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莫言 温晨
最初的文学尝试
导演:关于《花城》这部纪录片,我们讲述的不仅仅局限于作品。还包括一个作家,他在文学创作道路上是如何开始的,他对生活的观察和描述的初始状态,也是我们所追述的。
今天,我们的话题想从您最初的创作开始,因为无论是世界著名作家,还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最初走上文坛的路,可能都是从发表第一篇文章开始的,这也代表了他的初心。我们就从这个最初开始。
莫言:任何一个作家,在成为作家之前,首先是一个读者,而且是一个痴迷的读者。我小的时候在乡村,尽管那个时候图书比较少,能够借到的书加起来也就十来本,还是千方百计借到读的。我们班主任老师是个文学爱好者,他的床头上有十几部长篇小说,这些我都读了。我有一个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的大哥,他在家里留了一箱他中学的课本。我就看他的语文课本,以及他买的一些文学刊物,我记得有几本《萌芽》,上面的文章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文革”末期的时候,我的文学梦想开始迸发了,这也跟周围的环境有关,我是一个非常痴迷的读者,读多了自然就想写。我有一个邻居,他是山东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学生,上学期间即被错划为右派。“文革”期间他被遣返回故乡当农民。他灌输给我一些文学上的知识。他讲济南有一个作家,一天三顿吃饺子,这对我们当时的农村来说,是一个高不可及的梦想。由此我知道,如果当上作家就可以改变命运。
我记得最早拿起笔来尝试写作,是1973年的时候,我十八岁。县里抽调民工去挖胶莱河,寒冬腊月,过了正月十五就出发,到离家两百里的渤海边上去,这是我第一次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大家都住在地窖里面,每天十二个小时的高强度劳动。披星出,戴月归。两个月之内,都没看到村庄是什么样子,工程完了以后,突然发现树上已经长满了叶子。在那样的环境下,我躺在窝棚里面,开始构思小说《胶莱河畔》。主要故事是一对青年男女因为水利工程相遇,这是一条线索;另一条线索,老地主蓄意破坏,夜里偷偷地铲伤拉车的马和骡子的腿。那个时候大多数的作品基本上是这个模式,当时的文学环境就是这样。
真正开始写作是当兵以后。1976年2月份,我参加了人民解放军,那个时候我已二十一周岁,年龄比我们的排长都大。我一个战友的未婚妻是当时黄县图书馆的管理员,战友每星期去县里和未婚妻见面,都会带回一提包的书。我如鱼得水,读到了很多书,像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雨果的《悲惨世界》,高尔基的小说《在人间》和《童年》,还有郭沫若、曹禺、莎士比亚的剧本。在黄县三年半的时间,阅读开阔了我的眼界,也提高了我的文学审美和鉴赏力。当时,每年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是一个重要的事件,一个青年作者如果获得了这个奖,就会一举成名天下知。我记得《作品》刊发了一篇作品《我该怎么办》,是陈国凯的,刊物由战士传到干部,由干部传给家属,大家看了后还议论,影响太大了。那个时候,我动笔写了一个短篇小说《母亲》,说母亲参加了革命,为了革命和自己的父母刀枪相见,这样的小说现在看起来非常简单。但在当时,如能发表,也会引起轰动。
在黄县时,我还写过一个话剧。当时,上海的一个话剧《于无声处》非常轰动。我基本上模仿了这个故事结构,写了一个四幕话剧,寄给很多刊物。有个编辑用钢笔写了回信,说我们刊物版面有限,你这个话剧不能发表,请你投到剧团或者出版社试试。我们的教导员看了这个信以后,说:哎,小伙子行啊,折腾得出版社编辑都给你写信了。
1979年,我调到河北保定,在原总参谋部的训练大队担任新兵班长,训练新兵。我们招的是军校学生,大专学历,学制两年。新兵训练结束后,训练大队留下我,让我担任保密员,这是个干部编制,让我担任,是为了将我提干。大队因为是军校性质的单位,有一个图书馆,有三千多本图书,因为无人管理长期关闭,我自告奋勇担任了管理员,带着几个学员登記造册,然后每周三个晚上开放。大部分图书是哲学类的、经济类的,当然也有部分文学类的,这让我有了一个疯狂阅读的机会。后来,我兼任了政治教员,还同时兼任保密员,有一个自己的独立房间,这就为读书和创作提供了非常有利的条件,熬夜到凌晨两点也不会干扰别人休息。终于在1981年第五期《莲池》上,发表了我的第一篇小说《春夜雨霏霏》,随后在《莲池》上又发表了四篇小说,由此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1984年,我考入原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发表了《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小说,成为受关注的青年作家,毕业以后到了部队创作室工作,开始专业搞创作。
导演:虽然此前从资料上看到过您的信息,但面对面听您这么一说,还是让我感触良多。您开始走向文学道路时,怀揣梦想,且一开始也并不是一帆风顺,但您自己始终有一颗热爱文学与生活的心。刚才您提到,在部队里,模仿《于无声处》,您也写了一个话剧,这反映了您的敏锐。因为在那个时代,正好拨乱反正,“文革”结束,一个新的时代来临。想问问您为什么要模仿这部话剧呢?您的话剧第一次投稿后,没有投中,那时的心情又是怎样的?
莫言:我那时在山东黄县,我们单位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我们单位是搞技术工作的,机房每天都发射强烈的信号,干扰很大,电视画面不断地抖,画面里的人像飞舞的布条,但声音没被干扰,我就是利用这样一个非常劣质的电视机听了这个话剧,很震撼。这是我第一次看话剧,这种艺术形式非常有感染力。我想如果能写出一个剧本,也可以把我多年的想法说出来,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以及面对社会各方面巨大变化的强烈兴奋感。然后,屡投不中也让我慢慢地失望起来,这个稿子我一直背到了保定训练大队,当时也没有什么箱子,就放在一个小纸箱里。后来感觉到应该和过去决裂,就把在黄县期间写的稿子,包括这部话剧烧掉了,现在想来有点可惜,如果留着也是一个纪念。
导演:那还挺可惜。这实际上表达了您当时的一种决心,决心尝试另外一种文学样式。
莫言:要把过去的那些东西彻底摆脱掉,回头一看,它们是那么地幼稚,那么地图解政治,有强烈的模仿性,自己不满意。
导演:这其实就是您在创作上已经有了理性的思考,更加成熟了,而且是新的出发。
莫言:1979年到1982年,在保定训练大队,我读了大量文学、哲学、政治、经济学、历史方面的书。我给学员们开两门课程,一门是政治经济学,一门是哲学,这是当时大专院校的必修课,用的是通用的大学教材,而我只有小学五年级学历,这些知识从没接触过。为了能在部队多干几年,我硬着头皮上,现学现卖。由此也可以看到当时部队领导敢于用人,打破常规,让一个战士做了干部的工作,也为我的提干创造了条件。说穿了,当时农村青年当兵,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就是提干,只要提了干,命运一下子就改变了,即便转业以后也可以安排工作。
导演:生活便有了出路。
莫言:于是努力地学习,熬夜备课,那可真是费尽了精力。学生们都是高中毕业,他们在中学学过初级的政治经济学和哲学,我什么都没学过。我利用图书馆的资料,日夜地备课。讲了大概一年以后,基本上可以脱稿讲课了,这个时候才拿出精力重新开始学习写作。这时前面学的一些哲学、政治经济学知识就发挥了作用,它培养了我的理论思维能力和大胆的怀疑精神。我后来的写作就是在这个新的基础之上进行的,之所以很快就能够发表作品,跟前面的这个阶段涉猎了多种学科的学习密切相关。
导演:您前面提到了处女作《春夜雨霏霏》,这个作品主要表达了什么内容?
莫言:《春夜雨霏霏》原题叫《雨夜情思》,后来编辑给改了名。我在黄县当兵的时候,去过龙口附近的屺.岛,但我并没在海岛上当过兵。因为我们单位归蓬莱要塞区代管,所以对驻扎海岛的部队的状况还是有所了解的。小说写了在春雨霏霏之夜,一个新婚的少妇怀念她在海岛上当兵的丈夫,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
导演:您当时有没有想过给《花城》《十月》这些大刊物投稿?
莫言:在黄县的时候我自费订阅了《人民文学》,一直坚持订了好多年。后来到了保定训练大队,我们大队部的一个干事也是文学爱好者,他用公款订阅了很多刊物。他看完了,我看。我看完了就放到图书馆里外借。我印象最深的是看到了《十月》上的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环》,这是引起了巨大轰动的小说。然后看过《当代》,也有《花城》,但我不敢给这些大刊物投,觉得还是给小刊物投被选中的可能性大一些。
一红一白:《红高粱》和《白棉花》
导演:您开始发表作品的时候,我们国家已经进入一个新历史时期,文化、文学艺术也开始进入繁荣时期,现在回顾起来,八九十年代是文学创作的黄金时期。那您在《花城》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是什么?
莫言:在《花城》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是《父亲在民伕连里》,1990年第1期。这个小说里有一些生活中的真实事件。曾经有人攻击我,说我父亲当过国民党兵,其实,1948年淮海战役的时候,我父亲推着一辆小车,给解放军送军粮,用独轮车推着二百斤小米,从山东推到安徽。我爷爷年纪大了,但也推着一小车军粮,从高密推到了临沂。
当时山东大约有三百万民工为解放军运输物资。我父亲当时二十五岁,身强力壮,必须去。出伕是非常艰苦的,也有生命危险。解放前夕,我父亲跟随区里的征粮队工作。因为他上过几年私塾,会珠算,会记账,区里的领导劝他脱产,但我爷爷不同意。他担任了三十多年的大队会计,直到1985年才退休。这个小说叫《父亲在民伕连里》,就是从我父亲这样一个角度来讲述高密數万民工、民伕参与淮海战役的事情。
导演:我去过淮海战役纪念馆,纪念馆里有许多民工牺牲的照片,有独轮车、担架,人到了哪儿,扁担上就写个地名,还有征粮时的后勤部门当时写的文件,有大量的生活史料。
莫言:是啊,那时动员的力量之大是超出想象的,面之广也是超出想象的。因为光有粮食不行,还要把粮食磨成面粉,这都要靠后方的妇女。那个时候没有机器,全靠着石磨来加工,艰难地推着小车、抬着担架运输。每家分了几百斤粮食,拉着磨,把小麦、玉米磨成粉。
我听村子里面很多长辈讲述过。当时推着两百斤小米,两百斤并不多,但并不是胶轮车,而是木轮车,木轮车推起来吱吱响,而且是二月份,泛浆路。那个时候没有现在的水泥路、柏油路,泥巴路泛浆之后,车轮陷到泥里,有二三十公分深,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刚开始用驴拉,但很快就把驴累死了。太累了,汗都流光了,流出像胶水一样黏稠的汗,累到那种程度,感觉到人完全站不住了。我爷爷跟我讲的,我感慨特别深。自己带的干粮吃完了,车子推的军粮一粒也不能动,必须运到前线去。它是一站一站运的,听说第一站从高密运到临沂,那是解放军军粮集中的地方,另一些民工接过去,再往南推。
导演:这个路线图我看过,画的那些村庄、集镇的名字密密麻麻。
莫言:太不容易了,所以陈毅元帅讲,淮海战役是山东人民,当然不仅仅是山东人民,还有安徽、江苏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他们的这些故事,就变成了我写《父亲在民伕连里》的素材和依据。
导演:那实际上,这个小说的原型不仅仅来源于你们家和您的父亲?
莫言:是的,这里面有我的亲人和乡亲的影子。当然,后来这个小说也变成了“红高粱家族”的一个部分。“红高粱家族”写爷爷、奶奶的故事,我本来想把它写成一个非常长的小说。第一部写爷爷、奶奶这一代,第二部写父亲这一代,第三部写“我”这一代。在《父亲在民伕连里》中,父亲成长了,变成了一个民伕,给解放军送军粮。在护送粮食的路上发生了许多的故事,危急关头,他挺身而出,以他独特的方式,一种半是恶作剧、半是流氓、半是英雄的方式,把队伍带到了指定的地点,军粮一粒没有缺少,完成了任务。这本来是“红高粱家族”第二部的开篇之作,后来因各式各样别的题材的进入,就没有完成这个初衷。现实生活当中因重大事件触发灵感引发其他的故事,导致“红高粱家族”的创作中断了。当然这部分的素材后来在其他的小说里也得到了实现。
导演:我看您紧接着第二年在《花城》又发表了作品《白棉花》,这是一个怎样的小说呢?
莫言:我的小说基本上都有扎实的生活经验,1973年秋至1976年春,我在高密县的棉花加工厂工作,当合同工,其实就是农民工。男工一天最高1.4元或者1.35元,一半上交生产队,自己留一半,生产队再给你记一个“工”,这是一件美差,人人都想去。我是因为叔叔在厂里当会计,沾了光。
《白棉花》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写成的。本来我也没打算写这段生活,因为张艺谋拍完了《红高粱》之后,有一次跟我见面,希望我写一个发生在和平年代、有宏大场景的小说。我就说,我给你写加工棉花吧,他很感兴趣。全县几百个村庄的棉花汇集在一起,垒起了四五十米高的棉花大垛。在车间里面,原始的皮辊轧花机用135马力的柴油机拉着,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每个人的身上黏满了棉花的绒毛,女工的眼睫毛都被沾上了白色的绒毛。加工劣质棉花,整个车间尘土飞扬,对面不见人影。也发生过一些悲惨的事故。有女工不慎把辫子从帽子里脱落出来,然后搅进机器里去了,这后果是非常惨痛的。三百多个年轻人在一起,自然也会发生爱情故事。可惜张艺谋没拍。我替他想得很好,红高粱之后是白棉花,形成强烈的对比。
导演:那《白棉花》要表达的思想是什么?
莫言:红高粱、白棉花嘛,刚拍完的《红高粱》是红的,再给你来个白的——《白棉花》,两种色彩强烈对比。这个小说的背景是“文革”,写的是最熟悉的时代。但张艺谋说“文革”背景影视不好表现。我就跟他说,这个没有问题,可以改成抗日战争背景,棉花加工厂是日本鬼子控制的,国军想来把这些棉花烧了,八路军要来抢这批棉花做军衣、做棉袄,这样故事就复杂好看了,当然最后是八路军把鬼子灭了,把棉花也弄到了手。
关于诺奖:用嘴说出的话随风而散,
用笔写出的话永不磨灭
导演:“一红一白”的概括太好了。您作为一个作家,一个著名的、国际化的作家,最耀眼的还是201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一天。那个时候,其实诺贝尔文学奖还是每个中国人心目中遥不可及的梦想,获奖也体现了您本人的写作水平与穿透力。获奖之后,再回头看看当初的文学历程与境遇,有过坎坷或辛酸之感么?
莫言:通过一个作家的作品可以看到这个作家成长的过程,包括他的心路历程。关于诺贝尔文学奖,得奖当然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但是我一直强调,得了奖并不能说明他就是最优秀的作家。有很多作家完全有资格获得这个奖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一定能获得茅盾文学奖,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不一定能获得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或者其他的奖。因为评委不一样,标准也在发生变化。总之,文学和科学是不一样的。前几年,我和杨振宁先生在一块聊过。我说,如果得了物理奖、化学奖,我会很高调,因为我证明了一个原理,我发现了一种元素,就摆在那个地方,谁都得承认,对不对。很多人承认自己不懂数学、不懂物理、不懂化学,而几乎没有一个人会认为自己不懂文学。所以我跟杨先生说,如果我获得物理奖,我会高调的。
导演:这是您的谦虚和睿智。自然科学、人文科学,无论是哪种内容都可能变化,但高度是不可能变化的。您获奖时的演讲特别触动我,我感觉您对母亲那种情结特别深厚,然后又提到了一些沉重甚至受到屈辱的艰难生活阶段,这些是不是您创作的一个动力所在,或者说母爱提供了丰厚的土壤?
莫言:在短短的演讲时间之内,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能就某一方面来展开。我想这次演讲可以用五个字来概括:讲的是真话。
导演:为什么要讲这个真话?
莫言:我获奖后最先想的,是把这件事情向我的母亲报告,告诉她,您的儿子做出了一点成绩。
导演:这就透露出您的感恩,对母亲的那种爱,这是朴实的,非常感人的。
莫言: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感动,可能感动的是跟我有共同想法的人,有的人也未必觉得感人。
导演:您感觉这种压在心底最深厚、最有力量的母爱,对于您的创作、对于您对生活的把握和主题的表达有什么幫助?
莫言:在小说《丰乳肥臀》中,我集中表达了对于“母亲”的一些思考,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读一下。当然我特别强调一点,小说中的母亲并不能也不应该和作家的母亲画等号。之前我在《红高粱》里写的爷爷、奶奶,也绝对不能和我的爷爷、奶奶画等号一样,这是文学中的人物。现在有一种非常令人遗撼的解读方式,在攻击作家的时候,往往会把他小说里头写的母亲、父亲、爷爷这样的一些人物,直接就变成了作家的亲人,这是对文学的无知,要么就是别有用心,我是反对的。
导演:您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感言里还说过:“对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说话方式是写作。我该说的话都写进了我的作品里,用嘴说出的话随风而散,用笔写出的话永不磨灭。”我觉得这句话特别真理,特别平实。
莫言:这个也是一种说法而已,我想尽量地少说,但是也不能不说,今天还是要说,而且今天说的立刻就会变成文字。所以说话是必须的一种表达方式——我指的是文学创作。当然还是要沉下心来,防止发表一些空泛的、没有价值的臆断,不要被热点事件过分吸引,还是应该努力地撇开、扒开生活的泡沫,看到生活的本质。文学还是要牢牢记住事件是短暂的,人性是永恒的,所以用语言的方式来写人,表达人的情感,塑造人物形象,表现人物命运,由此来提高人们情感的广度、深度,我想这是必须永远记住的。
文学是时代的侧影
导演:一个作家的思想深度就是他作品的深度,他对生活的那种敏锐度也是他作品的温度和给别人带来的质感。我在了解您作品的过程中,又看到了您1990年在《花城》发表作品以后,时隔九年发表了《我们的七叔》,我想了解一下,这个时候写的是什么,在创作上有什么新的收获?
莫言:这部小说其实是延续了革命历史题材的写作,写的是在战争年代,出过伕的一个农民形象。因为文学是写人的,所有政治事件实际上都是背景,小说里面写政治最好的方法是让人看不到政治,那么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去写呢?写人,我塑造了七叔这么一个独特的人物形象。他的独特就在于他跟我们生活当中的很多人的性格是那么的相似,他是诸多的典型人物当中的这一个,或者说是诸多同类人的一种集合。是一个可爱的人,也是一个可怜的人。
导演:其实您是想结合这种人的现实软弱,表现对人类性格的一种判处,对人的一种关心。
莫言:对啊,这个人他有可敬的一面,有可爱的一面,确实也有他可怜的一面,我为什么不说他有可恨的一面,因为我觉得人多数是可怜的,而不是可恨。可恨是因为他做的一些事,因为有的人做了可恨的事,他自己并不认为他做错了,他认为做得很对,所以这其实让他可怜了,而不是可恨,所以我们应该恨他做了某件事,但这个人并不认为他做的是可恨的事。
导演:时隔将近二十年,2018年您在《花城》又发表了小说《诗人金希普》《表弟宁赛叶》以及诗歌《雨中漫步的猛虎(外一首)》,这几个作品是想表达什么样的思想?
莫言:金希普、宁赛叶这两个名字大家一看就知道来处,这两个人是乡村里的文学发烧友,文学爱好者。他们从20世纪90年代就狂热地热爱文学,当然最后限于才华没有获得成功。他们痴迷了半生,也是两个可怜的人,他们身上有可爱之处,就是对文学的这种痴迷。总之是写了两个在文坛边缘上混的有性格的小人物。至于诗歌,惭愧。我借你们的平台,再一次声明,我的诗不算诗,就是一些分行的白话,请诗歌界的人原谅。为什么我要做这样一种尝试呢,因为我是一个诗歌的阅读者,我读不懂、看不懂诗,但是我通过学习写诗,现在进步了,能够读懂别人的诗,所以我写诗是为了读别人的诗。
导演:其实一个优秀的作家,他本身就是个诗人,他的诗意体现在他的小说、散文或者随笔中。能就您第一次去《花城》的印象,来谈谈广州这个城市么?
莫言:少年时期读了《三家巷》后,脑海里就有了关于广州的印象。广州是一个多雨的、潮湿的、植物茂盛的、四季花开的美丽城市。街道上湿漉漉的,很多女人穿着木拖鞋在街上奔跑,发出清脆的声响。后来去了广州,很多通过阅读得到的印象得到了印证。广州确实是花城,由此感到《花城》这个刊物的名字起得太好了。
导演:我一直有个疑问,在1981年就有文学期刊“四大名旦”这个说法,当时中国文学的重点在北京、上海,为什么在广州创办才两年的《花城》也名列其中呢?
莫言:一般说的是《收获》《十月》《当代》《花城》。几大名旦的说法,名单上不是太一样。但是,《花城》毫无疑问在80年代、90年代乃至现在都是令人瞩目、成绩斐然的优秀刊物,这是肯定的。它为什么能够跻身于名刊行列,就是因为它有很高的文学鉴赏力,而且有一批敬业的编辑。当年深圳只是一个小渔村,几十年后变成了国际化大都市。南方开风气之先,《花城》在广州做事情,往往能够打破常规,南方人的思维跟北方的思维是有区别的,他们没那么保守,敢干,敢试,敢担当。
导演:您本人就是富有历史感和实验精神的作家,那么先锋在您看来,是内容上的还是形式上的呢?
莫言:先锋很难定义,但先锋就是少数。我是当过兵的,先鋒就是尖刀部队,少数的,大部队前面的最锐利的部分,可以冲出敌人的包围圈,可以突破重围,最先到达某一个新的区域,这是我理解的先锋。当然在历史循环的大过程当中,有的时候你看到的前进,实际上在倒退,有的时候你看见的撤退,实际上在向另一个方向前进。所以先锋的定义也是随着时代在发生变化。当初很多所谓的先锋,回头一看,一点也不先锋,而很多当时认为很普通很现实的作品,它恰恰具备了强烈的现代性。
导演:说到现在,我想问问今天的文学同八九十年代辉煌时期的文学状况相比,它又是怎样的状态呢?
莫言:今天的文学是大家都看到的一个状态,刊物很多,网络文学发达。作家队伍更壮大,像30后、40后、50后、60后、70后、80后、90后、00后都在写作,而且每一个时代的作家,都在写有他们自己独特风貌的小说。再一个,文学的类型化,职场小说、科幻小说、青春小说、穿越小说,各式各样的小说,确实是琳琅满目,这相比八九十年代有非常大的变化。前天在我的文集发布会上,有人问我文学的未来,我说文学的未来很可能是需要刘慈欣来回答。科幻文学这几年,在中国也好,在世界上也好,都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读者,我觉得现在科幻文学的发展前景无比广阔。我想文学会越来越好,越来越丰富,不像过去那样单调。
导演:80年代,一篇文章可以一夜成名。您觉得现在文学对我们生活的重要程度,以及我们广大读者跟文学的关系是更疏离了还是更密切了,作用力更大了还是减弱了?
莫言:这个问题我想用晏殊的两句词来回答:“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如今,文学确实没有80年代那般万众瞩目的辉煌,各种各样的信息铺天盖地,一个人的时间就是个常数,你捧着手机看两个小时朋友圈,今天你就不可能再有两个小时来读文学。但是我想,无论是网络上的文学,朋友圈里的文字,都是跟文学密切相关的。编一个段子,写一篇幽默的微信,还是需要调动一个人的文学素养的。所以文学好像是不在,但是文学无处不在。
所以,我觉得文学永远不会退场,因为文字之美、语言之美是别的任何一种艺术之美无法替代的,这也是我们能够反复地阅读一部经典著作的最重要的理由。鲁迅的小说,我们读了一遍,故事很清楚了,但是我们再读,依然能够得到新的领悟,为什么?因为文字之美,文字之美是文学存在的最重要的根据。
导演:《花城》创刊四十年了,能够走过四十年的时间非常不容易。《花城》的发端是广东,而中国改革开放也是从广东、深圳开始,它们好像一路相伴而行,一个是文化,一个是中国的历史进程。通过一个杂志,我们似乎能够看到一个时代前行留下的脚印。
莫言:如果把四十年来所有的《花城》杂志排列起来,应该是一个很长的行列,如果有人把这四十年的两百多期刊物都通读一遍的话,那么,也是用文学的方式,了解了中国四十年的发展过程,以及在经济和社会进步发展的过程当中“人”的变化,这一点是功不可没的。《花城》和中国其他著名的文学刊物一起,共同推动了中国的进步发展。
导演:是的,文学是时代的侧影,谢谢您了。
责任编辑.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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