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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天平上

时间:2024-05-20

西装或黑或蓝或灰,从领口至袖口贴服包裹热血沸腾的体魄,双肩的暗垫更让这些社会栋梁看起来格外可靠。他们的手不是捧着连锁咖啡店的饮料,便是拖着聪敏婀娜的职场俏娃,日理万机,谁敢阻他们平步青云?公司的文件等他批阅,男厕的尿兜求他光临,餐厅的佳肴望他垂涎,于是黑西装往升降机直上商厦,蓝西装朝扶手电梯到下层的男厕去,灰西装当然一心步向这层尽处的会员制餐厅——想跑也得忍住,肚饿事小,体面事大!松的唯一西装穿了四年,深褐色,绝对不失礼于这商场的派头;且从某观点上看,他的社会地位和职业都较周遭的西装派神圣和关键,因为他每天朝七晚十都在守护这商场内各人的财产性命,是达官贵人的保安,是名媛千金的指南针!伫立在“小心地滑”的黄色牌子旁,松自然显得高大神气,足以镇住来来往往的访客的心。他确实高,保安公司配给的大码西装仅仅及腕,可纤幼的四肢偏使手袖裤管晃得空荡荡,像充不够气的条状气球。“宽松点好,追贼推轮椅都方便。”松往往瞥见纵横交错的西装派,总搞不懂为何他们得度身订造衣裤,贴身扎肉不为难自己吗?可分寸不差的合身标准竟不限于男士;放目四处,商场内尽是显现女性腰臀线条的打扮,或束腰,或弹性布料,或奸狡的波纹图案,玲珑浮凸才衬得起一表人才的西装派呢!这商场当然不设任何衣服规定,但被社会要求惯了的精英自然律己以严,发型、表饰、鞋履,一丝不苟,桃花财源准对你招手,小心地滑。除了马虎的西装、胸前的“保安”字牌和耳上那不大显眼的透明对讲器,松几乎没有别的特征识别自己的工作,换句话说,粗心大意的人也许会把他和周围的西装派混为一谈,可从四面八方如狐妖的女士眼中,松早知道自己露出破绽了,毫无疑问被她们淘汰于“可嫁之才”之列以外。他不丑,顽固的胖肚腹也总算知趣地躲在西装里,但到底人中之龙的西装派那双高瞻远瞩的锐眸、那股昂首引颈的骨气、那份笃定自若的步劲……通通都演得入木三分,松自问想“冒牌”也冒不来,难怪争分夺秒把握青春的娇娃对他不屑一顾。倒过来说,虽然光鲜艳丽的女秘书女总裁赏心悦目——保安团队无不认为观摩女色乃员工一大福利——唯松直觉这商场的标准女性顶多只属“可观而不可娶”之类;她们要么精明能干,要么身娇肉贵,仿佛不慎碰一碰她们,便旋即惹起商场的最高警戒级别,女士怕,松更怕。“就是欠点亲切感,当不了家的女人呢!也难怪,在附近弱肉强食的商圈里,少点气势准会让人有机可乘,果然巾帼不让须眉!”松听着先声夺人的高跟鞋斗快斗响,便觉公司附送的保安鞋舒适得不得了。

“五号货运升降机暂停,到三点。” “收到,收到。” “停车场已满,车龙至北冀入口。” “收到,收到。”每到午饭时段,耳边的对讲器总是传来商场不同关口的动静,对,场内访客无孔不入,展开限时的“觅食之战”,松和团队当然得抖擞精神,人流车流暴发起来可不是容易招架的。餐厅集中于地下和一楼,忙上半天的有识之士自然如嗅到血的鲨鱼般,一股劲涌向他们的“自费喂饲场”。没错,这两层的餐厅几乎是附近商圈唯一配得起贤士们的高档食府,别无选择,他们自然如被养惯了的猪狗牛马,不假思索地成群埋头大快朵颐——畅不畅快很难说,但急快倒是肯定的,哪有餐厅于繁忙时段不设限时规则,随你大爷小姐坐至天昏地暗?小气或人气旺的限你四十五分钟,大方的尽给你七十分钟,吃饱请离座,回公司做牛做马。所谓“高档”,仅指价钱和餐牌的外文种类,没人道可言啊!高薪配高档,绝。地转眼已干,松俯身收起“小心地滑”的黄牌,时急时缓地穿越来势汹汹的人潮,安全抵达男厕旁的贮物室。“空调那么强,一下子便干,真夸张。”松这手摆下黄牌,那手提起水壶,往喉头直灌,可怜长期设于摄氏十九度的中央空调,把地板和喉咙一并吹得干巴巴,四季如一。“都跟主管反映过,老人家一进来便打喷嚏,女士一进来便添围巾,还硬要弄得冷冰冰的,是要迁就西装派,还是炫耀电力无穷无尽?真受不了空调这种室内空气,总是弄得人呆头呆脑……现在反倒新鲜空气才来得矜贵,只怕大伙儿慢性中了‘空调毒,养惯了——”“松哥松哥!一楼梵天餐厅门外有争执,你过去看看!”“收到收到!”男厕旁的后楼梯正好直达梵天餐厅的防烟门,松被梯间闷热的空气滞了一下。“我才去了一趟洗手间,怎想到筹号忽然数得那么快?我就一个人,让我进去赶快吃——”“小姐,有什么事吗?”松突兀地挤进一名身穿白色背心连衣裙的短发小姐和一名餐厅服务员之间,小姐急得双眼似要逼出泪光。“他们说我的筹号刚过了五个,得重新领筹排队。我就是憋得苦才匆匆上了趟洗手间,怎知——”“小姐,真不好意思,但持后面筹号的人都在等,怕不能安排你插进来,给你一张新筹吧!”服务员仗着松在应付场面,立马先领其他客人进厅入座。“不……你不能这样……二百八十七号?我怎能多等百多个筹号?别的餐厅的筹号我全拿了,都得等上至少二十分钟;我只有一小时午饭时间,从公司等升降机到等过马路,到这刻已用了近乎四分之一时间,还有回程呢!”小姐一边乱抓乌黑的短发,一边对服务员对松对周围同病相怜但爱莫能助的上班族咆哮。“只要一份C餐,可以吗?外卖呢?”她把桃红金扣的名牌长形钱包端到服务员胸前。“不好意思小姐,这里只限堂食,请耐心留意叫号。”“这样吧,”松伺机引小姐退离餐厅的入口,“商场地库那层有超级市场,赶时间的话先到那里买点吃的,这时候餐厅座位的确比较紧张。”“二百八十七号?你们等吧!”小姐对松的建议充耳不闻不说,还于空中把筹票撕碎,撒在一众竞争者的头上。高跟鞋声斩钉截铁地掩盖肚子的“咕咕”声,她到外头找新鲜的空气。

“餐厅如常。”松轻声安抚对讲器。文人雅士肚满肠肥后,始是保安团队轮流用膳的时候。松能挨饿,让了三名初级后勤员,才轮到他带上老妈准备的隔夜饭,到商场和红砖法院之间的空中花园“野餐”——空调服务员欠奉,鸟鸣碎叶影相伴,足矣。到底是花园,花占的地方当然较人占的地方辽阔,难怪长木椅只有寥寥三张,可席上的人对花草毫不客气,大口大口呼出愈积愈浓的香烟,都说新鲜空气矜贵。松侥幸霸得一条空椅——虽然靠近垃圾箱,可他着实需要跟人保持距离——对讲器、字牌扣也省得除下,便双手并施往微温的饭菜里挖。饭菜的味道让他自在,不仅提醒他来自离这商场很远的公营旧屋,跟老妈相依为命,还赋予他信心,肯定自己跟这商圈格格不入,贴身西装可免。花园中假得要命的迷你山石,偶尔露出独只或成双的黑丝袜影子,多看两眼,松不难认出是商场二楼女装店的售货员。她们不是在抽烟,便是玩电话,反正这花园正好收容间歇从商厦商场逃脱出来的穿制服的“挂牌人”。“今天的牛肉比昨晚的硬多了,岁月不饶肉啊!”松一边狠命嚼噬,一边想起梵天餐厅的服务员曾于男厕前跟他闲聊,说刚于厨房偷吃了一口“招牌红烧牛肉”,绵得像布丁,酱油和肉质纠缠得密不可分,难怪又叫“闭眼肉”,一放进嘴果真禁不住紧紧闭目!“那么不吉利,跟‘七孔流血汤没两样!他们吃的跟我们吃的,到头来还不是于这厕所变成一模一样的烂东西,饱便是福啊小兄弟!”这刻松尝试把手中的隔夜菜化成“闭眼菜”,肉始终不像布丁,饭依旧干涸,可这全然是他三十多年来送进口中、让他温饱的味道;用不着瞧烛光,用不着瞄邻桌坐着哪个公司主席,用不着窥望多少位艳妞正窥望他,不!他一张眼,两头苍蝇已争先恐后地亲吻所剩无几的肉片;手一扬,扫走无谓的幻想。不穿制服的人很少到空中花园来,怕被拜金的女售货员搭讪?怕遭浑水摸鱼的伪西装派占便宜?松挽着盛载饭盒的小纸袋,沿“热带植物区”的卵石小径走,倒庆幸凡是免费的地方都排除了穿金带银、满口财经的大人物;他們嗅惯熏满雪茄香水古龙水的空气,身上自然难免释放相同的气味,几乎如“二手烟”,恐怕会扫了一心求取纯净空气的人的雅兴呢!且他们的语言总离不开股票成交价、卖出买入价,着实为难冀求耳根清净的游园客。可免费的都十分有限难寻,甚至容易被忽视遗忘,商场一楼最大的铺位不正是在装修成鸟语花香的丛林餐厅吗?十一月开张,传媒报道早铺天盖地,连商场贵宾关系部的主管也宣布悉数名门望族已同意自动成为该餐厅的永久会员,终身凭六五折于塑料郁金香的环抱中“野餐”!风头无疑盖过这莫名其妙地长于建筑物狭道中的公共花园。“这是我的私人天堂,无处可去了。”松一拐到那排散发洞光的山石后,果真碰到刚才成双的女售货员。“这真是我们的报应呀!日日夜夜软硬兼施,逼小姐太太买东买西,到头来我们走到街上,哪里不逼我们消费?只是小姐太太们有消费能力,我们可没有啊!真该死……”女售货员的妆容和轮廓于山石前摆来摆去,竟带点古装女演员的气息。“才不是呢!你看,这是我的月结程序,光是饭前等朋友或饭后续聊的时候,都得上咖啡室买点并不需要的饮料,就是求能换个座位歇歇,富贵不富贵?”不富贵的女售货员捧起电话,屏幕上尽是残酷的数字。“哪有办法?街上车水马龙,店铺都延伸得快要越出马路,我们光走路已艰难得喘不过气来,还有余闲边走边聊?少发梦,没有免费的空间,免费的都不是好空间,这里除外,哈哈!”“那你倒不用这么悲观,我这里有个新软件程序,叫作‘零消费角落,网上的人称它为‘零角,就是搜集了城中各区的冷门歇脚地,你看,荒废码头、山村菜田、教堂寺庙……哈哈报上这些地方的各路英雄真懂苦中作乐!我们这空中花园也榜上有名,还获标为五星级!”女售货员的惊喊刚吓走一只蝴蝶。“那当然不是好消息呀!各路英雄都来这里争地,不堪设想……”“还有烟吗?”女售货员挨着女售货员售货去。松于电话中搜寻“零消费角落”。

重回摄氏十九度的高消费角落,松的鼻子不免顿时痒滋滋起来,断续屏息数回,止住喷嚏。三楼的家品电器店漫无目的地吹送各种模式的冷风,雪上加霜,难怪人流远不及别的楼层。松沿南翼的外文名称难读得要命的商铺巡逻,巨额铺租凋零地安置无人问津的电器样本,连看守样本的店员也毫无生气,俨如样本;松向内挥一挥手,风扇摇头,店员点头,穿制服的人心照不宣。前方不到三个铺位,兰姐正用年迈粗糙的左手抹拭流线型的大理石栏杆,一天两次,手掌快弧成栏杆的柱状。“松哥!吃饭了没?”兰姐的抹布于大理石上推来推去,进退随意。“刚吃了,多巡两圈帮助消化。”松摸了摸那跟四肢不合比例的胀肚。“这手累了换换那手吧,背着倒退走,新招式!”他掠过兰姐转身示范,层层富丽堂皇的时尚感倾淹至眼帘。“别闹了!我这老骨头怎可跟你比?抹到对面的时候自然顺方向换右手,老骨头也有老骨头的智慧啊!对了,刚才经过扶手电梯时,又见到那老骨头在凳上打瞌睡,他最近愈来愈准时了!”

“报纸伯?”“还有谁呀?天天黏着三楼这张竹凳,不是看报纸便是揉脚掌,连水壶饼干都带来!我看他自给自足,又没留垃圾害我多工夫就算了,但那些绅士贵妇一瞄到他,脸色都变得难看死了!你们真的不赶他走吗?”兰姐把抹布翻来覆去,嫌干。“没理由赶呀!这商场虽然大得夸张,但每层的走廊只放数张小竹凳,我猜报纸伯坐得不怎么舒服吧?难得他千找万找,找到我们这里来,随他喜欢吧!”“你猜他是不是看上我才天天来?松哥你得替我看紧点,我愈想愈不自在了……”栏杆微震,似是由兰姐的脉搏而起。“有我在,他动不了你,放心!”下班时虽然避过交通高峰期,但疏落的公交车班次教回家的路更漫长。松换上轻盈的便服,背心牛仔裤果然补回不少活力,可从坐到上层座位的刹那起,他明明白白感到身心跟公交车一样重。沉寂的商圈让零星的车辆左绕右溜,松如误闯动物园的怪客,仅以便服和车窗跟外界隔绝。他和报纸伯天天误闯动物园,互相关照包庇。驶进海底隧道属每夜必备的仪式,滔滔海浪于隧道顶彻底洗却从商圈沾来的美丽光环,把大量寄生于那边的人老老实实运回隧道另一方——旧市镇和住宅区。的确,不少有志之士不计单程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也得于商圈觅到一官半职;在商圈工作是一件引以为傲的事,别的地方没出息,地图写得一清二楚。經过隧道乏味的洗礼后,松照例来到学校民居林立的“安心地带”,人的气息使他舒心,几乎有催眠的作用;身体一软,整个人于椅上轻得多了,难道地心吸力因地区而异?

责任编辑 杜小烨

陈苑珊,香港中文大学英文系一级荣誉学士,首部作品《愚木》(短篇小说集)获2017年“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小说组推荐奖,其他作品获台湾新北市文学奖,及散见于《香港文学》《香港作家》《明报》等。2017年旅居韩国写作,2019年出版《肺像》(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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