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淡豹,1984年生,沈阳人。曾就读于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和芝加哥大学人类学系,以闽南茶乡、四川藏区为田野调查地点,有多篇论文和文章发表于《社会学研究》《人类学与人文主义》等杂志。2013年开始小说创作,有小说发表于《小说界》等杂志。在《Vista看天下》《Elle Men睿士》杂志开设专栏。
爸爸和妈妈失去了他们的孩子。十三岁。整个事件蹊跷、意外、不可预料。从这所中学毕业的一位学生回到学校,用刀杀了六个学生,其中一个当时就死了,另外五个死在救护车上和医院里。共有两位男生和四位女生。一位老师受伤了,几乎死去又活过来,是平素不受注意的中年地理老师,事件后被提拔为教导主任,入党,不过离婚了。
对这个事件有不少解释:优等生内心不为人注意的长期压抑。精神错乱。考试制度的压力使青少年人际关系变形。畸形家庭,主要是母亲的错,也有父亲的错。难以探测的怀恨。人是多么危险的动物啊。中国越来越像日本和美国了,连环杀人犯和变态杀人狂增多,这说明中国逐渐发达。人在人群中也感到孤立,这显然是一种现代病。青少年需要精神支持。
爸爸和妈妈搬了家。仍然在这个城市,但离开了他们居住了十五年的住宅区。其他几位失去孩子的家长组成“痛失会”,爸爸和妈妈没有参加。“痛失会”认为学校对六位学生的死、对其他学生受的伤和惊吓负有比学校目前承认的程度更大的责任。公安局也该负责,有一位女生曾发现有人在校门口附近跟踪她,打过110,接警员说如果对方还没有伤害她就无法受理。确实也没有受理。女生认为那个人就是如今杀人的这个人。
有评论者怀疑女生要借此成名,把自己推向媒体和社会关注的舞台,这样做太愚蠢了,她会因此受到更多的注意甚至跟踪。
不过,从110存储的电话录音判断,女生当时描述的跟踪者体貌特征与杀人者基本相符。但现在无法确定那个人就是这个人,杀人者在警察到达前就自杀了。
一位悲愤的父亲,几位记者,几位教授想借此事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禁止令制度。必须要等到伤害发生后才能去追捕坏人吗?这等于是把潜在受害者当作猎物和诱饵。一定要给有意图杀伤或强奸的人松绑吗?跟踪者和骚扰者就应该被查处,由法院系统颁发禁止令,只要他们出现在其猎物周围500米内就逮捕。警察系统应该是防范性的,不能止于事后侦查。让强奸犯都去死!物理阉割。把他们的大头照片贴到电线杆上。如果他们要搬进一个住宅区,政府的数据库会发出尖厉的声音,警报到达每个居民的家里。有孩子的家庭将在愤怒中发抖,家家户户走上街头,制止他们,监视他们,驱逐他们,他们将找不到工作,买不到房子,缺乏生活来源,饿死。让潜在的强奸犯都去死!110接警员必须系统培训,不该不耐烦,更不能情绪化。我们要建设一个女孩子夜晚出门不会感到害怕的国家。
爸爸和妈妈答应在公开信上签字,但不肯和记者谈话。有一天妈妈上班时头晕目眩,出现了幻觉,她走到写字楼二层的咖啡馆,透过玻璃望着行人。穿条纹制服的服务员身旁的墙壁上悬挂着深棕色木条镶的镜框,海报血红,KEEP CALM AND CARRY ON。保持镇静并前进,她心想这很难,不过还是打算试试,试后面那一半。
爸爸和妈妈不想再与其他家长见面。中介在两天内找到了房子,他们开始前进。
***
有三年的时间,爸爸和妈妈尝试再生一个孩子。先花一年试探自然怀孕。失败后他们怨恨自己居然天真到了会想要自然怀孕的地步。然后是试管婴儿。过程中妈妈试过几种宗教,买了磁疗床,清早平躺在床上监测体温。在尝试怀孕之前,爸爸戒烟成功。他在喜悦中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成。之后他复吸了。
做试管婴儿的两年里,妈妈的心情有很多起伏变化。她说促排卵针改变了她的荷尔蒙,让她像一条河流,湍急,狭窄,波动,不停。有一段时间她持续情绪低落。有时她说叠字,车车,狗狗,去玩玩,溜溜达达,像对孩子说话,也像自己变形为孩子。爸爸怀着惊叹观察她的试验与表演。女人真是有韧性,和男人不同。
爸爸和妈妈去了两次香港。第一次没有成功,替同事带了三台在内地脱销的新款手机回来。回答亲属为什么没有成功的问题时,爸爸比妈妈先崩溃。第二次是秘密去的,也没有成功,妈妈劝爸爸放宽心,没什么大不了,也算意料之中,我们还有彼此。爸爸感到自己要发疯了,去机场的路上,他要求下车透气。妈妈陪他下车,走进与香港的街头相比算得上空荡荡的电子产品商店,正是香港回归二十周年纪念,商店为内地游客打九七折优惠。两人各买了一台新款手机。回家后爸爸换上了新手机,妈妈没有拆封。
还去了一次广州,一起见从泰国来的代孕母亲,很年轻,不说话,用笑回答问题,穿大领口的黄底碎花上衣和灰色宽松运动裤,头发梳起来盘在脑后,仿佛已经怀孕了一般。这一次什么都显得很顺利,求签的结果是中吉,签文内容谈到山川和万里长空的秋景。妈妈面试了保姆公司推荐的两页育儿嫂,在“专业”“资深”“金牌”“王牌”中选择了一位金牌陈姐,比妈妈大四岁。“我们应该把儿童房装修成粉色还是蓝色?” 第五个月,妈妈按照广泛流传的建议,在私立诊所B超室里坐在代孕母亲、翻译和中介身旁以迂回的方式向大夫试探。大夫直截了当地说:“女孩。” 就像嘲笑妈妈的委婉。在走廊里,中介告诉爸爸妈妈:“你们付了钱的。”
那么这次降生的会是一个女孩子。妈妈是这样理解的,上次的男孩子被收了回去,这次上天善意地换一个类型。她认为爸爸可能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植入胚胎后的第191天,皮查娅(中介公司在联络时称她为小P)胎停育了。
爸爸和妈妈也想过既使用其他人的子宫,又使用其他人的卵巢。后来放弃了这个念头。爸爸和妈妈有过自己的孩子了,现在他们还是想要自己的孩子。
爸爸认为问题不在精子。妈妈认为在所有这些之后,她已经有资格领取辅助生殖医学的荣誉博士学位。或者,有荣誉患者学位吗?
从前妈妈是个为自己做出的人生选择都满足了预期而得意的女人。这些选择不都最好,不都是唯一正确的选项,但在回顾中的确合适于她的人生。在她还不想有孩子的时候,她不怕会显得和别人不一样,在聚会时缺少话题。同学聚餐时她说“别只聊孩子了”,在单位她说“是吗”。等待孩子降生时,她仍旧频繁出差。有了孩子后,她也准备继续申请升职。超出她计划的是,她发现自己很爱孩子,她离不开孩子比孩子离不开她更多。这是一个小小的意外,她随即做了调整,更换到不需要出差的岗位,要求爸爸和她一樣围绕着生育这件事重新构造自己,妈妈响应哭声,爸爸努力赚钱。妈妈继续为人生选择感到满意。
现在她的想法改变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晚才生育。31岁——才——得到孩子,44岁——就——丧失了孩子。这太晚了。现在她48岁了。什么都来不及了。她常常发愣,发呆,忘記自己走进房间是要取什么就走出去,忘记已经端起了茶杯,或者忘了向茶杯里倒水,忘记喝水。微波炉叮的响过一声,热好的排骨在托盘上待了两天,下次再打开微波炉门时排骨上的肉裂开了,棕褐的道道干纹。她以为孩子死去后自己会长期失眠,但自己反而是睡得很乱。现在夜里不睡,早上又睡得太多了,常常无法起床,午觉醒来已经日落,让她的心一阵低沉。妈妈想要与记忆力衰退作战,但又想要忘掉,想要与冷淡作战,又宁愿淡漠一点。所有这些也许是前一阶段调整雌激素和促排卵针的错,或者是衰老的后果,无论有没有发生那件事都会到来。但至少让自己能够专注总不是错的?她做凯格尔骨盆运动,屏蔽掉周遭的事,让自己关注数字。渐渐她可以从十个节拍数到二十个节拍了,重复十次。虽然,她想,阴道肌肉派不上用场了。早上妈妈边听广播边要泡茶,又调小广播的声音,试着去凝视水壶,聆听热水烧开的咕嘟声音,再专注在手臂端起水壶的力量和动作上,只想茶。悲哀的岂不是恰恰只有通过婚姻才能获得她丧失的孩子?如果可以买来一个孩子,收养到一个孩子,如果那样的孩子也仍然百分之百是自己的孩子,生活就不会再这样淋漓发黏,她就不会再因为播音员语速太慢而烦躁到想要用开水烫自己,想要用厨刀刺穿自己的手掌。现在她不得不用婚姻获得怀孕,用怀孕挽救婚姻。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完成两件困难的事?西西弗斯和石头打架、与石头为敌,而错误本来在于山峰,错在山峰的坡度。如今她的子宫像这只破损的,棕色的,萎靡的,滴着水的茶包。
与此同时爸爸在回忆他一生中做错的事。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好人,乖,规矩,准时完成任务,努力生活。以前他隐隐担心的是自己是否勤勉到了会在旁人、在女人和年轻人眼中显得无趣的地步,他不曾显现出任何可能坏的征兆。他在军区长大,大家相互认识,走去小学的路上经过一个又一个人家,碰到父母的一位又一位同事,他停下来,对每个叫出姓氏准确的叔叔阿姨,他不是那种会“不叫人”的小孩。他也是不欺负人的大人。孩子还活着时,他没有对孩子发过火,除了一次,孩子四五岁时吵着要听故事、扯着他衣角不肯睡觉、最终把床单拽下来躺在地板上裹住自己耍赖的那一次,而那次他也没有打孩子。他也并非是对不睡觉,只是对胡搅蛮缠发火。他认为自己区分规训与惩罚,他不惩罚人,他只管束。生活应当由一系列基于给定规则的合约构成,沟通,谈判,让步,约束。
现在爸爸不那么确定了。他服从规范,讲道理,对人好。但他从不给乞丐钱。他是否对弱者缺乏同情心?不欺负人是另一种隔离和冷漠吗?他相信原则和立场,区分他人与自己人,他清晰,是否因此他才受到这样的惩罚,要把他变成弱者,让他试试看一无所有的感受,或者生活无法从头来过的滋味?他在不惑之年学会突如其来。生活是由雷阵雨构成的。有死火山,有活火山,有休眠火山,没有任何一座肯与你谈判。他以前是否太残忍?但即便如此,降临在他身上的是不是也未免残忍得过分?
年轻时爸爸相信人的自我完善必然通过一步步的自我摧毁完成,这是他大学时代抄下来贴在书桌膛内侧的格言。他督促自己改掉坏毛病,如果周六去游泳能游十八圈,周日就争取二十圈,带着酸痛的腿。他提醒自己根除惰性,少打游戏,再累也要洗脚。如今在所有这些事之后他似乎又完善了一些。但摧毁自我可以,为什么先要摧毁他的孩子呢?到现在,在对自身的考古得到发掘结果后,再开始给乞丐钱,还来得及吗?意义是什么?孩子已经死了。倘若生活能给爸爸第二次机会,那会是什么?
爸爸想抱住妈妈,又无法忍受看到妈妈。
***
在事件发生之初,妈妈想从生活中逃走。之后新的孩子的可能性拴住了她。她像从未有过孩子那样,买来育儿书,学习正确地对孩子说话。在过去15年里,潮流变得多么剧烈啊。现在需要母乳喂养,标准是越久越好,在孩子抛弃你之前,你不能抛弃他。诸多女人因为无法成为称职的奶牛而陷入抑郁。在以前,妈妈养育孩子的时候,吃奶粉是高级的事情,她当年从进口超市买荷兰牌子的奶粉喂给孩子,未曾因此内疚。现在,对孩子说话有那么多讲究,急事要慢慢地说,纠正生活习惯要幽默地说,不确定的事要谨慎地说。绝不能说伤害孩子的话,从不谈论别人的八卦,伤心时不能归咎于人。如果冤枉了孩子,可能会让孩子终生处在痛苦之中。你要让孩子感到你稳重,可以信赖,始终善意,爱得毫无保留也毫无条件。孩子不是出气筒也不是传承人。
她做错了多少事啊,也许她曾对孩子说的大部分话都是错误的。她觉得亏欠孩子。
最终放弃试管婴儿的念头后,妈妈不再吃促排卵药。她做了额头和法令纹部位的面部注射,切掉眼袋,完成了埋线手术。诊所的墙上挂着女人术前术后对比的照片,侧面照都没有笑容,左边的皱纹明显一些,右边的更平滑也更冷酷。正面照片中,左边的不笑,右边的笑,显得略为年轻。医生告诉她不需要担心,这里有休息室,不少女人在手术后都会在这里住一夜,第二天再回家,以免丈夫发现自己做了整形美容。妈妈想,第二天就看不出来了吗?世间的丈夫是多么粗心的一类人啊。
整形医生说埋线能够把她的面容冰冻在此刻的年纪,46岁。她想,如果能冰冻在43岁,她将作为一个快乐的女人老去。现在她是作为一个绝望的女人老去,不过法令纹是平滑的。
在对自我身体的医学处理方面,爸爸落在妈妈的后面。他只切掉了痔疮。医生让他多吃粗粮和豆类。
***
第二年的那一天,在孩子纪念日的前一周,“痛失会”打来电话,爸爸和妈妈感到拒绝无能,这一天爸爸去了学校,妈妈头痛,待在家里。后来她听说,这段时间,记者到学校门口堵截学生要求采访,寻找当年受伤的学生回忆杀人过程,访问邻近的小卖部店主。学校严禁学生接受采访。第三年的那一天到来前,爸爸和妈妈关掉了手机。
到第四年的这一天,没有记者再联系他们。爸爸和他的司机去了墓地,妈妈没有。她上午在家工作,中午去超市买菜,送了干洗的衣服。老实说,她不大相信那些关于丧仪的林林总总。反过来,她越来越相信灵魂不死。她想,这六个孩子的墓碑在不同地方。在新闻报道上总是六个孩子,就仿佛六个孩子是一个集体,来自不同年级和不同班级,生前并不相识的六个小人抱在一起。但她只在乎自己的孩子。
亲属一如既往地关心爸爸和妈妈,没有因为时间过去而过多消减,反而仿佛因为认定他们的悲痛应当多少平息了而关怀得更露骨一些。孩子的死如今不再是一个悲伤的、不宜提起的事件,而应该得到理性地看待,它是家庭中一个需要有效填充的缺憾。有亲属问妈妈如今过得怎么样,是否打算收养孩子,说间接听说一户人家可能会想卖掉孩子,不过是个4岁的小女孩,年纪偏大,怕养不熟。也有亲属关心国家大事,在二月时告诉妈妈三月将有法律改革,可能会通过新的规定。“你们的案子也许可以追究学校责任,你们看看要不要找人活动活动,或者去写封联名信。否则太不公平。” 亲属说。
一个案子?那是我的孩子。妈妈在心里长长地说。
同事不向妈妈提起这些。妈妈自上班以来一直在同一个单位工作,她的领导在这几年对她分外慷慨,给她在家工作的充分自由,实际上,领导积极建议她多在家上班,好像她是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妈妈也发现同事给她特殊待遇,以宽容的眼神看她,也许是怕她受刺激。新入职的同事大抵很快听说妈妈身上发生过的事,她能感觉出来。她没法真正和他们交谈,虽然她认为是他们先停止真正和她交谈的。她能看到他们心里的疑虑:提起孩子还是不提起孩子?特意不提起孩子就等于提起孩子。
当我看不见你时,我是一架提供八卦草料的马车。当你坐在我旁边时呢?我是像瘟疫吗?这样的表达太俗套了,同事并没有避开我们,妈妈想。更类似于轻微的花粉过敏,使他们在某些时刻尽量会回避一些话题,又似乎无法不闻到妈妈身上的某种气味。
有一段时间妈妈常想关于动机的事。撒哈拉沙漠上一位老妇人走了很久,在绝望的干渴中寻找某种她不确定其存在也不懂其缘故的东西,无法停下,因为她的丈夫死了,孩子也死了,孩子的孩子也死了,她的姐妹也死了,她的兄弟也死了。这是妈妈在尝试宗教的过程中参加一次活动时牧师讲的故事。老妇人没有办法理解这一切,她的生活无法继续,她执迷于“为什么”,为什么这会发生,为什么发生于我?她离开家在痛苦中寻找答案。这个老妇人走进了死胡同,牧师说,因为神的旨意有时是没有理由的,没有你所能把握的理由。你能做的是服从神的旨意,不去质疑他,不去询问他,要怀着希望去相信他的善与正义。
如果没有答案,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妈妈不再参加这个组织的活动,然而开始持续地想关于“为什么”的问题。那个凶手是没有清楚的动机的,至少没有大家能够确认的动机。凶手本人也自杀了,因此那些孩子的死没有意义,没有抹平什么以往的不公,甚至没有慰藉坏人。只能追究各个机构的责任,但那也没有意义。究竟为什么杀人?为什么杀了这个孩子?所有的孩子都穿校服。我的孩子跑得不快。也许就是这个缘故。我的孩子特别可爱,也许吸引了他的注意。但我的孩子的脸特别可爱,凶手难道不会因此停下来吗?不过他确实是从身体后面下刀的。妈妈不能再想下去了。
到第四年,在“痛失会”推动下,虽然没有更多的记者前来实地采访爸爸们和妈妈们如今的生活,以及学校的情况,但网络上到这一天仍然有追忆和评论,虚拟的烛火点起来,尤其是,在那起事件后在全国其他地方又有了几起类似的事件。妈妈不希望看到这些事,她也不看新闻,但网络上的评论冲到她的眼前。人们在讨论历史和未来——这样的凶手在世界各地都存在,未来还有可能有更多人受难。也在讨论原因——我们的社会错了,坏了,让人痛心,恐懼。前一部分人认为这件事是偶然的意外事件,凶手是世间总存在的那一小部分变态,后一部分人认为这件事是必然的事件,凶手是社会的果实。这两种看法妈妈都无法接受。
事情发生时,除了死去的孩子,还有几个孩子受了伤,或者留下了心理阴影。有一个男孩子在逃离时手臂骨折了,后来在天冷或下雨时总会颤抖。事发时他是初三学生,顽劣,曾经为了早些进去打饭冲破学校食堂大门玻璃,受到处分。事情发生后,学校补偿他,让他直升高中部。现在,“痛失会”的家长说,这个男孩子的父母正在为他向学校争取大学保送名额。
妈妈不想听到这些。“痛失会”的爸爸妈妈们就好像决计要终生都生活在一起,不和别人,就他们自己,以及其他想用这个事件——案子!——改变或推动另外一些事的人。律师和记者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律师喜欢说,我代表你们的利益;记者喜欢说,我代表公众的利益。“痛失会”的爸爸妈妈们相信这些吗?还是他们也并不相信,但反正认定了总归其他人也不懂得他们,也没法和他们真正说话,或者说不出他们想听到的话。可爸爸和妈妈不想和他们一起在另册中生活。除了生命中都曾发生过这件事外,爸爸妈妈与他们没有共同点。犯人出狱后还要定期聚餐吗?何况还没有出狱,也许永不会出狱了。没出狱时人也想要家人和朋友的探望,不想和其他犯人待在一起。
在妈妈告诉先前定下的那位金牌育儿嫂取消服务时,她告诉妈妈,她正准备改做不住家阿姨,因为她的儿子刚刚得到通知,没有考上研究生,要来这个城市找工作,她计划租房和儿子住在一起,给儿子做做饭。妈妈请她当自己的小时工。阿姨的儿子每天在一家网络公司工作8到10小时,赚130元。他的上一份工作是发传单,每小时15元。阿姨每小时的工钱是35元,不过每天要骑电动车去三四个人家,跑得辛苦。儿子对阿姨说,妈妈啊,你不要那么累,我的工作是有上升空间的。
擦地时,阿姨告诉妈妈这些,妈妈坐在沙发上哭了。
阿姨另一个儿子正在上大学一年级,秋天前需要在四个专业中选择一个。水文与水资源工程、农业水利工程、热能与动力工程、农业建筑环境与能源工程。阿姨拿着手机来问,妈妈去咨询单位里的工程师应当选哪个专业,安排孩子给工程师打电话,让孩子放假来探望母亲时和工程师见面,谈谈未来的课程选择。爸爸提醒她,这样太关心是可能会有麻烦的。妈妈有些生气地说,我认了。有时爸爸全是逻辑,妈妈不堪忍受。
有时妈妈去盲人按摩店。妈妈不太敢看盲人,怕看到不清晰的眼睛,她不知道怎样应对。有一次妈妈脸朝下趴在按摩床上时,听到正在给自己做按摩的盲人女孩子和旁边的按摩师聊天,说某个牌子的手机摄像头特别清晰,比同档次的贵了一千块钱,但咱们这样眼睛不好的,拍下来再看方便。旁边的按摩师说,某个国产牌子比另一个牌子的读屏功能好。妈妈想,我从来没想过手机有——手机需要读屏功能啊。女孩子又说,附近超市的小米不好,煮出来米汤分离,不如早市的。旁边的人让她放一点淀粉进去。女孩子又说,超市里服务台没人,价签看不清楚,以为白菜是五块八一大颗,结果是五块八一公斤。拿了一颗,十多块钱,又还给收银台了。这么说,白菜贵了啊,妈妈想。女孩子说,店里扩大以后,人际关系复杂,她觉得,“在这儿最好就别说话”。妈妈想,原来在按摩店里也有办公室政治呢。她想看一看这个声音稚嫩的女孩子,但只能看到大理石地砖上镶嵌的金色花纹。她是什么样子的?半个小时以前妈妈在她身后,随着她走过灯光昏暗的走廊,恍惚的印象是她的长麻花辫尾垂着一颗紫草莓。又有另一位按摩师对女孩子说,在外面说话做事要小心,他的母亲也是这样教他的。女孩子说:“我妈妈跟我说,想学东西就得付出代价。”妈妈又哭了。
还有一次哭泣发生在地铁站。妈妈身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男人,有点像推销员,坐下时先翻看包里的几种商品折页。之后在手机一个顶端标着“说说”的页面上,不断修改自己的发言。
“人生,福气是啥,心情快乐,乡土人情环绕。” 发表了,又修改。“乡土人情好,及时结婚生子,工作稳健,衣食住行好。”
妈妈右手边的男人在看一本《庄股盘口揭秘》。左边的男人在手机上再写下一条发言:“交朋友,娶妻子,第一看衣服,衣服相近,才属同类,有缘分。第二看食物。第三看家乡家庭。” 到站后妈妈走在地铁站的人流里,转弯,走上楼梯,转弯,走换乘另一条线的长长的走廊去她要去的出口。有人向她迎面走来,她避开,跟著一些人走下去,有走得很快的,有拎公文包的,有相互依偎的,有抱着小孩的,有停下来在长走廊边和横幅广告上代言酸奶的男明星合影自拍的,有穿高跟鞋、背帆布袋的,像早晨出门上班时太仓促了,有散散漫漫走下去,走开了,又回头寻找自己的朋友,随即聚拢的。看着这些一个个生活着的人,妈妈又哭了。
***
在迎接那个后来消失的,曾经即将到来的小姑娘时(起名叫安安,英文名Stella),妈妈不打算像她对大夫说的那样把房间漆成粉色或蓝色。她认为应当选择一种让谁都会快乐的颜色,未来是不分性别的。在柠檬黄色、青草绿色、太阳橙色中,她选择了绿色。她热诚地布置房间。如今这里成为她的书房,书架和挂画挡住两面绿墙。
每天夜里,爸爸睡着,妈妈在床上躺一会儿,闭着眼睛,滴两到三滴眼药水让自己放松下来。待他的呼吸声变成低低的鼾声,像运转不良的老式抽油烟机开着磕磕绊绊的一挡,她就起身,蹑手蹑脚走出卧室,倒杯热水,到有绿墙的书房去坐着,看旧杂志。有时她什么也不做,就坐在阳台上的藤椅,盖一张薄毛毯在身上,看星星。有时她不知不觉睡着一小会儿,再在凉意中醒过来,再过一会儿,小区旁的街道就有洒水车和垃圾车开过,将要天亮。她的房间就不再属于她,又是她和爸爸共同的家了。
孩子去世后,她先是失眠,其后在药物作用下睡得太多,之后又失眠。她发现在这个年纪她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房间,像一名年近五十的被迫的女权主义者,享有不情不愿的自我,在命运中随波逐流后享受一种既像惩罚又像补偿的自由。起初睡不着的那段时间里,她并不是总在想孩子,而是总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好像获得了某种倒退式的新生。亲人们对她说这样不行,她就开始服药,让心情好起来的东西。然而她发现自己容易忘事,于是又停掉了。人们怎么不劝爸爸服药?就好像女人都是情绪,女人无法控制自己,女人的睡着与不睡着都是不情愿的,女人应该被调节。
那些药片也让妈妈不再做梦。本来在失眠之后短暂的梦里她经常梦到自己逝去多年的外公外婆,还有高考,有时在梦里她也能看见孩子。孩子很小的时候长得不太像爸爸,爸爸是长眼睛,孩子是圆眼睛;爸爸是方脸,孩子是心形的小脸,额头圆,出生后两天酒窝就清晰可辨。她常常主动说,这孩子五官不太像爸爸。大家反而因此都说,可真像!就像要为孩子辩护似的,找出孩子和爸爸越来越像的证据,头顶上的旋也在同一个位置,人中也是那么深,也是上端有点尖的耳朵,耳朵位置生得很高,说明骨相聪明。那时这些别人强调的特点让她觉得有点陌生,就仿佛她不那么了解自己的孩子,不够注意孩子身上细小的部分,比如她会注意到孩子的耳垂很大,但她没来得及发现孩子耳郭上端有点尖。
孩子去世后,她也惊讶地发现了很多关于孩子的事。有一位老师对她和爸爸提起,孩子和一位同学传递情书,被老师发现过。她想知道那位同学是谁,去找那位同学聊聊孩子。老师也许看她太热切了,也许怀疑她有追究同学或学校责任的打算,后来又改了口,说记错了人。还有一位同学告诉她,孩子生前爱喝桃汁。妈妈哭了,她从来不知道。她在家只买橙汁和苹果汁,孩子没有说起过。
在自己的房间妈妈回顾自己的生活。这一生的前28年她和父母住在一起。先和外婆,后和妹妹同一个房间。之后和丈夫住在一间单位宿舍。31岁时她生育,她的身体白天属于单位,夜晚属于婴儿。孩子上幼儿园,能按时起床睡觉后,她过起按块划分的生活,最惬意的时光是单位组织外出旅游时,或者她自己待在洗手间时,因此搬家时她坚持要在家中安装大浴缸,虽然丈夫会毫不留情地在她泡澡时走进洗手间,取东西,刷牙,当她的面排泄,走出去时不关门。她从浴缸起身,发现还有一团手纸漂浮在马桶里,膨胀得像胖大海。那时她最喜欢丈夫和孩子都不在家的日子。
现在只要吃下头痛药片便获得舒适,到夜晚她拥有整个家。妈妈找到玫瑰味的眼药水,方瓶子顶扣粉色小皇冠,像小香水瓶。买来全彩图的杂志,适合在绿色房间夜里暖黄的立式灯下看,从时尚到军事,她看一页,就忘记一页。安放一台香薰灯。有时她打扫房间,擦书柜门,四壁发亮。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听着丈夫的鼾声嫉恨他大开大敞的安宁。如今她在黑暗中对丈夫怀有一种只有对无知者或陌生人才可能产生的爱意。在黑暗中,他的肉体成为家具,是这个家的一部分。而她是唯一的活人。
***
有人建议他们养一条狗,爸爸考虑了这个提议。带大量视频和图片的宠物百科让其他网页打开得很慢,但他不愿意关掉窗口。他对约克夏梗产生了几乎可以称为热切的冲动。他有些担心会不习惯家里有狗的味道,去过一次宠物店后,这个忧虑也消失了,他发现自己非常喜欢狗的味道。爸爸和妈妈约好星期六下午到朋友介绍的狗场去买小狗崽,那里除约克夏梗外,还有银狐犬、柯基、雪橇犬。朋友觉得爸爸也可能会喜欢日本柴犬,不过要看过才知道。整个星期爸爸都在期待星期六到来,星期四夜里他梦见狗走失了,又回来了,跟着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跑远,像是在郊外新科技园区那种宽阔又不通向任何有人的地方的街道上,空无一车,他挪动步子却跑不动,不可能追上,在梦里他蹲坐在地上痛哭,回家抖着手开门的一刹那,却又听到狗的吠叫,梦里他觉得这叫声可真熟悉,听惯一辈子了似的。
他不愿意再有可能失去什么了。狗能回来而孩子却不会,他无法抑制住恨意。他预料到自己在现实中可能会在遛狗后用钥匙打开家门让狗进家时因为狗确实能够走进家而憎恨狗。
努力自然怀孕的按时索骥失败以来,爸爸和妈妈很少碰对方。也不是完全没有。二人相处时,房间里用了多年的挂钟走字变得很响。有时爸爸觉得自己和妈妈像尘世中的两个鬼,亲近彼此时才有了肉身具象的形态,短暂地相互依赖。但这种神秘的令他想要哭出来的感觉也并没有让亲近变多,想一想,就过去了。
爸爸发现说谎有清热镇痛的功效。说谎之外,他和妈妈不大说话。他把另一间卧室里原本摆放的跑步机和整理箱移到阳台上,住了进去。
爸爸和妈妈的关系更加文明了,用两小时争吵,用一周相互道歉。
有一段时间妈妈指责爸爸只爱他自己。反过来,爸爸不这样看待妈妈。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很疲劳。
在妈妈尝试几种宗教的过程中,爸爸以科学实验的态度观察和记录样本的效果。佛教,她参加了放生和舍粥活动,都不喜欢。去过普陀山,还不错。试了基督教,但她不喜欢一同聚会的人,其中不少有点反动。后来她落脚于灵修课,参加过在郊区的周末冥想工作坊,居然并不都是坐着做瑜伽、想象蓝天绿草之类的事,也不是让人回忆罪孽之类的事,而是尽量让人跑起来,跳动,让人愉悦甚至欢腾,至少暂时能表现出来这些情绪。还有赤脚舞蹈环节,还与比她年轻二十岁的人以及外国人一起野餐烧烤。她回到家时带着茫然若失的表情。这些关于自然和野草、清晨和裸体的竭力令人重生的试探让爸爸怀着伤感想起童年和家乡。非常奇异,那座江南军区大院中曾是他年轻的叔叔阿姨,现在成为他年老的叔叔阿姨的人们,如今有相当高的比例都在相信基督教的各种古怪的地下变体,有些老人每天吃牛肉,说这是来自西方的神的旨意。红色的肉块是长寿的律令,老人以警觉发亮的眼睛躲避死亡投在他们四周的阴影,想象阴间或炼狱有无数粗野狂躁的土狗在等待不愿养生的人。
***
世界改变了。早在几年前她和爸爸尝试再要一个孩子时,妈妈就发现了。那时妈妈去医院做排卵监测和输卵管疏通,她发现生殖中心的女洗手间小隔间门背后贴着代孕、提供健康卵子、处女取卵的小广告。
现在她和爸爸在夜晚散步,地面上亮晶晶的彩色小广告。当然城市就是这样。一直以来电线杆上都漆着代开发票的电话。总会有人打电话来问要不要卖房,他们对你的情况清清楚楚。另一些人打电话来问你要不要信用贷款,他们不清楚你的情况,但认为你总有遇到难处的、落难的时候。单元门上和门缝里夹着美女公关的广告和电话号码,他们想你总有软弱的时候。但现在城市的地面上花花绿绿地贴着新的事物,包生男孩、交易卵子、代孕母亲。你有些厌恶地以为这个二十多岁的女孩照片是一种色情服务的迹象,它却是子宫服务的迹象,让人悲伤。
以前让人出卖阴道,现在让人连子宫和卵巢一起出卖。一个套装。
后半夜,妈妈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哭了。真不重要,就好像你的女性的身体是一只塑料脸盆。小时候那一种,没有特点也不太结实的塑料脸盆,丢了就再买一只一模一样的。这些广告还告诉你可以定制,可以选择你想要的女孩子的类型,选择你想要的未来孩子的类型。
什么都这样容易吗?告别自己的孩子这样容易吗?他们以为可以摘出来,可以塞回去,可以拿走,可以卖吗?妈妈想起孩子小的时候,送去幼儿园时从来没有哭泣过,第一天就挥着手告别,自己走了进去,后来也总是高高兴兴的,周末也想去上学,那么快乐的好孩子,从来没有在公共场所号啕大哭,从来没有过非去索要什么东西,只有一次,孩子三四岁的时候,她带孩子去商场买了一只红色的新塑料大澡盆,孩子一定要坐在那个盆里回家,她端了一路。
澡盆里的孩子!她想起小P。胎停育后小P拿到了20%补偿金,是中介机构承诺承担的,另外付了钱给小P做引产手术。在那年,妈妈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去广州面试未来的代孕母亲,仿佛走上一条不归路,她已经放弃了有百分之百的自己的孩子。而那时爸爸在去之前对候选人很有些好奇。当时妈妈想,爸爸对其他的女人,可能成为自己孩子的某个形态的妈妈的女人,这样好奇——男人看到的是一具新鲜年轻的女性身体,承载着自己的孩子。而女性看到的是自己的孩子,暂时安放在别人的身体里。男人是不是对身体总有占有欲?是不是代孕母亲像某种古代的外室,专门生孩子的那一种,弥补大房的无能,然而也是某一种房,某一种妾室。科学使得爸爸与代孕母亲不需要接近,但男人是不是还会觉得存在着某种联结,那个女人肚子里是我的孩子,因此好奇,因此对代孕母亲也有某种亲近的感觉?妈妈不觉得亲近,她只是极其,极其期待,期待怀胎一个月就可以生出孩子。选定小P,从广州回家后,她心情轻松了许多,甚至对爸爸说,但愿我们的孩子早產几周,让我们早些见到它。后来她也想过,是不是自己太着急了,才会又有一个孩子又一次离开。
那时在B超室里看着小P剥开衣服露出肚子,妈妈对她有感谢的心情也有排斥的感觉。如今她不这样想了。她疑惑自己怎么会那样残忍,对另一个女人。
现在她听到年轻的、孩子三岁的女同事说,自己嫉妒家里的保姆。孩子对保姆太亲了。有什么事情,孩子先看向保姆,再看妈妈。“我家阿姨,我想撵走她。”妈妈生气地插话,这是不可能的任务!你又要她爱你的孩子,你又要她不接受你孩子对她的爱,你又想要在自己想要割断时立刻割断你所要求她给你的孩子的爱。这还不如男人。男人不要娼妓的感情投入,因为男人起身后就想要马上离开。倘若娼妓投入了感情,男人还会害怕。你自己是女人,你应当懂得保姆也懂得娼妓。你为什么这样残忍?类似地,你要你丈夫去赚钱,更多的钱,超过工资的钱,你又要他六点钟回到家。
妈妈变得难以接近。她和她周围的人不一样了。她认为这不是由于她经历了悲剧,而是因为别人拒绝承认那些显而易见的真理。她知道别人只觉得她乖戾,他们又因为认为她的身上发生了不可名状、没有语言能够真正描述和叙说的悲剧,而在以容忍补偿她。也许她变成了自己从前最讨厌的那种人:觉得自己比别人好,因而挑剔的那种人。人类不能接受这种人啊,人类只能接受比别人有钱因而挑剔的人,以及太过悲惨因而挑剔的人。妈妈不介意被当成后者。
妈妈长久地在心中发表小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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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和妈妈去找了专长婚姻治疗的心理医生。
“生活中的小美好,”心理医生说,“每天都要试着发现一件。”
比如今天傍晚小区外河边蛙鸣阵阵,多么美妙,让人领会感恩的含义,要慢慢地,逐渐地,学习珍惜生命中每一天的特别。妈妈耳中的蛙声则如同葬礼上的军乐队。比如若是早餐特别好吃,心理医生说,要想到这是怀有耐心和细心才能做出的早餐,其中独特的配料是爱意。当然也别急着一蹴而就。肯定不容易。此外要为自己设立能够达到的小目标。比如每周保证有两个晚上一起在家吃晚饭。但也不要因未达到目标而忧虑自责。最关键就是停止自责。
妈妈搜索医生的背景资料,得出结论,如今在中国以心理咨询为生太容易了。“那我也可以当国家生殖医学二级咨询师。”妈妈说她绝对不会再去那个工作室。除了陈词滥调什么都没有,墙上还挂着那人和名流的合影。爸爸认为她太负面、虚无、愤世嫉俗。在孩子死去之前,自己的妻子曾是个可爱又粗心的女人。
可以这样总结,“悲剧把她变成了知识分子”。但这同样是陈词滥调,类似于贫穷使人高贵。饥饿带给人耐性。希望就悄悄躺在绝望之中,只要你肯去挖掘。坏天气遴选出好水手。所有人生经历都能带来成长。战争令人失去双腿而人反倒因此更珍惜生命并爱好和平。不幸给人心灵的深度。
为什么人需要心灵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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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发现爸爸在读一本叫《非暴力沟通》的书。她不想模仿他,自己去搜索在线课程,买了《非暴力沟通实践篇·下》,又称习题册。她边做早饭边在耳机里听音频。
有时她觉得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但她不时心悸。错误之一在于自己当年不该让孩子去那所中学。年轻时爸爸说他爱她的原因之一是她又快活又马虎。爸爸讲究茶叶,她嫌麻烦,向来只用茶包。她曾和同事一起在午休时间的闲极无聊中在网络上算命,星座师要求她们给出自己的生日与大致出生时刻,她特地打电话给母亲问清自己诞生的精确时间,夜里九点半左右,接近九点四十分。但她同时不假思索地给了星座师自己的阴历生日。当然!她向来过阴历生日。半年后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这时她已经为测算结果在日常生活中的折射发出过几次惊叹:“太准了!” 也因此她已经把这位神算的星座大师推荐给两位好赶时髦的同事,现在只好偷藏起这个秘密。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爸爸笑得前仰后合。她怀疑自己其实没有那么马虎,更没有那么快活,阴历生日是个偶然的错误,或者她只是不太在乎。多年共度的岁月中,是他的喜爱把她塑造成了一个力图马虎也力图快活的人,对什么都放心。如果她仔细一些,用功一些,加入她所不愿意加入的妈妈群,更早去查询政策的缺口,更多去寻求别人的建议,她的孩子本可以早一年上小学,也就早一年上中学,也就未必会考进这所中学。类似地,如果她当初不那么快活,如今她就不会这样痛苦。
妈妈发现世界上到处都是谋杀案的新闻。这个世界怎么了!她在机场书店看到一架架的日本罪案小说。封面都是血。出差旧金山,酒店所在的街区里居然有好几家塔罗牌算命的小店。或者是妈妈容易注意到这样的店铺。她走进去,在穿紫色长袍、眼窝深陷、涂蓝黑眼影的女人面前坐下,写下自己的公历生日,眼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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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爸爸和妈妈去散步。也许这是在冥府日历中具有某种意义的一天,夜晚的桥头下飘荡着烧纸的味道,燃起几堆明亮的小火,围着想必是家人的人。一个钓鱼老头冲妈妈喊:“小姑娘!”爸爸和妈妈愣住了,停下脚步。“小姑娘!吃饭了吗?来玩儿!”穿着随意但算体面的老头子,头发有些长,钓竿末端亮着一盏小蓝灯,坐得端端正正,恐怕是脑袋的某个小角落糊涂了。小姑娘!一种奇异的温暖让妈妈想要哭一会儿。
这时候爸爸应该说点什么,制止那人,骂他几句。至少对妈妈说“老流氓”,“这是个神经病”。或者搂住妈妈的肩膀。或者牵起她的手,换一条路,或者走得更快一些。但爸爸发现他不想评论也不想介入,这好像仅仅是一件碰巧发生在妈妈身上的事,他对她有巨大的、显著的、他在这样的时刻会尤其明确地感到的亲近感,但丧失了保护欲。
以他自己的标准来看,他不是男人了。
爸爸年轻时,在男人中间,在单位里,在饭桌上,如果谁的妻子打来电话,大家会说,不过是老婆打来催回家的,不用接,或者敷衍几句,继续喝酒。仿佛蔑视家庭让自己很有男子气概,然而实际上又都十分重视家庭。在孩子死去后,爸爸发现如今的情况不一样了。夫妻关系和父子关系似乎都更加重要,男同事第一时间接起电话,以正确的方式过周末,阖家出行。单位组织旅游,可以带家属,常常是年轻的男同事抱着孩子,妻子拿包。他们都会换尿布。有时爸爸对孩子觉得抱歉。
孩子活着时喜欢问他与妈妈相遇的故事,从孩子很小时就开始问。“爸爸,你要细细地讲给我听。”他就告诉孩子刚进单位时他在田径队,跑一百一十米栏,妈妈在排球队,单位组织的活动里两个人总能遇见对方。“再讲细一点。”孩子很感兴趣。孩子会告诉同学自己爸爸妈妈体育都好,小时候孩子为此光荣,后来孩子长大了一些,再来追问细节与细节的意义时,爸爸辨认出孩子的眼睛中有已经爱上了某个人的热情与犹疑不决。体育是一个因素,不过爸爸想,这只是浪漫故事细说从头的必需写法,你在哪里看见了谁,你喜欢谁的头发,谁把你带到哪个饭桌上认识了谁,你先认识谁,其后又意外认识了谁并被打动。一个人一生中会这样看见、认识、记得很多人。而人与人真正建立联系是靠一些小事,那些事让你和她之间的某种关联,某种光,某种程序,某种气味与众不同。有一次爸爸陪妈妈去集体宿舍区附属的修鞋攤取她在开缝后送去修补的运动鞋,他已经记不得为什么修鞋的老头要和她强横地争吵,他原本站在宿舍管理中心门外,抽烟等她,听到争吵声,他跑进去代替她争辩,她眼泪几乎涌出眼眶,他一时奋不顾身。从我到我们,从谢谢到不再说谢谢,就是因为这样的事。那天之后爸爸担负起保护妈妈的使命,一条单行道,虽然妈妈始终说自己不需要男人的保护。爸爸想,如果他与妈妈在其他情况下相遇,会愉快吗,会有孩子吗?
孩子活着时他没有问过孩子是否愉快。那时他觉得自己能够判断孩子是否愉快。有时孩子明明应该愉快或者平静,看起来却不是,他便要求孩子高兴一点,别哭,不应该闹,太作了,懂事一点,长大吧。现在爸爸认为自己不配活着。
爸爸和妈妈不再读报。叙利亚的小女孩在死去,朝鲜半岛面对着深不可测的危险,有时也有希望,非洲大陆许许多多的人以不同形式流亡或经受屠杀和矿难。也不再看电视。他们觉得非常难弄,人人都在用智能手机谈工作,很难躲开手机里转发来的新闻报道。不得不读新闻时,爸爸觉得讽刺。“全球招聘局级干部”,爸爸想,全球和局级干部不应该在同一个句子里出现。他奇特地发现自己是个爱发议论,爱批评的人,这与他一生以来对自己的判断不同。
“痛失会”坚持每季度聚会。地点起初在茶馆,后来在一户人家的客厅。爸爸和妈妈在宜家的餐厅遇见过他们一次,那些爸爸们和妈妈们说,大家都有宜家会员卡,在这里喝咖啡免费,正好一聚。爸爸和妈妈端着放肉酱意面的盘子,既不想坐下又不想走开,在附近一张长桌的边上和人拼了桌。那张桌子上坐的都是老年人,面前没有盘子,多数很吵嚷,在争辩什么事情,其中夹以两个很沉默的,其中一位老太太嘴角垂到下巴,在抹眼泪。爸爸和妈妈听出来,这些老年人参加了某种集资理财,董事长消失、钱也跟着消失后,他们报案了。他们商议着要到北京去下跪,已经去过一次,火车到达河北前被拦截回来,现在他们试图去第二次。妈妈右手边那个胳膊肘总撞到她的中年人说,微信群不安全,有卧底。还是宜家好。
家具什么都见证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都听见了。就像中学的塑胶操场跑道,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听见了。后来那所中学把操场重新铺了一遍。
是否能拯救婚姻的只有二人中谁得了绝症?不能治愈,只能治疗,死得很慢的那些绝症。在五六年之中逐渐死去。新的紧张,新的绝望,新的团结,新的亲密。爸爸奇特地发现自己是个爱幻想的人,这与他一生以来对自己的判断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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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和妈妈出门去吃饭。饮料单上,两页中一半是果昔,健康饮料,转变成液体的蔬菜,延长寿命的、攥紧健康的尝试,毫无必要的零度可乐。孩子还活着时喜欢吃油炸食物,薯片,天妇罗,炸鸡,一盘软炸里脊会蘸净一整碟椒盐。爸爸会制止孩子,少吃这些,吃有营养的,能长高,个子高多好,你想想。孩子表示不在乎身高,煮鸡蛋不好吃,白灼虾也不好吃。鱼则刺太多了。
“爸爸不要管我!” 孩子年幼时恨恨地说。
他想,整个教育哲学都是错的。个子高?劝魏晋时代的人考虑未来移民火星者的福利。“这是为你好。” 父母根本无法知道什么对孩子好,什么是危险的,什么是致命的。全是错误。而爸爸和妈妈永不能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一步。
现在爸爸和妈妈坐在餐桌的两侧。他们谈了一会儿科技与日常生活的变数,虚无缥缈的东西,银行产出票面上的财富,战争的A面与B面,5G将让所有人都能待在家上班。国家在发生很多变化,汇率与房价的走势中有不可测的奇妙,让人们处在似乎永无休止的迁移之中,这种动能与伴随其中的那种一定要将生活变得更好的坚忍耐性是爸爸和妈妈不能够领会的。生在南方的人如今生活在北方,觉得太干燥了。反过来,生活在南方的北方人觉得太潮湿了。但这些人似乎都能令人羡慕地忍耐下去,在生活中持续看到新意,不需要做什么真正的改变。一点抱怨和一点回忆,一点陪伴和一点盼望就够了。
他们意识到晚餐是暂时的。散步是暂时的。永恒的是孩子死去了的现实。日子过不下去了,至少与对方不能,但因為同样的原因,必须要与这一个对方,把日子过下去。
2018年1月写
2018年5月1日初稿
2019年5月定稿
2019年7月再改
责任编辑.陈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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