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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创意写作班:从写作坊到教程时代

时间:2024-05-20

凌岚

2015年1月美剧《都市女孩》第四季开播,一望无际的玉米地旁边简陋的学生宿舍里,女主角汉娜从宿醉后醒来……草根女进了爱荷华大学写作坊。《都市女孩》是莉娜·邓纳姆自编自导自演的产物,她本人因为SAT考试成绩不理想,本科先读的是纽约的小学院,过了两年才转进俄亥俄州的著名文理学院“奥博林”(Oblin College),主攻创意写作专业。“爱荷华大学读创意写作,哪里是想进就可以进的!”她在媒体采访时说了大实话,无意中给本来已经很热的“创意写作课”推波助澜。因为热剧效应,那一年爱荷华大学这个项目的申请人数增加了一成都不止!原本就是百里挑一的创意写作班招生率再创新低。

爱荷华大学自1936年开始设立创意写作坊, 是美国大学中教授小说写作技巧并授予MFA学位的最早一家,比第二家斯坦福大学的创意写作系(1946年成立)早了整整十年。很长时间内在美国教写作的只有这两家大学。创意写作的硕士学位,英文全称是Master of Fine Arts in Writing,简称是“MFA Writing”。1975年,授予MFA Writing的美国大学增加到75家,到2014年时已经增加到近1300家。而那些不授学位,在社区大学和公共图书馆开班的短期写作培训,以及大学的暑期写作培训等“写作坊”更是多不胜数。说创意写作系对美国文学有举足轻重的影响,恐怕没有人会有异议。大学教专业作家写作,在别的国家不是没有(比如英国著名的东吉利亚大学,其创意写作课教出了诺奖获得者石黑一雄),但把这个专业做得如一个完整的教育产业,校内聘请著名作家当教授,校外与出版业、文学编辑、经纪人、文学杂志挂钩,规模效应俱全,则完全是美国特色。

1300家创意写作院系在经济产出和人员配置上是什么概念?为了填充这1300家写作系的师资,有多少作家被雇佣去当讲师、终身教授,以及短期培训的教职?这些稳定的教职,提供固定工资并有医疗保险等福利,让被雇佣为教师的作家获得稳定的经济收入和崇高的社会地位。创意写作专业不仅为文学圈培养人才,输送作家,在经济上也与出版界齐头并进。

缘起:借着文化冷战的东风

国内的中文读者若是对爱荷华大学的创意写作系不了解的话,对“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这个名字想必不陌生。在80年代改革开放之初,在旅美作家聂华苓邀请下,丁玲、汪曾祺、茹志鹃、王安忆、苏童、余华等一大批中国前辈作家分批前往美国“国际作家写作计划”访问并做过一年的驻校作家。这个中美作家交流活动一直持续到2000年以后,中国的实力派作家、诗人、媒体人以及海外华人等都到过那里访学。“国际作家写作计划”(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简称IWP)是在“爱荷华写作坊”(Iowa Writers Workshop) 基础上建立的。

爱荷华大学的“写作坊”成立于1936年,是美国最早的创意写作系,诗人保罗·安格尔也是这个系的毕业生。“写作坊”原来是一个诗人作家扎堆聚会的地方,谈不上多大的名气。安格尔接手主持这个写作坊以后,无论是办学规模还是名气都发生了质的飞跃。安格尔是“写作坊”历史上任期最长的主管人,任期达二十多年,一直到1965年开始筹备“国际写作计划”才從主任的位置退下来。在创意写作系还是一个冷门专业的阶段,安格尔以独到的眼光和对文化价值的信念,奔走筹集资金,从洛克菲勒基金、亚洲基金、美国国务院募集捐助,同时劝说东岸的传统精英媒体比如《生活》周刊、《时代》杂志等著名刊物前来采访“写作坊”,增加知名度。

“国际写作计划”创立于1967年,由聂华苓、安格尔夫妇多年主持,历经半个多世纪后已经发展成具有全球影响力的国际文化机构,接待过超过70个国家的近千位作者和文化人。因为“国际写作计划”前来小城访学的国际知名作家,又吸引了大报媒体前来采访,国际文学名人的到来反哺了“写作坊”知名度,文化交流和思想的碰撞给写作坊带来了活力和人气,让这家最早的创意写作系成为美国出产普利策奖作家最多的地方。

安格尔振兴创意写作的创举,并非一时之念。最初的灵感来自于冷战宿敌之苏联的国际文化项目——苏联集资在莫斯科建立一所大学,用于专门接待外国来的留学生,接受文学训练。安格尔参观了这所大学后的第一反应是 “美国也应该有”。安格尔觉得美国应该有自己的文化训练项目,打赢冷战对手。于是他写信给美国国务院以及洛克菲勒基金会,要求资金赞助。比如在给洛克菲勒基金会的信中写道:“我相信你们注意到最近苏联政府宣布,他们将在莫斯科建立一座大学,专门教育来自国土之外的留学生,让这些才华横溢但在本国没有机会接受大学教育的年轻人可以上大学,也顺便接受意识形态的政治洗礼。”“把这些人集中于一处,便于监督,这是典型的苏联做法。”而爱荷华小城的地理位置,恰恰符合“集中一处便于监督”这个隐性设施要求。

洛氏基金给安格尔发了大约一万美金的旅行费用,资助他游历欧亚,在全球招募年轻作家前来美国。洛氏基金的资助引来亚洲基金等机构拿出更多办教育的钱,美国国务院给安格尔开绿灯,让他游历各国,随时可以使用美国各地使馆的各种设施……时也,人也,运也,从二战结束到60年代的二十多年,安格尔的爱国热情,美国冷战时期的文化输出政策等都是阳光雨露,爱荷华大学的“写作坊”就这样从无到有地建立起来。①

撇开那个时代特有的政治狂热,安格尔所做的,恰恰是滋养文学最重要的外部条件——“金钱”和“媒体”,两样不可或缺。这些资源像阳光雨露一样给爱荷华大学带了文学的春天。“国际写作计划”的成功让中西部小城爱荷华登上全美国甚至世界的文化版图:著名作家前来教课,搞作品朗诵和文学讲座,年轻的文青报名上课,东岸的媒体和出版社蜂拥前来采访,源源不断的联邦和州政府的教育资金锦上添花地加大投入……原本只出产玉米和生猪的农业州爱荷华忽然变成美国中西部地区的文化大省。继爱荷华写作坊创立之后,1946年西部作家瓦勒斯·斯坦格纳(Wallace Stegner)于斯坦福大学创立了创意写作系,他的办学理念是“文学想象应该得到浇灌,写作之手应该得到扶持,文学技巧应该受到训练,写作坊应该让作家呈现他最好的潜力”。这段话至今是斯坦福创意写作系的座右铭。这段话回答了创意写作系的存在价值和办学理念,对于一直有人质疑的“作家可不可以在大学中教出来?”作了正面的肯定的回答。斯坦格纳除了自己的作品在美国文学史上占了一席之地外,他在斯坦福教出的学生也是人才济济,包括大法官桑卓·奥康娜,《飞跃疯人院》的作者肯·克西,还有西部牛仔小说之王,也是李安拍电影《断背山》时的编剧拉里·麦克费瑞;当然也包括后来自诩为“小说上校”的美国短篇小说史上最著名的编辑,戈登·利什(Gordan Lish),利什是卡佛早期小说的编辑,也是极简主义小说走向成功的最重要的推手。

爱荷华和斯坦福这一东一西两个美国作家的大本营,在后来的发展上可以说是交相辉映。斯坦福大学创意写作系的杰出毕业生,后来成为爱荷华大学写作坊的指导(日裔作家张岚),而爱荷华大学出的最著名的作家,极简主义大师卡佛,又在斯坦福大学做过驻校作家。

爱荷华的排他性 vs 戈登·利什的小说课

“国际写作计划”带有文化冷战的色彩,一度借着前者的热闹和人气登上头条的爱荷华写作坊自始至终是个培养文学家的地方。无论是教育传统,文学审美,还是毕业生流派,多年来都保持高度一致。这种风格和写法的坚持是爱荷华写作坊的特色,文学风格的教育和传承,靠的是杰出毕业生留校任教,自我繁殖,风格和写法像基因一样稳定地传到二代三代N代的学员中。

爱荷华写作坊的教员变动极小,历任的系主任长期在位,安格尔自己是一个例子,安格尔的学生弗兰克·康瑞易(Frank Conroy)从1987年担任系主任到2005年退休。历任教师的著名作家中,卡佛自己是学生转教师,玛丽安·罗宾森也属于“学转教”……这些作家的作品,代表了爱荷华写作坊出产最多的也是最著名的冰冷现代主义——“上起福楼拜,从乔伊斯、海明威的早期短篇小说开始,一直到卡佛、爱丽丝·门罗”。第二派是温情现实主义,菲茨杰拉德为鼻祖,约翰·欧文、约翰·契佛(John Cheever)是杰出代表。玛丽安·罗宾森的第二部获普利策奖的作品《杰列德》也属于这类;第三派是卡夫卡、卡尔维诺开启的荒诞先锋派,南美的魔幻主义在爱荷华写作坊很有拥趸。写作坊现在依然活跃的教师卓伊·威廉姆斯(Joy Williams)和斯图亚特·戴艾贝克(Stuart Dybek)都是这派作家,这两位也是写作坊的毕业生。除此三类流派,其他的包括塞林格、纳博科夫、福科的后解构主义也就是欧洲大陆学派,都是爱荷华写作坊心照不宣地瞧不上的。有排他性才可能做到心无旁骛,写作风格的高度统一才能保证爱荷华派认可的文学价值观在毕业生中多年坚守,而不是走上“旁门左道”。但这种“高度统一”“多年坚守”以及“学生教学生”的自我繁殖,缺点也很明显,文学视界变得越来越狭窄单一,非我族类即加排斥。爱荷华写作坊的狭窄性,不断遭到“不服管”学员的吐槽,比如后来博士论文选了“文化冷战与文学发展”这个话题的艾瑞克·班乃特就是其中一个吐槽者,专门写书深批,痛恨爱荷华的党同伐异,墨守成规,文学观念狭窄。

提到爱荷华写作坊,不免会提到这个地方出的最著名的作家——雷蒙德·卡佛。卡佛1963年到1964年在爱荷华写作坊读书时并不太出色,和约翰·契佛一起喝酒的时间远多于上课的时间,小说更是只字未写, 不到一年便退学离开。尽管放浪形骸,劣迹斑驳,卡佛现在是写作坊的传奇。而在当时,他不能适应小城爱荷华中产保守的文化气氛,虽然在安格尔的推荐下拿了1000美金一年的奖学金,但只修了12个学分,第二年就打算离开,回到朝思暮想的加州。1000美元在那个时代不是一笔小钱,当时在爱荷华小城可以买一座大房子。但这笔巨款居然留不住一贫如洗的卡佛,他宁可回到加州圣何塞去做办公室文员。爱荷华写作坊的MFA 学位要求60个学分,卡佛只完成了一个零头。1973年秋季卡佛已经“写出来了”,开始在全国文学杂志上发表小说,他回到爱荷华母校做访问学者。

卡佛写作初期受到两个爱荷华大学毕业的作家的影响,但真正让他脱颖而出,闻名于世的却是他的编辑戈登·利什。利什在美国普通读者中的外号是“那个把卡佛一截两半的人”(Carver Chopper)。被利什一删删一半甚至更多的作品基本上是卡佛早期的短篇小说,但也是他在文学界奠定极简主义名声的代表作品。当卡佛被出版界接受以后,他便不再让利什删他的作品。利什和卡佛这种编辑和作者共同创作的关系,最早于1998年被纽约时报的文学记者曝光——“极简”的不是卡佛,而是他的编辑戈登·利什,极简主义是被编辑删出来的。

2015年卡佛的小说集《新手》在国内出版,《新手》被中国媒体称为“《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谈论什么》的全本”。2018年卡萝尔·斯克莱尼卡花10年心血所著的卡佛传《当我们被生活淹没》中译本出版,随着这两部书,卡佛身后的人物戈登·利什也进入中国读者的视野。《新手》中的短篇是利什没有“染指”过的全版卡佛,出版后在美国评论家中的口碑并不高。《新手》的出版清楚地证明了利什的文学才能和眼光,他是造就极简主义卡佛的最重要的那个人。

利什对卡佛的短篇小说的删改到了什么程度呢?卡佛的名作《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简称《谈爱》)于1981年出版。该书的出版颇费一番周折,不仅书名从《新手》改为《谈爱》,书中的17个短篇也经过编辑戈登·利什的大量删改,超过50%的内容被删去,最多的时候原文的70%被删掉。鉴于极简主义尤其是卡佛的小说对中国先锋派的影响(见《花城》2018年第2期的《欧美小说极简风——肮脏现实主义,闪小说与后启示录小说》),这两部中文译本的引进对中国读者的震动极大。

戈登·利什的成就远远不止把卡佛的小说截一半,留一半。2013年他八十大寿前夕,英国《卫报》发文:“二十世纪的美国文学,在新人发掘,写法上的原创和普及上,前五十年归功于格鲁特·斯坦因,后五十年归功于利什。”斯坦因发掘并鼓励了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庞德等一批大师。利什的创意写作课,培养了当代美国文坛的一大批人。他不仅是卡佛的贵人,也是许多现在活跃于文坛的一线的美国作家的伯乐和文学导师。

要谈美国的创业写作课的话,利什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他的小说写作课的学生中杰出作家辈出,但也让不少人精神崩溃。对文学天才的敏锐嗅觉,极高的艺术趣味,造就卡佛也造就卡佛同期的一批作家,还有不断的性骚扰丑闻……这一切成就和劣迹都属于戈登·利什,好几部以创意写作班为题材的小说中,教授跟学生发生暧昧就以他为人物原型。

利什1934年出生于纽约长岛。少年时代因为患严重的牛皮癣在同学中被孤立。这种皮肤病扭转他早年的文学机缘,比如在纽约上州住院治疗皮肤病期间,还是少年的他跟诗人赫顿·克鲁斯(Hayden Carruth)交上了朋友,这位大诗人给利什最早的文学启蒙,并把当时先锋文学杂志《巴黎評论》介绍给这个小朋友。因为热带气候对皮肤病的缓解,利什结婚后从纽约搬家到亚利桑那州。在那里他接受了正规的大学教育,毕业后在加州旧金山拿了教师执照,并找到中学教师的工作。这个时候他加入了“旧金山文艺复兴运动”,参加编辑西岸的文艺杂志《茧评论》(Chrysalis Review),《茧评论》的主编离开后,利什接任,不久《茧评论》变身为《西部创世纪》杂志,利什任主编。那些年他认识了旧金山诸多文人——包括《飞跃疯人院》作者肯·克西,诗人杰克·吉尔伯特,“垮掉的一代”代表人物艾伦·金斯堡,写《在路上》的克鲁亚克。利什的家变成当地文人聚集之地。1963年他被任职的高中开除,公立高中开除文化人的消息上了当时美国的新闻头条,利什出了小名。下一个工作是在Menlo Park(也就是现在硅谷的核心地带)附近的一家IBM 的子公司做编辑和媒体主任。这时他认识了在近旁当文员的卡佛。在利什的编辑删改努力下,卡佛的几个短篇小说登上了全国性的文学杂志,随后也进了最佳小说的年选,卡佛成为吸睛指数最高的文学黑马,当时评论家还没有从家具设计行业借来“极简主义”这个审美标签,利什把他推出的这批作家都统称为“新小说”。

卡佛的成功,让利什信心大增。在默默无名的情况下,靠许诺或者说是忽悠《时尚先生》杂志的出版人而当上了这本杂志的小说主编,利什再度回到东岸的精英媒体圈。《时尚先生》(Esquire)是以美国精英男士为主要读者群的高级时尚杂志,但它同时也是美国纯文学出版重镇。美国的老牌杂志比如《纽约客》《花花公子》《名利场》《时尚》《时尚嘉丽》《流行》都有品位极高的纯文学小说和诗歌版,与海明威、菲利普·如斯、厄普代克、梅勒、普拉斯等所有一线作家都有发表关系。这种时尚杂志出版文学和严肃新闻报道的传统一直保留到现在。所以说《时尚先生》的小说主编是一个重要的文学出版位置。1969年到1977年,利什没有空许约,他出版了理查德·福特、辛西娅·奥赛克、唐·德里托、波友尔(T. Coraghessan Boyle)、雷蒙德·卡佛、巴里·汉娜等重要作家的短篇小说,自己也晋身成为美国文学界很有名气的“小说上校”。

在这些文学新秀里,除了辛西娅·奥赛克和唐·德里托两人以外,其余都是上过大学创意写作班的“学院派”作家。在《时尚先生》当小说主编的几年里,利什开始在耶鲁大学兼职教创意写作课。1969年到1977年这8年被后来的文学史研究者称作“是文学板块在悄悄生成并移动的时刻”——這个“板块”就是“创意写作课”这个不算新的文学生成器!一批学院训练出来的作家正式登上美国文坛,利什自己开始在大学开设创意写作课。距离1936年爱荷华大学第一个MFA成立已经三十多年,这道缓慢的文学生长线,终于随着第一批作家的作品出版面世,初步显露它造就文学新景观的力量。利什退休后多年,他的学生在获奖作品中对他的鸣谢一直没有中断过,比如2004年莉莉·塔克(Lily Tuck)获国家图书奖的小说,扉页就是鸣谢利什,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教过她写作。

寡人有疾,天才也有疾。无论是作为小说主编还是耶鲁的客座教授,利什一直骚扰女学生,直到他被这两个地方先后开除。离开《时尚先生》杂志,利什平步青云,被纯文学出版界翘楚克瑙夫出版社雇作资深小说编辑,两年后克纳夫的母公司兰登出版社出资让他办自己的文学杂志,《文学季刊》(Quaterly)。利用克瑙夫出版社给予的位置,他把卡佛的小说结集出版,顺带也出版了被他垂青的作者、情人作者以及他看中的文学新人。克瑙夫小说主编位置加上掌控《文学季刊》,让他在纽约文学圈地位显赫,大权在握。利什这个时候开的创意文学课,已经到神乎其神的地步——12节课,学生必须交好几千的学费,然后几个小时静坐在那里,等着轮到自己当众朗读自己的作品。往往他听完学生读完自己作品的第一句话,就像算命先生,立刻断言作品是好还是不好。一个百老汇舞蹈演员写北卡烟草种植园的作品,利什只读了两段,就夸它“好得令人瘫痪”,第二天这个演员就收到了克瑙夫的出版合同。

利什的写作秘诀是深挖每个人最深的内心秘密,最隐秘的创伤性体验。然后把这种体验写出来。“深挖灵魂”这种创意写作教学,的确让一部分学生写出相当出色的处女作。这个办法的局限性在于,经过第一次的震惊性深挖灵魂并写出作品后,后续力不够——一般人实在没有太多震惊的秘密可以再挖。真正能源源不断写出作品的人,是那些懂得从多种生活源头寻找素材的作者,而这一点,是利什的课教不会的。

利什课的另外一条创意原则是学生必须写出可以诱惑世界的作品,所谓“诱惑世界”最后都变成“诱惑为师的他”。课堂里充满了性暗示、性隐喻。利什最擅长的是以甲之长,压乙之短;下一节课,甲又被丙的美好故事技压一头。总之他的写作班里学员之间很像宫斗。即使没有竞争关系,利什也要煽风点火搞出竞争关系,让学员永远处于想讨好他这个老师的状态。比如前面提到的舞蹈演员顺利拿到小说出版合同,利什不久又给自己的学生兼情人写信,问她是否感觉(因为别人的快速成功)受到了伤害?用现在的网络语言,利什是一个超级戏精,永远在给自己加戏。

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后利什开了同样的课,性骚扰也是故伎重演,没有任何悔改,几年后利什再次被开除。从此他改成私家授学,在家中开班教小说写作。他的写作课一直是毁誉参半,既可以造就天才,又不停毁灭文青;一方面给文青授课收取高昂的学费,另一面又睡女学生并留女生的裸照……集天才和人渣于一身,被他扶植起来的新人作家跟被他贬低得一钱不值的文青一样感激他也痛恨他,既怕又爱。学生在课堂上经常被他吓得号哭,甚至昏倒。比如被利什出版处女作的作者汤姆·斯班鲍(Tom Spanbauer)说:“我的文学生涯里最重要的事就是结识了利什,他把我的注意力从文学理论中转向小说的遣词造句这种最基本的写作技巧,就好像从学院教的水力学理论,转向了修水管这种基本技术。但是呢,我感激不尽的同时又努力躲他远远的,他是毒药,是一个问题人物。”“他明明知道我是同性恋,给我打电话时话里话外都说他自己正裸体躺在浴盆里……”

就是这么一个不停作妖又才华横溢,人脉四通八达的文学人物,在美国小说出版和创意写作班这两个阵营呼风唤雨三十多年。不入他眼的作家利什从来不包涵,比如直言骂菲利普·罗斯(“屎!都是屎!”),利迪亚·戴维丝的闪小说(“被夸得言过其实!”),保罗·奥斯特(“我根本读不了!”),还有改版后的《纽约客》(“不堪忍受的错误!”),新锐文学杂志《n+1》(“什么东西啊!”)。1991年《名利场》杂志发表了对他的长篇人物侧写,2014年《纽约客》发表了另一篇对他的创意写作课的侧写,这两篇都毫不留情地揭示了利什的写作课的猫腻,但利什依然我行我素。

结语:美国文学进入“教程时代”

利什一生推崇“诗意化简洁行文”的小说,通过创意写作班去实践这种文学理念。2000年以后退休,但他的文学观和文学实践不仅没有随着他的退休和丑闻曝光而消失,反而因众多杰出学生出任美国最著名的几大创意写作课程的教职而发扬光大,简洁行文的文学路线在美国当代文学中影响深远。利什对作家的训练,主要是通过创意写作班这种形式,无论是在藤校正式开课,还是他后来的私家文学课程。他门下出道的作家对“开课学习写小说”这种文学训练之道深信不疑。这些作家在文坛立足后又纷纷进入大学教下一代学生,比如利什的高足本·马克斯(Ben Marcus)和山姆·利普瑟提(Sam Lipsyte)都在哥伦比亚大学教创意写作,布莱恩·艾文森(Brian Evenson)Brian Evenson在布朗大学,派吉特·普奥尔(Padgett Power)在佛罗里达大学……这是一个不断扩大的金字塔,而利什就是居于金字塔顶端的教主或者“小说上校”。

利什对美国文坛出版路径的影响,远远超过卡佛的编辑这一项成就。利什和他教出的学生组成“利什派”,在美国各大院校创意写作课程系里树大根深,难以撼动。创意写作班这种写作的集体玩法,意味着美国文坛正式进入“教程时代”(Program Era)——无论是作家作品,还是大众市场和精英媒体对文学创作的接受,都一再受到大学创意写作教程的影响。大学的创意写作课,其影响已经远远不止于文化冷战时代爱荷华写作坊那种小圈子。随着电影、视频、新媒体等影像文化对日常生活的渗透和互动,文学创作和文学人才,通过创意写作班这个节点跟出版市场和大众文化联结;媒体出版不再独大垄断,而是跟创意写作班双雄并立——这是“教程时代”的简单定义。①

创意写作课的好处,就像一个广告写的那样:除了教“写作技巧”,最重要的,是给写作者“时间”“编辑人脉”和“生活費”。因为美国大部分MFA项目都会为学生提供全额或半额奖学金,让你有1—3年的时间专心写作不饿死。这种生活费对很多贫困的写作者来说是起步的第一桶金。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很多作家的第一本书就是在创意写作系上学的两三年里写成并出版的。对于有才华的作者,MFA 无疑是通向职业成名的好路径。

问题是众多的创意写作系出产作家的成功率到底是多少呢?回到开篇说到的数字,美国目前大约有1300家大学成立创意写作系,每年要毕业多少作家?往少里算,1300中的一半数量,650个系,假设每个系每年有5个毕业生的话,美国大学年产作家的数量是3000多个!这是一个巨大的数字。文学出版行业真有那么多就业机会接纳刚刚毕业的作家吗?拿了MFA学位的作家们都到哪里去了?

我上过社区大学的英语写作班。写作班的教师是布朗大学毕业的,拿到MFA诗歌学位,本科是康奈尔大学英国文学专业。社区大学的教职并非终身教职而是按课计时,这位诗人已经年过三十,多年来一直以教这种社区大学的写作课谋生。“小时收入仅比麦当劳打工好一点,但总收入不行,因为麦当劳打工可以一周干满七天,还有加班费。”她说。教书不是她的主要收入,她真正的收入来自于画画和平面设计,她设计的手工贺卡定期被大百货公司收购,一次能挣好几万美元。

画画和教书是主业,写作是副业——这基本是没有文联给作家发工资的美国作家的生存之道。画画和教书还属于高级的知识分子工作,不是任何作家想做就可以做的。许多新人作者最后是靠在餐馆打工挣生活费。在餐馆做服务员是一项没有太多技巧又遍地可以找到的工作,尤其是在纽约这样餐饮业发达的大都市,豪华餐厅的服务员的小费高达餐费账单的1/5,可以是一份稳定的收入,比出版社的编辑助理都挣得多。现在哥伦比亚教写作的大作家黛博拉·艾森伯格(Deborah Eisenberg),亚历山大·契(Alexander  Chee),都曾多年在餐馆做服务员。Alexander Chee的第一部小说,是在餐厅打了6年工的业余时间写的,他至今都保存着一张服务员的工资单,那背后是他顺手写下的小说灵感。Chee现在是达特茅斯学院的教写作的副教授。这两位作者中文读者可能并不熟悉,但他们都是拿过国家艺术基金甚至麦克阿瑟天才奖的大作家。

在去打工的地铁上,在端盘子的间隙,你若还能构思小说,还有写作的火花写在随手可得的纸片、餐巾纸、工资单的背后,那么这世界上还能有什么可以阻挡你写作呢?学位,金牌编辑,出版人脉……最后都抵不上一个“写”字。十万个学琴者里才能出一个职业钢琴家,那么几万个MFA毕业生里最后能出几个作家?

责任编辑.杜小烨

①.这段文学和冷战历史的交叉影响已经被文学史家注意到,见艾瑞克·班乃特(Eric Bennett)《帝国之工作坊》(Workshops of Empire:Stegner,Engle, and American Creative Writing during Cold War),2015年出版。班乃特是爱荷华写作坊1998—2000年的毕业生,他对爱荷华的态度是爱恨交加。

①.“教程时代”这个概念来自于斯坦福大学英文系教授马克·墨克呙尔(Mark McGurl)2011年出版的著作 The Program Era: Postwar Fiction and the Rise of Creative Writing。此书目前无中译本,书名暂译作《教程时代:战后的小说与创意写作班的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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