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从前,有一个人,她比我善良。可是这又有什么奇怪的,比我善良的人很多。说恒河沙数那是夸张了,但是车载斗量应该是不错的。只是,这些比我善良的人,大隐隐于市——要遇到他们,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我骨子里是个刻薄的人,所幸我知道这个。有时候,我不打算帮助别人,或者打算给别人行个方便,并不是因为我有没有同理心,只是因为,我怕麻烦。比如,我的房客已经拖欠了十个月的房租,我却依然若无其事,因为我不知道赶走一个活人要怎么操作,难道真的像电视剧里演的,趁他不在,把他的东西打包丢在楼下么——一个已经租住了这么些年的人,打包他的所有家当,工作量太大了。于是电视剧里的画面至今没有发生。不过我的房客,章志童,他是个要脸的人。在第十个月零一周的某个晚上,他给我发了一条语音信息:“橘南姐,实在不好意思,我搬去朋友家借住一阵,押金你先留着,欠你的房租我一定会还的。”
他很体贴,没有直接打电话给我,这样就避免了双方的尴尬——他害怕我说“不行”而引起的等待的沉默,或者我因为害怕他为恳求我做出不得体的举动,而不得不说“那好吧”。于是我在半个小时后打了一行字给他:你当时交了两个月的押金,所以你还欠我八个月的房租总计是××元,没问题的话,你写个欠条给我。先拍张照发过来,然后快递到我家。
我知道即使拿著这张欠条,也没有什么用,可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章志童当然不是那种业内有名字的编剧。他经常会遇到的情况是:辛苦工作了几个月,好不容易写好了一份大纲,然后这个戏不打算开机了,他已经写完完整的十集剧本,却只能拿到最初的那点定金。或者是:他耗费了一年的时间,算是跟着各位“老师”写完了一个戏,而播出的时候“编剧”那栏里没有他的名字,你会在“联合策划”之类的分类下面看见“章志童”三个字,他还不一定收得到尾款——过去的那十个月里,一定是连这样的工作机会也没了。
房屋中介只用了48小时,就替我找到了下一位房客。过去签合同的路上,我想到了章志童,也不知道那个朋友能收容他多久,也不知道这个朋友是否真的存在。其实他不是一个多事的房客,如果不是我近来很需要钱,我可以再等等他。三个月前,我的老板正式通知我们几个,接下来的半年里,他每月只能付给我们一半的薪水,想辞职的他会理解,愿意留下来挨过这段日子的——就挨着吧,谁还需要他的感谢呢。我没有跟徐丰说起过这件事,三个月来,照旧用我减半了的薪水负担家里原本归我负责的那些开销,不够的部分用我自己之前的存款来补。我甚至没告诉他章志童拖欠房租的事,跟自己的老公,为什么不能说呢——总之我就是没说,我没想刻意隐瞒,也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说出来的时候。
租给章志童的那套小房子,在花家地。听起来跟名震江湖的美术学院处于同一个街区,但其实,我买下这里八年了,从不知道美术学院究竟在哪。小公寓一室一厅,不到六十平方米,在十五层上。八年前,我站在狭小的厨房里,远远地看到“宜家”的黄色字母,觉得这一带怎么这么荒凉——那时我还年轻,八年前这一带的房价也还没有后来那么夸张。我相信用不了多久,这里会变成一个像CBD一样有城市样子的地带;我还相信,这间不到六十平方米的小公寓不过是我繁花似锦的人生的第一步——月供还很艰难我知道,可是我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拥有自己的第一个物业了,往后的日子只会有各种各样想象不了的好时光在等我,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八年过去了,当初相信的两件事情,都没有发生。
房产中介小哥姓梁,他站在章志童留下的书桌旁边:“孙姐,这就是咱们新的租户。”我其实特别讨厌他叫我“孙姐”,但是我一时也想不出该用什么称呼来取代这个。那女孩坐在小客厅的一角,可以打开变成床的沙发明明空着,她却坐在地板上,一只小小的箱子在她身旁。她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粗花呢外套,牛角扣子散着,我的第一感觉是这姑娘会不会在发烧,因为她脸上的红晕看起来很突兀。她是那种谈不上漂亮但也绝对不是难看的长相,留给人深刻印象的便是脸颊上的红晕以及开口说话时候的某些颠三倒四的造句方式——让我以为她在发烧的,也许是她讲话的习惯。小梁指指摊在桌上那两份见惯了的租房合同,招呼她过来签字,她像是没听见那样直直地看着我,然后一笑:“房东姐姐,房租一定要年付不可吗?可不可以先付半年的?”
她笑起来的样子像只猫。可惜我不喜欢猫。
小梁有点窘迫了:“您看,年付房租是说好的,您也没有跟我表示过不同意……您不知道,这位孙姐是吃了上一任租户的亏——那个人连着十个月都不交房租,您换位思考一下——”她又笑了,一只五官端正的杂毛花猫突然成了精:“你真幽默,我哪好意思想象自己在北京做房东——怎么换位?”我就看着她,静静地看了两三秒钟,问她:“你签还是不签?”她收起了笑容,站起身来,不作声地走到桌边——还算识相,不过,她怎么会这么瘦,我甚至怀疑她那条牛仔裤会不会是童装品牌,她拉开书桌前面唯一的那把椅子,坐下,研究着合同上面的条款,然后把我的身份证拿起来,慢慢地端详。见她已经侧过脸来仰视我了,我不由得稍稍后退几步——她想在仰角的视觉里把我的脸变得庞大臃肿,不能叫她得逞。她这一次的语气里是真的好奇:“你是一九八×年的……真看不出来,房东姐姐你好美呢。”
为了少付两万多块钱,不惜昧着良心到这种程度,并且毫无障碍,这样的年轻人——我扫了一眼她的身份证——这个叫洪澄的年轻人不能小看。“没问题就在这儿签字,还有这儿……”小梁的脸红了,我知道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莫名其妙的对话,于是我也配合着小梁,问:“章志童的这些家具确定不要了是吗?”
门开了——刚刚我进来的时候没有把门带上——像是现世报一样,章志童出现在门口。十个多月困顿和窘迫的生活也并没有让他瘦下来,那件我见惯了的绛红色冲锋衣下面,依旧勾勒出那个略微悲凉的肚子。他身上带着一点户外深秋的清寒,那副黑色圆框眼镜的镜片蒙了一点雾气,他也不管,径直地望住了我:“橘南姐,我现在有钱了!去年那个制片方终于给我结了一半稿费,你看……”他突然安静了下来,惶恐地看着两个陌生人,然后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看到小梁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暗暗地攥起了拳头,人们比较容易对一个失望的大块头心生警惕,也是没办法的事。章志童像过去那样懂事,一言不发地,把一沓簇新的现金放在桌上:“十个月的房租。”他没有直视我的眼睛。大家安静了片刻,我真害怕那个洪澄此刻说出几句让他更尴尬的话,于是我抢着说:“要不要数一下,我看着,这一沓……好像多了点?”他恍然大悟地抬起头,额头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章志童的额头格外宽阔,把他的眉毛眼睛都逼得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哦,我忘了,这里面本来还有我打算给你的下半年的房租……既然这样,就……”像是放弃了寻找合适的词,他开始颤抖着手指想从那一沓钱里拿走一部分,但是他不知道该不该一张一张地数,于是他只能试探性地拿起几张,放进衣兜里,再估算着下一次能不能多拿几张。他庞大的身躯弯了下来,为了避免尴尬,他的头快要磕到桌面上去了,冲锋衣的后背上有个巨大的“蜘蛛侠”,“蜘蛛侠”的身体跟着他隐隐地晃动着。
“用不用我帮你啊?”洪澄试探性地问。章志童充耳不闻,费力地一张张拈着钞票,洪澄果然笑了,一边笑,一边看了小梁一眼,嘲笑同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达成。小梁没有笑,但是却不得不看着洪澄年轻而生动的脸。若是换个场合,不是在这个空荡荡灰扑扑的小公寓里,而是在某个光线暧昧的酒吧——洪澄对这个男孩子的摆布就已经完成得七七八八了。内向的人总得接受生活的教育,无论男女。
“喂,这样好不好?”章志童似乎听出了我这句话是在对他说,立即抬起了头。我流畅地从那沓钱里数出来三个月的房租,放在他面前。然后我看着洪澄:“你不是只想付半年的吗?现在可以,你的房租减半了,原先一年的房租你只需要给我一半。但是前提是,你和他合租。”洪澄和章志童的眼神立即對撞到了一起,像是同时被吓坏了。“你考虑一下。”我看了一眼放在章志童眼前的那点钱,“你身上不能不留一点过日子,房租减半了,原来三个月的现在变成六个月的,半年以后,你再转给我另外六个月的。”
“凭什么他就可以只付半年的,我还是得年付?”洪澄嘟起了腮帮子,一看便知这个的确有媚态的小动作她早已烂熟。“因为他租我的房子好几年了,可是我不认识你。”我知道我的语气酷似一个令人生厌的教导主任,但是吧,管用,“——章志童,你把卧室让给女孩子,你睡客厅,反正你需要书桌工作。至于怎么轮流打扫,怎么摊水电费,你们俩自己商量。”
他们俩依然面面相觑,洪澄把腮帮子鼓得像是含了两只乒乓球。但是我知道,问题已经解决了。我把章志童迟来十个月的房租收进随身挎包里,心里盘算着如果徐丰今天不需要加班,就跟他去吃一顿我们都喜欢的寿喜锅。可以考虑告诉他这笔钱是奖金,好让他相信我们公司一如既往。果然,小梁如释重负地叹气:“你们真是碰到了好人。”当我走到电梯口的时候,洪澄和章志童一起出来与我挥别的样子,像是一对不那么般配,却有人愿意真心祝福的小夫妻。
这就是故事的开始,我,和那个比我善良的人。我知道,根据每个人对“故事”的经验,这个人要么是洪澄,要么是章志童,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会以为是小梁——当然不是,我们后来谁也没再见过他了。别笑,这其实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在任何一个场景,一个事件,或者一个片段的画面里,我们大多数人,一望而知就是配角。但问题是,有的时候我们知道这个,有的时候未必。十一年前,当我第一次看见雪夜,她也就是像今天的洪澄那样坐在出版社那张老沙发的一角。说回眸一笑百媚生那是有点不要脸了,但你就是明明白白地听见了,在她开始微笑的时候,满室寂静了下来。寂静也是可以被听到的,有点像一种自然现象。她好奇地看着桌上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那上面的收件人是我,她的眼睛有一瞬间的迷离:“孙橘南——你的名字真比我的更像个作家。”那是我们所有人好运的开始——我成了雪夜的责任编辑,从文字校对,到销售方案,完整地跟完了她的第一本书。然后就在某个毫无准备的时候,知道自己做出来了一个畅销女作家。一个如她一般的人物,算不算是绝对的主角了呢,你猜。
雪夜的文字水准其实很烂,人物形象的塑造也是一塌糊涂——当然还是有“但是”,在她那个你读完了未必好意思讲给别人听的故事里,却有一种非常真实的激烈,和一种看似偶尔为之却恰到好处的冷漠。她的性格里确实有那种把激烈和冷漠巧妙地糅合在一起的能力,这会有效地传达给看她书的人一个信息:那些扁平的地方,那些糟糕的描述,那些不知所云的桥段,全都像是故意为之,她一边深爱着这个故事,一边又真心蔑视着这些人物们。她的作品能让你相信——真的可以写得又糟又动人的。当年那家出版社很多老编辑不愿意做她,就是因为不相信这回事。于是,运气就留给了当时刚刚工作两年的孙橘南。不,有一个人不动声色地赌对了,就是我当年的直接领导,我们那个选题小组的负责人,他就是我现在的老板。
雪夜的第一本单行本刚刚下厂的时候,他从那家老牌出版社办完了离职手续,不知从哪里扎来了一笔钱,开办了我们现在的文化传媒公司。当众人回过神来之后,才发现,他已经带走了雪夜,还有我。雪夜成了我们的第一个作者——她的第二本缔造销量神话的小说集,和第三本略显颓势但依旧表现很好的长篇小说都是我们做出来的,其中第三本卖给了一个如今已销声匿迹的网游公司。也就是在那几年,我存够了花家地小屋的首付。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八年下来,我们看似不断地壮大,却再也没遇到一个像雪夜那样的作家。更要命的是,就连雪夜自己——第四本的滑铁卢之后,她想必也知道,运气既然来得莫名其妙,那它要走的时候,与其百般努力还不如含笑目送——于是这四五年她不肯再写一个字,宁愿去视频平台那些没人看的美妆节目当嘉宾,也拒绝再写新书。虽然老板咬牙切齿,但从我内心深处,却觉得,她也许不是一个天生的创作者,却能凭着直觉在命运面前不撒泼,也不抵赖,也是种功德。
当然,有时候也真的很想有个人能替我揍她,吊起来拷打的那种都可以。那天下午,我坐在她的客厅里,耐心地给她解释我帮她找到了一个我认为非常不错的机会。一个跟我关系很好的制片人说,他们想要做一个纯爱电视剧,我提出来能不能让雪夜根据她大概的想法和人物关系先写一个小说,这个小说的影视改编权可以用一个合理的价格卖回给他们公司——反正他们手上一时找不到原创能力过硬的编剧,而且,有了雪夜的名字,至少能保证她的一部分忠实老读者对这个戏的关注。对方正式同意了,我还在为这个计划兴奋不已的时候,雪夜轻松地拒绝了我。
“我对这种纯爱的故事已经没兴趣了。”她坐在我对面的地毯上,抱紧了膝盖,一脸无辜的神情。
“你感兴趣的那个题材不好卖,乖,这几年行情不好,先把这个写了,你自己想写的那个小说可以慢慢来。”
“你怎么知道不好卖?而且那些影视公司会从一开始就干涉故事的情节,这还有什么自由?”
我总不能说“你写得那么烂还要自由干什么”,因为从法理上讲她的确有这个权利,于是我只好换一个说辞:“是这样,你知道你现在想写的这一本麻烦在哪?读者想要的是,他面前的那个故事能告诉他:他是无辜的,他没有任何错,错的都是别人是社会是什么什么……你还不能直截了当地跟他讲,必须得巧妙设置一些困境让他自己得出这个荒谬的结论——可是你的这个故事满足不了读者的这个需求……”一边说,我一边在心里请求神明别拿我的话当真,对于真正有才华的人来说,上述那些完全不能成立。
“算了吧,橘南,”她轻松地冷笑,“你要是真的知道读者们想要什么,你们公司还能做成现在这个鸟样么?”
谈话结束。
就是在这个傍晚,洪澄热烈地邀请我去跟她和章志童吃晚饭,在一腔怒火的驱使下,我立即回复她:好。
我顺便在路上买了瓶酒。
珍惜地把酒瓶抱在胸前,迈进小区的时候,正好赶上黄昏。童年时我就觉得,在天冷的时候,那种漫长下午的末尾,行走在户外的所有人,身上都带着一种“不想再活下去”的气息。小时候,黄昏总是让我如芒在背,我为我自己“还有一点想要活下去”而感到不好意思,我总是自我安慰,快了,很快就过去了,夜晚马上就会来,夜市、大排档、烧烤摊冒起来的带着肉味的青烟,二楼阳台上的炒菜声,临街小酒馆有人划拳——当这些声音降临,“尘世”与“坟场”之间便又重新泾渭分明。
然后我惊讶地察觉,已是初冬。我抱紧了怀里那瓶酒,在它温暖我之前,先温暖它。
“晚来天欲雪——”章志童坐在一个冒着白气的砂锅后面,给他自己夹了一只鸡翅,他开始吟诗的时候通常是发自内心的惬意。“能能能。”洪澄挥挥手截断了“白居易”,“你都不知道给橘南姐盛个汤,有点眼色没有?”“拜托——”我做出求助的手势,“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说话,你现在太像他老婆了。”章志童非常憨厚地一笑:“那怎么行,怎么行。”
“洪澄,”我认真地说,“我给你科普一个关于你室友的背景知识,他的意思是说,你配不上他。”
“我懂我懂,”喝了一点酒以后,洪澄的眼睛变成了浅浅的湖水,“我住进来的第二天,就听他讲过他女朋友的事儿了。”
“你真客气,那算什么女朋友。”我笑了。
“我总不好意思说,是打飞机时候的幻想对象吧——”洪澄清脆地说了出来,没听出有任何的不好意思。章志童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快要染红他面前的白色瓷碗了,于是我们三人用力地碰杯,反正暂时没有别的去处。
章志童的“女朋友”,是一个奇妙的存在。起初我完全不相信的,但是经过他多年来反复地提起与描述,我开始觉得也许不全是无稽之谈。章志童和我相识于七年前,那时候我一个人还月供实在有点吃力,就拜托朋友们帮我找个知根知底的人,把客厅租给他,能替我分担一部分。第一个房客就是章志童,第二个房客洪澄——是七年后,不久前的事情。七年前章志童就在这张宜家书桌上熬夜伏案写剧本——虽然他多半情况下写的都是大纲或分集大纲,我自然会应他邀请,试读他的各种作品或半成品——那个时候我就知道,章志童如果想在他的行业里出头,不是完全没可能,但估计会很艰难。他写的故事里,该有的都有,起承转合乍一看都挑不出来什么硬伤,可是也真没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往往,像他这样的文字从业者,最看不起的就是雪夜那种人。在他们眼里,就是因为雪夜们这些欺世盗名的货色的存在,才阻碍了他们前进的道路。你无法让他们彻底明白事情并非完全如此。
那是章志童最讓人讨厌的一段时间,刻薄,激愤,但是对任何事情的批判都不得要领。若不是因为他的房租的确让我的生活轻松了下来,我一定将他扫地出门——基本上,每隔72小时就要闪一次这个念头吧。我想那是一个夏夜,我站在窄小的厨房里思考究竟是切一半西瓜还是切四分之一,章志童突然非常激动地叫我:“橘南姐,橘南姐,你来看,快来——”我从没听过他如此特别的语调,就好像他在欣喜地宣布房子要塌了,不得已,我只好举着菜刀冲进客厅。电视屏幕上在播一个我至今说不上名字的武侠剧,章志童像个烟囱那样矗立在画面前面,顺着他微颤的手指,画面上正在播放一群人在树上翻着跟头顺便拼一拼剑法的画面,我不明所以,直到下一个画面,一个姑娘扭曲着一脸勉强算是焦急的神情,问反派:“师兄,你有没有受伤?”
“就是她。”章志童讪讪地看着我:“算是我的——女朋友吧。”
我一言不发,转身回去切西瓜。章志童不甘心地跟了进来:“我是说真的——好吧,不算是那种确定关系的女朋友,但是——她偶尔会到我这儿来,我们是中学六年的同学,自从来北京以后——有时候会见见——她有时候,留我过夜……”他的声音羞涩得像个小媳妇,“我也知道,这个事,反正就是她有空了就给我打个电话,她有男朋友了就通知我,我不会去打扰她,反正她都谈不长,反正她分手了会来找我……”
我默默地切完了一整个西瓜,出于对弱势群体的同情,打算请他一起吃。
那个武侠剧里的小师妹——我们姑且叫她郑小姐吧,对于章志童描述的郑小姐的故事,我一直都没有完全相信——我知道同班同学肯定是真的,偶尔留他过夜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这个故事依旧有一些难以置信的部分。直到有一天,章志童不声不响消失了三个星期,回来的时候人居然开天辟地地瘦了一圈——郑小姐正在拍的一个玄幻戏,已经进组了才知道剧本根本无法如期完成——于是郑小姐紧急把章志童叫到横店去,三个星期,那个狗屎一样的电视剧终于有了狗屎一样的后十五集——章志童的名字第一次被打进“剧本统筹”那个分类里,第二年这个戏播出了以后,他强迫我和他一起收看,尤其是最后十五集。
在剧组里,章志童当然,必须,只能是郑小姐的一位临时救火的“老同学”,就像在片尾名单里,他只能是“剧本统筹”一样。
再后来我和徐丰要结婚了,我搬了出去,我和徐丰的住处在海淀,离他上班的地方近一点。那几年,拜“剧本统筹”的最后十五集所赐,章志童接工作的运气一直还可以——至少我打算搬走以后,直接把他的房租翻倍了,他也愉快地接受。收拾行李的那些天,我总是跟章志童说,这下好了,当郑小姐偶尔宣他进宫的时候,可以把地点定在花家地。他不置可否地笑,玩笑开得次数多了,我自己也有点当真。
当洪澄终于在此刻正式分享了这个秘密时,郑小姐已经从武侠剧里的女四号变成了偶尔也能在热搜上看到的女明星。所以,我能想象,当洪澄听说章志童的“女朋友”是郑小姐的时候,感受到的震撼远远胜过我当年。这些年里,据章志童说,他依然被紧急召唤去替郑小姐改过几次惨不忍睹的剧本,有一个是电视剧没拍,另一个剧是还没播出。还有一个是播出了并且播得还很不错的网剧,章志童那一次被分到的title是“策划”,那个戏的“策划”,总共有七八个人吧。
“章志童,你知道我觉得她哪里不地道吗——”洪澄已经醉意朦胧了,但是说话的逻辑却比平时清晰,“她已经是个大明星了——就算你是她的碎催,是她的奴隶,是她的杂役都好——她至少能给你争取一个‘编剧的名头吧?这有什么难的……又不是让她承认她和你睡过。”
洪澄这个才搬来没几天的局外人,说出了我这几年来一直想说的话。
“你一个姑娘,”章志童放下了酒杯,“别张嘴闭嘴就是睡过呀打飞机呀这些粗话。”
“好,文明一点。”洪澄托着腮想了想,“那她现在还临幸你么?”
“她的意思是问,你醒着的时候……”我加了一句。
章志童回答什么完全不重要了,反正已被淹没在洪澄一连串笑声里。她笑起来的声音很好听,像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章志童尴尬地一转身,一个小小的酱油碟子被他庞大的身躯带得飞了起来,再无力地落在地上。我冲进厨房去拿抹布,不期然地,闯进一片橙色的灯光里。
厨房的灯泡应该是已经换过了,这个光线前所未有地舒服,无论是煤气灶旁边的架子,还是窗台,还是冰箱旁边那张矮凳,都满满地填上了调味品、水果、成串的大蒜、盛满了泡菜的罐子和不知放着什么的粗陶瓶子。就连那个瓷砖已经裂了缝的洗手台,被这满满的家当簇拥着,都有了股娇羞气。洪澄在门边探了个头,我发自肺腑地对她笑了一下。
“章志童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我关上了水龙头,“能时不时被女明星临幸,家里还搬进来一个田螺姑娘。”
“不会啊,平时都是我做我自己的饭,我吃的时候他看着。”洪澄打开了冰箱——冰箱里当然也是一副井然有序的盛况,“这盘中午的泡菜炒饭可好吃了,你要不要尝尝,我可以在微波炉里热一下下。”
“你是哪儿人?”我问。
“小地方,不值得一提,说了好多人也没听过。”她不太愿意谈论自己,即便是在半醉的时候。
章志童已经伏在一堆剩菜之间睡着了,脸上有种幸福的神情。
2019年的春节,章志童和洪澄两个人都没有回家。我嫉妒他们。因为去年春节,徐丰已经跟着我回父母家了;所以按照约定,今年我必须跟他回去。随着启程的日子渐渐逼近,我每天几乎是一睁开眼睛就想去花家地跟他们俩混在一起——那会让我产生一瞬间的错觉,我可以跟他们一样,哪儿都不用去。北京这个城市,一年到头,就是春节那几天最让人舍不得。整座城都空了——只要你不去庙会,如果那个关于“年兽”的传说是真的,那这头巨兽该是多么自由地奔跑在东三环或者三环辅路上,长驱直入,耳边掠过的风声遮盖了炸裂的鞭炮。
那晚我脸上敷了一张蜗牛面膜,靠在床上刷手机。徐丰坐在书桌前面,也刷手机。这样的安静其实挺好,我不在乎结婚五年来我们已经渐渐地没什么话题可说。朋友圈里,我爸和我婆婆几乎同时转了同一篇营销号的养生科普文,我给我爸留言“別信这些,都是胡说八道”,然后给我婆婆点了个“赞”——反正他们俩并没有加对方为好友。
“你看这个,”徐丰笑了,“有个社会新闻——一个医院的副院长,也是心脏外科专家,被他女儿举报了——因为他常年吃回扣,医院进的心脏支架好多质量都不合格……这都叫什么事儿,”他笑着摇了摇头,“这个王八蛋养出来一个可怕的女儿,也是报应。”
“我们公司状况不好,这几个月薪水都减半了,一半人辞了职。”我若无其事地说。
“实在不行你也别耗着了,该走就走,在家休息一阵子,我还养得起。”我听见他手指间的鼠标按键隐隐地响动。
“没事,工资减半,工作量减了一多半,正好休息。章志童的房租按时交着呢,没什么大问题。”
“明年我这边状况要是能好一点,咱们把花家地那里卖了吧——就能买个大点的——我是烦死咱们现在这个房东了,三天两头的,一点破事就要来敲门。据说她周一到周六,每天去不同的房客家里敲门。”
“咱们要是真的把房子换了,你妈就更得催着咱们生孩子。”
“说得也是,还是算了。不过好久没看见章志童了,他怎么样?还能接得到工作?”
众人都说行业惨淡,但章志童还真的接到了一个活儿——可能是因为他便宜吧,各家都在压缩预算,于是更容易地想到了他。他的工作内容是把一个原本长度为75集的剧本压缩成40集,更妙的是,他现在有了个助手,就是洪澄。洪澄不工作,也几乎不出去玩,没有任何称得上社交的行为——因此,除去做饭,她这些日子以来就成了章志童的第一读者,以及,兴致来了她会照着章志童的剧本,一人分饰几角地演一遍,用力嘲笑写得过于尴尬或者荒诞的台词,章志童会默默地拿回去修改。洪澄好像突然发现了新玩具,热情异常,除了自愿帮忙试演,还主动提出建议,比如哪条情节线可以压缩乃至删除——当然,她的建议全部被制片人骂了回去。
“你不工作,靠什么生活?”有一次,章志童问她,彼时我正坐在地板上打开外卖比萨的纸盒。
“以前也存了点钱,从家里带出来了一点,花完了,就去死。”洪澄的语气像是在说,如果明天有太阳就去晒晒被子。
“你有没有想过试着学学写剧本?”章志童小心翼翼地问。
“等你名满天下了,如果我还活着,你招我到你这里来打下手吧。做你徒弟。前提是——我还活着哦。”
“你这么讨人嫌的人,才不会早死。”章志童悻悻地结束了对话,“喂,你过来,你把这场给我读一遍……”
“喂,要是节前他们不给你结算工钱,你怎么办?是不是得我来帮你买春节的新衣服?”
把这样的两个人丢在北京过年,我很放心。
令人欣喜的事情偶尔也会发生。徐丰他们公司春节假期内需要有技术人员值班,负责后台的维护,徐丰被安排在初五,所以我们初四就可以如释重负地上高铁。临出发前我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洪澄,告诉她我老公初五会加班至凌晨,我们三人可以在花家地“破五”。
“好呀,吃饺子。”她笑嘻嘻地,“哎,我真的给章志童买了件过年的衣服。”
“速冻的就行,楼下超市应该开门。”
“这叫什么话!”洪澄像是在维护受损的自尊,“我会包,你不用管。”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洪澄出现在室外,她戴着一顶灰色的贝雷帽,裹着巨大的橙色围巾,在小区超市的门口极力地冲我挥手,脸上全是惊喜的笑意:“橘南姐,先别上去,咱们在这儿埋伏一会儿,看看等会从楼里出来的人是不是郑小姐。”
小超市里没有顾客,老板娘漠然地看着电视,电影频道在放一部喜剧片,可是老板娘完全不笑。我们站在一排货架后面,一人买了一罐加热过的雀巢咖啡,无所事事地盯着落地窗。
“章志童求我出去转两个小时再回去,还要我转告你晚两个小时再来——你不知道他都快给我跪下了。”洪澄瞬间就把脸上的表情调成一副可怜巴巴又有点迟钝的样子,惟妙惟肖。
我笑出了声音。
“你没看到有人进去吗?”
“章志童那个人鬼头鬼脑的,说人已经在咱们楼里了,非要我坐电梯下去以后,才放人进去——而且还亲手给我按了电梯——所以咱们在这儿等等,能看见咱们的楼里都有什么样的人出来……”洪澄皱了皱眉头,“女明星真的会自己一个人出门吗?我刚刚也没看到长得像保镖那样的人过来开道……”
“章志童肯定也给你看过那张照片吧?”我问。
“初中毕业集体照。”洪澄用力地点头,“可是那张照片上的姑娘——怎么说,说是15岁时候的郑小姐我相信,可是你说她不是,我也相信……”
漫长的等候可以让一切目标都失去意义,十五分钟以后,我已经开始完全不在乎郑小姐会不会走出来;半个小时后我开始产生幻觉,觉得推开单元门走出来的那位大妈一定是郑小姐乔装打扮的,反正她是个演员。洪澄已经离开了落地窗,到货架的另一端去打开了冰柜的门,她悠然叹了口气:“没办法,都怪郑小姐,真的只能吃速冻饺子了,不过还好——我提前三天就做好了吃饺子用的那种醋。”
“还存在那种东西?”我大惊失色。
“我用醋把蒜瓣泡起来,有点像腌咸菜那样,泡几天,蒜的味道全都进去了,到咱们的饺子上桌的时候,可以剁一点姜末进去,再加上一点点辣椒油……”
除了食物的烹制方法,她从来没有提过她自己的生活,只有在像对牛弹琴一般给我们解释什么菜怎么做的时候,我才能从她不小心的措辞里听出一点她往日的痕迹——做关东煮的时候她提起过她的大学宿舍,煲汤的时候解释过她吃过的最美味的火腿来自实习的时候办公室里一个可爱的姐姐的家乡……诸如此类,我和章志童早已有了默契,不再追问细节,比如“你学的是什么专业”“你在哪儿实习”——章志童是害怕她尴尬,而我则已经习惯了就当她是《聊斋》里来的。一阵寒风从我身体的侧面袭来,超市的门开了,老板娘不满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在埋怨来人破坏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热气。洪澄专注地盯着冰柜里那些色彩缤纷的袋子,无视那对走进来的中年男女。
“请问一下,这儿的物业——”男人的普通话比较标准,听不出来是哪里的口音,他身边那个女人的声音立即就把他的声音拦在了半路:“澄澄——这么巧?还正想着怎么找你住在哪个楼呢……”洪澄静静地关上冰柜的门,转身就跑,动作娴熟得就像她已经在脑子里演练过很多次,我呆呆地看着那个冰柜,柜门附近盘旋着隐隐约约的几缕白气,中年夫妻来不及反应,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追出去,那个女人一边奔跑,一边叫喊,导致声音有种奇怪的凄厉:“澄澄,澄澄,你等一下——”我没能从落地窗那里看到郑小姐,却能看到轻盈得像只小鹿的洪澄,那两个追赶她的人完全不是对手,只是快要跑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洪澄自己停下了,鲜艳的围巾滑了下来,胡乱搭在她身上,那两个人笨拙地靠近她,我无法知道她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我看着他们三人上了小区门口的一辆出租车,洪澄没有抗拒。老板娘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电影频道,好像每天都会有顾客这样仓皇地从她的冰柜旁边跑掉。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重新拿出来那几包洪澄选好的速冻饺子,过去付了账。
那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我和章志童一起等着洪澄回来,而我们俩也没什么话说。我终究没能看到郑小姐从我们的楼里出来,章志童说,她应该是直接按电梯下了地下停车场——我和洪澄太笨了,果然不适合盯梢。
“那两人是什么人?”章志童一边煮饺子,一边问。已经快要九点,我们决定不顾礼数先吃完我们那份——洪澄也不是计较这些的人。
“我觉得是她家的人。”我靠在冰箱门上,不小心碰掉了冰箱贴。
“我一直都怀疑,她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章志童笑笑,“不过这个小孩的厨艺真好,比好多主妇都厉害太多……”
我认为他是在暗讽我,不过我不在乎。
“郑小姐今天来干吗?”我故意认真看着他的表情,“又是有剧本紧急要你救火,顺便临幸一下?”
他静静地把饺子捞了出来,摆满了几盘,我故意不过去帮他——因为此时装作我什么都没问过地帮忙摆桌,也太尴尬。章志童按照洪澄的配方把酱汁调好,终于抬起头招呼我:“趁热吃吧。你要不要香菜?她是来找我改剧本的——不过实话和你说了吧,我的女朋友不是郑小姐。”
我也不好催他,只好看著他一连串吃了六七个饺子之后,再开始跟我讲来龙去脉。那个多年以来偶尔出现,常年奴役他的女孩确实是他的初中同学,那几个叫章志童去写的剧本也的确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女孩是郑小姐拍动作戏或者危险场景时的替身——俗称“武替”。仔细想想的确如此,章志童被叫去参与剧本的那几个戏,要么是古装仙侠,要么是民国谍战,还有一个是当代缉毒警——总之,都存在武打、格斗、爆炸这些场景,所以——这也解释了为何章志童总是不能正大光明地挂“编剧”的title,如果真是郑小姐推荐的“老同学”,怎么说也得给个面子——可是武替小姐只能凭靠自己多年来与制片人或者执行制片人相熟的关系,引荐一个物美价廉的熟人,能否顺利拿到这个工作,就全靠章志童自己。
“所以,你们俩在她介绍你去干活儿的时候睡两次,也是真的了。”我今天带来的“松竹梅”很甜,完全是照顾洪澄这种不懂酒的小女孩的口味——可是,这个小女孩在我眼前消失了。
他的眼睛四处搜寻着酒瓶,不看我。
“所以,原来不是她利用你,是你需要她。”
“也不能那么说,”他取下眼镜,额头上又是一层细密的汗粒,“她已经是郑小姐固定的武替了,她们长得确实还有点像——她是这么想的,如果剧本能有信得过的人来调一下,郑小姐的戏份出彩了,对她来说也是好事。你想啊,郑小姐越来越贵了,她的价钱也会跟着稍微涨一点的,我愿意为她做这些,没有关系——你知道吗今天她过来,是郑小姐本人要她来找我的——这是一个电影,郑小姐是女一号,郑小姐觉得一个纯粹的动作片里,她这个角色太花瓶了,所以才想找我,把这稿剧本润一遍,给她加两三场有点意思的戏就好……这是我第一次写电影……”
“你想跟她结婚吗?”
章志童看着我,我知道他被吓了一跳,然后他把眼镜戴回去,动作缓慢得像个老人:“她想嫁个更好的人,她也应该嫁个好点的人,我也这么看——不过她眼光其实挺高的,也没那么容易。”
“你这家伙,表面老实,其实蔫坏的。”我笑笑,“骗我这么多年,你是大明星的男宠——”
“没有!”他急了,“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跟你说让你来看她,在树上飞来飞去挥剑的那个确实是她!你出来的时候镜头就给到郑小姐脸上了,你第一时间先入为主,我也就……没有纠正你。”
其实我知道他为什么将错就错地撒谎这么多年,因为如果那个对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弃之如敝屣,想起来的时候才打个响指——如果那个女人是郑小姐本人的话,这个情节,听起来,或许就能合理一点,或者说,听起来会让他好过一点。这么想着我心里很难受,我对他伸了伸右手:“烟,也给我一支好了。”
“不好吧。”他为难的眼神特别像动画片里的小熊,“不是要备孕?”
“备你妹的孕。我养得起吗?”
于是他就乖乖地从烟盒里拿了一支给我。那支烟由他的手指传递到我的手指间,然后我就看不见它了,周遭突然一片漆黑,我只是凭借着手指间的触觉以为我还看得到那支烟在何处。章志童从桌子边上起身的时候带起来阵阵噪音:“可能是这一层跳闸了。”他往门边走。我坐在彻底的黑暗中,按下了打火机。
这其实是我一直以来不敢说的梦想——我希望世界末日能如此干脆利落地降临,就像是停电那样,一片漆黑突如其来,不要给任何人向任何人告别的机会,要是能有运气,给我多出来两三分钟的时间,我就安静坐在那片永恒的黑暗中,珍惜地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若有一支烟就更好了,抽一半,我就去死,绝对不讨价还价。
章志童回来了,我听见门口那张凳子又被碰出了巨响。“橘南姐?”他像是要确认我是不是已经融化在了黑暗里,“应该是楼上某家人,不知道用了什么电器——很快就能恢复了,跳闸。”然后他默默地坐回桌前,我们二人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黑暗了,他拿起手机的手电,另一只手倒满了两个酒杯。我们静静地碰了个杯,谁也没再和谁说一句话。
我隐约听见他又开始吃东西了,我靠在椅背上把眼睛闭上,此时的寂静让我感觉真好。“章志童?”我的声音很轻,“你有没有幻想过,要是认识你的人全体一起死掉就好了,你就自由了?”
他不回答。任何正常人都不会回答这种神经病的问题吧。因为这静默,我觉得室内的空气都开始清新了起来。几分钟后,灯亮了,冥冥中,像是有声音在提示我:十分钟的休息时间结束,现在你该回去好好活着。
眼皮上弥漫着一种橘子皮的颜色,我总算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章志童面前的那盘饺子已经空了,他死死地望着那个一片狼藉的调料碟子,脸上全是眼泪。
“我想过,”他用力地拿左手的手掌在脸上胡乱抹一把,“有段时间,我每天都想。”
“你想过什么呀?”一个突兀的,清亮的声音,犹犹豫豫地从门那里进来。洪澄慢慢地靠近我们,“门怎么半开着?”
章志童这个笨蛋刚刚忘记了把门带上,洪澄在空椅子上坐了下来,没脱外套,浑身寒气,看起来就像是刚刚跋山涉水。
“没什么,他喝多了。”我站起身,“我去给你再煮一包热的。”
“不用,这个就行。”她也不拿筷子,直接抓起盘子里一个冷透了的饺子,狼吞虎咽,“过完年,我可能就得搬家了,橘南姐。”
“咱俩的这个戏还没写完呢,你搬去哪?”章志童傻傻地问。
“是因为今天那两个人找到你了?”我问。
“那是我舅舅和我舅妈,他们坐明天一早的航班回去。”她舔了舔手指,又抓起另外一个,“你们俩——这几天,有没有看过一个新闻?有个医院的副院长,他拿了不该拿的钱,用的都是质量不合格的支架给病人——然后这个人被他女儿举报了?”她再舔舔手指,热烈地一笑,“那个女儿就是我。”
有一天晚上,我们认真地讨论过,在我们三个人里,谁是最善良的,或者说,谁比自己善良。
章志童把他宝贵的一票投给了我,因为他觉得在今天的北京没有第二个房东会忍耐他拖欠那么久的房租,洪澄啐了一口:“这票是因为钱,不算数。”但是洪澄又把自己的票投给了章志童,因为她觉得章志童对武替小姐的爱恋太惨了,惨到她已经不好意思再去羡慕武替小姐。最后轮到我了,他们俩一左一右,认真地盯着我,洪澄补了一句:“请珍惜你手中神圣的权利。”我想了想,做了比较艰难的决定:因为章志童欺骗了我很多年,并且他的所作所为客观上已经影响了女明星郑小姐的名誉,所以他扣分很多,洪澄胜出。我们三个人难分胜负,各自得了一票,于是只好碰杯,一饮而尽的时候洪澄突然含了眼泪,当她哭起来,脸上没有半点委屈的神态,让人不知该如何对待她。她用力眨眨眼睛,说:“除了你,已经没有人觉得我是好人了。”
那个刚过去没多久的春天,真是一言难尽。洪澄没有搬走,因为她的问题已经不再是需不需要躲著家人。二月末的时候,一篇字数很多的“深度报道”突然之间席卷了我的朋友圈,那个作者用一种将煽情遮掩得很巧妙的冷静笔法描述了那对新闻里的父女。在那篇文章里,他采访过很多人,除了洪澄本人——他倒是澄清了社会新闻里的各种谬误,比如——洪澄并没有主动去举报她爸爸,而是在公安局开始调查取证的时候——说出来了她看见听见并且知道的事情,其中包含着一些实质性的证据吧。如果你真的相信这篇文字里的一切,那个父亲是一个常规的在小城市获得一席之地的中国父亲,那个女儿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叛逆且人生挫败的中国女儿(所谓挫败指的是高考失利,然后无法适应父母给安排的工作)——父亲和女儿之间缺乏必要的情感交流,他就差直说出来巨婴女儿需要做点什么来引起父亲的注意了,但是字里行间已经表达得很清晰。父亲的奋斗与折戟酷似《红与黑》里的于连,女儿的反叛与弑父酷似某位我没记住的日本作家笔下的谁谁,文章的最后结尾落在女儿的母亲身上。“我问她:如果女儿明天回家了,你能不能原谅她?她什么都没说,她在流泪。”——非常好,他没有捏造任何事实,只是,他已经不需要捏造了。
我急急地发信息给章志童,想让他阻止洪澄去看这篇东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随着这篇文章的迅速扩散,那个“举报父亲的女儿”成为微博的热门搜索词条——身后没有任何团队的运作,凭自己本事上了热搜,也算洪澄人生里的一个勋章。至此,就连特稿作者亲自出来写声明说“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个女儿是去主动揭发父亲的”,完全无用。各家自媒体已经开始就这个“举报父亲的女儿”推送了各种角度的解读;粉丝将近千万的大号痛心疾首地质问今天的年轻人为何跟几十年前的那群疯狂的年轻人越来越像;为“女儿”辩护几句的人立即在社交媒体被打成众矢之的,然后咒骂“父亲”的人和咒骂“女儿”的人在任何帖子下面都能迅速撕咬起来,就像两群野狗;洪澄旧日的照片成绩单都被人肉了出来,万幸的是他们没有人肉出来花家地的地址……
我让洪澄当着章志童的面,把她的手机交给我,寄存三天。我们把花家地小屋的路由器拔了,章志童也兴高采烈地放下了剧本,除了外卖小哥,我们约好不给任何人开门。那个星期徐丰出差去杭州,我躲进花家地的防空洞里,无限自在。网线一拔,哪管外面洪水滔天。自从薪水减半之后,我们公司原有的将近30个员工已经只剩下了七个——到九月,办公室租约到期,我们要么搬到一个小一点的地方,要么原地解散。我的意思是说,我无故缺席几天完全不是问题,反正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老板了。
我跟洪澄反反复复地保证,只要熬过这三天,最多一个星期,就能一切平静,因为那时候自然会有其他的热点供众人喧嚣,为了让她相信我,我拖着她出了一次门,我们到楼下那间小超市去采购,老板娘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地看综艺节目,对我们的出现无动于衷。只是对于洪澄来说,这样的无动于衷就是极为珍贵的馈赠。所以她一高兴,把冰箱里剩下的RIO全都买走了。每种颜色三瓶。
“姐姐,你有没有像章志童爱武替小姐那样,爱过什么人?”不知从何时起,洪澄对我的称呼从“橘南姐”“房东姐姐”,直接变成了“姐姐”。她抱紧了膝盖,蜷缩成一个球体,膝头那两块凸起的骨头,正好盛放她的下巴。
“她肯定没有,”章志童不知为何像是在跟谁生气,“她那么厉害,一看就是从小就一直有男生被她差遣得像狗一样的。”
“我有。”承认这个可真是有点叫人羞涩,但是我决定对洪澄说实话,“是我初恋。”
“我24岁了,”她把笑容埋在手肘里面,“我从来没爱过什么人,也从来没有跟谁谈过朋友,有时候我也想——谈恋爱是不是就像小时候去游乐场一样,是一件长大以后回忆起来也许没什么,可当时就是特别特别高兴的事儿。不过,像我这样,出卖爸爸的人——以后的日子没有特别特别高兴的机会,也是正常的吧?”
“这么说——你还是处女?”我恍然大悟地看着她。
“哎呀,很丢脸是吧?”她一边笑,一边脸红了。
“处女,大义灭亲,亲爹化为恶龙于是手刃他……太厉害了,这简直是‘冰与火之歌。”章志童一条一条地数,滑稽地伸着三根手指头,“童贞女洪澄,请受在下一拜。”
“你怎么不去死啊!”洪澄顺手拿起一张坐垫冲着章志童的脑袋丢过去,我在一旁笑得肠子扭成了一团。他们俩喧闹地厮打持续了一会儿,突然安静了。我试着直起身子坐好,看到章志童头发很乱,神情茫然地在四周的地面上寻找着他的眼镜,洪澄像是一下子断了电,双手交叉着举过头顶,舒展地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感觉就像一只猫,在伸懒腰的时候突然被放倒了做成了标本。她用一种犹疑不定的语气,继续问我们:“那,你们俩有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在你眼前,从活着到死掉,全过程不超过一分钟,那种死法,你们见过没?”
章志童诚恳地摇头。
“我就见过。”她的眼神恍惚,像是野营的孩子在看星星,“那个人是我初中同学的婆婆,我小学里的老师,只不过没有教过我,我三年级的时候她教的是一年级,在我们那儿,好多人都能间接地搭上点关系。五六年前她找我爸做过手术,装了两个支架。她不知道那两个支架不好用。那天我们小学同学聚会,我那个初中同学送她过来,聚会的酒楼是我舅舅开的,那时候还是寒假里,没到正月十五,酒楼每天都很火爆——我就让我舅舅给她们专门预留了一个车位,怕她们找不到,我就到那个停车场去等。我同学倒车的手艺很差,歪歪扭扭倒不进去,那个老师也不急,她把车窗放下来看着我,她说哎呀澄澄都多少年没见了你长这么大……然后她的眼睛就突然睁得好大,说不出话来,脸孔颜色也深了,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车窗好像是想让我去拖她出来。我那个同学,阵脚全乱了,哭着让我赶紧打120,然后她就忘记了拉手刹,她的车慢慢地滑,慢慢地撞在了一根柱子上,那个老师的手就从车窗上垂下来了,那个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她还没问我后来去哪读了大学呢,她一定想要问的。”
章志童的手机屏幕闪亮了起来,他把这通电话按掉了。那个人再打,他又按掉了。
“那个写稿子的人说得不对。”洪澄笑笑,“我不恨我爸爸,我跟他的关系不好不坏,很多人跟自己的爸爸都是那样的——我知道他爱我,我也从来不觉得我从小到大被人忽略,我本来就不喜欢别人特别关注我……我就是覺得,就是觉得一个人不应该像那样死在停车场里。她以为自己已经治好了,她根本没怀疑过,让她那样去死,是不对的。”
“我懂你想说什么。”我深呼吸了一下,“你想说无论怎么样,导致她这样去死的那个人都该付代价,即使那个人是你爸爸。”
她用力地点点头,然后像是困倦袭来了那样,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和洪澄坐在飘窗上面,盯着那轮四分之三的月亮看了好久。远处“IKEA”的灯光亮着,月亮把自己的身体慷慨地借了四分之一给他们,好让他们切割出来这几个字母,月亮满意地打量着这片夜晚中幽暗的大陆,很久很久以前,有人问过她: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个声音传递得很慢,当月亮听到的时候,已经是几百年后了。月亮淡淡地笑一笑,自言自语:能不能别烦我?也是在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教洪澄尝了龙舌兰的味道。她有些紧张地伸出舌尖,颤巍巍地舔了舔,随即一愣,完整喝下去第一口的时候,难以置信地笑了。
“你记得,”我告诉她,“等你有天真的谈恋爱的时候,你脸上的表情,就会跟现在一样。”
章志童终于打完了那个长长的电话,从厨房里走出来。飘窗已经没地方了,他顺势坐在那张用来睡觉的沙发上,捡起身边那瓶被洪澄喝掉了一半的RIO,紧紧地捏在手里端详着。然后他跟我们说:“那个电影不拍了。就是郑小姐演女主角的那部。”
刚刚进入四月的时候,章志童死了。那个早晨我在半睡半醒间看见了窗帘缝隙透出的一缕阳光,我想今天的天气应该不错。然后徐丰推门冲进来,把手机塞给我:“这个人已经给你打了六个电话,可是你静音了。”他语气里带着埋怨,我知道他是嫉妒我现在可以睡到十点再慢吞吞起床去办公室。那一端,洪澄的声音带着奇异的颤抖:“姐姐,你快点来。警察来了,章志童在卫生间里,警察说他已经死了。”
非常简单明确的“自杀”的结论,章志童把自己吊死在了浴室里。一个阳光明亮的日子,我和洪澄一起坐上了高铁,去往一个我们都没去过的城市,是章志童的家乡,我们去参加他的葬礼。我也是因为章志童的死,才获得了一些新知识——比方说,北京是不允许任何人将遗体带出北京的,一个死在北京的人,必须就地火化。所以,章志童的这个家乡的葬礼,其实就是埋葬那个小盒子。
第二个新知识就是,葬礼也有司仪,而且葬礼司仪就像婚礼司仪一样,有一些套路的发言和串场词。我和洪澄都没哭,因为置身于四周此起彼伏的悲声中,我就突然间麻木了。章志童的爸爸——那个循规蹈矩的人事科长,在众人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走上去抢走了司仪的话筒,司仪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他白发苍苍,穿了一身簇新的中山装,清了清嗓子:“今天我非常感谢大家来给章志童送行,所有的殡仪馆的同志们,你们也都辛苦受累了。”他朝向司仪深深鞠了一躬,导致司仪更加尴尬,然后他继续,“下葬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说,我非常惭愧,我的儿子给你们诸位添了这么多的麻烦。他是个一事无成的人。对社会没有任何有益的贡献,对自己的小家庭甚至做不到承欢膝下给父母送终,需要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没有勇气面对生活的困难和波折,才走出来这懦夫的最后一步。我作为父亲,深深地感到抱歉,是我教育的失败……”
“我操你妈!”洪澄像个饱满的弹簧那样轻盈地弹了出去,我只好追在她身后抱住她,她奋力地挣扎,嘴里喊出来的话我已经完全听不清楚,我只记得周围人都用一种打量瘟疫患者的眼光看着她,那个司仪更加不知所措,保安好像冲过来了。我的耳朵里像是灌进了水,有一种奇怪而遥远的,隐隐的浪涛声。我记得我那时候翻过章志童的朋友圈,他总给他爸爸的书法作品点赞。那是他爸爸退休之后最大的嗜好。他说过,他爸爸最喜欢写的是两句陈寅恪的诗:“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这两句新鲜的行草就像是幻觉那样在我脑子里闪过,配合着耳边的浪涛声。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你是认真的吗?你也配。
我应该是没有把这句心理活动说出口吧,我也不确定了,但我知道我的脸上露出了非常诡异且真诚的微笑,于是保安把我和洪澄一起赶了出去。章志童的妈妈和姑妈悠长的号啕声给这场混乱结了尾,我和洪澄狼狈地跌撞着出了墓园的大门,一走到外面,洪澄就恢复成为一个神色正常的人,我的听觉也渐渐地回来了。火车上我们没怎么聊天。洪澄靠着椅背假寐,在我途中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她和我说:“姐姐,我爸的案子下个月开庭,检察院那边希望我上庭作证。”我说:“嗯。”她接着说:“我真的该搬家了,我不想让我家的人三天两头地找到我,也不想让他们麻烦你,我一个人待一段时间,我到底去不去出庭,我还没想好。那天我还想着,这个事情我得和章志童商量一下……可是我忘了。”
隔了一会儿,她又轻声细语地说:“章志童那个家伙,最后留给我的信,就写了那么短的几行,可是给你写了那么多,不公平。”
章志童把几封遗书整整齐齐地放在客厅的书桌上。给他爸妈的那封只有一句“对不起”。给我的那封,写了满满两页纸,他的字很好看,他若能活得到退休,估计也会练习书法的。
橘南姐:
真是不好意思,不辞而别,给你添麻烦了。
有些话我只跟你一個人说。我不是一时冲动想要这么做的。早在我一直没法付房租给你的那十个月里,我就想做这件事了。我实在拿不出钱,我也没办法从拖欠我稿酬的制片方那里要到钱,最重要的是,我确实没有勇气再这样下去了,那个时候,我跟你说我去朋友家住,是谎话,我去了一个很破的小旅馆,我打算死在那里。
事情就是这么巧。我坐在那个又脏又臭的地下室里思考用什么办法去死痛苦最少的时候,有一个垃圾号码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不需要任何抵押,就可以借到钱。我知道这后面都是陷阱,可是那个时候,看着我空了很久的账户真的一下冒出来几万块钱的时候,我感觉是有什么东西在鼓励我,要不要再努力尝试一下?不然就把欠橘南姐的房租还完再去死吧。然后我又去找到了过去带我工作过的一个编剧老师那里,跟他说能不能借我一点钱周转,我以后可以免费给他干活儿来还——就这样,一个本来打算去死的人,带着两笔借来的钱又回到了花家地,然后就遇见了洪澄,就有了咱们三个人那段非常愉快和开心的日子。
那个贷款公司当然是高利贷,但是,没有几天,我就接到了一个工作。跟洪澄合租的这大半年时间里,我的运气突然就好了起来,我一直能有刚刚够的钱来还贷款公司每个月的额度,我也替那位老师免费干了一些足够抵债的活儿,利息肯定是越滚越多的,我早就想好了,等到我还完我当初借的本金以后,我再去死,虽然他们是坏人,可是他们毕竟——算是救了我一命。
我不停地工作,洪澄也帮了我很多,这段日子可能是我成年以后过得最幸福的一段时间了。但是剧情居然还有反转——跟命运相比,我这个编剧真是输得心服口服。春节前,好像就是除夕的前一天,那家借给我钱的公司老板跑路了,好像有很多人去报了案,总之,我的债,到此结束。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我已经还完当初的本金了,我也还了不少利息,虽然还没达到他们的标准——那么,对于那些买了这家公司产品却损失惨重的人来说,我应该也不算是坏人,对吧?那么好像,留住我必须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又少了一条。
我把我最后的那个电影剧本也留给你,我觉得这是我写过的最好的作品。原本只是要求我帮忙加两三场戏,结果我不小心重写了一整个剧本。本来我还想好好润色一下,但是电影不拍了。武替小姐今后要怎么样才能活得更好,我也真的帮不了她什么了。更重要的是,这个电影不拍了,像是一个信号,在提醒我,生命里这段美好的福利时光差不多了。不要贪婪。谢谢上帝或者魔鬼,他老人家帮助我拥有了这么一段回光返照的日子,谢谢你和洪澄,当然我也得谢谢我哥——有他在,可能我爸妈那里会好过一点。
如果这是我自己写的剧本,我会让主人公在经历了和你和洪澄这段相依为命的生活之后,重新获得活下去的勇气。但是吧,世事难料,我从你们俩身上,获得的是此刻——因为忠于自己最初的选择,而带来的平静。
再见啦,你要幸福。
还有一件事,冰箱里的那瓶龙舌兰,还剩下一半,你把它拿走,洪澄这个熊孩子好像是对它上瘾了。
章志童
2019年4月8日
但是他写给洪澄的那封,却是只有寥寥数语。
洪澄:
你现在深呼吸一下,数到十,再打开卫生间的门,然后报警。
以后千万别动不动就说你想去死的话了。你看到了,死是很可怕的。
请你相信,我永远都会支持你的,要勇敢一点,你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和更有意思的事情。
不要和橘南姐学喝酒。
章志童
2019年4月18日
回到北京的第三天,洪澄就搬走了。然后那个临时的号码也停了机。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我想要把她在我这里的押金退给她,但是微信转账的时候,发现我已不再是她的好友。于是我把那笔钱通过银行转到了她写在合同上的那个账户,并没有被退回来,这让我稍稍放了心,她至少能安然无恙地活一阵子。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去做,那个倒霉的,需要章志童从75集压缩到40集的剧本,章志童和洪澄一起完成了它。我已经通过我所有的关系,知道了这个电视剧的制片方是谁。我会一直地,不停地,非常有耐心地替章志童讨债,然后把这笔钱转给洪澄,这一定也是章志童希望的。
初夏降临的时候,我们公司奇迹般地迎来了一点转机。七年前,我们把雪夜的一个短篇小说卖给了一个导演,在这个六月,电影公映了,获得了非常好的票房和口碑,制片方赚到了钱,男主角据说一定会获得某个电影奖项的提名,而我们的雪夜,也重新开始抢手。我们仅剩的七个员工,再加上老板,一共八个人,今年唯一的任务就是把雪夜小姐伺候开心了,能换来一些为我们赚钱的机会。雪夜最终同意了我去年跟她提出的那个计划,她已经开始跟对方的制片人一起开了几次会,要着手写那个以拿去卖钱为目的的小说。
导演邀请了雪夜参加自己的私人庆功Party,我被雪夜拖着一起参加,对外的身份是雪夜的经纪人。导演住在顺义,天竺一带的某个别墅区。一栋说是托斯卡纳风格的三层小楼,我倒觉得,说是温泉度假村风格,也可以。但是那个小小的庭院被导演设计得很有味道。晚饭之后,人们三三两两地开始社交了,我就拿了一杯香槟,独自坐在了那个日式小灯笼的旁边,离人群略远。哦,对了,导演的夫人已经非常热心地科普过,这个严格地说只能叫起泡酒,因为并非来自香槟产区——管他的,其实我有一点眼馋那几个男人们分享的威士忌,好的威士忌喝下去,耳边真的听得见风的呼啸声。于是我想起章志童对洪澄的叮嘱:不要和橘南姐学喝酒。
来宾里也有郑小姐,因为是非常私密的场合,她的经纪人也没有紧盯着她。她此刻坐在离我很近的一把铁艺椅子上,对我一笑,遥遥举了举杯子,然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拖动了身下沉重的椅子,坐得靠近了一点。
“雪夜的新书在写什么?”她问我。
“跟以前的也差不多。明天我把雪夜的全套书都寄到你工作室去。”
“好呀。”她笑了,轻巧如尘埃的飞虫慢慢地在我们身边的灯光那里聚拢,“导演的下一部电影正在跟我谈合作,不过我自己很希望有一天能演雪夜的作品——她的女主角都寫得太可爱了。”
“我们求之不得。”我回答,“其实——我认识一个姑娘,她是您的武替。”
“武替?”她脸上的困惑倒不像是装的,“我拍的好多戏都有替身,她们来来往往的,我都记不得谁是谁。”
日式灯笼里的灯灭了,一片绝对的黑暗突然降临。我听见导演洪亮的嗓音从某处传来:“没事没事,诸位少安勿躁,一定是哪里跳闸了……”
日式灯笼突然闪烁了一下,映亮了郑小姐娇艳的侧脸,然后熄灭,然后重归黑暗。在黑暗中,我喝光了自己的杯子。好啦,章志童,我不问了行不行?反正郑小姐根本不记得她——我原本是想把你最后那个剧本拿给郑小姐本尊看看,算了算了,话题到此为止,我知道,你要面子的。
那晚我的睡眠很浅,天色微明的时候便睁开眼睛,身边的半张床铺已经空了,徐丰已经在浴室里开始盥洗。我能趁这短暂的几分钟躲到阳台上去抽一支烟。淋浴喷头的水声让我的意识表层逐渐模糊,我愣愣地凝视着指间那一缕烟雾,我问自己,洪澄究竟有没有回去出庭。真是太不像话了,就连章志童都知道用一片黑暗和突然闪烁的灯笼来给我报个平安,她一个活人,却能销声匿迹到这个程度。洪澄你这样真的好意思?
浴室里“嘭”的一声,随后徐丰隐隐地在叫我:“橘南,橘南——”我厌烦地深呼吸了一下,继续吸了口烟,然后水声停了。“橘南——橘南——”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掺杂着痛苦。我慢慢地吸完最后两口,细心地把烟蒂掐灭丢进垃圾桶,然后转身走往浴室,直到推门的那一刻,才开始让自己的声音里带上惊慌:“怎么啦?出什么事了?”他半坐在浴缸里,手捂着肋下,费力地吸气:“没事,我摔了一跤,可能肋骨磕坏了,你别慌啊,扶我一下。”
医生拿着他的X光片告诉我们是肋骨骨裂的时候,我开始流眼泪,医生狐疑地看着我,可能是觉得这个家属的戏未免太多。走出诊室,我扶他坐下,我说我去药房拿药,眼泪持续不断地往外涌,我用力地拿手臂蹭了蹭脸颊。
“媳妇儿,你看你这是干什么……”徐丰的表情被疼痛撕扯得有点扭曲,我想他一说话可能会更疼,“别哭啊媳妇儿,没事的,大夫都说了没事儿,我正好休息两天不用卖命了,你看你这么傻——”他的语气虽然夹杂着因为疼痛导致的呼吸的混乱,可我听得出,充满了幸福与满足。
“对不起,我忘了把浴缸里那个垫子放回去,对不起。”哭泣的欲望像一头横冲直撞的小野兽,在我的身体里胡乱地奔跑着,想要找个出路。
“我媳妇儿是心疼我,我知道——”
对不起,我不爱你了。我的初恋,我的如意郎君。对不起,我永远不打算让你知道这个。
初秋的某日,雪夜打电话给我,她非常直接地说:“把你花家地那个小房子卖给我,怎么样?”
“你还看得上那个小破屋子啊。”
“便宜啊,已经是凶宅了,我知道你连租都租不出去,已经空了快半年了吧?我跟你们那里的房产中介打听过,凶宅比正常的市价便宜三分之一还多。我不怕凶宅,那个章志童我以前也见过的,不是坏人。”
“我替他谢谢你。”我笑了。
“我漂了这么多年,乱花了好多钱,现在打算安定下来了,你不应该祝福我吗?而且,就算按凶宅的价钱卖给我,跟你当年比,也还是赚的。”
“那好吧,找个时间跟中介约一下,我也不大了解这些手续。”
“我会好好把它装修一下,找真正有名头的设计师,装修成那种能上杂志的蜗居——不过这么一折腾,我可真的没钱了。必须努力写作。”
“非常好,”我心情顿时愉悦了起来,“好像是尼采说过的吧,人一生最幸福的状态就是保持适度的贫困——我不确定是不是尼采说的,可是我觉得有道理。你只有没钱了,才能安心地写好作品。”
“别提尼采,跟海德格尔那种真正的大师相比,尼采最多算是个豆瓣写书评的。”
怎么回事?肤浅的雪夜小姐偶尔也有金句。
我愿意把那个小屋转手给她,因为万一某日,洪澄回来了,开门的是雪夜,她也不會觉得惶恐,她知道雪夜是谁,她也能轻易地通过雪夜找到我。
可能天道如此,有人命中注定要在决定去死的那一刻才不再卑微,有人命中注定要辱没门楣,还有人命中注定要假装依然爱着她的初恋,他们最终都要回到那个身边全是陌生人的城市。这城市需要祭品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从他们中随机抽取一人,可是,也真的是他们最后的容身之处。所以我相信,洪澄一定会回来的,她必须回来。
我希望雪夜住在那里,最终会进化成一个比我善良的人。
所有住过花家地小屋的人,都应该比我善良。
2019年11月8日 北京
责任编辑 胡百慧
题 图 黄穗中
笛安,作家,代表作:“龙城三部曲”系列小说(《西决》《东霓》《南音》),长篇小说《南方有令秧》《景恒街》。其中《景恒街》获得2018年“人民文学奖”长篇小说奖,曾主编杂志《文艺风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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