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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大润发

时间:2024-05-20

从学校到田林路柳州路口,不算等红灯,我看了手表,原来要走整整一节课。一节课四十分钟,是我度量各类事件的单位时间。每过一个单位,我需要喝水,落座,休息片刻。今晚六点之前,我上完五节课,用一节课和家长沟通口试得分的公平问题,直到彼此的不信任上升为敌对情绪,又花一节课领家长进主任室,听一人有理有据投诉,另一人频频点头赔笑,一直听到“对年轻老师,你们平常要多注意管”,我已疲倦到尽头了。为保持清醒,我花了大约半节课咒骂眼前的两副面孔,接着把学校上上下下各路仇家咒了一遍。我身体里好像出现了自家楼下的鬈毛阿姨,新被头晒了一天,刚要收进,五楼的浇花水,四楼的晾衣水,三楼的空调水滴落来了。阿姨恨到发抖,一声怒吼含着醋腌大蒜,摆脱重力,升腾,凝成一股风暴,回相邻以恶臭一击。吼完,阿姨气消,头颈略有酸痛,而我感到一阵饥饿。眼前这两位假意告别,一人满面堆笑,一人转向我。我说,上厕所,提起公文包就走。其实只是平时装作业本的帆布袋,白底黑字,印着亘古不变的两行口号: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教你妈的小学英语,去你妈坟头燃烧吧。我把包扔进洗手池,不关心这骂声是否会传向走廊,只听得自己脚下砰砰发响,平底鞋像风雨里一对破败的船,在洪水没顶时执意朝江心划去。

路上雨停了,又像没停,我分不清。开学以来,秋雨连下几周,肉眼时常无法判断窗外是雨是晴,无非地上总是细流暗涌,裤脚管沾满泥点子,头发因为雨水浸润而变得毛毛躁躁——世上的事这样极端,潮湿从不能抚平人的零星鬈发,反倒叫它们吸足水汽,破了胆从柔顺的草丛里钻出来,弹簧一样歪歪地竖着,十分可笑。我走在路上,看骑电瓶车的仓皇,步行的狼狈,开车的堵,打车的绝望等待,想想年年如此,种种情绪便从马路上翻涌进自己体内,不由将对人的怨转移到这座多雨的巨型城市上。于是不愿去赶左脚踩右脚的一号线了,连排队安检也不愿了,就这么一路朝南,遇口则过,一节课之后,惊觉回程还未过半。不过是七八公里,走起来竟这样漫长。

我停下来,多半是因为身后几百米处有间企业酒店,路过它叫我背脊发凉。建筑并不难看,只是门口立着一尊大型銅像,我认出他了,这不是旺仔牛奶和小馒头上那个旺仔吗?双手平举,双脚撑开,两束路灯高射下,通体发黄。膨胀的尺寸和金属冷光使它尽失食品包装纸上的亲切快活,眼珠上翻,直通额头,再雀跃的嘴角也无法掩饰大片眼白所泛出的令人害怕的空洞,它像在看我,又像没看,眼睑挂着雨水,反着光,要把一切都吸进深处。仅是路过一瞥,我感到绵延的恐慌,似乎它正保持张开的姿势一路尾随,口中重复着那句从小听厌的广告词,再看,再看就把你喝掉!听这口音,熟得很,啊,学校里来的。我不敢回头。一饿,一慌,迈不动了,就近拐入公交车站,不锈钢坐板上淌着水,我一把揩掉,坐下。望了眼站牌,此地只一路820。行吧,乘几站,再走回去也不迟。

我就这样坐着,想自己毕业前的欢脱劲头,可以经济独立啦,还可以和男友同居。然后呢,分手了,谈了一个同事,又分手,于是被另一些同事孤立。这两年我到底干了什么,加过多少班,挨过多少骂,吃了多少外卖,又存下几个钱?悲从中来,雨水将我感染了,突然想起几位大半夜红着眼睛来敲门的好友,我终于也走到这一步了。但我不愿对任何人诉苦,三十了,谁没有呢。我并非没见过他们哭完骂完,倒在满地空瓶里,第二天起来接着做前一天的事,面色无异。只希望此时身边能来只落汤猫狗,不哭不叫,彼此垂怜。但最终,只有一股烟味沾着水汽向我飘近,闷闷地吊住鼻子。我回神一惊,很久没来车了,还是发呆错过了?看一眼电子栏,820到站时间:--:--。这个世界是这样不确定。

又等一歇,毫无动静,隔壁的烟味却不曾断过,一支接一支送过来。我想提醒那人,按照公共场所控制吸烟条例,此处禁烟,这一点小学生都学过。但我没有,烟味是此刻唯一提神的工具。又过一歇,仍不见车,我才想起手机地图,点开,×你妈?下一班早晨六点半?脑血回流,冲撞我空荡的五脏六腑,一时间我竟想不出自己在车站待了多久,一整夜?看手表,明明才八点。再一查,浑身热血凉透,原来末班车是每晚七点,田林人民没有夜生活的吗?雨忽然大起来了,我才记起伞留在包里,只好点开叫车软件, 25人排队。我看了看旁边那人,一声不吭,拱着腰抽烟,心想你抽吧,抽完一整包也等不来820。24人。我又盯了他一会,越看越像小区里的傻子,早出晚归,游来荡去,挺可怜的。

我走过去,他穿一件黑色T恤,正面印着著名的Pink Floyd棱镜彩虹,心想这傻子还挺有品,只是这种优衣库短袖早就烂大街了。我说,喂,820没了,别等了。

待我走回,他开口,我知道,没在等。

我他妈好心告诉你,你他妈早知道没车你不告诉我?!急火攻心,我杀回去劈头大骂,伸手夺过他指间刚点的烟,踩到脚下碾碎。就他妈一班公交,我在这半天,我他妈不等820还能等什么?!我意识到身体里的鬈毛阿姨吃过饭,在我最虚弱的时刻冲出来了。

我以为你在等另一部啊,他说。

还另一部,你他妈怎么不说等龙猫公交啊?!我冲到站头,把那张孤零零的生锈铁牌敲得砰砰乱响,像在课上愤怒地敲击黑板,尽管我从不敢这么做。这年头学生脆弱,家长凶猛,今天或说了工作以来没能在人前发作的怒气,全撒在这件黑色T恤上了。

他却不动声色,又抽出一根烟,朝天指了指说,大润发班车,也有的。

我望向他头顶那片几乎褪色的纸质告示,被水浸软的性病、办证和租房在风里翻飞,其中混着的一张,隐约印下些时间和路线。我嘴里像被凭空塞进一块臭抹布,撑得说不出话来。

他继续说,820吗,过南站过植物园再过中环,对吗,大润发也一样走。

我想起自己确实见过一个冷清的大润发,离家不远不近。只因不如沃尔玛身处商圈,人们大多舍弃,便日渐过气。但我无法消火,低头看手机,23人。

雨天最难打车了,除非你舍得花钱叫专车。轻轻一句,我情愿把他整个人对折放倒,当成烟屁股碾得煞平。

雨越来越大,车站沉默得只剩水声。我站到电子栏背面,尽可能远离那件黑T,烟味却兜兜转转跟随。过了一会,讨人厌的声音拐进背面,来了,他说,走吧。我转头,一部大巴正停在不远处的红灯口子,车头没有打光,看不清。跳绿灯,它近了,大润发免费班车西南线。黑T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格纹折伞,撑开。走吧,他说。这时我的腿竟完全不顾我的脑子和面子,借那折伞所遮挡的一小片空地,唰一下踏上了车,里面真如童年向往的龙猫公交那样,整洁而令人安宁。再也不用淋雨,也不必走路了,车厢空荡,我就近挑了驾驶员身后的位置坐下。黑T收了伞,驾驶员说,来了啊。他点点头,默默走到后门处坐下。

车里放着交通广播。除了我和黑T,只多一驾驶员一乘客,看面貌,加起来要超过一百岁。两人聊天,一句话来,一句话去,像在空中抛球。只听乘客讲,当天我送孙子读书,早饭书包帽子拿好,一脚踏出门,孙子还在房间,盯牢电视机不肯出来。我喊,快点呀,小爷爷!孙子喊,阿爷,断掉啦!我不当回事,立门外头催。孙子喊,阿爷来呀,房子断掉了!我吓一跳,鞋子不脱跑进去,只见一部飞机冲过来,两栋高房子拦腰劈落,翻来覆去只放这镜头,老吓人。我催,乖囡走,读书去。路上蛮冷,到底秋天,电瓶车不戴帽子,面孔刺痛。我讲,乖囡帽子戴好,早饭吃光。孙子讲,阿爷,火烧到顶,人像蚂蚁一样逃。只听孙子一路烦到校门口。我送好,任务完成,老花头,桂林公园吃杯茶。走进去,两个老头子一面锻炼一面放半导体,我跟后头一听,坐定来一想,才晓得,这两栋高房子,相当于东方明珠同金茂大厦,叫人家撞到这副样子,出大事体。一个老头子讲,美国人面子坍光。另一讲,还是苏联人本事大,不怕死。

驾驶员问,当年几岁?

乘客讲,刚刚退休,返聘不做,无缝衔接跑去管孙子,吃一肚皮苦,自家晓得。到明年正好八十岁。

驾驶员讲,照我看,顶多七十岁。

乘客甩手,老人面孔觉不出,小人呢,眼睛一眨,已经到美国读书去了。

驾驶员问,纽约?

不是不是,孙子讲起来,大农村,白天、夜里不见人,同上海不好比。我同孙子讲,蛮好蛮好,比大城市安全。

驾驶员笑,讲起来,大城市还是上海安全。你看戆戆,一年四季外头荡荡,出过啥事体?他伸手朝我一指,我吃一惊,顺着乘客的视线望去,才知自己身后还有个人,一身横肉铺开,几乎撑满两个座位,他盯住窗外,不响。

驾驶员讲,日脚过来真快。两千年,我头一轮开免费班车。人家讲,班车多少好开,线路短,趟数少,再不怕膀胱胀出毛病。算不着分店刚开张,生意好到造反,一日六趟,从早到夜,没一趟不是人扑扑满。照我讲,来,是装一车厢猪猡;回,是一厢猪猡外加一厢饲料,譬如开大卡了。一上来,抢座位啊,吵相骂啊,花头不要太多。规定只上不落,有种人偏要拓便宜,门一开,趁机逃出,真当免费公交?到站,猪猡放出,乌泱泱一片,卷帘门外头排队等。丈母娘老年痴呆,问我,阿林啊,人家讲大润发覅钞票?我笑,妈覅搞错,免费车免费,大润发进去,打底一张毛爷爷出来。丈母一听吓坏,哦哟哟,想不着这许多人专门跑去送钞票。

听到此处,乘客大笑不止。我想起不久前Costco开张的新闻,不料黑T也问了一句,爷叔看,同闵行新开的科斯科好比吗?

驾驶员讲,免费车免费,吃饱空自家浪费汽油跑一趟,你看好比吗?黑T一听,笑了。

乘客讲,科斯科不灵,东西一箱一箱买,小户人家吃得光?又不是开生产食堂。还是大润发,来回个把钟头,便宜货挑挑弄弄,样样不缺。他转向黑T讲,这趟车子,我同我老太婆讲,反正是开多少年,乘多少年。

黑T问,大润发进来是两千年?

驾驶员讲,一九九七年,免费班车头一条线路,分公司人轧破头抢。后来每增一条,大家轧破一趟头。抢着的人开开心心,譬如去坐办公室,没抢着的不肯死心。好差事有人不要?我老婆亲眷当车队长,我等三年才轮到。

乘客讲,还可以了。

驾驶员继续,你讲这天,我正好开满一年,调部新车,享受享受广播。车子到站,上来一大批人,吵哄哄,只听得你买点啥,我买点啥,尼龙袋索索响,广播只当蚊子叫。开过半程,突然有一个女人喊,覅吵了!听广播!覅吵了呀!我想,怕吵乘啥大润发?没人睬。女人当场暴哭,大家吓了一跳,只听得喊声,要死呀!女儿在美国上班呀!喊到立不住,总算有人让座。女人落座,哭到不休不醒。我讲,先送医院?一个人讲,其他人哪办?另一个讲,要么大家东西放车里,先下去等。前一个讲,出贼骨头哪办?我骂,人要紧东西要緊?!没人敢响。我放乘客到站,指挥统统落车。还好医院近,两只绿灯开到,送进去抢救。急诊保安讲,不曾见过大润发车子开进来,吓了一跳,想不着是好人好事,就待我一根香烟。我来不及烧,调头回转,大家立站头等,上来拎自家东西,坐好,出发,没人多嘴。

乘客讲,这桩事体你做来相当上路。

黑T又问,阿姨后来?

驾驶员甩手苦笑,想不着第二天,这女人同平常一样上我车子哦,一句谢谢也没,笑嘻嘻同人家讲,女儿单位没炸牢,没事体,叫啥,海尔街,还讲全亏一家门信主,要谢谢主。我心里堵牢。不谢我,谢主?没我送去抢救,主会救你性命?真滑稽。倒反是单位里后来晓得这桩事体,领导开大会表扬,有啥用,一毛不拔。

阿姨讲的应该是华尔街,黑T说。我回头瞪他,觉得这纠正多此一举。

乘客讲,这女人我晓得,小气来不得了,每趟结账,大润发袋袋要问收银员讨三只。后来收费,袋袋一角一只,女人同人家讲,看我有投资眼光吗。笑起来像只青椒,辣乎乎。这只青椒面孔,讲起来倒不大碰着了,到美国去?

驾驶员讲,生毛病,女儿不回来管。听人家讲,开春死掉了。

乘客感叹,钞票再多有啥用,收尸也没人来。做人一世,临跑,带得去啥?

进隧道了,窗外光线橙黄,广播信号弱下,驾驶员不再接话。整部车像行驶在生死两界之间,平稳而茫然,黄泉路上,只剩几个陌生人沉默相伴。我们在昏暗的车里,听玻璃茶杯撞击驾驶座的护栏、折伞滴落的水珠在地板上滑来滑去、轮胎腾跃水坑使底盘唰唰作响,唯独听不见彼此等待出口的呼吸节奏。我回头看那个专心的人,他依然专心盯住窗外,像没有呼吸一样平静。

小时候,我家附近有一只宝塔顶。塔立于河边,年代久远。只因地基松动,日渐歪斜,人们怕坏了风水,便将塔顶拆下,放至公园,砌一圈矮砖墙围住。我常随邻居老人去早锻炼,每回路过,透过砖墙望见那塔顶平滑发光,直指天际。走近看,侧身却刻满游客的字迹,下密上疏,如同蚂蚁乱爬。

老人说,造孽,拆下来叫人批斗,像啥样子。我问,不是讲为宝塔好?老人说,譬如有一位大将军立河边,威风吗?我点头。现在杀了头,放过来叫人家看,还威风吗?老人边说边做一个手势,我吓得猛摇头。老人也摇头,他摇起来像一只链条生锈的钟摆,有气无力。他拉我离开,并关照,残忍的事体不要看。

于是我再不敢直视那宝塔顶,哪怕只是透过水杉林远远地瞥上一眼。那座尖利闪光而伤痕累累的建筑,一想到是大将军的头,就相信他流着血、流着泪,相信他因为受到太多次无端的羞辱,而怒视每一个企图靠近他的人。

可猫狗是不知怕的。它们贴着底座休憩,卧睡,我明白,这不过是贪图金属外壳及其阴影带来的凉爽。我想塔顶也明白,因为那片阴影在无人时,会显示出某种毫无防范的温情。可我不明白,鸟类飞向塔顶是什么意图。它们如果愿意,大可以飞向更高、更凉快的树梢。直到那天,隔着水杉林,我看到一只鸟急速冲向塔顶,然后坠下。闷闷的一声,塔顶发出轻微的颤动,林中光影随之变化。我翻过围墙,像踩着冰针一样紧张前行,直到目击一坨血肉模糊的东西平平地烂在地上,烂在最早一批游客留下的刻字旁边。

我大哭。老人说,这种事,你看到一趟,就会有第二趟、第三趟。我眼前便出现第二只,第三只鸟朝塔顶冲去,跌落。我吓得紧闭眼睛,于是脑中出现一个金光闪闪的宝塔顶,那上面,游客的字迹全部消失了,只剩一对翅膀印子无法抹去,我知道,那是它的速度,它的决心。

几天后,我含着一口饭,在老人家的西湖牌电视里看到那个反复播放的镜头时,心里又想起了那只鸟。我想不出那只鸟要经过多少次计算和排练,才能精准地撞入一只宝塔顶。它为什么要撞,是为自己,还是为着宝塔顶?可是,为什么宝塔顶没有塌,高楼塌了?飞机来了,高楼里出现一团乌云,然后乌云爆炸,高楼分崩离析。我朝老人看了看,老人朝我看了看,谁也没说话,我们从没见过那么高的楼,第一次见它,竟是它消失成灰的时刻。在公园里,我觉得自己不曾看清,此时却在电视上完完全全看清了——我看见那只鸟的神情不是愤怒,而是快乐,令我怕得发抖的快乐。我几乎要把那口饭呕出来了。

老人拍我的背說,想不开的人钻进想不开的牛角尖里去,啥事体做不出来。

很快,黑夜重现,广播响起,一次熟练的换挡后,我们的车抖了抖,便迎向高处的路灯,迎向天幕。于是一阵新鲜的节奏渐渐散开,击打在座椅和晃动的扶手之间。黑T兴奋地喊,巧了,这首就是二○○一年的。我愣了一下,转头看他,却先看见那个专心的人,眯住眼睛,像一只对光线异常敏感的猫,头微微点着。进到副歌,我才听出是周杰伦的《开不了口》,那年他出了第二张个人唱片。我发现广播和KTV一样,出于习惯或是怀念,总爱停留在看似不久的很久以前。

在歌手含糊的唱词中,驾驶员喝了口水,又向乘客抛出了空中之球。他们的话,大约是大润发生意越来越差,乘客寥寥,线路一条接一条关,工资越发越少。几个回合下来,却又绕回原来的意思。一个说,只听人家拍手,美国人死了好,死了好。我想,不管啥地方,死人有啥好?另一个说,隔出两天,电视里讲,不是苏联,是本·拉登,美国人手腕狠,路道粗,马上打仗。一个说,你看看,又要死人了。

黑T插嘴,不是两天,是隔出一个月,小布什宣布打仗。

乘客笑道,小伙子,对我这种岁数来讲,隔出两天,同隔出一个月,有啥区别?

黑T也笑,爷叔讲来有道理。然后大声说,所以啊,站台上等一分钟也好,十分钟也好,有啥区别。

我怨恨地回了他一眼。

自那天起,我不再怕坐飞机,转而害怕身处高楼之中。我意识到塔顶所面临的危险,远比鸟类飞行要大得多。而十八岁以后来到这座城市,我无法回避满地高楼。毕业前,我曾在一家外企实习,座位有限,我被临时安排进48层的小隔间,里面堆满卫生和文具用品,我的办公桌,是一台坏了的打印机。我在这里坐了六个月,仅通过邮件同其他楼层的同事往来工作。他们中的许多人,我想,即使在楼下买咖啡撞到我,也绝不会想到这就是几分钟前的邮件发信人。但促使我做下去的动力,从不是这种陌生的秘密或乐趣,而是在48层,我开始主动克服自己的童年障碍——通过频繁地挤进打印机和墙之间的缝隙,踩上窗台,观看这座巨型城市的空中风景。

写字楼和宝塔一样,下大上小,所以在地面咫尺相对的,到天上却遥遥相望,又因为空中无所阻挡,人眼勉强能看清一些对岸的轮廓。每天的不同时刻,无数块透明玻璃窗后面的人来来去去,灯光时亮时暗。我见过有人撕纸,有人哭着打电话,有人接吻,有人甩了别人一巴掌,还有人走进会议室,先泡咖啡,然后把咖啡倒入沙发,悄悄离开。但我从没见过有人望向我。他们面孔不一,穿扮却大多相似,时髦得体中流露出自我约束又想要艳压群芳的心气。我不关心他们的具体工作或收入水平,我只是想,他们是否会在某个放空的时刻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次恐怖袭击,继而为自己所在之处焦虑,毕竟,那些无可预知的航班,时常在他们头顶掠过。习惯是一种有力的练习,我在对人的反复观察和想象中,渐渐忘记了让自己去害怕,于是不再害怕。甚至偷偷住过一晚,实习结束前夜,为了持续观察某个加班的人,我留了下来。夜幕降下,无数块玻璃窗边都亮起了小灯,忽闪忽闪,组成虚假的星空。星空里的那人在电脑前趴倒时,我也不知不觉靠着窗台睡了,再睁眼,他早已继续伏案。那时我下了决心,忽略一封标题为内定录用通知的邮件。次日下午,正是初夏暴晒时,我蹲在窗边吃隔夜三明治,瞥见远处天台上站着几个人,看手势像抽烟,这是常有的。很快,一人将烟头往下一扔,撤回楼里。第二人一扔,也撤回。最后只剩一人,我才觉出眼熟。他抽一支,扔一次,又抽一支。反复几次后,他将烟纸壳往下一扔,点燃最后一支。终于,仅剩的烟头也扔下了。他像要去追那烟头,朝前走了一步,又走一步,他开始突破屋顶花园的边线。我的心拎起,拼命敲打自己面前的窗户,毫不起效。我欲打电话,却不知该打给谁,如何解释方位。就在我手足无措、而他即将逼近的那几秒的末尾,一个霹雳坠下,天瞬间阴了。

那人停住了。我们的车停住了。

窗外掀起一阵狂风,雨水横泼,刮满玻璃。急刹车后,水花集体朝前冲去,形成张牙舞爪的地图。老乘客撑开伞,消失在响声巨大的雨中。驾驶员转头喊,末班回程九点五十噢。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副宽阔的身体已套上雨披,正从后门缓慢移出。黑T站在门边,撑开他的折叠伞,朝我点头,我又一次毫不犹豫地钻进那块普通的格纹布面。黑T说,雨大,进去避一避?我说,正好去买把伞。便随着他的步伐落了车,朝入口处走去。地面迅速积起了活跃的水坑,一步一动,我的平底鞋再度划进湖里。

那天,响雷后的几秒内,雨泼下来了,同此刻眼前的停车场一样,那雨大到让天台屋顶处处跳起水花,窗户瞬间模糊。我拼命擦着自己那一面,看到那人渐渐变小,然后转身,收入一扇小门,像一条企图勇敢的蚯蚓,望了望天,又悄悄钻回土里。而我已进入雨中。

我说,要不是这场雨,我都快想不起工作之前的一些事了。

黑T故意怪声,哟,你看起来不像是工作二十年的中年社畜呀。

我朝他苦笑了一下。

黑T指着前面那片半透明的紫红色雨披说,戆戆进去,买两板养乐多,明朝到期,今晚第二件半价。一板当场喝掉,一板带上回程,到家前保准空,每天一趟,雷打不动。我望过去,跃动的紫红色底下漏出一对洞洞拖鞋,步伐越来越慢,渐趋停下,全心踢打着地面的积水。黑T转弯,带我绕开戆戆掀起的余波。我指着前面那把写着“建设文明徐汇”的大伞问,爷叔买啥?黑T说,爷叔夜里来,当作跑一趟小菜场,九点以后,肉类打小折,蔬菜打大折,运气好,碰到半死不活的水产,当场拿走不谢,照爷叔讲法,老清早爬起来,不如夜里扫荡。我惊讶于他对同行乘客的了解程度,于是随意点了远处一把伞问,那个人买啥?看样子是来和爷叔抢生意的哦,他提高声音。那你买啥,我问。我啊,我就来逛逛。我抬头看他,才发现他生得好高,高到我只能望见一个突出的喉结和下颌骨的底面,因此吃不准他的岁数。回转脖子,眼角余光又恰同那道棱镜彩虹对齐。

顶上的白炽灯管很密很亮,闭上眼睛,脑中仍横着一道一道短促的光斑,再睁眼,愈发感到室内不堪冷清。寥寥几个顾客,钻出来,又遁入货架之中,甚至不如员工红马甲在眼前闪现得频繁。此地与其说是卖场,倒更类似大型仓库。就连入口处停得满满当当的购物车,也像是某种不幸滞销的过气商品。我极少见到这样的大润发。

记忆里,一旦过了闸门,场面必是乱中有序。人们第一步抢占购物车,第二步冲向离各自最近的甩卖区,一头扎进叠堆,火速挑出临过期食品中剩余寿命最长的一包据为己有,然后扎进下一个叠堆。最可怕的是周末晚、春节前,以及周年店庆那几日,抬眼,黄底红字的巨幅海报下面全是人头,他们走过,留下大码小码脚印,与购物车轮的印记相互取代。即便在冬天,兜一圈也能出一身汗,提着大包小包往出口处一站,吸一口寒风,才算活转过来。头几年我岁数小,最热爱的食品架永远挤不进,便放弃了在大人的身体丛林中受苦,改去电视机展览柜前一坐,观看家里没有的高清动物世界。但自从听闻有小孩在这一区走丢后,大人便不许去,只放我进一部购物车。这倒使我得以畅快无碍地穿梭在卖场中,免去踩脚之痛。稍大些,无法再坐,改而负责推车。我推着它,眼睛却从不放它身上,饭菜是别人碗里的香,我家的车里,不用看,永远是那些无聊又笨重的生活用品,食用油、洗衣粉、褶皱卫生纸,哪一样放得入嘴巴!我唯一能做的,是悄悄塞几样小零食到车底,结账时趁大人不注意,抢先送上那条终点设在收银员手中的滚动带,心中盼它们快些到达。

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走到食品架附近,我仍被触发出一阵无可掩饰的饿与馋。这两种感觉向来是紧密交织、彼此加强而出现的,像麻花绳子,必定要两股拧在一起,才能生出足够大的力气缠住我本意朝前的脚杆。我望着面前这堵挂满零食的墙,从花花绿绿中一眼认出若干熟悉的包装。白光反射,头一晕,我感到它们纷纷掉落来,砸向我,砸到我的小房间的地板上。

还没吃?黑T觉出我的异样。我抬头,才算第一次在亮处看清他的样子。实在是太普通了,那种放眼望去大学校园里满地跑的寸头方脸,人瘦且黄,不算高的鼻梁上架着粗框眼镜,并不能修饰脸型,也遮不住毛孔粗大的皮肤。那时室友说,你回想一下初高中,应试教育工厂里走出来的男生,十个有八个都长这样,是不是?我无可反驳。这类男生最大的特点是面貌高度稳定,中學显老,大学勉勉强强,真等老了,反而显得后生起来。总之,只要没秃,永远这副样子。

我点点头。估计自己是饿过了。工作这两年,我经常饿过头,有时加班忘记点外卖,有时忘记要错峰点外卖,于是空等太久,也就减了食欲。不过这会儿,我竟又生出一些新的食欲,也许是认出那几样久违的零食,老友重逢,心里忽然激动。正要伸手去拿,我们到那边吃,黑T拉着我穿过零食区,然后穿过酒水区、奶粉区、进口食品区,往低矮空阔的另一边去。一路上没人,我们跑起来,耳边竟响起了细小的风声,我扁平的胃也跟着上下蹿了起来。很快,我闻到烤焦的面包香气,正要停下,黑T又拽住我拐弯,快到了,他说。就在我的胃要被颠得贴成一片之前,我们到了熟食现做区。

小阿姨!黑T朝空荡的半开放厨房喊。

包子还剩三只,拿给你妈,明朝早饭正好。女人边讲边从后厨走出来,闷头递上一袋东西,嘴巴只顾朝另一只手里吐什么吃食的碎屑。

小阿姨,喊你做夜生意呀。

女人的目光扬起,又坠崖似的从黑T脸上落到我脸上,眼睛一亮,嘴便笑开了,喉咙里像灌了油,细细倒出话来。哟,啥情况,今朝带小姑娘啊,带小姑娘么,到大厦里吃顿高档货,来小阿姨这寻死啊。女人戴上口罩,立刻开火。炒只啥,小姑娘?她看我。我说随便。女人讲,趁年轻,不好随便随便呀,想吃啥就喊啥。你看小阿姨,再开条件要吃啥吃啥,爷叔只讲,老价钱,有啥好吃?她举起铲,指了指斜对过的海鲜摊,玻璃水箱里冒着泡,背后的人发着呆,同几只无人认领的老蟹面面相对。

黑T讲,今朝海鲜摊有啥好货出口转内销?

小伙子精是精,喏,女人取出一个保鲜盒说,爷叔省给自家老婆吃,我不吃,这两天牙肉肿,海货少吃,要么炒饭来一盘?没等我点头,女人就掰蟹腿蟹钳往油锅里扔。她讲,有人吃大闸蟹、帝王蟹,有人吃死蟹指指脚脚,小姑娘,要紧吗?我摇头。小时候吃过饭,爸爸常带我去菜场后门看最后一批河虾,踢一脚脸盆,毫不动弹,谁还敢要?只有爸爸喊,老板,收货、收货。老板笑嘻嘻连称带送。我们拿回家,趁那活物咽气前火速一剪,一落水,次日晒虾干吃正好。

黑T望着火势问候生意。女人讲,中秋也这样淡,好了,好下岗了,我讲要跑,爷叔不许,讲做做蛮好。这时斜对面喊道,没人来正好,好东西自家吃进,不会错。女人讲,你会算账,倒不见你发过洋财。那人又喊,洋财不想,吃大润发,用大润发,就算小财。女人转而对黑T讲,爷叔恨不得样样吃进,结果呢,媳妇一样不要,同孙子买,万事日本进口。女人冷笑,大润发吗,野鸡超市呀,我同爷叔讲,老头子老太婆自吃自用,覅拿出来叫人看笑,小姑娘,下趟你不好笑话。我摇头,却又觉得这一摇,不小心坐实了女人对我和黑T关系的误认。

女人盛出满满一座金黄小山,插进两只调羹,又从饮料机打来一杯冰镇酸梅汁,两根吸管。黑T觉出尴尬,忙推说,你吃,我吃过了。我吮一口汁,全是底部的粉渣。海鲜炒饭的味道,却并不比那些昂贵的泰国餐厅里的差,只是咬开蟹肉,腥气不免四散,这没什么,总比不知死活的外卖好。我看了一眼价目,也比外卖便宜不少。女人望见我的视线,高声讲,我待人吃一天到夜的边角料,要啥钞票?说完又往我面前塞了半条寿司和一个鲜肉月饼,都是冷的。

我有点饱,问黑T要不要,他正接过,女人喊,不许给。好东西现在留给人家,下趟屋里有好东西,人家不会晓得留给你。这话像是说给我听,又像说给斜对面听。她另取出一袋松散的月饼皮递给黑T,解下围裙讲,小阿姨去旁边买面包,要带点啥?

我主动提出一起过去看看。卖场里的面包,无论如何我都觉得亲切。从前爸爸下晚班,顺路拐进,九点多,当日快过期的面包,三捆两捆地拿透明胶绑在一起,不成样子,五块八块地甩卖。爸爸急着回家睡觉,大概是不会认真挑的。但很長一段时间内,我吃到的面包几乎没见过重样。长的、圆的,咸口、甜口,他买回来,第二天我打开冰箱,总是惊喜。爸爸说,放了冰箱,这一夜就当不存在,不算过期。我吃上去,大体如此,但某些带香肠和蛋黄的品种还是容易坏,味道怪怪。后来爸爸就改成只买吐司,次日早起,煎一个荷包蛋,抹一勺花生酱,两片夹住,叫我带上公交吃。高中三年,我吃了两年多。他走后,我失去了吃早饭的习惯。想起来,我已多年不曾见他。工作之后,我也很久没有认真地想他了,他永远停留在五十出头,而我不停追赶。

我们走过去,仍是那几样不知该叫作常青还是过时的品种,零零散散地倚在货架上,像夜班地铁里累到无法动弹的乘客,浑身散发着绝望的气息。女人却挑得仔细,反复翻看成分和日期,同我商量几句,然后在全麦和红豆之间来回落眼,直到红马甲指明了“今日优惠”。

买一送一,我们无须思考,一人一提全麦吐司折返。黑T正在长桌上默默折纸盒,折一只,往收银台上放一只。我认得出,每个去过大润发并留下电话地址的家庭,后来都会定期收到这样一份购物邮报。薄软油滑的纸张,我将它同粗糙的报纸、小广告和水电通知单从信箱里一起捡出来,扔到桌上,只留一份夹进自己的作业本,然后坐回小房间,撕开透明薄膜,一页一页地翻,像欣赏一幅世界名画的各个部分,又像做生意,每翻过一页,就完成了一份订单。一桩买卖,内心无比充实。直到末页,我看完所有想要的文具,仍舍不得将它折成纸盒,供大人吐沾着口水的瓜子壳。9块9,19块9,现在想来,数字所对应的商品甚至不意味着任何物质欲望,无非是些让人看着就高兴的画片。这又和浏览电商不同,后者随花费的时间而徒增犹豫和焦虑,最后引发令人窒息的空虚,那一刻,再狠的反思也救不回了。

我告诉黑T这些想法。那当然不同,他说,物以稀为贵,网购的选择面太宽了,刺激你欲望的同时又稀释你的欲望,但有一点又是相似的——他流出一丝黠笑,我懂那意思,照片上的东西总比实际上诱人得多。他点头,递给我一张纸。现在看来,这种熟悉的排版和字体俨然过时的审美了,五毛钱PS的水果,成了更早些年在搪瓷面盆底部见到的水果,假得勾不起任何食欲。我尝试折,发现已经不会了。于是意识到情感变动也许并不关乎消费方式,只是时间问题。

你看。黑T另拿一张,平摊在桌上,我看了几秒,很快记起了折法。这近乎一种本能,多年不用,只需稍加提点,便立刻会了。就像小时候的一篇《新概念英语》课文,《潜逃的美洲狮》,我说,因为是第一课,背得最认真,从此以后只要看到puma这个单词,就能脱口而出全篇——黑T立刻背了起来,lesson1, puma at large…我们大笑起来。

我们买伞,是去找伞,也是在空阔的大润发散步,穿过一个货架,又穿过一个,像身处毫无提示的迷宫,只有过时的流行歌曲和新晋网红神曲在耳边交替,但并不觉吵。我在消食,我和他说话,说些很久以前的事情,比如超市出现之前的副食品商场,超市里曾发生过的吵架、打架事件、抽奖活动和莫名其妙的商业演出,比如每户人家玻璃桌板底下都夹着的班车时刻表。我说起自己曾在停车场见到小广告漫天飞舞,那是一个夏末的台风登陆前夜,人们囤完货,眼前白茫茫一片,如同北方冬季下雪,电视剧里大户发丧。他说起入口处办银行和电信服务的广告大伞底下,曾有推销员脱了皮鞋,脚臭到顾客怒而报警,保安来赶人,又被活活熏走。我们讨论上好佳和乐事哪一样更长红,酷儿橙汁为什么渐渐消失,弹什么乐器的咪咪才是正宗的马来西亚咪咪虾条,我们单单没有提及电商、代购、外卖、快递,当然,谁也没有否认这些词汇早已填满当下的日常生活——我们只是避而不谈,就像故意绕开戆戆的洞洞鞋所掀起的水花,就像不愿过问一墙之隔的外面是否还下着雨。这是个复古的夜晚。白炽灯亮得让人几乎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我的脚步停不下来,也就渐渐忘了真正的白天所发生过的事。最神奇的是,大约从上车开始,我算不出自己用掉了多少节课。我的单位时间失灵了。

我想起第一次去大润发,是在小学暑假的傍晚。天特别热,没有一丝风,走出来才惊呼,半个小区都在门口等车。同方向的车一部部来,大家心照不宣地无视,只苦等那部未曾见过面的一小时一趟的免费班车。谁都明白,挤不上,只能再等一小时。很快在下一关,手脚不灵的人被无情淘汰了,他们在车外眼睁睁看着里面的人渐渐朝前移动,像月台上送客的亲属,目光粘滞不舍。只有里面的人晓得,对方舍不得的是车,对人,他们满腔怨愤。我被爸爸扛在肩上,砰一声,额头撞到车顶,硬塞了进去。从高处望下,人头密密麻麻,有的黑,有的白,有的中空,一个小孩从来没机会见到这么多头顶。它们流着汗,说着话,从各自嘴巴里流出不同的声音和语气,二氧化碳浓度渐渐升高。车厢如同过年前的公共浴室,太闷了。有人喊,师傅,开空调呀。驾驶员讲,要乘空调车吗,先丢两块钱进来。那人便忍住不回。大润发离小区很远,事实上,新造的大卖场离城里任何小区都不近。车一路开,人一路涌进来,驾驶员喊,来,松松脚。好事者应道,来,大家一道跳芭蕾舞啊。车内哄笑。人人都想着,快到了,到了就好。谁能预料,到了更不得了。我平生没见过这么多人被关在一个密闭的厂房里,即便是假日的广场和湖边,也不曾挤到透不过气来。过了闸门,同车的邻居很快被冲散了,我坐在爸爸肩上,听他和妈妈约定,如果走丢,一个半小时后回程车上见。

时间本够宽裕,可半路碰到邻居,对方千万关照,去晚了哪还有座,起码提前半小时等车。于是我们绷紧了弦,以最快速度找到清单上的必需品,至于我心仪已久的宝贝,一样都不许买了。匆忙到头,收银处排起长龙,我们三人各占一队,最终一人提一袋往停车场奔去。

可是车太多了,每部面貌相似的大巴外都挤了好几层人,叽叽喳喳等着发车。我们兜转许久,总算见到城南线三个字,但四面早已水泄不通,汗臭脚臭,要把车身轰上天去。幸亏遇到几副熟面孔,大人合力攻占下一张专设给消费者候车的圆桌,东西一放,很快聊得飞起,小孩坐在桌上,蚊子块一个接一个肿。直到驾驶员甩钥匙的声音传过来,众人一哄而上,圆桌派们反应不及,落败而归。过了一会,有人大叫,上错线啦!见车内松动,爸爸扛起我就跑,其余人也跟着见缝插针,站稳脚,继续在昏黑的车里大声聊天。又是嗡嗡的一路。

挨到下车,一老太跺脚大骂,造孽,有一袋忘在座位底下了!这话像颗炸弹,一落地,炸翻了旁边的人。只听一个拍头大喊,要死,一样没拿,全在圆桌底下!另一个也哇哇大叫起来。众人忍住不笑。那天夜里,三个马大哈聚在小区门口商量要不要回转,怎样拼车合算。一个只买了鸡蛋,不愿费钱,只是怕老婆骂,犹豫不决,另两个则坚持要去。直到末一趟车到站,人头涌出,好事者插嘴,戆啊,老早叫人家占去便宜了!三人大悟,叹气回家。这桩事后来成为大家等免费班车时的必谈笑料。

听到尾处,黑T笑得走不动路,夸我会编。是真的呀,我保证。他便说回程时定要探探驾驶员口风,看他捡过多少马大哈的便宜。这时,我远远见到先前同车的爷叔在和海鲜摊师傅讲话,原来绕了一圈,我们又回到生鲜区附近了。爷叔戴起老花眼镜,从夹克里掏出一张纸,举得老高,用手指划。我说,爷叔真是好男人。黑T说,爷叔大半生脚翘翘,当官老爷,直到老婆中风,儿女讲,要么当护工,要么当保姆,你选一样,我们承包另一样,爷叔选了护工,做了一阵,实在伺候不动,改当保姆。

我想起爸爸住院后的性情变化,感叹道,每天同厨房打交道,总比同病人打交道轻松点。黑T讲,道理是这样,但实际上,中了风也可以当卧榻将军,家里每天买啥,还是要听指挥办事。我望过去,爷叔正在讲手机语音,地上的篮筐已半满了,塑料袋包裹的食物之外,还挂着一件带吊牌的玫红色条纹长袖。我讲,爷叔到底是贴心人。黑T讲,我从小也在超市买衣服。我看了看他身上的棱镜彩虹,他只好补了一句,在优衣库出现之前。

服饰区一向是我假装不屑的地方。试想自己匆匆忙忙,在一圈薄布的包围下换上一件尚不知合不合身的衣服,走出来照镜子,一脸滑稽,此时恰有熟人推着购物车从不远处经过,真没脸啊。因此我只敢偷偷瞄一眼,再瞄一眼,脚上自管朝前。黑T懂我意思,他说男孩不一样,当场脱当场穿,百无禁忌。我回想一下,确实没少见到这样的男孩,两手一环,上衣从头颈里扯一把,黑黑的肚脐眼就抖搂下来了。我站在两排短袖之间来回张望,仍是印花图样,大众款式,仍旧便宜。

黑T说,我进去逛逛。再出来时,一双迷彩沙滩拖鞋摆到我面前。我低头,才发现自己的平底鞋开口了。知道鞋湿,只是湿了太久,双脚几乎适应了这样畸形的环境,以至于毫无察觉。但我迅速换上了。沙滩拖鞋是儿童夏天必备,廉价,轻便,遇水快干,缺点是容易被踩,从前一进教室,几个男同学就兴奋地互踩起来。可是怎么走?我望着两只鞋中间的防盗搭扣,却不知黑T蹲下身如何一弄,搭扣就松了。你是惯犯啊,我说。他眨眨眼。我顾不得照镜子,在空地上走来走去,虽稍嫌大,仍感到轻松极了。不远处货架上立着一排大大小小的凉拖,再看地上,浸水后褪色的鞋,张着大声求救的嘴。为什么职业女性不是高跟鞋就是平底鞋呢,前者塑造高冷,后者塑造毫无攻击力的温柔,自然就容易被忽视,被欺凌。我穿着新鞋,让脚趾在鞋底和空气之间反复撑开、并拢,它们像在大口呼吸,高声叫着再也不用扮演任何隐忍的角色。

我问黑T,怎么样?他点头。我得意,那中秋假就穿它去吃喜酒。黑T说,索性省了红包,送新人一双鞋。我叉腰大笑,沙滩拖鞋似乎将我暂时解放出来了,每说一句,我都忍不住要腾空蹦跳一下。此后我们走过布料区、灯具区,像走在一些面目无趣的样板房里,而我几乎是甩着手,斜着身,半朝着他的脸一路向前的,嘴也停不下来。我说起自己二十五岁后,开始频繁地参加同龄人的婚礼,掰掰手指,也该有十多场了。

黑T问,你有那么多朋友?

我说,你知道,婚礼只是熟人社交的基本方式。他点头,并说自己好几次走到酒店大堂,见门口摆出两三幅同日的喜宴海报,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要去哪一场。

只怪化妆太浓,修图太狠,風格又千篇一律,我说。

有一次真走错了,黑T说,仪式看到一半,觉出不对,去外面看名字,我×,赶紧去隔壁宴会厅,心里却老在想刚才见到的新娘。我插嘴,你什么意思?他说,没别的意思,我总觉得名字很熟,脸虽化了妆,也记得起小时候的样子,又实在不算认识,我想了好久,想不出这算哪一种熟人。

我们沉默了一阵,在两排厨房用品之间缓缓穿行,白灯照下,锅碗瓢盆的金属冷光泛着某种不近人情的成熟气质,空调吹向半湿半干的脚,地砖的凉意也蹿了进来。

也许就是,小时候一起上过少年宫奥数班的那种熟吧,我忽然说。

黑T不再往前。他似乎被这样一种既模糊又准确的描述击中了,停在一堆木制碗筷前,像只被高高吊起的细长汤匙。话脱落口,我也感到一阵恍惚。关于那些在少年宫上过同一门兴趣班,偶尔传过作业本,听老师点过名,却从没说过话的人,还能记起的不多了。这样的人,也许在暑期社区实践见过,公园游乐场见过,父母单位的工会活动上见过。总之现在,都是大人样子了,彼此不免会在酒店、医院或下一代的学校里重逢,引发一阵默契而短暂的惊诧。

我感慨道,一起学奥数的女同学已经结婚了,班上成绩最好的男同学,大概已经秃了吧。

黑T看了我一眼,始终没有开口。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当年也拿过竞赛奖牌呢,我说,你长得高,从上面望下来,我头顶有没有不良迹象?黑T做出仔细端详的姿态,然后说,中空倒是没有,白头发好几根。

我也被这种诚实的描述击倒了。这时我们已走到食品区的另一头,牛奶冷柜的边框照出一半的我,从这个角度,这束光线,我隐隐望见左脸颊上某块阴影部位的塌陷。据说人到了一定年纪,皱纹会先成为一种焦虑,继而变为一种骄傲。我却两种皆无,每次无意中察觉出自己身上细微的变化,就像当年发现乳房微凸一样,只有成长的惊呼,与惊呼后的不知所措。

黑T突然拿手肘戳我,我吓得惊呼一声。他指指前方,我才看见那具硕大的肉体横陈在冷柜边,雨披垫住屁股,小腿抖动,两板饮料却被大腿牢牢夹住不动。红马甲走过来,递给戆戆一盒鲜奶,又递一只装到扑进扑出的袋子到他脚边。黑T上前,拍戆戆的肩,同红马甲稀松言语,似乎拒绝了从袋中拿走点什么的邀请,又问几句,然后朝我招手,走吧,原来雨具在后面。他往回走,我追上去问,这是戆戆的……妈?看着不像。

黑T说,是舅妈。原来戆戆靠姆妈一手拉大,姆妈病故后,戆戆一个人过。他从小喜欢乘舅舅的公交,不讲话,只看野眼。乘来乘去,人大了,也老了。我回头看,戆戆在玩的手游,我班上好多小学生也在玩。他冲屏幕笑的时候,鼻头柔软地皱起,也像个小学生。若不是黑T提醒,我无法相信他快四十岁。

黑T告诉我,戆戆曾干过几份看门房的工作,都因为坐不住而告终。我说,既然生了只橄榄屁股,又爱乘车,不如去当售票员。黑T笑道,那他最好去当空乘呢,日行万里。我便趁机问起了那个我思考过无数遍的难题,你怕高楼还是怕飞机?黑T一脸茫然。

直到走近雨具架,挑出一把最普通的透明雨伞,9块9,和地铁站的价钱一致,我才讲完了宝塔顶的故事。后来宝塔重修,塔顶被移走,我一心以为它会回归原位,却不料人们新造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塔顶,安于高处。奇怪的是,旧塔顶却没有再回公园。我不知道它去哪了。那时老人已死,我无处可说,常梦见一个戴头盔的将军立在雨中哭泣。他哭起来尖而细,像个女人,毫不威风。多少年过去,我可以忘记害怕,但忘不掉那撞击的画面,有时我分不清,是鸟还是飞机,砰的一声,烂在地上。

黑T沉默了片刻,他说,高楼被地面牵住,但飞机不是风筝,没有线。

所以,没依托更可怕?

不,没自由才可怕。

我接不上话。

那你还要继续移动吗?他这么问时,我才觉出自己有些累了。

于是我们坐在雨伞中间,像躲雨、躲空袭,也像躲一只鸟的撞击。光透过伞打下阴影,深浅一片。黑T起身,遁入阴影之中,我不敢回头。我们坐成一前一后,一亮一暗,抛起空中的球。

我说,听老人讲,室内不可撑伞。鬼在外面借你的伞躲雨,你收了伞,再打开,鬼就出来了。

黑T说,你怕鬼,鬼还怕你呢。

那我不怕鬼,我怕吓到鬼。

假如是你认识的鬼,还怕吗?

我想到爸爸,无论什么样子的爸爸我都愿意见到。如果转头就能见到爸爸的鬼,我情愿永远不朝前看。这样想的时候,我掉眼泪了。眼泪说掉就掉,同这个城市的雨一样,却吃不准何时会停。我听到身后的人唱起歌,随广播不和谐地哼着,那声音又近又远,“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啊,真老土啊。

流星雨落完,超市广播响起,三十分钟后打烊。我抹了把脸,拍拍屁股,走吧,我说。黑T看了看手表,嗯,走出去正好发车。

我说我不坐回程车,走路就行。

黑T脱离暗处,忽然站到我面前时,他的影子将我罩住。他说,你有没有见过打烊前一刻的大润发?他似乎没有继续考虑自己的回程问题了。我们决定再兜一圈。

黑T说,高岛屋八月底离开上海,人们疯狂扫货,关门前几天它又突然宣布,不走了,两头高兴,中间苦了商家,可话说回来,确实卖得太贵。我只听不响。黑T又说,家乐福要退出了,麦德龙也在拍卖,别的几家早不行了。我仍不答。黑T说,滨江有一家莲花开了多年,从前算郊区,现在成了市区,反倒被划作违章建筑了。我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黑T不答。我讨厌他脸上掩饰不住的得意。

有一件事你肯定不知道,我说。

黑T停下来。我看着他说,我家小区门口的免费班车去年底叫停了,托相邻的福,这是城里撑得最久的一条线路,也就是说,自那以后,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再没有免费班车这样东西了。虽然,我补了一句,有没有这样东西,世界还是照转,它从来不是非存在不可的。

停开前几日,驾驶员把消息透给乘客,乘客传到小区里,小区里传到小区外。最后一天,免费班车又开始装猪猡了,一车厢来,一车厢回。白发人空手在站台等,上了车,脸上看不出开心,也看不出难过,闲话照讲,只当相互配合,来完成一桩集体任務。驾驶员讲,这叫回光返照。

当晚的末班车,人并不多,四下沉默。直到开上桥,环城河里的夜游船向桥洞驶来,灯与波光辉映,有人见此便喊,跟船去兜一圈?旁人笑,发啥神经。驾驶员二话不说,方向盘一打,下了桥,就带全车人沿着环城河空兜了一圈。城南线潇洒上路,陆续穿过城东、城西、城北,停靠在人们能指认出的那些曾经拥挤的站点,若有人愿意上来闲乘一段,驾驶员就开门招呼,众人热闹相迎。徐行夜深,再回到城南时,小区铁门已虚掩了。几天后,等乘客的自述在相邻中传完一圈,站台上的大润发铁牌已被工人拆下了。看门人讲,螺丝钉锈光,哪还拧得下,工人只好拿榔头一顿猛敲,铁牌溃败,碎成几片落地,最后被扫垃圾的人收走了。剩下两块新旧线路的铁牌之间,从此空出一个长方形的洞。

听我说完,黑T讲,也许往后,超市也不存在了。虽然这也没什么,世界还是照转,人们还是照过。大人开车路过这里,看到外面停满大卡车,会跟小孩说,看,这就是电商物流的起点。我呢,也只是少了个散步的地方。他这么说时,我们像正走在一条即将望到尽头的路上,穿过墙壁,我们就要与它一同消失了。

于是我说起,我有一个前男友,他把自己最喜欢做的两件事写在社交网络的主页上,逛逛超级市场,看看卫星电视。我们以前——我没再往下说,我意识到和一个陌生男性主动说起前男友,似乎带有某种暗示,但实际上我并无此意图。我只是突然想起那个比我大几岁的男人,那时他已工作,我还没有,我常常赖在他租的房子里,不去上课。他上班后,我看书,看电视,用他的音响听他的CD,醒醒睡睡,直到他下班回来,我们下楼吃饭。饭后走着走着,就走去了附近的大超市,明明没什么想买的,还是买了点什么回来。他说,逛超市让人放松,和让人放松的人一起,就又多了一层快乐。有时我们边走边聊见到的商品,见到的人,有时聊些超市之外的事情,公司里的,学校里的,新闻里的,什么都可以——这些我都没说出来。

我努力将话题扭转回去。你知不知道国内有个乐队叫超级市场?我最早听到本土电子乐是从他们开始的。

那你现在还喜欢逛超市吗?他这么问时,我意识到话题回不去了。也许对黑T来说,他的回答只是对我所释放的信号的一种积极回应。但我并不想将错就错。我干脆说道,我并不怀念他。

我只是问你还喜不喜欢逛超市。黑T笑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太久没逛超市了。可我又突然理解了前男友为什么总是不知不觉地走向这里。工作两年后,我才体会到这种放空所带来的巨大舒适感,正如我曾见到过的,天台上一支烟的救赎。

黑T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他等不及我的回答便说,反正我一直很喜欢的,从小就喜欢,而且我只喜欢大润发。

因为它是你来过的第一家?

也有这个因素,但主要是我来得特别多。

我表示好奇。

他说,你见过小区里的烟纸店吗?

我点头。我从小住的地方就有三家,一家沿街,两家开在底楼车库。其中一家我最熟悉,老板娘是个不显老的圆脸阿姨,直到现在,见我回家路过,她仍会这样喊我,宝贝回来啦。

我家就是开店的,黑T说。最早从批发市场进货,后来乘免费班车,我和我妈一起来捡便宜。我妈说,看到印花,你就拿,譬如买进三毛,卖出五毛,不会亏。我们大概一周扫一趟,每人准备好两个大袋,空着来,满着回。年节脚边需求大,我妈会临时派我来补点小货,我一上车,驾驶员就喊,你妈生意真好呀。

那你今天是来补小货的?

都拆了,底楼阳台的店面都算违建。我说再盘一个,妈说算了,何苦作对。我念及她身体不好,觉得也对。只是偶尔有老人习惯性来门口喊声烟酒,我妈关照我备着些,当作代购。

我想到自己在车站把他臭骂了一顿,心中有愧,但并不想道歉,便岔开去说,七岁时有一天我忘带钥匙,等到脚酸,只好去小店里坐。后来老板娘睡着了,我躲在柜台底下看电视入迷,忘了这事。大人到家后发现没人,满大街找,几圈兜下来,快要哭着报警,爸爸过来买烟解闷,才发现老板娘还在睡觉,我还在看电视。

如果你在我妈店里,就不会错过。

我问为什么。他说,我妈店外面挂着一块小黑板。

就是那种冷饮价目表?

他摇头,我妈店里每天都有小孩来,像晚托班,还有家长提前把药和玩具放过来。我家店不大,旁边有棵香樟,泥水匠在树下砌了水泥圆桌,旁边放两条长凳,白天供人下棋,四点以后,就留给小孩了。我妈叫我负责写黑板,接走一个,画掉一个,剩下的留在我家吃饭,继续等。

我没敢问他为什么始终没提到父亲。广播又响,离打烊只剩十分钟了。我们约定好要共同目击的最后一刻,正一步步走在头顶的白光里。很快,白光灭了几排,黑T的脸随之暗沉下来。他说,你算不算今天店里最后一个没人认领的小孩?我不说话,也不抬头。

你身上有多少钱?他突然问。我说,你手机没电了?他摇头,移动支付不算。我掏出包,一张二十。他有六十不到,拿出一半,指指我的鞋和伞。然后他说,你觉得,现在临时开一个小店,还来得及吗?

于是,我们决定在打烊前分头把手里的现金花完。

我为这个游戏兴奋奔走着,又有点不安。担心他买酒,三十块买一瓶劣质的白酒,再加几只避孕套,这种后果是可以想见的。同一个陌生的同龄异性聊天,然后喝酒,开房,第二天醒来,迅速消化事实,但来不及洗头了,匆匆离开,穿着同昨天一样的衣服去赶同昨天一样的地铁,掐点打卡时,早有细心的同事从我的神色中识出了这个秘密。但我并不愿像这样度过一晚,和下一个白天。

这样想时,我的脚步仓促起来。原来一个人走路很容易变快,就像一个人吃饭也快。陌生而俗气的旋律从耳边炸开,我心里乱,兜兜转转在毫无兴致的货架前,眼睛扫着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我只好慢下,停下,努力回想这晚发生的事,雨,灯光,黑T的脸,黑T的话。可是他说了太多了,嗡嗡的一片,无论如何我也想不起某句确切的话。最后在人工广播的反复催促中,我隨手拿了点什么离开。

我走出货架时,黑T也走出来了。我们自觉绕开扫码机器,走向一头一尾仅剩的人工收银台。我踮脚望对面,想从收银员脸上看出些什么,但除了无可遮掩的困意,再无其他。我的收银员是个黄毛,面貌年轻,他的北方口音直击过来,就买这?我点头,又摇头,举起伞,同皱巴巴的纸币一起放在桌上,记不起它在包里躺了多久。黄毛又问,咋不去便利店?我才想起脚上,赶紧脱下,便利店能有这?他笑了笑,扫完,我赶紧穿上。这么短的时间,我竟已离不开它。

最长的一声铃响起了。和中学晚自习的结束铃一样,它均匀,粗糙,但挡不住其中夹杂的兴奋。我站在一扇门边,黑T在另一扇门,我们之间的白炽灯一排一排灭了,灯箱一只一只关闭,最后,远处暗了,近处暗了,整个大润发睡了。我的心瞬间安静下来。红马甲沦为一些黑漆漆的身影,从门缝中匆忙消失,像窸窸窣窣的煤球精灵遁入墙角。保安用手电直逼另一扇门,一个瘦高的身影在发亮。他走过来,我们跨越小门,外面雨停了。

地上的水坑映出明晃晃的光。我大喊,月亮出来了。黑T笑,哪来的月亮,不都是路灯照的。我说,人造月光也行。

我们站在露天,听卷帘门唰啦啦地落下,走出去,末班车刚好发动,驾驶员朝我们笑笑,车里比来时人多一些。它转弯,我再次看到后排窗边那个硕大的身体,他依然专心,像在目送远方的什么,脸上平静笑着。我转头看黑T,他也笑了起来,手插在裤袋。

你帮你妈买的货呢?

今天不买,我只是抽根烟,不小心被你带过来了。

我不愿接话,只说,真够闲的,不上班啊。

以前上班,现在不了。

话太多被炒了?

生了一场病,大半年没去,不愿去了。其实也来不及去了,我们这一行,一旦脱节,就会被抛到社会的边缘。

我不再过问。

其实你不必害怕飞机,黑T说,你见过飞机的影子吗?我摇头。他说,我工作那几年,频繁出差。天气好的时候,飞机下降,我靠窗坐,就会看到飞机的影子落在地上,速度越快,影子就跟着跑了起来,一路跑过楼房、河道、操场、马路,所有这些你以为熟悉但其实知之不多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和事在發生,在消失。飞机离地面越来越近,影子越来越深,我看着它,想到那里面也有我自己的一份影子,就宽舒不少。人的心总是悬在一点,如果能分出另一点来落在别处,彼此追随着,隔着多远都好啊。

他边说边从口袋掏出一份邮报,撕开,纸片的影子轻轻打到地上,有些透明。纸片降落,停在水迹将褪之处,他将伞撑开并置,我毫不犹豫地坐下。然后他拿出一些东西,卤蛋、话梅、麦丽素、旺仔牛奶,一式两份,依次摆开。他笑,三十块可以买不少呢。

十点多了,如果是小学生,严格的家长就不许再吃零食了。但我可以,最后一个无人认领的人,坐在店里,不写作业,也无人可等,只为一集偶然看到的电视剧而入迷。我可以忘记一节课有多久,忘记多少节课过去了,但只要老板娘一喊吃饭,我会立刻回过神来。我听到黑T说,先拆哪个?

我说,你知道小学英语三年级上册第五单元讲的是什么吗?

他摇头。

我从包里拿出一袋吐司,一副牌,一盒飞行棋,说,Lets have a picnic。

责任编辑 许泽红

王占黑,1991年生于浙江嘉兴。已出版小说《空响炮》《街道江湖》。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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