说,你啊,有些事还是太当真了。中午不回了吧?在我这儿随便吃点儿。白三猿说,那谢谢先生了。

和邝慕云认识后,白三猿隔三岔五和他一起吃饭喝酒,都是同门师兄弟,都在西子湖边待过,两个人有共同话题。除开同门之谊,白三猿愿意和邝慕云一起玩还有两个原因。邝慕云专业出身,懂画,他看白三猿的画,能说到点子上。不像有些人,原本表扬的话,听起来像是骂人,明明那一笔落得欠妥当,偏吹成神来之笔。再且,邝慕云买画,真金白银地买。铁城是个小城市,这些年虽然发展得不错,在外也有些名声,观念上还相当落后。白三猿在铁城十几年,没卖过几幅画,他的画都是外地人买。本地人都知道白三猿名气大,看到也尊敬,真让掏钱,又觉得不划算。你这随随便便涂几笔,就要好几万,凭什么?他们还是想着混画,想着请吃个饭,喝个酒,顶多再送两饼茶叶,怎么也该送幅画吧。白三猿吃过亏。吃亏多了,心里难免愤愤不平,操他妈的,开餐馆的不见你白吃,开厂的不见白送你冰箱洗衣机,你认为天经地义。怎么一到搞书画的,不送反倒像欠了你的?画画不说是艺术,怎么也是门手艺,哪有这么看轻手艺的。白三猿讨厌混画的,也知道有些人为什么捧着他,心思不单纯。邝慕云倒好,喝过几次酒,直接问白三猿,三猿,你的画怎么卖?我想收藏几幅,以前一直没机会,这会儿好开口了。白三猿说,那怎么好意思?话一说出口,白三猿后悔了,他生怕邝慕云说,那你送我。邝慕云要真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意思拒绝,毕竟自己话都说出口了。邝慕云说,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凭手艺吃饭,你开个价。白三猿想了想说,那我也不客气了,这样吧,凑个好数字,一平尺八千。这个价,白三猿打了折,他的画市价一万二一平尺。邝慕云说,好,就八千,我买三幅。白三猿说,哪天有空,你到我画室挑,喜欢哪幅挑哪幅。邝慕云说,我就不挑了,你选三幅好的,我相信你。邝慕云大方,白三猿反倒不好意思了,认认真真选了三幅给邝慕云送去,还送了一幅斗方草虫。一看到画,邝慕云竖起大拇指说,大师,绝对是大师之作。算完三幅画的钱,邝慕云指着斗方草虫问,这个多少?白三猿说,这个送给师兄。邝慕云说,那怎么行,一码归一码,我不能占你便宜。白三猿说,师兄,你就不要折损我了,我还要在铁城混的。两人互相推辞了一番,邝慕云收了画,给白三猿转了钱。白三猿舒服,他卖画这么多年,从没卖得这么舒服过。

用过素斋,白三猿和净尘法师对坐喝茶。净尘法师想和白三猿聊聊邝慕云,白三猿摆摆手说,先生,这么好的地方,能不能不说他?净尘法师说,他就这么让你讨厌?白三猿说,这不是讨不讨厌的问题,他做事的行径我接受不了。净尘法师说,那你给我说说他做了什么。白三猿说,他做了什么我想先生应该是知道的。净尘法师倒了茶叶说,这泡味道淡了,换一泡新的。白三猿笑了起来,一说到正事,先生话风转得倒是蛮快。净尘法师洗了洗杯子,装上茶叶,洗了茶说,今年刚上的新茶,西湖龙井,你尝尝。白三猿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要说邝慕云,也没什么大毛病,太现实太势利了,我不喜欢。净尘法师说,你说的是他卖画的事情?白三猿说,那还能是什么事情,我和他交往也不复杂。净尘法师说,如果是我,我说不定也这么干了。白三猿说,先生不会,你不是那种人。净尘法师说,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不是那种人?白三猿说,感觉。净尘法师说,你以前看邝慕云也不是那种人。白三猿说,那是我眼瞎。净尘法师说,三猿,这个事情上,我倒觉得是你太计较了,艺术家气质太重,这也不好。

邝慕云前前后后在白三猿那里买了十几幅画,到底多少幅,白三猿没计数。平日里,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他在艺术创作室上班,这几年职称也上去了,靠着这份工资,生活还过得去。卖画算是额外的,虽说占比越来越大,白三猿也没太放在心上。他不缺钱。卖画给邝慕云,在白三猿看来,主要是因为邝慕云懂画,又是同门。真要冲着钱去,他留着慢慢卖,多赚不少。白三猿和邝慕云翻脸,是他发现邝慕云把他的画拿去卖了。如果单纯卖,白三猿也能接受,这几年艺术品市场红火,买画当投资的不在少数。邝慕云卖得贵,比买价翻了近三倍。听到这个消息,白三猿心里不舒服,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白三猿觉得邝慕云这事办得不厚道,打友情牌低价拿画,高价卖出,怎么说都有点欺骗的意思。说得严重点儿,简直是拿白三猿开涮。更让白三猿不齿的是邝慕云卖了二十多幅,这里面肯定有假。不光卖画,还造假,白三猿接受不了。净尘法师问,那假画画得怎样?你客观评价一下。白三猿说,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净尘法师说,没什么意思,八卦一下。白三猿喝了口茶说,画是画得不错,毕竟是假画。净尘法师说,和你的比怎样?白三猿说,先生,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即使画得比我好,那又怎样,那就能造假了?净尘法师说,三猿,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白三猿说,他这么做,不光人品有问题,还有些欺负我的意思,换谁都受不了这个。净尘法师说,这事情做得恶劣了。白三猿说,先生,你不是替他说情的吧?净尘法师说,他倒是给我说过,让我跟你说声抱歉。白三猿哼了一聲,他还有脸说抱歉。净尘法师说,人嘛,做错了事情,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白三猿说,那也不能这么轻巧就过去了。净尘法师问,你知道那些假画是谁画的吗?白三猿说,谁知道他找的谁。净尘法师说,邝慕云。净尘法师说完,白三猿拿着茶杯一怔,什么,你说是他画的?净尘法师点点头说,他自己和我讲的。一开始他也不是有意造假,他喜欢你的画,临摹了一些。拿出去卖,有点恶作剧的意思,这一卖,一得意没收住手。白三猿放下茶杯说,这我倒是真没想到。净尘法师说,你没想到的事还有,邝慕云想把他临的画买回来。这事他不好出面,怕损你名声,辗转托了些人,到底还是没办成。白三猿说,自作自受。净尘法师说,好了,我们不谈他了,你也不喜欢说他,我们聊点别的吧。白三猿说,随先生的意思。

净尘法师问白三猿,你来西山寺这么多次,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白三猿仔细想了想,似乎并无特别之处。白三猿去过的寺庙不少,国内的名山古刹基本都去过,深山小庙也去过一些。西山寺的规模和名山古刹比不了,主体建筑大同小异,实在说不上什么特点。见白三猿为难的样子,净尘法师说,你别往建筑上想,往细里看。白三猿说,真想不出来。净尘法师说,你去山门看看。白三猿说,先生,你讲,就不看了。净尘法师说,你还是先去看看。白三猿出了禅房,一直走到山门,又走进来。这一路他看得仔细,连院子里种的花草都没放过。没什么特别的,中规中矩。进了禅房,净尘法师问,看出什么名堂了?白三猿摇摇头说,先生,你就别为难我了。净尘法师说,你看得还是不够仔细。白三猿笑道,难道你这西山寺还藏了什么宝贝,我看着破破落落的。净尘法师说,宝贝确实没有,你看到一条黑线没?白三猿说,什么黑线?净尘法师说,从进山门一直到大雄宝殿,中间有条大理石铺的黑线。白三猿说,你说这个,这个我看到了,没在意。净尘法师问,你在别的寺庙看过吗?白三猿说,那倒没有。净尘法师说,那就是了,所以说特别嘛。白三猿来了兴趣,这么说还有来历?净尘法师说,当然有,哪有平白无故的事情。白三猿说,说来听听。净尘法师说,我正要讲,这个故事我觉得还有些意思。

你知道,铁城建制至今差不多有近千年的历史。换做中原一带,建制时间说不上长,在岭南来说,却不算短。铁城建制之前,西山寺就在了,大约也还是这个位置,规模多大搞不清楚,总算是有了。到了明朝中后期,东南沿海一带倭患严重,戚继光将军打了好些年,算是把倭寇给打败了。相比较浙江、福建一带,广东倭患没那么严重,也是个麻烦事情。具体哪一年说不清了,总之,倭寇打到了铁城。那时候铁城小,虽说和广州近,也算不上什么重要的战略要地。再说,古代交通不发达,不像现在架桥修路,又是高速又是轻轨,到广州要不了一两个小时。那会儿,去一趟广州,对铁城人来说是件大事,路上得花好几天工夫。倭寇打到了铁城,把苏知县给急坏了,这么小一个城,经不起打。对了,知县姓苏,具体叫什么我忘记了,县志上有记载的,我不记得,就叫苏知县好了。刚听到倭寇来的消息,苏知县害怕,他虽然没见过倭寇,传说听了不少,据说那是杀人如麻,奸杀淫掠无所不为。他把消息报到广州,说倭寇要来,请求支援。上头回复,倭寇来了吗?苏知县说,没来,听说要来了。上头说,没来那就是没事,不用管。等倭寇真来了,再报上去。上头说,广州都是一头的包,哪里还管得了铁城的事,你自己想办法。苏知县能想什么办法?铁城总共没几个人,多半还是渔民,要组织抵抗简直是自寻死路。有意思的是,这拨倭寇似乎很文明,除开偶尔出来抢抢东西,倒也没干特别过分的事情。苏知县慢慢放下心了,抢就抢吧,只要不杀人就行。过了两个月,倭寇托人带话给苏知县,说要和苏知县谈谈。苏知县原本放下的心又悬上了,他不知道倭寇在想什么。信使来回跑了几趟,约好了地方,就在西山寺。

据说那天,苏知县把整个县衙的人都带上了。倭寇来了三个人,领头的叫川上井,还有他两个副手。川上井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话,如果不是发髻和腰间的长刀,走到铁城街上,说他是汉人,没人会怀疑。进了西山寺,川上井先拜了佛,才进禅房和苏知县谈判。见了苏知县,川上井鞠了个躬,苏知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礼,愣愣地站着,还是住持见心法师招呼众人坐下。喝了茶,川上井对苏知县说,铁城是个好地方。苏知县说,那也不是你们的地方。川上井说,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我们也不愿意做海盗。苏知县说,没有办法就能做强盗了?川上井说,我们要活下去。苏知县说,你们要活,也不能不让我们活。川上井说,自我到铁城,循规蹈矩,这你看得到。苏知县无语,他不敢把话说狠了。想了想,苏知县说,你到底想怎样?川上井说,我不想和你打,你也打不过我。苏知县硬着头皮说,我背后有朝廷。川上井说,朝廷顾不上你,就像没人顾得上我,我们都被放弃了。苏知县说,我宁死也要守住这座城。川上井说,如果我来攻,你守不住。话说到这儿,气氛僵硬起来。见心法师点了炷香,又泡了茶。沉默了一会儿,川上井说,我不过江。苏知县问,什么意思?川上井说,我不过江,你也不过江。这句话,苏知县听明白了。这几个月,苏知县提心吊胆,生怕川上井杀过来。川上井说,江北你不管,我不进你的城。苏知县半天没吭声,有句话他不能说,说出来是大罪。苏知县朝见心法师使了个眼色,法师,我去下茅房。见心法师对川上井说,施主小坐片刻,喝杯茶。说罢,带苏知县出了禅房。离禅房远了,苏知县对见心法师说,法师,他三个人。见心法师说,江北还有几百。苏知县想了想说,法师,那我先回了。送走苏知县,见心法师回了禅房,只见川上井双目微闭,盘腿坐在地上。见心法师说,苏知县回了。川上井睁开双眼说,麻烦法师了。见心法师说,施主请回吧。川上井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说,打扰法师了。临出禅房,川上井回头对见心法师说了句,法师,我信佛。见心法师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

和苏知县谈过后,铁城风平浪静。川上井驻扎在江北,他干什么,苏知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要铁城市面上安稳,他懒得知道那些事情。民不容易,官也不好当,苏知县常常想,他这个官怕是在铁城当到头了。一到集市,铁城街上总有三三两两的倭寇,他们也来赶集买东西。铁城的百姓刚开始还有些害怕,生怕倭寇抢。时间长了,发现这些倭寇规矩,买东西按质给价,还算是有礼貌。买好东西,也不在铁城多作逗留,紧紧回了江北。苏知县偶尔在街上遇到倭寇,脸绷得铁青一块,自然不会和倭寇打招呼。倭寇见到苏知县,倒是侧身路旁,微微低头弯腰。

有天,见心法师正在禅房休息。小和尚进来说,师父,倭寇来了。见心法师说,谁来了?小和尚说,上次来的那个倭寇。见心法师问,他在哪儿?小和尚说,在山门口,想见见师父。见心法师说,你领他进来。过了一会儿,小和尚领着川上井进来了。见到见心法师,川上井说,打扰法师了。见心法师说,你来做什么?川上井说,也没什么事情,想看看法师。见心法师说,来都来了,坐吧。川上井穿着短衣,没有带刀,看起来和铁城的渔民没什么两样。见心法师点了炷香,给川上井泡了杯茶。香味弥漫开来,禅房幽静,外面断断续续的鸟声。从禅房望出去,一排排的松树,龟甲似的树皮。铁城炎热,见心法师穿着薄薄的僧衣。两人在茶台边对坐着。过了好一会儿,川上井说,这香味沉稳。见心法师说,喜欢?川上井说,我们的香道还是从你们这里传过去的。见心法师说,香是好香。川上井说,法师,我想求你件事。见心法师说,你讲。川上井说,上次临走我和你说过,我信佛。这些年一直在海上,日子过得混乱。到铁城暂时安稳下来,我想时常来拜拜佛。见心法师说,你来。川上井说,法师,你不嫌弃我?见心法师说,你们那些俗事我不管,想拜佛你就来。川上井长吸了一口气说,这香让我想出家礼佛了。见心法师笑了笑说,既然信佛,为什么做了海盗?川上井说,因为穷。见心法师点点头说,哦,这样。又问,你现在扎在江北,有什么想法?川上井说,不瞒大师,我想落地生根。见心法师说,这怕是难。川上井说,不试试怎么知道。见心法师说,雖说朝廷一时顾不上铁城,总有一天会来的。川上井说,我不打。见心法师说,到时怕是由不得你。川上井说,法师,今天我们不谈这个,谈谈佛,你们不是说人人都有佛性么?见心法师看着川上井,长叹了一声。

禅房里点了香,还是原来的沉香。自古以来,铁城产香。在铁城外不远,有山,山里的沉香名扬四海。如今,自然凝结的香少了,几不可见,多是人工结香。净尘法师说,只有这香还是原来的香,别的都烟消云散了。白三猿说,先生,我不太明白,你给我讲这个故事什么意思。净尘法师说,没什么意思,空坐着也是坐着,不如讲个故事。白三猿说,我总觉得你讲这个故事有深意,虽说还没听完。净尘法师说,那你是想多了,刚才我问你寺里有什么特别的。你也知道,是那条黑线。想知道来历吗?白三猿笑了起来说,你讲了半天还没有讲到,我还以为你把这个忘了。净尘法师说,哪里可能忘了。川上井后来时常来拜佛,久了,见心法师无所谓,苏知县不高兴了。他对见心法师说,法师,倭人时时进来,怕是不合适。见心法师说,我这里不分倭人和汉人。苏知县说,可铁城分。见心法师说,那是你们官家的事。苏知县说,倭人不得越界。苏知县让人在寺里铺了一条黑线,对见心法师说,法师,你告诉他,哪怕他进寺礼佛,也不得越界,不然,我打他。见心法师说,你怎么打?苏知县说,打不过也打,这是我的命。见心法师说,那倭人去集市怎么办?苏知县说,谁都能去,他不能。见心法师说,如此,也好。再见到川上井,见心法师指着黑线对川上井说,你不能越线。川上井问,这是法师的意思?见心法师说,你觉得呢?川上井盯着黑线看了半天说,法师,我明白了。川上井再来,只进北边。白三猿说,这也太自欺欺人了。净尘法师说,你这么想?白三猿说,区区一条线管什么用,苏知县也不能时时看着。净尘法师说,三猿,这你就想浅了。即使你把这条线拆了,它还在那里。看不看得见,它都在那里。白三猿说,一点小破事,兴师动众的。净尘法师说,我倒不这么想。川上井在江北待了两年。这两年,苏知县和川上井再没碰过头。他们都去西山寺。像是约好了一样,苏知县来,川上井不来。川上井来,则苏知县不来。有几次,见心法师陪川上井登上山顶,指着远处的伶仃洋说,你看,这江从那里进入伶仃洋。伶仃洋你知道吧?川上井说,我读过文山先生的诗。见心法师说,我忘了你也是读书人出身。川上井说,崖山不远吧?见心法师说,不远。山顶松涛阵阵,川上井的头发留起来了,像个汉人。他望着江北说,法师,你是恨我还是怕我?见心法师笑道,我为什么要怕你?川上井说,也是。

川上井到西山寺来,总是一个人,不带随从,见到见心法师,态度恭敬有加。他手下几百人,到铁城采买也守规矩。本来,如果能一直这么下去,说不定过几年,川上井就归顺了。川上井刚打过来时,苏知县无力抵抗,自然也没有让人归顺的资本。几年过去,川上井那帮手下,过惯了安稳日子。铁城虽小,物产还算丰富,从古到今,没听说有过饿死人的时候。海盗干的是刀尖上舔血的买卖,也是为了混口饭吃。有一口安稳饭,谁想去当海盗呢?更何况,川上井手下不算多,想占山为王,可能性不大。等时机成熟了,川上井率众投降,归顺朝廷,自然是皆大欢喜。川上井落地生根,苏知县也立下了功劳。麻烦的是人算不如天算。当时铁城有个世家子弟,祖上都是当过官的,据说当得还挺大,一门三进士说的就是他们家。那人叫黄仲光,这个名字我记得清楚。用今天的话说,黄仲光算是个理想青年。倭寇打过来,苏知县认了,默默划定了界线。黄仲光不乐意了,泱泱中华,怎么能忍受一小股倭寇的欺凌。他一再找到苏知县,请求苏知县组织人马打过江北。用他的话说,虽死犹荣。找了几次,苏知县一言不发,不说好,也不说不行。见苏知县态度,黄仲光明白,苏知县是指望不上了。他组织了一帮乡民,想杀过江北去。操练了两三年,黄仲光觉得时机成熟了,可以开打了。临行前,黄仲光又找到苏知县说,我要打到江北去。苏知县说,你是个读书人,好好读书考功名才是正事。黄仲光说,你作为铁城父母官,不羞愧吗?苏知县说,铁城天下太平,我尽了责。黄仲光说,倭寇就在江北。苏知县说,我已禀告朝廷。

出了县衙,黄仲光领着队伍过了江。那一仗,打了不到一个时辰。四五百人,被川上井手下的武士砍瓜切菜一般杀了个干净。尸体抛在江里,把江水都染红了,没捞起来的尸体顺着江水流进伶仃洋,喂饱了鱼虾。那几日,铁城哭声震天,全城缟素。黄仲光战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苏知县耳朵里,他躲在县衙里不敢出门。过了几天,川上井托人传话过来,我说过我不过江,你也不过江,这事怪不得我。又说,黄仲光在我手里,要人的话,过江来谈。其他人苏知县可以不理,黄仲光不理不行。那是世家,黄家的门生弟子,想捏死苏知县不过像拍死只苍蝇。苏知县无奈之下,只得找到见心法师说,法师,恐怕得麻烦你过一次江。见心法师说,为什么是我?苏知县说,我不能过江。见心法师說,那你可以叫别人。苏知县说,谁都没有法师合适。见心法师叹了口气说,这几百人的命,白送了。当天下午,见心法师去了江北。见到川上井,见心法师发现,川上井原本留起来的头发剃掉了,挽起了发髻。他腰间配着长刀。把见心法师迎进屋,奉上茶,川上井说,我猜到法师会来。见心法师说,我佛慈悲。川上井说,法师,我没有越界。见心法师说,人都死了,说这个有什么用,你把活着的放了。川上井说,只有一个活的。见心法师说,一个?川上井说,一个。见心法师说,打仗也没有这么干净。川上井说,都杀了。见心法师说,我想看看人。川上井把见心法师带到一所房子前说,法师自己看去。房子前面站了四个人,守卫给见心法师开了门,黄仲光披头散发地坐在屋里。见心法师问了句,你就是黄仲光?黄仲光没应声。见心法师转身出了屋对川上井说,你把人放了。川上井说,我要一千斤水沉香。见心法师说,你还想当强盗吗?川上井重复了一次,我要一千斤水沉香。川上井给见心法师深鞠一躬说,法师,如果没有其他的事,请回吧。

过了江,见心法师把话带给苏知县。苏知县去了黄家,除开带话,他应承黄家,发动全铁城的人马去找水沉香。沉香铁城有,水沉香少。找了半个月,找了五百斤。再想找,难了。苏知县硬着头皮对见心法师说,法师,只有五百斤。见心法师说,五百斤就五百斤吧,总比没有好些。又去了江北,见心法师对川上井说,全铁城恐怕只剩下这五百斤水沉香了。川上井说,那我不管,一千斤,一两都不能少。见心法师说,你扣着个人也没有什么用处。川上井说,那不见得,有他在我多一张牌。见心法师说,这么说你是故意的了?川上井说,人不为难我,我不为难人。川上井把见心法师送到江边说,法师,以后我恐怕是不能去西山寺了,这条江太宽了,我越不过去。江水荡漾,对面的西山寺隐隐可见一角。川上井每天都能听见西山寺的晨钟暮鼓。这让川上井想起他的童年,他是听着寺庙的钟鼓声长大的。即使在海上,他耳边还有或清幽或深沉的钟鼓声。

刚听到邝慕云卖画的消息,白三猿还不信。邝慕云不缺钱,至少不缺卖画的那点钱。和邝慕云一起吃饭,白三猿特意注意了邝慕云的表情,平淡自然。和白三猿说话,还是往日的语气,不像做了亏心事的样子。白三猿想问邝慕云是不是卖画了,终究还是问不出口。按常理说,画卖出去了,这画和他就没什么关系了。邝慕云给了钱。如果是送的,责问讽刺几句,倒是情理之中。画卖得越来越多,白三猿听到的消息复杂起来。他坐不住了。不找邝慕云问清楚,他过得不安宁。据白三猿收到的消息,邝慕云卖的画远远超过在他这里买的画,这就有问题了。卖他的画,他还能接受。造他的假画,这就不能忍了。白三猿打电话给邝慕云,邝慕云不接,给他发信息,不回。白三猿只得找上门去,邝慕云避而不见。他到底躲在哪里,白三猿不知道,他也不能像个土匪一样在人家公司里撒泼。他还做不出来。白三猿在邝慕云公司门口坐了三天,想把邝慕云堵住。公司车来车往,白三猿眼睛都酸了,还是没看到人。他自己都笑了,这真是个蠢办法。白三猿对净尘法师说,一想起来我自己都想笑,还去堵人家门,真是辱没斯文。净尘法师说,那你还去?白三猿说,谁还没有个急眼的时候。净尘法师笑了起来,别人我不奇怪,你白三猿也这样,倒是让我意外。白三猿说,我也是个俗人,不像先生,不关心世间事。净尘法师说,虽然我坐在禅房里,世间该有的事,我这儿一件不少,不同的不外乎是个心境。白三猿说,先生,我告诉你个事儿。净尘法师说,你讲。白三猿喝了口茶,其实,我收到过一次画儿。净尘法师说,谁的?白三猿说,当时不知道,不过,刚才你一讲,我知道了。净尘法师说,有话快说,别卖关子。白三猿说,我找了邝慕云好久,没找到人。有天,我收到了一卷画,大概有七八张。打开一看,吓了一跳,都是仿的我的画。要不仔细看,我都怀疑我是不是画过这些画儿。说真的,画得挺好,要是盖上名章,说是我的,没人会怀疑。净尘法师说,你怎么知道不是你画的,说不定你忘了。白三猿笑了起来说,先生,我再糊涂,自己画的画还是记得的。每个画家都有自己的习惯,这些小习惯,仿不出来。再说了,我画的两只小猿,从来都是一公一母。这些画儿,有的不是。净尘法师说,这么说,必是仿造无疑。白三猿说,我当时还在想,这是谁把仿我的画儿寄给我了,挑衅么?现在知道了,邝慕云画的。净尘法师说,你怎么想?白三猿说,我愿意往好处想。净尘法师说,怎么叫好处?白三猿说,先生又装糊涂了,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净尘法师说,都是要面子的人,事情这样可以了。白三猿说,算了,这一页把它翻过去了。净尘法师说,这就对了。那我接着讲故事,还没完。

说来也是奇怪,过了大半个月,黄仲光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除开他家人,别人怕是没办法知道。反正,他回来了。等黄仲光出门,铁城沸腾了,都在说黄仲光回来了。有人找到他家,要他赔偿,人是跟着他去江北死的,不能白死了。黄仲光也算条汉子,卖田卖地,尽量安抚。等消停下来,他家剩下的只有宅子和几亩薄田。这都不算什么。跟黄仲光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女人。这女人长得眉清目秀,白白净净,见人柔柔顺顺的,轻声细语,和岭南女子大不一样。后来,有人说,这是倭寇的女人。黄仲光也不解释,女人几乎不出门,整天待在家里。见过女人的人说,那不是我们铁城的人。大约过了两个月,见心法师接待了一个黑衣人,等黑衣人走了。夜里,川上井来了。在禅房坐下,川上井脸色憔悴,见心法师说,你还是来了。川上井说,我不能不来。见心法师说,你来做什么?川上井说,法师,我今晚能不能在你这里过夜?见心法师说,你从未在我这里过夜。川上井说,我夜里来的,不能夜里走。烛光跳跃,扑火的飞蛾一只一只。见心法师摆了摆手,把飞蛾赶开。他对川上井说,你吃过饭没?川上井说,吃过了。见心法师说,你趁夜里回去,我当你没来过。川上井说,我还是来了。见心法师问,为了一个女人?川上井说,那是我的侍妾,跟了我八年,海上地上。见心法师说,你这条命活到今天不容易。川上井说,你们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他侮辱了我。见心法师问,天亮了你去哪里?川上井说,黄家。见心法师又问,你晚上能睡得安生?川上井说,我坐禅。见心法师把禅房的窗推开,正是满天的星月,禅院里虫声唧唧,天空云色如海。

第二天一早,川上井出了西山寺。站在西山寺山门,他长鞠一躬,接着双手合十,额头触地。见心法师站在黑线中央,看着川上井,转身回了禅房。西山寺的钟声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川上井穿着武士袍,腰挎长刀,发髻挽起,缓缓走在铁城的街道上,他走得很慢,像是怕踩死了路上的蚂蚁。走到酒馆门口,川上井进去坐下,要了一碗酒,清亮的米酒。他的位置靠窗,走过的人指指点点地看着他,没有人敢走近来。那一碗酒,川上井喝了大半个时辰,他似乎很长时间没有喝酒了。太阳升到了半山,街道上明晃晃的,刀子一般。早有人跑去了黄家,告诉黄仲光,倭寇来了,正在街上喝酒。喝完酒,给过钱,川上井往黄仲光家走。一群人远远地跟在川上井后面,又害怕又兴奋的样子。到了黄仲光家门口,大门紧闭。川上井面对黄家的大门,站住,不叩门,不后退,树一样站着。大约过了个把时辰,门开了,黄仲光站在门口说,你来干什么?川上井说,你让她出来。黄仲光说,她不会见你的。川上井说,那我等。黄仲光说,你什么都等不到。川上井说,我等她出来和我说话。黄仲光说,愿意等你等,她不会出来。说罢,关上门。川上井盘腿坐了下来,双目微闭,大热的太阳,他头上油光闪亮。围观的人群散去。

那天,川上井没等来女人,黄家的门没再打开。他等来了苏知县。苏知县说,你说过,你不过江,我也不过江。现在,你过江了。川上井望着苏知县说,我过江了。苏知县说,我得拿你。川上井站起身说,我跟你走。苏知县把川上井关进牢里。苏知县问川上井,你可有话说?川上井摇头。苏知县说,你杀了我五百子民。川上井说,他们不该过江。苏知县说,你杀了人,你在铁城杀了人,我必须拿你。川上井说,我在牢里。苏知县说,你会死。川上井闭上眼睛,盘腿坐着,像是没听见苏知县的话。隔了几天,铁城贴出告示,说是抓住了倭寇首領,择日问斩。告示贴出去,苏知县有些惶惶,他怕江北的倭寇会攻过来。意外的是,江北一片寂静。那片寂静,让苏知县愈发不安。告示贴出来第二天,见心法师见了一位客人,和客人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女人。见到客人,见心法师又长叹了口气。客人说,法师,我们在江北见过。见心法师说,我知道你会来的。黄仲光说,我不想来,不得不来。女人开口说话了,法师,求你救救他。见心法师看了女人一眼,果然如传说的清秀,眉眼间却透露出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见心法师对黄仲光说,你不该过江。黄仲光说,法师,事已至此,还请法师想想办法。女子说,法师,要怪怪我,我不该过江。见心法师说,你们回去吧。黄仲光还想说点什么,女子拉了拉黄仲光的衣角说,我们走吧。说罢,弯腰对见心法师说,法师,打扰您了。等二人出了禅房,见心法师想了想川上井那张脸,还有他腰间的长刀。

听到衙役通报时,苏知县正在院子里喝茶。院子一角种了芭蕉,开得正灿烂。苏知县进士出身,写得一手好字,也画几笔。他喜欢芭蕉,茎叶简洁,害怕有什么多余了似的。花开到顶上,却没点自骄的味道。把见心法师迎进来,苏知县吩咐下人泡茶,用今春最好的茶叶。苏知县对见心法师说,也只有一杯清茶款待法师了。见心法师说,出家人,有一杯茶已是大享受。苏知县说,这是法师第一次到我这里来。见心法师说,出家人本就不该见官。苏知县说,法师这是有事了。茶端了上来,见心法师喝了一口说,真是好茶,比我山上的强了百倍。苏知县说,法师过奖了,不过是一口茶。见心法师放下茶杯说,你该知道我来是为什么。苏知县说,知道。见心法师说,我听说你要杀他?苏知县说,他杀了人。见心法师说,你不怕江北的倭人杀过来?苏知县说,怕,但职责所在,怕也得杀。见心法师说,恐怕不是这么简单。苏知县说,法师为什么这么讲?见心法师说,我听说朝廷的兵很快要来了。苏知县说,法师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见心法师说,朝廷的兵两天三天到不了铁城,江北杀过来,要不了一个时辰。苏知县脸色暗了。见心法师说,你把人给我,还来得及。苏知县说,告示都贴出去了。见心法师说,铁城这么多人命,还抵不过一张告示了?苏知县说,那他也不能这么走了,我不好交代。见心法师说,我带他上山落发。苏知县抬头望了望天,瓦蓝一片。朝廷的兵还在路上,再过几天就要到了。

见到川上井时天已经黑了。见心法师去了牢房,川上井盘腿坐在地上。牢房黑漆漆的,火光一闪一闪,川上井的脸跟着一明一暗。见心法师站在牢房门外说,我来带你走。川上井缓缓站起来说,法师,为难你了。见心法师说,你不能回江北。川上井说,我回不了江北。见心法师说,你随我去西山寺,明天我给你剃度,你可愿意。川上井走出牢房,站在见心法师旁边。见心法师对苏知县说,那我带他走了。走出县衙,铁城街上寂静无声,深夜了。偶尔有猫狗的叫声。天上挂着一轮下弦月,弯如钩戈。走到西山寺山门,川上井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后,川上井问,法师,今天我走哪边?见心法师说,你爱走哪边走哪边。川上井望着那条黑线,把脚放进了北边。进了禅院,川上井对见心法师说,法师,我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安静的夜晚了。见心法师说,清风过山冈。川上井说,法师,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见心法师说,那我先回房了。川上井问了句,法师,你不怕我跑了?见心法师说,你要跑,我能拦得住你?川上井在禅院坐了一夜。早上起,见心法师看到川上井头发上沾了雾水。他双目微闭,死了一般。

给川上井剃度,苏知县也在场。等川上井穿上僧衣,苏知县走了。入夜,川上井睡了。大约二更天,川上井醒了,他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川上井坐起来,借着月光,他看清是见心法师。见心法师说,睡不着?川上井说,从没睡得这么好。见心法师说,你睡得浅,还是心里有事。川上井说,多年的习惯,有点风吹草动,睡得再沉,也能醒。见心法师说,我送你走。川上井说,法师,你要送我去哪里?见心法师说,你回江北,带着你的人离开铁城。川上井说,多谢法师。说罢,把随身的长刀交给见心法师说,法师,这把刀送你。见心法师说,我是出家人,用不上。川上井说,这刀杀了不少人,放在你这里,给它消消孽。见心法师说,我送你到江边。从西山寺到江边,不过五里的路程,两个人走到天快亮了。到了江边,川上井说,法师,你回吧。见心法师说,我看你过江。川上井说,法师,你还是回吧。你看着,我过不了江。见心法师说,那好,我就不送了。川上井说,法师,保重。川上井转过身,在江边坐下。见心法师看了看川上井,回了西山寺。回到西山寺,见心法师上了山顶,他看到一个黑影坐在江边,一动不动,像是一枚钉子。上午看,他在。下午再看,他还在。见心法师带着两个小和尚去了江边。他看到一摊血,一把短刀,川上井的腹部切开,人像青蛙一样蹲着。把人抬回西山寺,见心法师派了两个小和尚去铁城。一个去县衙,一个去黄家。很快,苏知县来了,黄仲光和女人也来了。他们来时,见心法师已把川上井清理干净。他躺在木板上,神态安详,像是回到了家里。

净尘法师说,川上井死后,江北的倭寇散了。从此,铁城的倭寇绝迹。白三猿说,那女子后来怎样?净尘法师说,你猜。白三猿说,这个猜不透,日本人行事,我们猜不出来。净尘法师说,送完川上井,她投了江。白三猿说,哦,这样。净尘法师说,倒是黄仲光结局还不错,后来中了进士,当了大官,据说差点入阁做了阁老。白三猿说,这他妈的。净尘法师说,怎么,觉得不妥?白三猿说,也没觉得不妥,有点感慨。净尘法师说,喝了一下午茶,要不要吃点东西?白三猿笑了起来,你们出家人不是过午不食吗?净尘法师说,那是以前的规矩,现在守得没那么严了。西山寺你也看到了,破破落落一个地方,要是规矩再严起来,怕是一个人都没有了。白三猿说,你还担心这个。净尘禅师说,俗世该有的,这里一点不缺,不过是心态不同罢了。西山寺的桂花糕和杏仁饼不错,你吃过没有?白三猿说,先生这是笑话我了,在铁城这么多年,没吃过桂花糕和杏仁饼还能算是铁城人吗?净尘法师说,我说的是西山寺的桂花糕和杏仁饼。白三猿说,那还真没有,你不知道你这个人小气,每次来顶多一杯茶,哪里舍得上点心。净尘法师说,那今天给你上两碟。茶点上来了,白三猿吃了块桂花糕,又吃了块杏仁饼,净尘法师问,怎样?白三猿说,好,你们出家人也是蛮会享受的。净尘法师说,出家人有时间,做事情用心些。

用完茶點,净尘法师说,三猿,我有点东西想给你看。白三猿说,什么东西?净尘法师说,先说你想不想看。白三猿说,想不到先生还藏了宝贝。净尘法师说,宝贝说不上,想给你看看。白三猿说,先生肯给看,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听白三猿说完,净尘法师起身,从书案下方,拿出一卷画说,你看看这些画怎样。白三猿放下杯子说,先生什么时候也玩起收藏了。净尘法师说,收藏说不上,看着倒是欢喜。说完,把画展开。白三猿走到书案旁边,一看画,脸色一变。净尘法师问,你觉得怎样?白三猿说,没想到你让我看这个。画案上的画,白三猿熟悉,三只猿。那不是他画的。净尘法师说,你看看。白三猿说,先生,你这是故意的了,明知道我不想看到他的画。净尘法师说,你要说是故意,也行。我想让你看看这画怎样。白三猿说,画是好画,毕竟不合适。净尘法师说,你看看名章。白三猿看了一眼,名章上四个字“慕云居士”。他笑了起来说,他都居士了。净尘法师说,前几天邝慕云来过我这儿,拿了这些画来。他说,以后他再也不画画了。白三猿说,他真这么说?我不信。净尘法师说,我是个出家人,我的话你都不信,那你还能信谁。白三猿说,他要是真不画了,倒也有点可惜。他要是再画这些,我心里又不舒服。净尘法师说,要不,我把这些画送给你,你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白三猿说,他送给你的画,怎么好再送我。净尘法师说,他送给我,就是我的了,我怎么处理,和他有什么关系?白三猿说,话是这么讲,还是不合适。净尘法师说,那我烧了吧,省得你看了心里堵得很。说罢,伸手去拿打火机。白三猿连忙拦住净尘法师说,别,烧了可惜了。净尘法师说,那怎么办?以后你到我这里来,想到我这里藏有邝慕云的画,心里也不舒服。白三猿说,他要是好好画,也是个人才,何必仿我的画呢。净尘法师说,他可能也只是一时兴起,没想那么多。白三猿说,那也不能越线。净尘法师说,你心里这条线,倒比寺里这条线还深。

用过了下午茶,又聊了一会儿,到了晚饭时间。净尘法师说,我就不留你了。白三猿说,我也该下山回去了,耽误了先生大半天时间。净尘法师说,我倒无所谓,你肯在我这儿浪费时间,算得上缘分。想了想,白三猿对净尘法师说,先生,麻烦你打个电话给邝慕云,说我想找他喝酒。净尘法师说,今天?白三猿点点头说,下山就去。净尘法师说,你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给他?白三猿说,我打给他他不接。净尘法师说,还准备找他理论?白三猿说,不理论。净尘法师说,我怕你们打起来。白三猿说,放心,不会。净尘法师说,那你找他干什么?白三猿说,喝酒。净尘法师说,就喝酒?白三猿说,就喝酒。

出了禅房,白三猿看到了那条黑线,他踩着黑线往山门走,不南不北。他腰身挺拔,脚步轻快,看起来像一个威风凛凛的武士。

责任编辑.陈崇正

题..图.黄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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