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没有鸽子,没有云,也没有飞机、飞艇或热气球刮起一丝风。天空只是空白无物的拟象。可以猜测蚁群的呓语或城市下水道的呜咽,但千万人口及鸟木走兽的声响都只来自于想象。从几万米的高空直坠,道路、河流与房屋高倍扩大,从色块变成高清像素颗粒。比例尺拉回1∶1000千米,又瞬间跃升太空,大天使或超级英雄的飞翔也不过如此。
魏是昀输入不同地名,免费在城市上空玩飞行游戏。
比例拉到最大时,地球变成一颗可以握在手心的蓝色球体,熠熠生辉。而跌到最低时,他清晰看见所住小区天台上的花盆。按照电子地图的更新时效,花盆下正对的601室的客厅里应该坐着一年前的他,他总是在电脑前的。
他所住的小区在城市北面,城里地势最高处。往南一路下坡二十公里,去到最低处就是珠江边。今天他没有往南边去,鼠标在自己家附近逡巡摇摆。再往北些,往城外围去些,3万一平方米的价格是不是就能降到2万?可银河园横亘在公路对面,截断了北去的风景。银河园是墓园,再往北一片荒凉。
他走进厨房时,隔壁邻居也走进了厨房。他只好关上窗。找房子时,他和鲍琳琳一起在地铁沿线东奔西走,但公寓楼里的小户型,往往朝向、布局、视野都最劣。想要朝南、视野开阔、安静私密,只需要把他们的房租预算上调两千,而他们承担不起。
这是他和鲍琳琳一起住的第四套房子,之前的房子各有优劣。邻居嘛,有过一位疑似性工作者的年轻女人,不同男人来敲门,很快响起叫床声。某个周六下午,他和鲍琳琳正好在家。琳琳听见叫声,从沙发翻坐到他腿上,抬手脱掉上衣。琳琳那时不到90斤,胸部在纤细的身体上像风中的花一样轻微颤动。他们没关窗,也没有拉上窗帘。
鸡翅在锅里收汁,皮已焦黄。贝壳在水龙头下冲着,他双手揉搓。手一触上去,白贝个个紧闭。做菜能让他纾解压力。这半年,他每天上午照例登录报社内部的通讯软件,可就像电影里等活儿的苦力,在码头上排成几排任由雇主点名,却总也点不到他。不到一年,部门走了十几个人。走了的人在外面酒桌上吹牛,说留下来不走的都是老弱病残。过年回家时,他跟父亲一盅盅白酒灌下去后也会吹牛,领导喜欢他,大活儿都派给他。而现在,跟他同批进报社的人,像迎来第二春的中年人,急着让记者身份这个前妻下堂。留下来也不是不可以,你得找文字记者、找公关、找企业,他学会了一个新词:甲方。部门同事老陈提醒他,跟紧几个文字佬,不愁没饭吃。在这座城市,文字记者又叫文字佬,他们这样的摄影记者是图片佬,菜市场里卖猪肉的是猪肉佬,卖菜的是菜佬。他才刚过三十岁生日,不确定余生要做什么佬。
他还是给梅芬发去了信息。
八年前刚进报社时他就认识梅芬了。这个行业里最不缺聪明能干的年轻女性,他以为梅芬也是其中之一。两人一起去一个叫归宁的县城出差,那里发生了轰动全国的命案。归宁县和所有县城一样,瓷砖外墙的小楼里人在搓麻将,流着鼻涕的小孩在桌子间拍皮球。他在县城四处蹲点,风物、人脸和疑点一张张在相机的显示屏上成型。
被打之前,只剩他们和北方一家报纸的记者还在坚守。对方也是一摄影、一文字。四人一起喝酒,把啤酒盖抛起,打赌三天之内就会“来票大的”。挨打确实也算“大的”,啤酒瓶盖并没有捣乱。只是镜头摔坏了,储存卡也被抢走。推搡时梅芬摔倒,无大碍,手肘破了皮。北方记者连夜离开。
他坐在床上,听梅芬在电话里跟领导争吵。梅芬不肯走,领导吼叫的声音冲破了手机话筒:“你他妈都不知道谁打了你还跟我犟什么犟!给我回来!”手机摔在床上,梅芬把衣物直接往箱子里揽。魏是昀坐在电脑前查看机票,来不及了,他们只能到最近的地级市,最快要明早才能飞回广州。两人决定先离开县城。
机场附近安顿下来后,他打包炒粉带回宾馆,梅芬盘腿坐在床上吃了几口就要啤酒。他用牙咬开瓶盖,瓶身上寫着“勇闯天涯”。梅芬又要第二瓶。
他是买了三瓶,但不想再让她喝了,“别喝了。明天一早赶飞机。”“那你买来干吗?不是还有一瓶吗?”“那瓶是给我自己买的。”梅芬一把抢过瓶子:“别那么小气。”喝了一大口,又把瓶子塞回他手里。他拿不准要不要继续喝。
“那司机一直在听我们说话。”梅芬说。
“你意思他是眼线?”
“哪有那么巧,我们站在路边就来了辆黑车?巴掌大个县城,哪来这么多黑车?”
梅芬又把酒瓶拽了过去。他抬手看了眼时间,八点四十分。也许像梅芬一样灌醉自己并不是件坏事,可以让剩下的时间没那么难熬。不自觉地,他举起瓶子喝了口酒。
“你知道讽刺的是什么吗?我们只能上那辆车。”梅芬说。
梅芬闹起来,是一小时后。这之前,她打开手机的K歌软件唱了几首歌,《传奇》《小情歌》《爱情买卖》。唱完像是来了力气,囫囵吞下已经冷掉的炒粉和烤串。食物缓解了梅芬的焦躁,她仰在窗边沙发上,安静了十几分钟,只淡淡说,回去就辞职,没意思,干不下去了。
他把餐盒、竹签、酒瓶收拾进塑料袋里,捆扎起来放在门边,准备离开时带走。梅芬突然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老女人?他回转身,沙发旁的落地灯从梅芬头顶打下一束光,她的轮廓甚至呼吸都一览无余。
“你跟我差不多大吧?”他说。梅芬笑了。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有些局促,两人像暴雨前的鱼,争相将头探出水面吸取氧气。
他想起某次一起出差,他敲开门,梅芬头上包着毛巾,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等她换衣服的两分钟里,他用手指挑起床上一条黑色的蕾丝吊带睡裙。布料轻得像不存在,裙子从他手指上滑落。
如今他俩只是两条落水狗。他没有走回去,只拎起塑料袋说,休息吧,明早七点大堂见。梅芬从椅子上跳起来,光脚蹿到门前堵住去处:“不要走。”
他低头不看她。
“不许走”,她的语调含混,像命令又像请求。
钉在墙上的穿衣镜映出他们俩的样子。他左边眉骨瘀青,拎着塑料袋的右手指关节全部破损、涂着红药水。梅芬只到他胸口高,双手攥着拳。
“不能白挨打。”说完他拉开门。
梅芬从调查记者转岗去跑娱乐新闻时,报社一阵鼓噪。有人说,她跟男朋友分了手,准确说是男友劈腿,梅芬受了刺激。也有人说,这一年梅芬的稿子要么发不出,要么就被删来改去,稿费少得可怜,人嘛总要吃饭。
无论哪种说法,同事们一面同情梅芬、感慨行业江河日下,一面带着轻微的嘲讽觉得最好的记者当了“狗仔”实在可惜。
梅芬像不知道这些,跟风餐露宿的日子相比,她终于有了点时间收拾自己。头发不再挽成髻,用一根皮筋绑在脑后,衣服也不再是万年不变的T恤衬衫牛仔裤。娱乐部女人多、嘴杂,但她似乎迅速融入,常站在格子间跟同事讲明星八卦、名牌包包。她被压制多年的女性荷尔蒙集中爆发,男同事们嗅出了梅芬的变化,加入追求者队伍。
很快,局势变幻,他回去上班需拨开聚集在报社门口的层层人头和保安。从一楼坐电梯到摄影部所在的十二楼,轻微的失重让不真实感加剧。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同事们都在刷微博,似乎网上的信息才能拼凑出真相,让大家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来有人说,梅芬才是聪明人,早早去了安全的水域。说这话的人,果然很快辞职投至马云麾下。只是杭州不可能是广州。
他跟梅芬再没搭档过。外地不让监督,本地民生新闻变成新出口。路网如毛细血管般铺开,镜头像一叶舢板载着他在城里游弋。民生新闻是柴米油盐,是车祸、纵火、情杀、拐卖之外升斗小民的日常哀喜。最大的事不过是诈骗,几乎天天都有老人、男人、女人、孩子上当。愿意出镜的,在他相机前缩变为吴先生、周女士、陈同学。更多的是物证、街道、房屋这些不会移动的物件,托举起慢慢缩小的视野。这样的新闻跑久了,他的愤怒被磨成一层厚茧,让他开始计较稿费的个位数。终究不过各人自扫门前雪。路过五星级酒店或大剧院时,看见门口装扮精致的人在抽烟,他会想起梅芬。跑娱乐口的同事老吴,经常带回这些高档场所的礼盒。他送不起的。
那时他跟鲍琳琳已经在一起三年了。三年里,琳琳迅速从清瘦的女学生,长成了明艳的女人。躺在床上时,琳琳的身体已经能填满他的臂弯。可两人像棋盘格里僵住的棋子。再往前,他应该买房、跟琳琳求婚。不然就是分手。男女之间还有什么出路呢?琳琳比他更敏感于关系的僵滞,生活的锈爬上她的脸。她的五官并未移位,只微微显出苦相,曾经的甜美和灵动被锈层覆盖,像不知为何扔在小区草丛里的一口铁锅,被雨水与暴晒过早做旧。两人有时吵架,吵完后困在出租屋的夜里,隔壁的叫床声响起,他们刻意避开对方目光,似乎一旦交接就会引爆什么,而这样的躲避和无能里,简直就要彼此憎恨。
母亲忌日时,他决定回趟老家。意外的是,琳琳说要跟他一起回去。他在山脚的花店买了束花,琳琳捧着,两人就往山上走。
盛夏草木深,母亲的坟头爬满新草。他拧开矿泉水瓶,冲洗着墓碑。墓碑上抬头是“爱妻”二字,父亲的口吻,但这并不妨碍他又娶了新人。他俯身给母亲磕头,琳琳竟也跟着跪下,磕了三个头。山并不高,他们攀上最顶处,看着山脚下铺开的这座城。他在这里出生,长至十八岁。
继母留他们多住几天,父亲并不言语。多住几天,也只能住宾馆,家里并没有安置他们的房间。他于是按原计划当晚离开。父亲开车送他们去高铁站,他坚持让父亲在进站口把他们放下就走,父亲却想开去停车场。两人争执起来,父亲终于训斥他,白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他更生气了。终究父亲没有犟过他。摔上父亲的车门时,他用力得几乎夹住自己手指。
列车以每小时300公里的速度奔向广州,窗外风景被拉成长长的画片,长得让人无法将之卷起、摊平、回到起点。
琳琳泡好杯面递给他时,几乎像母亲了。他不确定,是杯面的雾气让琳琳的脸化成了虚线,还是自己竟然流了泪,又或者是他看到了未来老去的琳琳。
回到广州,他去银行查了自己几张卡上的余額。当晚,他跟琳琳商量,再攒两年钱,他们应该在郊区给首付买个小房子。琳琳笑了,问他,你这算是求婚吗?他也笑了,鲍琳琳,你愿意吗?“愿意什么?”“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不愿意嫁给你妈,我愿意嫁给你。”
如今两年的期限已经过去,卡里的钱却停在一个数字上不肯再增加。
他给梅芬发信息,如果有活儿老吴跑不过来的,可以随时叫他。老吴是梅芬现在的搭档。半小时后,梅芬才给他回了个表情包:“没问题。”
夜里11点,梅芬发来信息:“明晚有个小活儿你去吧,签我的名字。我跟老吴有另外的采访。”第二条是签到时间地点、联系人手机号。他仔细看了几遍,是个话剧演出。
他走进卧室,琳琳正拿着手机打游戏。“明天有话剧看,想去吗?”“什么话剧?”他看了眼手机。“《生死场》。”“哪来的票?”“我拿采访证,到时你拿票进去看。”“帮谁顶活儿啊?”“还不是老吴那小子。”
琳琳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她大学是剧团的骨干。他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帮人顶活儿,去采访大学生戏剧节,她在台上演《白玫瑰与白玫瑰》。追光灯打在琳琳清秀的脸上,她明明还是白玫瑰,却裹着浴袍念红玫瑰的台词。
后来琳琳说起过,为什么要去银行工作:“每天数那么多钱,就算不是自己的,也让人心安。”她还告诉他,女明星郑裕玲的业余爱好,就是用熨斗把一张张港币熨平整。“红杉鱼,齐齐整整。”他的粤语不如琳琳,但也知道,百元港币全红,是红杉鱼。千元港币全金,是金牛。那时翡翠台怎么都看不腻,从东站坐一个多小时火车出来就是红磡,九龙和港岛的高楼鳞次栉比,海面在薄薄的云层下闪耀金光,他们心中的美丽新世界。
他提前半小时到了剧场。说是剧场,其实是军区礼堂。老苏联式建筑,黄铜把手镶在玻璃推拉门上,水磨石地板铺着几张通向检票口的红色地毯。玻璃推拉门前,一个男人正跟人派名片,嘴里重复着对场地的不满,以及这个城市对戏剧的容纳是多么有限,改来改去最后给安排了这么一个“剧院”。男人高大、北方口音,嘴皮子几乎没停过。但他身边胖墩墩不说话的那位似乎更吸引人注意。沉默了许久,胖墩墩对围着她的一个女孩说:“这么一场演出,你们最多也就写个八百字,咱们就不聊那么多了吧。”
他掏出手机,反复看了几遍梅芬昨晚发给他的信息,然后起身走去媒体签到处签下“梅芬”两字,领回装着车马费的信封。几个女记者开始跟胖墩墩闲聊,“陈导”“陈导”喊个没完。他把装着相机的背包夹在两腿之间,可就算背包隐形了,行内人仍能一眼看出他摄影记者的身份:黝黑的肤色、结实的上臂、不合时令的登山鞋。他从信封里掏出那三张一百块的纸币塞进钱包,信封折叠再折叠,直至在手里揉个稀巴烂。梅芬当然知道这活儿把通稿改改就能发,让他来不过是施舍。但这算不得什么,跟网上的谩骂和酒桌上的羞辱相比,信封里的三百块钱实在文明。
琳琳带着吃的来了,在便利店里买的促销装面包豆奶组合。他一个人吃完三个抹茶面包,两盒豆奶。琳琳喝了一盒豆奶,掏出粉饼检查有没有掉妆。梅芬来了。还远远的,他就一眼看见了她。她径直朝他们走来,几乎是跃上台阶,却从他们身边擦了过去,对着胖墩墩喊:“陈导!”
琳琳转过脸问他:“怎么样?”他突然有了耐心,仔细看那张脸:“口红再浓些。”
剧场再破也是剧场,戏一开场,舞台上北方的旷野、深冬的寒意就裹挟住他们往另一个世界去了。
深红色丝绒幕布拉开,舞台上飘散着雪花。几乎是全黑。只一个火盆燃亮红光。四个男人猫着身子烤火。
风声呼啸,妇人紧了紧衣裳,比火盆大的肚子高高凸起:“哥!这东西要出来……”
妇人哭了起来。
男人走向妇人:“使劲儿!”
男人拖拽妇人双腿,众男人拥上,将妇人推来搡去。
妇人挣扎着。
男人们将妇人扛起,脸上是快活的。
“生老病死……吃饭穿衣……”
婴儿啼哭声破开暗沉沉的舞台,引出一束光。
舞台右边巨大、拙朴的木雕显出“生死场”三字,舞台灯光渐隐。
他端着相机弓着身子前后走动。中场休息前,相机显示屏上提示他已经拍了100多张。中场休息15分钟。女洗手间排队的长龙蔓延到大厅,琳琳也夹在里面。
他靠着卖饮料的吧台休息,梅芬走过来:“请我喝点东西呗。”他给梅芬选的椰子水埋单。
他舔了舔嘴唇,并没有给自己买饮料,只问梅芬怎么来了。“这导演也拍电视剧的,马上有部大剧要上了。”她说。他一如既往地话少,于是她又说起娱乐行业的浮沉,人人是势利眼,只因傻×遍地。
“我考虑辞职了。”他突然说。
“去哪儿?”她仍旧不看他。
“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就先别动。”
“你呢?”
“我什么?”
“会走吗?”
“哈,”她捏扁椰子水的纸盒,“我还能干什么?”
他停顿了几秒说:“你不该干现在的活儿。”
“你不也签到领了红包吗?”她终于看了他一眼,却是嘲讽。
“是,谢谢你。”
她笑了:“要不你也来跑娱乐好了。”
“我想想吧。不行就去拍婚纱照。”
“别整天苦大仇深的,累。”
“你开心就好。”
“开心?我很开心呀。”梅芬把纸盒扔进垃圾桶。
琳琳走了过来。他给两人介绍,梅芬冲琳琳笑了笑:“这戏太好了,我都看哭了。”琳琳没笑,也没回话。
下半场,日本人第二次进村。
军车声、鸡鸣犬吠、日本话……声响混杂,闹哄哄压在舞台上方,又蔓延至观众席中。
王婆自杀又复活、她女儿金枝生下个闺女、她丈夫赵三摔死私生的婴孩。
人和牲畜一起生养、衰败、挣扎求存。
“生老病死!没啥大不了!”
“鬼子进了村,吃你、用你、打死你……”
“今天咱亲自去送死。为了什么?”
“活着!”
“我去敢死队……你,好好活着!”
写着“生死场”的巨型浮雕在众人身后断裂。
散场格外有秩序,人多低着头默默走自己的路。他牵着琳琳往车站去。
这城市从不因夜的到来就睡去,今夜却是静的。两人在公车站前默默拥抱了一会儿,并不说话。
回到家,出租屋仍是40平方米的一室一厅,吸饱了血的蚊子还是蠢得动弹不得,但他突然想起了些什么。
他打开电脑导照片。
琳琳躺在沙发上玩手機,过了一会儿说:“萧红的墓就在广州。”
“萧红是谁?”
“这个戏,《生死场》,原著小说就是她写的。”
“戏里说的不是北方的事吗?”
“她在香港病死了,后来把骨灰移来广州埋了。”
“香港?”
“那时不是在打仗嘛,日本人。”
“可香港也沦陷了啊。”
“在广州的只是一半骨灰,还有一半埋在香港一棵树下,找不到了。”
“瘆人。”
“香港被日本人占领了,她丈夫担心墓被破坏。”
“可一半骨灰算什么啊。”
“离我们也太近了,在银河园。”
“银河园?”
“我看看啊,喏,地图提示,直线距离八百米。”琳琳的脚丫在空气中蹬了两下,翻身朝向他,“我们离萧红八百米。”
他凑近,看着琳琳手机屏幕上的照片。谈不上美,但也不难看,女作家美一点自然更惹人遐想。
“写这小说时她才二十四岁。跟我一样大。”琳琳嘟囔着,“三十一岁就死了,太可惜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了望。他们住得低,楼宇阻断视线,银河园虽在高处但也并不可见。
他去过两次银河园,参加朋友和同事妻子的葬礼。两次都是大热天,衣服的黑色布料吸收着过多的热量炙烤着他,直至灵堂里低温的空调风将一切冷却。两次,他都带了花上去。其中一次在花店时,老板娘说也要送花上去,于是喊住他说一起走去,说都不想送上去的,客人又不加钱。他回了回神,这个叫萧红的人竟安睡在不远处。半个萧红睡在不远处。
手机震动,一条信息进来:“你好,我是胡来贵的妹妹。我哥给你打电话了。打不出去。让我给你发条信息。谢谢你这些年对他的帮助。现在没人说他是杀人犯了。我们不打算回去了。今天八月十五中秋节,祝全家人身体健康。”
他给梅芬回:“什么时候发给你的?”
梅芬回:“去年。”
“怎么不跟我说?”
“他妹妹前几年给我也发过信息,我删了。”
“说什么?”
“咒凶手去死。還胡来贵清白。”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谁。”
“我不知道他们跟你还有联系。”发出去他又连着发,“你应该告诉我。”“告诉我是没什么用,至少你没这么大心理负担。”“我知道这样说很扯淡,但这事在我心里从没有过去过。”
梅芬不回,他又发:“还在吗?”“你还好吗?”
“正在输入”了很久后,梅芬发来:“我觉得做错了很多事。但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他妈,现在我觉得这些都是狗屎。只要收到这样的信息,我都想死。他们真心实意感谢你。你呢?我甚至都把他的手机号屏蔽了。我知道我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写稿子是了不得的天大的事。现在看全是狗屎。”
“不要这么说自己。你是个好记者,你尽力了,这背后的错不是你的错。”犹豫了一会儿,他又发了一条,“你在哪?”
第二天,快中午时琳琳打来电话,说自己走不开,让他去火车站接琳琳的姑姑。人头攒动的出站口,他一眼就认出了姑姑。虽然比琳琳发来的照片里的人老了些,但挺拔的身形在她的年龄段仍然醒目,就像芭蕾演员老去后仍有天鹅般的颈项。一会儿琳琳打来电话,他汇报说正带姑姑在家楼下吃饭,吃完饭让姑姑回家先休息,他安排好了再去报社。琳琳问吃的什么,他说湖南菜,琳琳才放心了。
放下行李,他跟姑姑讲解房子里的设施,像外人一样检视自己的家。一室一厅四十来平方米,卫生间是阳台改建的,马桶坐下来膝盖就会顶着洗衣机。邻居的身影从厨房窗户的空隙里闪过,他拉上窗。他示范电视遥控器的操作、拿出茶叶水壶杯子。母亲如果要休息一下午,需要的也就是这些了吧?他想了想,拉开衣柜取出干净的浴巾,再拎起琳琳的拖鞋摆在沙发边。钥匙也留给了姑姑。他于是背起相机,装作出门去上班了。
这屋子是寒碜了点。但搬家时琳琳坚持说,他们要攒钱买房,能省一点就省一点。结果,他们的东西搬进这40多平方米的屋子时,根本放不下。只能买了几个塑料箱,把东西强塞进去,再把箱子叠罗汉一样堆在卧室一角。
琳琳是认真的。似乎并不觉得是跟着他在吃苦。至少她从不抱怨。他不明白琳琳为什么要这样。其实他愿意她花钱多买几件衣服,可她不。有时候想起这些,窒息感会稍微缓解,两人一室三餐四季不那么折磨人了。他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女性,就像不明白父亲常年在外出差时,母亲如何带大他。男人就算在墓碑上刻下“爱妻”两字,又有什么用呢。
琳琳姑姑并没有说什么,还像女主人一样给他也泡了杯茶,过了会儿摆摆手让他快去上班:“没得事,你去吧。”
他跟梅芬约在一家小咖啡馆。六运小区曾入时,但如今走在洋紫荆树下,店面的装修、招牌的字体都有点土了。这家开了多年的咖啡馆,连沙发布都变硬变黄了。除了他们俩,只有两个服务员在懒洋洋擦桌面。地方是他选的。还是搭档的时候,梅芬曾跟他一起来过这家。这家的装修毫无特点,只在天花板上镶了大块的镜子,客人抬头就能看见自己,也能同时看见屋子里的其他人。
梅芬没有化妆。衣服也只是黑T恤、牛仔裤。他轻微地失落,确认自己早已在梅芬心里降级了。昨晚他问梅芬“在哪”后,梅芬回:“你女朋友很漂亮。”他没法再说什么。但今天上午,他一登录报社内部通讯软件,就看到梅芬发来的信息。发送时间显示是午夜1点。
县城里只有一条主要街道。水泥路面,宽阔平直。商店、洗头房,全部的繁华和娱乐都聚集于此。本地方言里,“上街”一词可代指购物、遛狗、会友、宴饮。有一家电影院,但年轻人更喜欢网吧。跟这条唯一的街道相对应的,是蛛网一样细密的小巷和随处可见的麻将馆。有出租车,但男女老少更习惯骑摩托,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五分钟就能跑遍全城。
他当然记得,这是他跟梅芬去归宁县出差那次梅芬写的稿子。只是后来被删删减减,稿子只登了部分出来。
2009年的归宁县,高一女学生死在河里。尸体被打捞起来时,少女双目圆睁、脸上有伤痕。少女去世前,最后见到她的是给中学看大门的胡来贵。胡来贵口供说,少女跟两个校外的男生一起“往街上去了”。一个偏远县城少女的死,并不具备轰动全国的新闻要素,虽然其中暗含了强奸这样潜在的色情因素。真正让网民、记者都兴奋起来的,是第二次尸检后引发的县城暴动。
第一次尸检结果显示,少女是溺水身亡。家属开始上访、与公安反复交涉,要求再度尸检。死者父母都是农民,育有一儿一女,儿子比女儿大三岁,已考上省城的一本大学。女儿如不出意外,也应该考学、“争气”。调解中,经济补偿方案被提出,死者家属中一位“说得上话”的远房亲戚提出:“我们要30万,让他们两家出。”
在这个县城,30万等于三套120平方米的住房,等于供10个农家子弟读完大学。参与打捞死者尸体的好心人,此时跑去找死者家属,“我没功劳也有苦劳,给我五千”。案发现场周围开始聚集起十里八乡的游民,矿难里吃亏的家属、拆迁安置里失地的农民、伺机而动的混混和黑社会,还有几十上百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他们的父母多在广东打工,无人管教。看热闹的人群很快变成了失败者的阵营。
第二次尸检结果显示,少女处女膜完整。当天夜里,聚集多天的乡民围攻县公安局。照片在网上传开后,魏是昀和梅芬先飞机后包车连夜赶到县城。他们准备大干一场。但很快,县城贫瘠的表层土壤下露出犬牙交错的历史。
梅芬在笔记本上记:前年,副县长带队去发生移民纠纷的乡镇做群众工作,可交涉过程中人越来越多,把干部们团团包围动弹不得。公安去解围,双方僵持中发生肢体冲突,几个移民受伤。当天就有六十几个移民冲去把乡政府砸了。这样的事情发生频密,除了移民、拆迁,本地还有矿,只要警力出动,乡民就冲击执法机关。
被冲击的不只是公安。一次矿难后,死者家族组织了两百多亲族劫持矿主,要求给说法,政府调停也僵持不下,最后本地一位“和事佬”出马,在几方之间斡旋赔偿25万,息事宁人。
梅芬、魏是昀表现出了专业性,到归宁的第二天,他们已经采访了二十多个人。那时他相信,新闻就像折纸,只要你老老实实折对每一条虚线,纸青蛙就能跳起来。直到被打。并不是挨打本身,而是挨打后,他开始没法确定自己在局面中的位置。在他们被打前,死者家属也曾被不明身份的五六個男子围殴。归宁的黑社会在邻县也名声震天,只这年上半年,他们就在归宁弄了四次小型爆炸。三次在楼梯间、一次在荒僻的小路上。没有人员伤亡,但巴掌大的县城全听见了。他们要让人怕。
池水越搅越浑。
如果事情就停止在他们逃离、开庭、结案,似乎这只是千篇一律的县城叙事。但就在他们飞回广州的那个早晨,第二次尸检报告公布后的第八天,犯罪嫌疑人之一、与女死者一起去河边的少年小罗趁看守睡着时咬舌自尽。这之前,小罗曾被传言是县长的亲戚、父亲是开矿的。梅芬看过他的照片,跟一般农家子弟不同,小罗生得白,有一对大眼睛。他寄居在归宁的姨妈家,母亲早已去世,父亲在福建茶场做季节工。正逢采秋茶的季节,梅芬见到他父亲时,他手指上有深色的茶渍。胡来贵这个看大门的开始被人说是“杀人犯”,谁知道他跟公安说了什么?他不是唯一一个看见死者跟小罗去上街的证人吗?不就是他害死了小罗?
梅芬的旧稿激起魏是昀的记忆,他给梅芬发信息:留言我看到了。我们应该谈一谈。
现在,似乎事情都淡成了烟,魏是昀和梅芬之间只剩两杯咖啡。窗外是浓绿树影,这个城市的树和花四季不停歇,似不知悲喜。他静静听梅芬说话。他说不出那些分析和道理,就像他没法像梅芬那样用文字表达自己,又或许他没有一个那么需要表达的自己。在归宁时,他看到想到的,跟梅芬也许并不一样。
梅芬说在吃药,抗抑郁的药一吃上了就不能停。
停了会怎么样?他问。
睡不着觉。一直睡不着。梅芬说。
你不能这样下去了。
不然呢?我换个工作?回老家?还是嫁人?梅芬笑了。
他觉得自己说任何建议都很可笑,他才是更懦弱的那个人。梅芬已经三十多了,想到这点,他惊觉自己对这个算不上了解的女人有某种责任感。责任感,比喜欢更可怕,或者说,更危险。
那药能长期吃吗?不会有副作用吧?他问。
我成天犯困,昏昏沉沉。
医生怎么说?
坚持吃药,药不能停。
你心太重了。干这行,不能这样。
天生的,没办法。
跑娱乐怎么样?
我喜欢娱乐新闻,虚假又肤浅。人需要肤浅的东西,不然分分钟会发疯。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梅芬应该换个手机号,不要再陷在过去的记忆里。那些人是可怜人,但他们的生死,本质上跟梅芬无关。
“新闻是冷血者的事业。对吧?”梅芬像自问自答。
“我不想劝你什么,更不是想改变你的想法。但如果你身体垮了,什么也做不了了。”
“魏是昀,你从来都这么现实吗?这么理性?”梅芬笑了。
他说起昨晚看的戏,说不知道为什么,看完后就想起了归宁,然后翻出了当年的文件夹和照片。
梅芬眼神迷糊,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只说某次在地铁上,到站了,她该挤出去,可是腿不听使唤,怎么也完成不了这么一个最简单的动作。她只能蹲在地上,像农民工那样抱住自己的头。她知道自己应该是病得很厉害了。
“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谁是凶手,不是吗?我们太可笑了。”梅芬说。
他觉得胸口堵得慌:“我们出去走走吧。”
“走,走去哪?”
“去哪呢?”
“跟我走吧。”
街景在车窗外迅速闪退,梅芬在往北开,也就是往魏是昀和琳琳的住处方向开。但他可以确定,梅芬并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就任由她开下去。半个多小时后,车到银河园门口,她方向盘往右一打转进辅道。他终于开口:“去银河园?”
“对啊。”梅芬看着后视镜倒车。
“干什么?”
“看个人。”
两人往山上爬。梅芬带路。爬到最高处,成排的木棉亭亭玉立。虽才初夏,但满目深翠。从高处俯瞰,坟茔消隐,只剩一整座山的岑寂。梅芬往低处走,没走几步左拐进一排阔落的墓道,又往前过了十来米才站定。
母亲过世后,他常常往山上去。一般人眼里的生死结界,也许都会因为至亲的离开而被动摇。那时他还是个高中生,只身上山逗留半日却并不曾害怕。也许他认定,母亲在庇佑他。此刻他有些恍惚,似乎又一次在追索母亲的痕迹。
梅芬扬扬手,让他看。他看过去。那个叫萧红的女作家的瓷照片贴在墓碑上。碑上还用红漆描了一朵阳刻的花,托举着女作家的脸庞。傍晚的太阳在迅速偏移,金线般的阳光散射在墓园,空气里浮着细微的粉色颗粒。他掏出相机来,相机的咔嚓声像最轻的剪刀,裁剪着此时此刻的时空及其他。
梅芬点燃一支烟,放在墓碑前。又给自己点了一支,坐在墓前台阶上抽起来。他不抽烟,但也陪梅芬抽着。
“昨晚我采访了几个观众,问他们看了戏什么感觉。你猜说什么?”
“人命太贱?”
“××日本人!”
两人一起笑。
“该带花上来的。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梅芬说。
“红玫瑰。”
“你俗不俗?土不土?!”
“真正的玫瑰一点也不俗。”
“鲁迅倒是说过她,穿红上衣,就要配红裙子,不然就黑裙子,不能配咖啡色的裙子。”
“鲁迅跟她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梅芬重复。
“什么关系?”他又问。
“你和我什么关系?”
他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把烟头戳灭了。
“我喜欢她。”
“谁?”
梅芬扬起下巴点了点萧红的方向。
“喜欢她什么?”
“想做的事都做了,又早早死了。”
“三十一岁,人生还没开始呢。”
“那是现在。那时的人开始得早。”
“我没读过她写的东西。我没读过几本书。”
“所以你才不会抑郁。”
“你要天天这么损我,也不会抑郁。”
梅芬转过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再说话。
他告诉梅芬,自己租的房子離这里直线距离只有八百米。小区外就是个城中村,一到傍晚,小贩的推车就把唯一的道路堵得密不透风。泡在糖水里的青芒果和木瓜,烤面筋和炒米粉,还有炒瓜子炒花生和烤红薯。各种味道,各方口音,全在这条不足两百米的小路上。小路两边是密密匝匝的“握手楼”,穷学生、打工仔,一个月一千包网费水电。上班时他有什么烦心事,下了班在这条路上走两趟,就都冲淡了。他再没用,一张图片最低也能赚两百块。这些推车叫卖的小贩,没有城管的日子也只能赚几十块钱。那得卖出几十个芒果或木瓜,或者炒几十上百碗炒粉。人才会把钱从兜里掏出来给你。
“忙着生,忙着死。”他念昨晚的台词。
“你还挺有深度。”梅芬嗤一声笑了。
“没想到吧,银河园边上也这么热气腾腾,都是活气。”
“是哪边?”梅芬指指不远处贴着瓷砖外墙的矮房子。跟所有县城一样,城中村的房子外墙都贴着瓷砖。
“那边……下去就越来越热闹,越来越热闹了。”
“你还记得那个冰棺吗?发电机很吵。那女孩被放进去,被拖出来,被割几刀,又缝回去。她家里人让法医每次都切一点。”
“那是取证和解剖需要。你不要往坏处想。”
“我觉得自己也是个残废。你呢,是不是残废?”
“什么意思?”
“你说昨晚戏里,王婆为什么要自杀?”
“她女儿丢人,她男人窝囊?”
“为什么女儿丢人、男人窝囊,这个娘、这个老婆就想死?”
“人活一口气?”
“他们不是像牲口一样活着吗?”
“我应该是个残废。”
“小时候我抓周,抓了两样,一盒胭脂、一面镜子。你说怎么一点都不准啊?”
“哪里不准了,你还不够好看啊。”
“应该是我妈骗我,我肯定抓了别的。”梅芬回身,拔着墓脚的杂草。
“我也抓过。我抓了印章,这才不准吧。”
“如果人生重来,你要做什么?”
“其实随时都可以重来,不用如果。”
“是吗?”
他喊了声“梅芬”。梅芬拧头看他,橙红色夕阳中的脸定格在他相机里。
他给梅芬看照片:“昨晚我看了很久归宁的照片。我很吃惊,那个地方看起来那么穷,那么小,那么普通。跟我记得的一点也不一样。我记得的,那是个不一样的地方。但事实上它没有一点不一样。有几张相片里还有你。那时的你跟现在倒是不一样。不是说你现在好,还是不好。就那是另一个你。如果你总是从取景框里看世界,就会排除很多杂音和干扰,只剩下画面里的信息是有效的。然后我发现,只有瞬间是真实的。比如现在,是真实的。刚才我给你拍的这张照片,是真实的,但在我说话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梅芬说:“我努力了,你知道吗?我正在努力,一点点把我自己缝好。不然心上都是破洞,像纸糊的房子,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呼呼响。我必须缝好,不然就不完整。没人在乎这个,可是我在乎,我必须完整。”
“你必须忘记。”
“怎么忘记?你还记得小罗他爸那双手吗?全被茶渍染黑了。我他妈还问他,你儿子现在有很大杀人嫌疑,你怎么打算?”
“小罗也许并不是无辜的。”
“这重要吗?他死了。死了!”
他沉默了。他们未尝没有死过。完整是什么。他们身后的萧红并不曾完整。
一阵大风刮过山顶,他们的头发胡乱飞舞,拍打着脸颊。梅芬的长发打在他脸上,他并不伸手去拨开。
他去拍过戒毒人员。现在他们俩的精神痉挛,跟戒断反应时的身体痉挛并无二致。虽然痛如百蛇啮身,但他仍拔下了针头,对梅芬说:“新闻是毒品。”
琳琳让他从衣柜顶上拿被褥、枕头。姑姑跟琳琳睡大床,他睡客厅沙发。就一晚上,琳琳悄声说。
客厅只贴着玻璃窗纸,即使是深夜,外面还是很亮。他伸手推开窗,躺着看天。光污染的夜空是淡蓝色的。他把手伸到窗户外面。只有一丝风。许多张脸在他脑子里走马灯一般闪过。如果归宁的女孩没有死在河里,今年她就二十四岁了,跟琳琳一个年纪。
如果没有十六岁就死掉,那女孩现在还跟小罗在一起吗?那小罗也不能死。他们或许像父母一样,来广东打工,不过不是在流水线而是做白领。或许去了省城,运气好的话,考上公务员,改变了家族的身份底牌。他们不会留在归宁那个烂泥塘里。
或许又像梅芬说的那样,他们太蠢了,到现在也不知道谁是凶手。照片和文字固定住了什么,又或者流失了更多。他们夺走了人的什么,又或者他们自己一次次被暴力夺取。
他拍了很多张河边的灵棚。少女的亲戚中有人出钱租了冰棺,尸体冻在里面。红白蓝塑料布铺在竹竿上,支起简易的棚子。梅芬采访法医时他在。第二次尸检时,尸体冻得太硬没法完成下体检查。法医让亲属把冰棺断电、放置,再送回来。这个少女一共被解剖了三次。最后一次汇集了省城来的著名法医。尸检过程中,每动一个地方,医生都要跟家属确认。“看清楚了?”至于化验结果,用法医的话来说,家属指望着那些“割下来的东西”能给他们点希望。
小罗自杀后,30万没人再提了。他上网搜过,案发五年时,有记者去回访。归宁县还是只有一条主街,人们继续骑摩托打麻将。没有死去的年轻人长大了,生儿育女,为每月人情往来的份子钱焦虑。在归宁,二十四五岁的人看起来都像三十四五岁。他拍下的那些人,脸被时间加速揉碎。
第二天一早,琳琳和他一起送姑姑去高铁站。回到市区,两人去吃茶餐厅。他问琳琳,你姑姑怎么不姓鲍?琳琳埋头吃她的餐蛋公仔面,只“唔”了一声。他又说,刚给她取票,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刘丽丽。
“她是我爷爷的干女儿。”
“噢。”
琳琳突然放下筷子:“也是我爸以前的女朋友。他们谈过很久。但这事太复杂了,几句话说不清楚。”
“姑姑对你挺好的。那么多东西真不知道她一个人怎么带来的。”
“我很喜欢她。”
“嗯,我也是。”
“我想过如果她跟我爸在一起会怎么样。”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爸一辈子都爱她。”
“你怎么知道?”
“我妈说的。我妈什么都知道。也知道他俩就是不能在一起。”
“她年轻时一定很好看。”
“不知道。是他们老了吗?还是有比在一起更重要的决定?”
“人都有没法解释的部分吧。”
他和琳琳抄近路,从城中村不足两百米的小路回家。周末,还大白天小贩们就统统出动,小推车把路堵得密不透风。呛人的油烟、高音喇叭的促销广告、人冒着油光的额头,声响与颜色如潮流拍打又退落。在这个城市,小贩被叫作走鬼。他突然觉得,做个什么佬可能不是太重要。他牵着琳琳的手,两人紧挨着往前挪。他知道头顶很远的地方,卫星正摄录他们的影像,不久后更新的电子地图上,他和琳琳的头顶也许能幸运地成为两颗黑色圆斑。而更多的黑色圆斑和他们的气味、体温、心跳,只有现在的他知道。未来他可以一次次在地图里飞行跳跃,但比不上此时此刻一步一步往前挪时无声的快乐。
“你知道吗,我开始喜欢萧红了。”琳琳说。
责任编辑 杜小烨
郭爽,出生于贵州,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小说、随笔发表于《收获》《当代》《作家》《山花》《上海文学》等刊物。出版作品《正午时踏进光焰》《我愿意学习发抖》。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