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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笔记

时间:2024-05-20

苏良

1.保雨

天大旱,禾苗眼看快要烤焦了。别的办法没有,人们依照老传统方法集体出动,点了香,磕了头,祭了牲,敲锣打鼓地说唱,抬着“神楼儿”翻山越岭奔跑,在有经验的老年人指导下循规蹈矩地折腾。祈雨三天了,远远近近也瞭不见一片云。敖包梁上的龙王庙前,败兵一样躺着坐着一些灰头土脸懒懒散散的人,闷头抽着一锅又一锅旱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时候就来了一个能保雨的外地人,保证在十天内下一场透雨,保不来雨不挣钱。

人们就来了精神,聚拢起,围站成一个圈儿,听他一五一十往深里解说,比如意念搬运,比如天人合一,等等等等。有些人很快就叫人家那江湖嘴给说住了,张着口,瓷着眼,愣着神,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抬头看天,好像马上就能来雨一样。

保,还是不保?人们七嘴八舌,意见不统一。有的说保吧,保了咱好有个盼头;有的说不保,看不见摸不着,不花这些冤枉钱;有的说我随大流,你们要保我也保,你们不保我不保……就如同黄昏时分的麻雀,叽叽喳喳吵嚷成一锅沸腾的粥。

牵牛得牵牛鼻子,喝酒要问把瓶人,人后来渐渐地散了,保雨人就跟在村主任屁股后面,去了他家里,吃了村主任家一顿午饭,还把事情也说定了:保!行不行试上一场。

村主任胳膊肘里就夹着一个登记簿子,挨门逐户去收钱,有的人家需要多费几句口舌,有的人家稍作点醒,有的人家什么话都不必解释,众人或多或少,情愿的不情愿的,多数掏了钱。

头三天没下雨,又三天没下雨,眼看没指望了,第九天头上,却来了一场中雨,救庄稼于火热之中,也淋湿了村里人焦渴难耐的心。

村主任揭开横卧在他家里几经倒手弄回来没几年的曾经是老地主人家用過的红油漆大躺柜,从柜底取出一个参加某次上级会议时统一给发的黑色人造革纪念包,从纪念包里掏出一捆用渔网线捆着的皱皱巴巴汗水污渍的票子。这些票子有零有整,从大到小整摞成一个梯形一样的塔。村主任拆开来,把它不偏不倚分成两摞儿,摆在外地人面前。

外地人随手拿起其中一摞,一五一十数过,再给村长按原数打了个收条,按了个手印,两个人还很文明地握握手,互相笑了一面,都很开心。

外地人走了,他站在高高的山冈上,回望一眼这村庄,再眺望下一个村庄。

在大豆吃过了玉米吃上了糜子弯腰时分,麻雀飞舞,稻草人立起来,人们亲眼看见了这一秋的收成。

“那人自上台以来,吃拿卡要,说好的不多……”有人咂巴着一锅旱烟,盘腿坐在自家地头,在背地里对村主任竖起一个大拇指,“只有保雨这件事情做得,真算是深得人心啦!”

2.灰人

柳沟村人讲的是北方土话,他们的词汇里没有“傻子”一词,他们管傻子王三小叫“灰人”。

灰人给村主任揽工放半年羊。

那日,灰人把羊赶进圈,提溜着鞭子回了村长家,坐在沙发上喝茶、抽烟,喝茶、抽烟,不走。

村主任不耐烦了,问:“有甚事?”

灰人盯住村主任的脸:“算工钱。”

“等放满再算也不迟!从三月初一到八月初一,这才五个月,你忙甚?”村主任不满地说。

“这不就放满了么!说的就放半年么!”灰人右手指头掰着左手指头,不解地看着村主任。

村主任:“半年是五个月?那一年多少个月?”

灰人:“一年?一年是十个月哇。”

“灰和尚,一年是十二个月,不是十个月!”村主任过来拍了拍灰人的头,笑了。

“噢,一年是十二个月?我还盘算是十个月……”灰人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走了。

一日,灰人赶着几十只羊横穿大路。路旁放一纸箱,纸箱内传出婴孩的哭声。灰人便走近看,见婴孩身上捆着一张钱,钱旧了,中间用一红纸条粘好的,灰人认得,是五十块。

灰人拦羊走了,但心里放不下这事,就远远地望着路边的纸箱。

村主任骑着摩托车去乡里开会,在纸箱跟前停了下来……

隔几日,村主任给灰人数过几张羊工钱,灰人一张张点验,突然抽出一张五十块的说:“这张我不要!”

村主任一怔。

在柳沟村,敢顶村主任的没几个,灰人就敢。

3.一顿瓜饭

晌午时分,人还没吃,猪先吼着要吃,田婶就忙着提了半桶食倒给它。猪在圈里美美地吃,她在圈外美美地看。老伴已过世,儿女们进城打工,她一个人住在老屋,猪就是她的伴儿、依靠、希望。

来了一辆高级小车,停在门前,下来一个白白胖胖很富态的陌生人,笑吟吟地问候她:“是田婶吧?”

田婶不明不白地应了一声,疑疑惑惑地问:“你是……”

那人说:“我是钟浩。”

“钟……浩……”田婶一点也想不起来。

那人就往细里说:“知青,插队来的,有一天饿昏了,你给我吃了一顿瓜饭……”

“噢,噢,是小钟呀!”田婶终于想起来了。

那天,时隔二十多年之久,为了当年一顿瓜饭,身为某大局局长的钟浩特意驱车几百里来看望田婶,他给田婶买了她一辈子没穿过的好衣服、一辈子没尝过的好食品,临走,还给田婶放下一千块钱。

那天,欢天喜地的田婶要给钟浩杀鸡,钟浩嫌麻烦,他让田婶又给他做了一顿瓜饭,并且说,明年秋天他还要来看望田婶,还要来吃田婶做的瓜饭。

但第二年,田婶满等了一个秋天,钟浩也没来。田婶就猜测说,可能是工作忙,或者身体有啥毛病?说不定哪天他就来呀。村里有人说他在电视上看见过钟浩,钟浩因经济问题,判了三年刑,说得有鼻子有眼。田婶不相信,把头摇了又摇,说:“十里路上没真言,十里路上没真言。”

4.长大我戴大盖帽

小小十二岁了,在乡里上小学。

小小学习很用功,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小小学习很用功有一个明确目的,这目的没有同学们作文本上常写的长大以后要保家卫国呀为人民服务呀什么什么的那么崇高那么伟大,他的目的很现实,他就是想要通过学习跳出农门,在城里有一份好工作。

小小心目中,最好的工作就是手中有权,能管人能执法的那种。

小小的这个理想也不是来源于书本,而是来源于生活。

小小家里穷,没有什么硬关系,在他的娘舅本家里,远近不说,连一个能和队长一级的官说上话的也没有,所以免不了要经常受人欺负。

年前,爸爸不知从哪儿趸了些炮。卖了不多几天,就有两个戴大盖帽的工商管理员扑进门来,亮出他们衣兜里装着的证件。

那两个工商管理员,一个很凶,另一个很恶,很凶很恶的两个工商管理员指住爸爸的鼻子眼睛,说你这是违法经营,除了没收,我们还要罚款,否则就要报告公安。

爸爸妈妈吓坏了,他们好说歹说,又杀鸡买酒地招待了一顿,最后才免于追究。

敬酒的时候,一个大盖帽喝了,另一个大盖帽不喝,他要妈妈给他唱。

妈妈说她不会唱。那人脸一沉,将帽子往桌上一蹾,说你今天不唱我今天就不喝!妈妈只好唱了,那人才喝了。

小小站在角落里哭了。

小小村里有个人在法庭工作,很有钱,把父母也接进城里享清福去了。小小很羡慕,小小想:将来我也要把爸爸妈妈接进城里享清福。小小听老师说,现在有些法官断案不一定主持公道,大盖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这是社会上传谣的话,至于是不是真的,小小是一个小孩子,他当然不知道。

小小是进过一回城的,小小睁着好奇的眼睛看那些漂亮的高楼,看那些穿梭的小车,看那些五颜六色的人。那些交警队的人有多威风呀,他们往马路上一站,忙碌地罚款——那些罚款呢,有时候给开个票,有时候也不开票,有的人硬是要票,那好,再多罚你些儿!

小小看见一个刚从他们村里出来的原本是吊儿郎当抽烟喝酒打架闹事初中也毕不了业娘老子找人借债花了十几万块钱把他安排在这个位置上的黄嘴叉窝交警小子,指住一个半百老汉的鼻子骂:你以为你交警叔叔是白给你在这儿站着了?!

小小回来以后学习就更用功了,小小心里想:等我长大以后上了班,我要是法官,一定主持公道,我才不吃了原告吃被告呢;我要是交警,我才不六亲不认拦路抢钱呢;我要是工商管理员,我才不欺小压弱呢。

日子便向着希望延展。

那天,小小去上学,眼看要走进学校大门口了,一辆小车冲过来,把小小撞坏了。

撞坏小小的是个有钱有势人家的儿子,这已经是他撞坏的第三条人命了。

小小的爸爸妈妈抱着死去的小小,哭得死去活来。

小小父母给小小定制了一副棺木装殓了小小,他们哭诉道,我儿虽只十二岁,可他也是上世活了一回人哇,临走,也让他背上点儿“官”,背上点儿“财”。

送小小走时,远处跑来一个大人和几个孩子,是小小的老师和同学,他们给小小捧来一顶崭新的大盖帽,老师说,小小曾经写过一篇作文《长大我戴大盖帽》,小小是个好孩子,小小他……老师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5.狼

吴平不想念书了,没等毕业,就跑回来了。

吴平四处借贷,买了一辆旧三轮车,开始做小本买卖。

他贩烟,父亲阻止:“那东西不让随便贩。”

他不听:“越是不让随便贩的越挣钱。”

才第三趟,经过乡镇时,便被一辆“大盖帽”给咬上了。

变挡,加速,总甩不掉。

就抽出两条烟扔在路上。

果然见效,“大盖帽”装好烟,再追时便错开了距离。

但两轮儿比三轮儿快,吴平眼看又叫追住了。

再扔,再追。

扔罢第六条时,吴平想起课本里学过的蒲松龄的《狼》:肉扔完,狼还要追……这可咋办呀?

这时,摩托车的喇叭在后面一个劲儿地响过来了。

完啦。

吴平让开道,疲惫地停下来,等杀等剐。

但摩托车却没停,卷起一路风尘,扬长而去。

吴平长长呼出一口气——谁来改写一篇《狼》呢?

6.复仇

民国年间,兵匪祸乱,连年大旱,有陕西结义弟兄吴为和尤山二人逃荒至塞外伊金霍洛。他们相携互助,一路扶搀,掏过炭要过饭,扛长工打短工,倒牲口贩洋烟,操劳过多种活计,手足之情日深,也逐渐积攒下一笔银钱。

有一天,弟兄俩面对叮叮当当一褡裢银洋打起主意。

吴为说,金圪

银圪

,不如咱那穷圪

,一人分上半褡裢,回去成家立业算啦。

尤山说你看看你这个人,眼光咋只有一指头这么浅,半褡裢银洋陀螺倒把你满足住啦?而今正是闹世事的好时候,这蒙古地平展肥沃,人也憨实,王爷府里头又明着放垦,趁这好机会,咱干干脆脆买上一块地皮,展展滑滑种上一疙瘩洋烟!种上三年洋烟回家,我保你老婆不愁娶,银子不愁花。

尤山嘴皮子好,会煽动人,经他这么一打帮,吴为也就勉强同意了。

兄弟二人瞅摸多时,看好一块叫卧羊湾的洼地。这地避风向阳不缺水,像是潜藏在世多少年谁人也没动过就等着他们两个过来收金揽银的一个宝盆盆。有会看风水的说,这地,居住来财,埋人出官。弟兄俩就费了很多周折,终将卧羊湾买成。

到交银画字时,只来尤山一人,言吴为另打主意回南面老家去了,于是尤山成为卧羊湾新主人。

尤山当年春天就开垦了卧羊湾,洋烟苗子长得鲜花怒放、叶肥膏满,当年获得大丰收,卖回两褡裢银洋;第二年春前娶了妻,第二年冬后得了子;三年五载后,尤山就成为伊金霍洛一带汉族移民中的富户,声名日渐显赫。

但尤山有一桩不如意事:他精明伶俐,娶的老婆伶俐精明,宝贝儿子却不知道怎么就傻傻愣愣的,三歲上不会说话,四岁上不会说话,五岁上还是不会说话。尤山发了急,四处请医问药,神倌看过,道长看过,喇嘛看过,平事看过,银钱花了无其数,病症却毫不见好。尤山没办法,逐渐放弃了治好儿子的念想,把希望押在了老婆身上,他盼望老婆下一胎能给他生一个精明伶俐的好儿子。可他老婆仿佛叫神鬼捏住了胎肠,无论尤山在她身上下多大功夫,再连一根孩儿毛也生不出来。尤山就四处打问着要再娶一房老婆为他生儿育女。

然而尤山历年为儿子治病,家当已折腾得够呛,没有哪户人家愿意把女儿聘给他做二房,尤山徒劳一番后就一心一意接着给儿子治病。

儿子十二岁那年,当尤山将卧羊湾卖得一寸不剩再也无力给他治病准备卷上铺盖回南面老家时,十二年没说过话的儿子突然疯疯魔魔地开了口——他先叫一声大,再叫一声妈,喜坏了尤山夫妻俩。然后他抽抽噎噎哭起来:“尤山,你丧良心呀!你把我吴为推下崖,一个人发财呀?呜……呜……”

尤山惊跌在地,成了一堆。

7.七爷爷和八爷爷

七爷爷和八爷爷是一对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弟兄,他们的脾性虽说有很多相同之处,可也有很多明显的不同:七爷爷能说会道,八爷爷拙嘴笨舌;七爷爷刚强厉害,八爷爷温和善良;七爷爷硬里有软,八爷爷软中含硬。两人的最后结局也不同。

七爷爷和八爷爷少年时一起跟着父母从南面上来,垦荒务农,辛苦经营,待挣下一片扎根立脚的家业后,娶回一对双胞胎姐妹各自成家立业,另家时父母给他们一人分了五颗元宝,各闹世事。

“均贫富运动”开始的时候,八爷爷觉得风向不对,就老实听话,把五颗元宝全交了公,买了个平安无事。

七爷爷却只交出来两颗,说另外三颗叫他抽了洋烟啦,耍了赌啦。

人们不相信,就批斗他,给他跪瓦滓,上脑箍,把盒子枪顶在他脑门心,看他实在交不出来了,才当真放过他。

过了好些年,运动过去,政策又转回来以后,七爷爷突然指挥家人挖了几天,挖出了他深埋在旧房墙根下的三颗大元宝,让家人和外人真正见识到了他的厉害。

可就是这么个厉害人,也有他脆弱的一面。

七爷爷的儿子当年出远门没了音信,就抱养了一个孙子。

孙子年龄大了,找不下媳妇,吊儿郎当光喝酒,七爷爷看见着急得不行,常训斥孙子几句,孙子受窝火,有一天顶了爷爷一句:有你们两个老格桩在,我能找下了?!

七爷爷就不说话了。

七爷爷抽了半夜旱烟,给孙子留下那三颗元宝,自己上了吊。

孙子呢,后来赶上个机会,凭那三颗元宝安排了一个工作。

八爷爷的结局和七爷爷的就不同。

包产到户不久,村里开始架电,按户集资以后,费用还不够,每户还得追加一百元。

交就交吧,祖祖辈辈没点过电灯,电灯泡也吊在房梁上了,谁还不愿意再交了这一百块叫它亮起来呢。

八爷爷也补交了一百元。

八爷爷交罢一百以后,才听说乡上有政策,凡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这一百元就不用再交了。

八爷爷就去找队长,去要队长多跟他收走的一百元。

可是队长不给他,队长说乡上政策是乡上政策,队里还有队里的政策。

队长不给退,八爷爷也没办法,肉入了猫儿口,你还能夺下了?

八爷爷已经年龄大了,想和队长嚷也不会嚷,想和队长打,更打不过他。

这事就在八爷爷心里窝着,一直窝着。

那年,八爷爷的一个孙子想要出去念高中,可家里实在是供不起他了。

八爷爷思来想去地,他老是盘算着想让孙子出去念个高中。

他小时候是旧社会,只念过一两季冬书,识了些《三字经》《百家姓》里的汉字,连《千字文》也没来得及念,就彻底务了农。

后来他支持儿子念书,可儿子念到高小毕业,因为阶级成分高,人家就不让念了。

现在,他的儿子多病无力,孙子喜好念书,想出去念高中,八爷爷内心里非常支持,可是他愁肠来愁肠去,愁肠着咋才能给孙子闹回这个念书钱,咋才能给孙子闹回这个念书钱。

那天,队长骑着架完电以后出产的新买回来的三代幸福摩托从八爷爷家门前经过,队长经常这样骑着新摩托从八爷爷家门前经过,八爷爷远远儿就能听到他的摩托声音,知道他要从他家门前经过了。

队长从八爷爷家门前经过时,像平时一样骑得很快,不防备从大门里突然闪出个八爷爷,他还没来得及踩刹车,就把八爷爷给撞倒了。

八爷爷就那样一撞而死了,队长给赔付了一笔钱,一半用于掩埋八爷爷,另一半,孙子拿上念高中去了。

8.公公媳妇儿

公公是好公公,能耕会做,疼儿爱孙。

媳妇儿是好媳妇儿,勤俭顾家,孝敬老人。

公公和媳妇儿是分门另过的,男人有时不在,媳妇儿吃不上水,公公就给担上两担;公公白天做地黑夜放羊,有时吃不上饭,媳妇儿就给端上两碗。

如此而已。

公公是端端正正的好公公。

媳妇儿是没人说赖的好媳妇儿。

十来年日子就这么过下来了。

一年,男人出门打工走了,娃娃念书住校走了,孤村子偌大一道院里,就只住着公公媳妇两个人了。

水就全凭公公来担了。

饭就全由媳妇儿来做了。

黑夜里,响雷打闪得媳妇儿一个人不敢住时,公公就过媳妇儿这面来住了。

就那么一步步地把日子合在一起过了。

风平浪静的。

听不见有什么说三道四的。

公公还是好公公,对待媳妇儿像女儿一样。

媳妇儿还是好媳妇儿,对待公公像老子一样。

后来,娃娃念满书回来了,男人打完工也回来了。

媳妇儿就不用公公给担水了,公公要给担媳妇儿也不让他担了。

公公的飯媳妇儿也就不给做了,公公要求出来媳妇儿也不给他做了。

就那么一下子又把日子分开来过了。

依然是风平浪静的。

听不见有什么说三道四的。

有一天,媳妇儿家的两口大猪不知叫谁给毒死了。

派出所的人来查,问话,找踪。

公公急急慌慌地提个箩筐和粪叉走了,远远地,拧回头看着。

9.二灰

晌午,雨停了。

喜元出院外看看,见东边亮出了彩虹,乌云正四散而去。

喜元寻了只尼龙袋,扛起锹向梁上走去。

喜元一上梁,就弯腰开始掏药,柴胡、远志、黄芩,见啥掏啥。药又大又多,他手忙脚乱,掏着这株瞅着那株,像是有人在跟他争抢。

不见有谁来跟他争抢。喜元是跟阳婆争抢。因为阳婆出来晒上几天,地皮干结住,就不好掏了。前几年,夏雨一过,掏药的人多,大人娃娃都有。現在,能进城的都进城了,只有喜元一人来掏。

沟渠斜对面的垴顶上有一棵神树,树身上常年披挂着些彩旗和红布,树脚下有庙,庙上常有饼干、麻花之类的供品。

有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从斜对面向喜元这儿传来。喜元抬头,见是二灰在庙台前翻腾那些酒瓶瓶食罐罐。喜元想:这灰人又上来捡食供品啦,刚下过雨你能捡到什么?就仍埋头掏他的药。

村中有几个出了名的灰人,人们按年龄大小,称他们大灰、二灰、三灰、四灰。

二灰小时候不灰,精明伶俐,是十几岁上变灰的。

那还是农业社时候,民兵们轮流上神树梁那儿站岗放哨,他们紧握红缨枪,目视北方,时刻防止苏修帝国主义的入侵,也不时向村中窥望,防止“地、富、反、坏、右”们破坏。年纪尚小的二灰有一天轮岗时,竟然麻痹大意地躺下睡了一觉,醒来迷迷糊糊朝树身上尿了一道,回家后病了一场,从此就痴傻了。

喜元的药快掏满一尼龙袋时,累得厉害,就点着一根烟,准备坐下歇一会儿。

这时,沟渠对面传来咿咿哇哇一声怪叫,喜元扭过头,见二灰从崖沿上骨碌碌地滚跌下来,身后带起一股碎石子儿,噗噗噜噜地响进了沟底,转眼之间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喜元的困乏一下消失了,他凑到崖沿前往下探看,看这灰人到底跌成啥样儿了,却还是看不见,喊几声,也没有回应,心想:完啦,不死也伤,赶紧回去给他们家人通知一声吧,死了倒也一了百了,断胳膊断腿的可就麻烦啦。

喜元一手提锹,一手扛起尼龙袋,紧步往梁下走。

这灰人就是从那次开始变灰的,灰得分不清春夏秋冬,辨不出爹娘姨舅。那年夏天,生产队里召开社员大会,他呼扇着一件大棉袄从家里跑来,竟然笑嘻嘻地叫喜元他大四姑夫。虽说四姑夫确实是四姑夫,可也是远门子的四姑夫,好几年不认了。所以他老子当下在队长面前把他踢了几脚,流着泪说,你们看气人不气人,狗日的活得连阶级敌人也分不清了么。

从那以后,村里一下出了三个神倌,他们的神堂前香火不断,村里村外来献供的人很多。顶神树的老会计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说二灰灰就灰在那一道尿上,是那道尿冲撞了神灵,哪是赤脚医生说的什么中风不中风,看不好的,神仙也救不了。

呵呵,时世变得真快呀,喜元有时候还会想起这些陈年旧事,不禁有些发笑。

差不多半个时辰以后吧,经常害感冒的二灰他大吸溜着两行时有时无的清鼻涕,跟在喜元他们几个身后走进神树庙脚下的深沟里,看见二灰缩成一团蠕动着。

几个人像查看一只瘸羊一头病猪一样查看了一番二灰的伤势,正试图把他往起拉时,一件实在让人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整整糊涂了三十年的二灰酒醒了似的睁着逐渐活泛起来的眼睛一一辨认出了他们:大大?侯叔?喜元?

二灰的腿跌断了,可二灰的脑子跌好了。

因为这几个人里,还数喜元年轻力壮,所以就由喜元背起二灰,别人搀扶着,缓步走出深沟。

路过喜元先前掏药的山梁时,二灰突然大嚷大叫起来,好像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似的。人们只好停住脚,把他小心地放下,问他是不是哪儿疼得厉害。

二灰刚脱离喜元的脊背坐在地面上,就指住喜元厉声高喊:富农儿子!阶级敌人!挖社会主义墙脚!

几个人瞬间就被惊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懵懵懂懂地互相看着,恍若隔世。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定格成一幅奇奇怪怪的画面。

10.工资

他是上午从家里独自跑出来的。

他给老婆说,他想下楼随便转转,散散心。老婆看他一眼,说,早点儿回来,我一会儿就做饭呀。

他轻描淡写地说,你做吧。

老婆也没在意,他就直接下到负二层,开了车跑出来。

他想独自出来转转,不是在小区里转转,在附近的公园里转转,他是想出城外转转,或者干脆说,他是想回乡下老家转转。

乡下老家离城有百八十公里,现在的路好,回一趟其实很容易。但是他没给老婆说,说了的话,她是不会允许他一个人走的,所以他出来时,连手机都没带,在床头柜上给老婆压了个字条,字条就压在自己的手机下面。

当然,他还有另一部很小巧的手机带在身上,这个号,老婆也不知道。

他已经关门闭户,待在家里快两个月不出来了。

老婆不让他出来,他自己也不想出来。

养个病么,他们不想声张出去。声张出去的话,这个来瞧那个来看的,好像是真的怎么了,那有什么意思。

等多会儿痊愈了,该开会再出来开会,该应酬再出来应酬,谈笑之间,一切如常,那才好么。

自从做过手术以后,老婆在家寸步不离关照着他,关照得他有些厌烦。他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他今天就是想独自出来走一走。

这样,他来到一家建设银行门前。

他在建行门前的自动柜员机内,用工资卡取了二万元现金,就上了路,出了城。

他和建设银行之间的关系长啦。

刚上班那会儿,工资还是由单位的财务人员以现金方式发放。一领了工资,他就到不远处的一家建行储蓄所里存起来了。

单位好,工资根本就不需要动,有各种福利和奖金就够花了。

把工资原数存起来不动,让数字一直在折子里面生长,那感觉非常好——当年苦苦念书,不就是为了能跳出农门挣上这一份工资么。

他把这习惯一直保持下来了。

前几年,收入还少,有时候偶尔会动用了工资折里的钱。可是一旦有了,他就赶紧如数补存进去,不多存一块,也不少存一块。

他是一个天生就对数字有感情的人,他需要一组纯粹的数字放在那里。

后来,收入逐年增加,挣上了年薪,别的钱他也不往这个折子里存,工程上的收支有工程款账户,股金分紅有股金账户,至于贿赂钱,那又在另外一个隐秘的折子里。

他对自己工资折里的这一笔钱,情有独钟。记不清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当工资普遍不再以现金方式支付,而是直接打进个人账户以后,他单位的工资仍然在建行开户,他每个月也都要去一次建行,让柜员给他在电脑打印机上画一下,看见那一排连幼儿园小朋友都认识的数字画上去,他心里才会有一种美滋滋的踏实感和享受感。再后来,建行有了卡,有了卡折一体,有了短信通知,他才不会一个月一次去画折子了,而是一年才去画上那么一两次。到现在,挣工资有三十年了,这个账户里存的,都是他的工资。

那么,他工资账户里现在一共有多少钱?万以下的忽略不计,整数他清清楚楚:五百零二万。

刚才他取了二万,还有整五百万。

为什么要取一笔现金带上?他也没有明确目的,可能就是个习惯,出门,还是带上钱好。

为什么突然要动工资卡里的钱?他也没有细想,可能随身携带的,只有一张工资卡吧。

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好多遍了。

以前走的是旧路,现在走的是新路。

他家的祖坟,就在新路和旧路的一处交会口。那里睡着他的爷爷奶奶,睡着他的父亲母亲。

父亲是五年前去世的,母亲是去年才去世的。

父亲去世的时候,形势还很松,事宴上没有什么大办小办的限定。他把灵堂设了一周,来的人很多,礼金也收了一个不小的数目。他拿出其中二十万,把祖坟修了一下,修成了老家一处独特风景。

母亲去世的时候,形势已经紧了。他一点也没声张,就姊妹弟兄几家,三天头上低调出殡,让父亲母亲冥府聚合,叶落归根。

去年过年的时候,他依例回去祭拜了一次;今年的清明,因为生病住院,他没能回去。

路过乡镇时,他进一家小百货门市买了几大包香烛纸马,回去跪在老坟跟前,烧了好半天。

他想:多烧点吧,把清明落下的补上,把七月十五的提前给点上,谁知道我下一趟多会儿能回来。

下一趟多会儿回来?他没往下想。

太阳老高了,从墓园里站起身时,他顿时感到一种周身彻骨的疲惫,由不住默默涌出两眼泪,转身离开。

离开的时候,他忍不住又掉回头看了两眼:坟宇建在一个斜梁上,最上面是他的祖父祖母,下来是他的父亲母亲,再往下,留着一块空地。空地是建坟的时候就留下来的。留下来干什么用,谁都没有明说。他心里清楚,无论在外面跳跶得多高,跳跶得多久,他都得给自己往下留一块空地。空地再往下,没留空地。他只有一个女儿。

返回到乡镇上时,已经快中午了,他感觉有些饿,就在圪台上慢慢转悠了一圈儿,最后停在一家叫“回头客”的小饭馆门前。饭馆是外乡人来开的,他去年路过时还吃过一次。

顾客很少,没人认出他。这让他挺满意,他不想让谁认出他。

他离家多年,名声在外,老家这儿却越来越生疏了。

他要了一盘农村炒鸡蛋,要了一碗削荞面。这么吃有点古怪,看上去很不搭配,但他喜欢这样。

小饭馆位于学校大门口旁。

学校现在放暑假了,看不见人。

他上高中的时候,就是在这所学校里。

高中后来改为初中,初中现在改成小学了。

学校离家有几十里,那会儿,父亲赶着驴车车送他。

驴车车慢呀,要走老半天。

有一次,车里胎扎破了,他们到路边一户生人家里求助。人家误了营生,帮他们补好了里胎。

还有一年冬天,他徒步走着回家,实在饿得走不动了,去一户人家里要了饭,吃了两碗。

这条路上,他还喝过那么一家人的水,问过那么一家人的路,还在那么一家里避过雨。

…………

现在,他突然就有了一个念头,一会儿吃完,他要掉转车头,再返回到那条路上,一家一家去看看,看看那些人家现在还住着人不,看看他们现在生活得怎么样。那些老年人应该不在了吧,那些中年人老了吧,他们的后代儿孙,现在出去就业和上学,一定有困难吧?

他自己一下子明白了,走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取一笔从来不动的工资带在身上。

他想:我除了现在的这个我,还有一个过去的我。

这多少年,我怎么就把过去的那个我逐渐给忘了。

哦,过去的我,他还在呢。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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