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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

时间:2024-05-20

海佛

1

“李馬,你上网登录QQ快看看吧,石头群里都在疯传寻人启事呢,春节之后去罗布泊捡石头的人出事了。”

挂了电话,我把笔放在本子上,下了床,先去开了电脑,然后去了厨房烧开水下了拌面,吃完,抹抹嘴坐在电脑前上了网,登录了QQ。雪菊帮我在QQ里加了新疆各地最有代表性的捡石头群,主要有乌鲁木齐、哈密、鄯善、楼兰和克拉玛依的“石友”,大群的人数达两千多人。各地的“石友”都在群里发消息,说是春节过后,很多人利用节假日,自驾去了罗布泊探险、捡石头,有好几起失联了。失联就是失去了联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罗布泊里面没有手机信号,死人的事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我认真浏览各个石头群发的消息,其中一起是一个老板大年初三从乌鲁木齐出发,带着一个女人开着奔驰车去罗布泊探险,到现在正月二十二了,还没有回来;另一起是,一个哈密的“石友”自己开着皮卡车去了罗布泊,从初五进去到现在也没有出来,失联了。

看完了,我就在网上用QQ跟雪菊聊天,她也是长舒了一口气,还怕我死在罗布泊里呢。我只是嘿嘿一笑,没敢告诉她我在罗布泊里的遭遇,怕吓着她。

关了QQ来到阳台,站在窗边往外看:天山在下大雪。天山山窝里的乌鲁木齐——蒙古语中是“古老的优美牧场”——现在由水泥塑造的宏伟建筑群体的上空,飘扬着鹅毛大雪。好大的雪,是我老家江苏很难见到的。

我开了一扇窗户,伸手于窗外接着雪花玩赏,冷风扑来如刀割面。我赶紧关窗,享受房间里的暖气带来的温暖。回到了床上,趴着继续写我前一阵子罗布泊之行的非虚构文学作品《迷宫》。

罗布泊是一个幻觉,罗布泊之行就是一个梦魇。为了验证自己去过罗布泊,我把从罗布泊戈壁滩上捡到的半袋子冷硬玉石放在眼前。每一块石头,就是一个实在的记忆。

写累了,睡着了,罗布泊萦绕在脑海里,并且发出海啸般的尖叫声。我被吓醒了,原来是雪菊又打来了电话。她在电话里急促地对我说:

“李马,你在网上吗?你去捡石头群看看,罗布泊里发生了凶杀案,有人死在罗布泊了。”

我惊慌地下了床,开了电脑登录了QQ,很多捡石头群的“石友”都在反复发消息发图片,议论纷纷。内容是楼兰公安人员接到了进罗布泊捡石头人的报案,带着救援队赶到了现场,拍摄的照片在网上疯传,并悬赏,对提供线索破获此案的有功人进行奖赏。案件的大致是:一个时髦而年轻的女人与一个穿着阔气的中年男人死在黑色猎豹越野车里,男人头颅破裂,女人被人掐死;奇怪的是越野车的车胎爆裂,靠着铁轮子在戈壁滩上行驶了一段路程。公安人员从猎豹越野车里搜查出了死亡的罗布泊长尾黄羊。野生长尾黄羊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偷猎黄羊是犯法的,但罪不至死。是谁谋杀了他们?众多“石友”各抒己见,议论纷纷。

我惊异地站立起来,用双手插进长发里掐着自己的头皮,思考着。我的非虚构作品《迷宫》的下一个章节,就要写到他们了。他们的猎豹越野车、他们的面容,我还清晰地记得。他们的死与我无关,也与我们一起捡石头的人无关,我们只是在罗布泊里发生过严重的误会而已。

他们死了?怎么死的呢?出乎我的意料。突然的死亡事件让我无法写下去。我用想象力来推测这个案子发生的可能性。

我踟蹰在电脑前,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浏览“石友”们对凶杀案的看法。

我关了电脑回到柔软的床上,用想象力破解这起谋杀案,比写作非虚构作品《迷宫》更有兴趣。

到了晚上,雪菊回来了,我们一起吃着羊肉拌面,谈论着罗布泊发生的谋杀案。

我像福尔摩斯一样站在饭桌前,对雪菊比画着手势说:

“公安人员的破案程序应该是这样的,在死者身上找到身份证、驾驶证,确定车主身份,车主大概是那个穿黑皮大衣的中年男人;再调查这对男女关系,大概是情人关系;再调查男人的职业,应该是很有钱的人,表面上做着合法的生意,暗地里干着可耻的勾当,加入了偷猎、贩卖长尾黄羊的黑圈子。”

雪菊,内地移民的后代,在新疆出生长大。她睁着美丽的大眼睛,摇头反问我:“别炫耀自己了,你说的网上早就贴出来了,没有新意。关键是他们怎么被人搞死的?”

我用手指梳理着头发,说:“亲爱的,我还没有说完,请你耐心听下去。我是说公安人员应该这样破案。我没有表达我对此案的看法。”

雪菊讥笑着说:“除非你参与了作案。嘻,你能安全回来就算你命大,罗布泊不是谁想去就去得了的。我们新疆人提起罗布泊就感到不安,何况你是从口子里来的。”

我假装自己像个神探,在雪菊面前分析道:“他们是偷猎还是买卖长尾黄羊,必须搞清楚。谋杀他们的目的与动机是什么?又是被谁谋杀的?”

雪菊认真倾听,跟上了我的节奏,她说:“网上有两种意见,一是被人谋杀,二是被人奸杀。”

我瞪着她的脸,问她:“谋杀跟奸杀有什么不同?”

雪菊说:“谋杀,就是人家图财害命,把他们搞死了;奸杀,就是有人想强奸那个女人,先打死了男人,再强奸女人,强奸完,掐死了女人。”

我眨巴着眼睛,她说的似乎有道理。但听完就发笑了,摇头反驳她:“亲爱的,绝对不是谋杀,更不是图财害命。如果为了钱财谋杀,车里为什么还有长尾黄羊呢?罪犯们为什么没有掩盖罪证?起码得把车牌号、死者的身份证等藏匿起来。就是猎豹越野车,也得给拆散,埋在戈壁沙漠里,让人找不到。”

雪菊听了,认同我的观点,说:“那就是奸杀。为了女人,因为女人。所以,女人不要轻易去罗布泊,那不是女人去的地方。”

我慢慢重复着“奸杀”两个字:“为什么要奸杀呢?奸杀?”

雪菊肯定地说:“就是奸杀!”

2

星期天上午,大雪停了,太阳出来了。我们居住的房间里来了一位客人,是雪菊的朋友,叫晓丽的中年妇女。烫染的头发散发着浓浓的香味,大圆眼睛比雪菊的眼睛还大,黑睫毛长长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乱转。她给我们买来了好吃的葡萄干和馕坑肉。嘴巴甜甜的,跟雪菊姐啊妹啊地套近乎。

我对她很有好感,我猜她是混血。确实不假,她介绍说她奶奶是维吾尔族,当年她爷爷从口子里来当兵,她奶奶看上了她爷爷,不顾家庭的反对拼命地追她爷爷,还成功地让她爷爷留在了新疆。

我们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着葡萄干一边说话。这个叫晓丽的女人嘴巴非常的甜,很直白地把自己的目的告诉了我们。她说:“李大哥,咱们都是自己人不说外话。跟你们一起去罗布泊捡石头的胡秀丽是我的闺蜜,跟雪菊也是朋友。胡秀丽什么事都不瞒我,她是坐王化文的车去的罗布泊,他们两人黏糊好多年了,我劝秀丽干脆点,要么离婚要么分开。他们的事谁也说不清楚。过了春节,初八她坐着王化文的车,你们一起去罗布泊捡石头,是老董带队。这些我都知道。她对她老公说是旅游去了,去了半个月了,她老公打电话找我,说胡秀丽的电话无法接通,问我胡秀丽在哪儿。我也是替她打圆场,说可能手机没电了。现在她也该回来了。你们去罗布泊的人都回来了,怎么没有见她跟王化文呢?”

我听了也是吃惊,愣愣地看着身边的女人,就把目光落在雪菊脸上。晓丽也把目光射到我的同居者脸上。雪菊的目光碰了碰我们的目光,然后死死地盯住我,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晓丽姐吧。”

我暗自推算了一下日期,说:“王总跟小胡应该在正月十五之前,至少在正月十五的上午回到乌鲁木齐,不,在正月十四晚上,还不是,应该在正月十三夜晚或者是正月十四上午回到乌鲁木齐。他们没有回来,去哪儿了?”

晓丽跟雪菊也是异口同声地问:“是啊,他们去哪儿了?”

我說:“既然他们是情人,会不会私奔了?还是到别的地方小住几天?”

雪菊赞同我的观点。晓丽也矛盾着。她说:“要是私奔我就不担心了,她老公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多离婚。要真是迷路了还在罗布泊里,就麻烦了。她几次要拉上我去罗布泊捡宝贝探险什么的,我都拒绝了。我要是有个万一,就苦了孩子。”

我跟我的同居者都在宽慰她,罗布泊每天都有人进去捡石头的,应该不会出事,就是出事了,会有人发现拍照传到网上。现在的通讯多方便啊。

晓丽点头,似乎信了,但还是让我把我们一起进罗布泊的经过告诉她,她也想听听我这个文人嘴里的罗布泊跟别人讲的有什么不同。

热情的新疆女人雪菊,没有征求我的同意,起身跑进了卧室,把我的黑皮本子抱出来,对晓丽炫耀说:“看看,他正在写罗布泊之行的书,叫什么《迷宫》。”

晓丽听了吓了一跳,捂住胸口,叫道:“妈呀,迷宫,到了罗布泊就迷路了,是吧?李大哥,好好跟我们讲讲吧,中午我请你吃烤肉。”

我点头,接过我写的本子,一边翻看着,一边讲述我的非虚构作品《迷宫》的内容。

“我来新疆就梦想着去罗布泊,可惜没有机会。春节之前,我跟着捡石头群去了罗布泊挖蛋白石。我上当了,那不是真正的罗布泊。是罗布泊的边缘,从哈密市西边的南湖加油站下了道,往南钻进了戈壁山谷里,开车行驶了几十公里,挖蛋白石。虽然见识了大漠戈壁的荒凉,但还有很大的遗憾,没有走进罗布泊的心脏,就在罗布泊的边缘。那一阵子到现在,我就像发疯了一样,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捡石头群的野外活动。过了春节,初三,捡石头群开始了活动。说实在的,在乌鲁木齐这个山窝城市里过年真的没有意思,郁闷得很,不如到暖和的南疆戈壁大漠捡石头去。有两个蛋白石头群去罗布泊附近捡石头,其中一个去雅满苏,哈密市东南,离罗布泊很近了,那里有宝石。我报名了,由于雪菊的反对我没有去成。到了初七中午,雪菊在班上给我打电话,问我愿意不愿意去罗布泊。我非常愿意。她就让我跟着老董一起去罗布泊捡石头。老董带队,我坐老董的车,交给老董八百块钱当作路费。他们计划在罗布泊里面待上一个星期。这个计划深深刺激着我,让我兴奋。初八,我大清早起来,带着生活用品到博物馆门口等来了老董,上了他的车,就开出了乌鲁木齐,在乌拉泊等候其他三辆车。那里的风很大,也非常寒冷,等到了九点钟,才等来了王总跟小胡,我当初以为他们是一对夫妻呢。他们的车是白色福特越野车。王总,叫王化文,戴着眼镜,瘦高个子,声音尖细;小胡很富态,也很漂亮。我们会合后,王总让老董给其他两辆车打电话,催促他们快点。计划天黑之前进入罗布泊过夜,明天开始捡石头。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人,王总跟老董商量,开车先行,到暖和的地方等他们吧。我们就开车穿行在天山断裂带,到了小草湖,出了天山。气温就升高了许多。又等了一会儿,电话那边一个说才出乌鲁木齐,一个还没有个确定的时间。老董跟王总很生气,骂了几句,就开车继续前行。过了吐鲁番,到了火焰山前面的鲁克沁镇,也就是在进入罗布泊最前沿的镇子,停下来,找饭店吃饭。已经是中午两点多了。我们吃了拌面,老董跟另外两辆车主打电话,小朱说自己过了乌拉泊,另一个姓丁的老板说自己的老婆发现了他带别的女人,在闹呢。放下电话,他们开始骂小朱骂那个丁老板耽误了时间。老董的脸,又老又黑,也像冷硬的罗布泊戈壁滩上的石头,他的个子高大,有点驼背。老董很生气地骂那两个人不是男人,说话不算话,尤其大骂了失信的丁老板,早就谝出去了带自己的小情人来罗布泊捡石头,他老婆知道了能不闹吗?好在小朱来了,不然两辆车是不敢去罗布泊的,万一车坏了或出了什么事就少了救援的力量。小朱开着红色铃木越野车,下午五点多钟到了鲁克沁镇,跟我们会合。车里也坐着一个漂亮的女人,叫小马。天快黑了,无法到达罗布泊里面宿营,只有在鲁克沁镇过夜了,明天一早出发。在酒桌上,我才知道,朱老板跟王总很熟。王总说话有点强势,好训斥小朱,小朱让着他,但是小朱精明滑头,说话带着口头语‘我操。喝完酒吃完饭,都没有去宾馆,而是各自睡在轿车里。把后排座位推倒铺上褥子,一个车正好能睡下两个人。我跟老董各自钻进睡袋里,我想,到罗布泊里有这样享受也不算多苦的。就是老董车里的气味有点难闻,再加上他抽烟,让我受不了。我就悄悄打开窗口,露出一点缝隙。初八就这样过去了。

“初九,你们记住了初九这天才是我们真正进入罗布泊的开始。天亮了,我们吃了早饭,在饭店里灌满了水壶,到了迪坎加油站加满了油箱。因为从迪坎进入罗布泊,就像进入一个浪涛汹涌的海洋,其实就是亿万年前的海洋。这里众多的山头都是圆滑的,被海水涤荡去了棱角。从迪坎走了八十公里的狭窄水泥路,水泥路的尽头有零公里的标记牌。

“真正的罗布泊之行开始了。手机没有了信号。一切要用眼睛来识别路途,用大脑的记忆来分析前面的车辙印子。罗布泊里的景色让我震撼,跟我从网上看到的高空拍摄的图片不一样。在罗布泊的戈壁滩上跑了一阵子,白象似的群山出现了,白色的湖泊出现了,湖边山前巨大的圆形草垛并排着,好长好长,我叫不上它们的名字。我感受着神奇壮观的景色。我用手机拍照。我们的车队,从白色地带经过,很快进入了土红色的地段,过了土红色的山峦,我们到达了一个铁矿。放假了,没有人。我们从铁矿里面穿过,继续往东南方向驶去。老董开着长城四驱越野车,带头爬山。罗布泊里没有路,到处都是车辙。我们跟着车辙多的方向跑。从上午跑到了下午,还没有找到目的地——玉石山,玉石山南边不远处就是青花山。穿着黄色军大衣的老董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有时自言自语,我断定老董迷路了。他还是一根筋地在前头开车,带着我们往东南方向跑。我过去做过地质测量员,方向感很好。我问董师傅,我们往哪个方向去?他说,往南,见到了罗布泊湖,湖西北角有个标志,还有余纯顺的墓碑。我说车是往东南走的,老董不信我这个外地人的话。就让他开车吧,我就当来罗布泊里旅游的,比捡石头还有趣呢。我看着车里的里程表,计算着路程,大概在罗布泊的腹地了。我们再次遇到了一个低洼的白色河流,河流的南边是稍微高一些的白色山峦。我们在白色河流前停车了。王总、小朱从车里下来,到了老董跟前商量着,确定是迷路了。而两个女人——小胡跟小马,在埋怨着老董怎么带的路,在罗布泊里瞎跑了大半天,不然早该到玉石山了。我不关心能不能尽快捡到石头,而是眺望的白色的湖泊与白色的山峦。到了跟前才知道视角在阳光下发生了变形,那根本不是什么湖泊,而是一个低洼地带,像老家连绵的水塘,比水塘大了好多好多,但里面没有水,上面一层白白的盐碱。刚才泛着白色的光芒没有了,狭长的盐碱池龟裂着,如被犁铧耕耘过的土地,片片如白云。原来是白碱池啊。驼背的老董不计较女人的埋怨,跟王总、小朱商量好边走边捡,遇到好滩子,就停车捡石头。他们也知道罗布泊里已经没有处女地了,到处都是车辙印子。万一我们遇到好的滩子,比去玉石山还好,再说玉石山去的人太多了,很难捡到好玉石了。

“四驱越野车真有劲,像发情的黄牛,从盐碱池穿越过去像经过一个冰河,把结冰的盐碱块给压裂了。我坐在车里,听到车轮下巨大的啪啪的破碎声,心里既紧张又兴奋,怕车子走不动陷了下去。越野车爬上了宽敞的戈壁路,车屁股后面升腾着尘烟继续往东南奔跑。白颜色的碱池与白色的山丘后退了,代之以黑颜色的戈壁滩与黑色的山丘。罗布泊深处如被浓重的颜色涂抹。我喜欢绘画艺术,我还没有见到过画家来罗布泊写生的作品呢,如果能够把黑色、白色、雄黄画出,才能真正地画出罗布泊的神韵。

“三辆越野车穿越在崎岖的黑色戈壁滩上,一会儿是深沟,一会儿是高冈,越野车就像浮标,一会儿消失在低洼处,一会儿又出现在高冈上。过了十几公里的黑色戈壁滩,一个黄色阔大的戈壁滩呈现在我们眼前,天空也变得辽远了。带队的老董把车开上黄色滩子,停下来,没有表情地对我说,下车捡石頭去。后面的越野车很快追了上来,还超过了老董的车,分别在左右停下来。老董下车边捡石头边走近了前面的车,前面的人也下来开始捡石头。好大的黄滩子,希望能有好的石头。很多黄色透明的石头让我非常兴奋,我以为这个滩子很少有人来过,虽然也有几个车辙印。我很快就捡了小半袋子黄色、白色透明的石头。当我把袋子放在老董的轿车后备厢里再次捡石头的时候,起大风了。戈壁滩刚才还是很小的风,说大就大了起来,刮得头顶的帽子哗啦作响,我望着西边半空中的太阳,知道离黄昏很近了。老董在滩子上低头转了一会,跟两个男人会合就分开了,各自向自己的车走来。他戴着手套,手里握着一块黄石头,对着远处的我喊,不捡了,返回。我听了老董的话跑到了车跟前,问怎么不捡了?老董告诉我,这个滩子的石头都是石英石,是炼玻璃用的。我绝对地听从老董的话,上了车。老董发动了车,调好车头,另外两辆越野车追了上来,靠得很近,打开了车窗说话。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女人们怨气更大了,几乎是叫喊了,在埋怨呢。老董不生气。还是按照原路返回吧。

“茫茫戈壁山。我们开始返回,对于眼前的路没有一点感觉了,每个岔路口都像通往玉石山的路。更可怕的是老董的旧车没有导航仪。那两个新的越野车有导航仪,还记得进来的路线,但是不知道玉石山在哪,只能任凭老董这头瞎驴领着在罗布泊里打转悠了。老董在前开车,后面的两辆越野车跟随。风大了,刮起了尘沙,风的呼啸声响彻车窗外。过了黑石滩,老董似乎有了感觉,认为找到了去玉石山的路,让车钻进了山间里,穿行在戈壁滩上。里面的山丘像起风的海浪,忽然密集了起来。奔腾了一阵子,东北方向忽然显现一个高大的孤独山峰,山尖残留着忧郁的白雪。老董先是惊喜然后就沉闷了,停车后趴在方向盘上装瞌睡。我的心里窃喜,暗中叫了他一声蠢驴。后面的车追上,停了下来。男人们下车了,到了老董的车前,看着前面的高大山峰,戴眼镜的、高大的王总开始尖叫,哇塞,我们多走了好多冤枉路,那山,我知道,是阿拉塔格,我们到哈密地界了,我前几年在哈密包工程,开车路过这里。我们远离罗布泊了,玉石山在罗布泊西北,属于鄯善。回去回去!小朱老板也开始了埋怨,带着口头语‘我操,说前年自己也在哈密做工程呢,听说过阿拉塔格。两个女人更是抱怨,在罗布泊里白跑了一天,耽误自己捡玉石了。他们之前来的时候,是看过多遍地图的,知道玉石山在楼兰与鄯善交界处,不在哈密地界。任凭他们怎么埋怨,老董装聋作哑不作辩解。

“相反,我的心情很好,三辆越野车陪伴自己在罗布泊山间乱窜,一个星期的旅程,就给老董八百块钱,太值得了,比旅游团便宜多了。太阳西下,卷起的尘沙像海面上的龙卷风,盘旋着,奔跑着,呼叫着,很是恐怖,很是壮观。罗布泊的黑夜就要来临。三辆越野车调整了方向,开始西行,穿行在山头众多的戈壁山间,前面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滩子,老董就停了车对我说,你下去告诉他们,我找地方宿营。老董开着车去找可以宿营的避风山窝,留下我站在戈壁滩上,瑟缩着身子,用帽子捂住耳朵,欣赏着迷人、凄凉而又壮美的黄昏景色。东北寒风刮起尘沙,吹响了罗布泊。每个山尖和山口发出野狼嚎叫的声音,呜呜呜……”

3

“哎,你别太文学了好不好,我们想听故事。”

雪菊朝我喊了起来。她们有点累了,就歪倒在沙发上,手掌托着下巴。我也看到了晓丽厌倦的眼神。

晓丽靠在沙发上,显得不好意思了,客气地说:“李大哥太有文采了,你这么一说我都想去罗布泊,怪不得胡秀丽不喜欢待在家里,喜欢往戈壁滩跑。”

我离开沙发,兑了开水,喝了几口,站着瞟着漂亮的晓丽,说:“要讲快,很简单几句就讲完了,我必须先让你们知道罗布泊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在罗布泊里遇到的故事我也没有弄明白。”

我坐下,半躺在沙发上,沉默起来,思考着我没有想通的问题。

两个女人怔怔地对视着,忽然浪笑起来,晓丽很精明,对雪菊说:“就让李大哥慢慢讲吧,我感觉挺有意思的,文化人讲的罗布泊跟那些粗人讲的就是不一样,中午我们就在你家吃拌面吧。等李大哥讲完了,我们再下楼去饭店。”

雪菊有了面子,对我说:“你别嘚瑟了,慢慢讲吧,最好把我们讲睡着了。”

两个女人歪在沙发上,听我缓慢地讲:

“我这次的罗布泊之行,遇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无头无尾,无缘无故,真像魔幻小说发生的怪事。所以,我从头到尾慢慢地讲,也许无关紧要的一句话能够唤醒我的潜意识,帮我解答呢。”

兩个美女才算安静下来,瞪着眼睛,诡笑了一下,点头听我讲:

“罗布泊本来就是一个想象的地方。它的边缘是:东北的哈密,北面的吐鲁番,西边的库尔勒,南面的若羌,东边就是阿尔金山——唐人诗词里面的‘金山,面积几万平方公里。从罗布泊湖一带,西到库尔勒,南到若羌,就是古代的楼兰国。楼兰这个地名,给了我们文人多少美丽的想象啊。我问了乌鲁木齐的文人朋友,楼兰美女长得什么样子,到底是哪个民族?他们的回答都不一样。还是说我在罗布泊的故事吧。初九夜里,我们夜宿在罗布泊。我们把车停靠在一个山窝里,为的是能够躲避强劲的东北风。山窝不是很理想,不规则,不能堵住风。老董找了一会子也没有找到两面可以避风的山体。三辆越野车并排停了下来,三个司机下来就变成了当家的男人,开始忙活,准备晚饭。两个跟车的女人下了车,结伴跑到了隐蔽的地方去方便。我却感慨很多,为在罗布泊里度过第一个夜晚。我趁着凄美的黄昏景色爬上了布满戈壁石的山头。寒风凛冽,吹得我的身体有些摇晃,我拉紧蓝色羽绒服的帽子站在山顶上眺望夕阳。罗布泊的黄昏啊,如朝霞漫天的浪潮,众多的山头似涌起的红色海浪,炫目变化的斑斓色彩迷惑了我的眼睛。我想拍照,举起手机,然后悲喜交加地收了起来,哀伤地自语,罗布泊最美的彩霞照片网上已经有了,我的手机是拍不出罗布泊的声音来的。罗布泊黄昏的尖叫声,是画面所不能呈现的。我的眼睛花了,也有些眩晕。寒冷钻进了身体深处,浑身冰冷,我移动着沉重的翻毛皮鞋,慢慢地下了山。

“两个女人早已回来,加入了做饭的行列。老董和两个老板已经在车前头架起了锅灶,用铸铁煤气炉子烧水,煤气炉子边,是一个小煤气罐。都是老董带来的。每个车上带够了自己的用水,不是矿泉水桶就是成箱子的瓶装水。我们在罗布泊里开始了共产主义生活。六个人把带来的食物从车上搬下来放在炉子旁边,拿出来大家共享。老董的食物是一个纸箱子,打开了,里面有一袋子馕,有几包肉食和黄瓜,还有一个烤熟的羊腿,羊腿用塑料布包着的。吃饭与喝酒同时进行。两个老板自然也就变成了这个小团体的领导,他们说话多,爱指挥。今晚不吃老董的羊腿,等找到了玉石山,留着庆贺吧。两个老板带来的肉食很多,酒也好。男人喝酒女人也跟着喝酒,为了驱寒取暖。太阳下去了,罗布泊布满了冷清的灰暗,无边无际的凄厉叫声不绝于耳。月亮升起在偏东南的山头上,今天是正月初九,初九。我们的吃饭喝酒还在热烈地进行。两个老板开始在罗布泊里吹牛了,个子矮胖的小朱老板很能说,夸耀着自己的能耐,自己刚从口子里来新疆,跟着自己的哥们混,一次就承包了二百公里高速公路的活,一下子就发了,在乌鲁木齐买了房子买了小轿车;王总不服气,说你那是二级承包,我要干就干一手活,不吃别人吐出来的。小朱老板不在乎王总的傲慢,还是吹嘘自己的本事,自己会社交,就跟上面送礼喝酒,那是天天喝酒天天醉,喝酒就是工作。朱老板吹嘘完,王总也是含蓄地吹了自己,自己是一个大工程集团的项目经理,在南疆干了十多年,南疆的许多大工程都与他有关,他后来有钱了,有了关系就单干了,边吹嘘边显示自己的价值。老董是个不多话的男人,就由他们吹吧,反正不能把罗布泊的石头吹得飞起来。我听着这些故事感到很新鲜,老董不想听,就打断了他们,对他们说,人家老李是口子里来的大文人,你们也让人家说两句。那两对男女才开始注意到了我,原先小瞧我了,以为是拼车来捡石头的,原来还是个文人啊。我为了显示自己,也吹嘘了自己,说自己是中国有名的作家,出版非虚构作品七八部……乖乖,大文人啊。两个小老板与两个女人,都开始恭敬起我来,希望我能够把他们写进去。我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我吃了你们的菜,喝了你们的酒,我们在罗布泊一起生活,绝对算是朋友了,我肯定要写你们的,不仅是在新疆的报纸发表,还要在北京国家级的大报纸大杂志发表呢,还要配发图片。两个女人重新认识了我,站起来跟我敬了酒。我也多瞅了她们几眼,仔细观赏,两个女人长得都不错,微胖的小胡富态,苗条的小马俊俏。

“晚饭结束了,地下的东西原地不动,等待明天清早做饭。各人开始忙碌起来,在车里铺开睡觉。打开后备厢把东西全部搬出来,最重的是柴油桶,每辆车带来了三个装满柴油的军绿色的油桶,也是越野车的‘粮食。把柴油桶搬下来后把车后排的座位放倒,铺平,铺上褥子。老董的车里有股子烟熏火燎的难闻味道,让我感到隐隐的不舒服,老董身体也有股刺鼻的气味。我脱去羽绒服和外裤、鞋子,穿着线裤线衣袜子,先钻进睡袋里,把夜晚离不开的手机和一个蓝色手电筒放在睡袋边。老董最后进了睡袋,他驼背,把枕头弄得很高。在睡觉前,我们说了一阵子话。老董说,李师傅,睡得习惯吗?我说,董师傅,别叫我李师傅,叫我老弟吧,我也五十岁了,比你小十来岁。老董说,我得尊敬文化人,我睡觉打呼噜,你先睡吧。我说,我不困。我挪地方睡不着。老董说,我也是,我们说会话,今天是过了铁矿迷路的。我问,你来罗布泊几次了?老董答,几次?我忘记了次数,我一九七一年当兵入伍就在罗布泊东南的钾盐矿工作,那时我还见到过罗布泊湖水,后来罗布泊干了,后来我转业到了乌鲁木齐工作。我是2000年提前退休,还不到五十岁,就开始往罗布泊跑,有时是跟人捡石头,有时是探矿。我喜欢罗布泊。我问,你来了这么多次,怎么还迷路?老董说,你问得狠毒,你要知道这是罗布泊,人的记忆稍微旋转一下,迷糊一下,就找不到方向了。你应该知道有个探险家叫余纯顺的,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我答,我当然知道上海的探险家余纯顺,他迷路了。老董说,是的。余纯顺小瞧了罗布泊,他以为自己到过西藏,征服过很多地方,就没把罗布泊放在眼里。罗布泊是他能征服得了的吗?一个外地人敢自己来罗布泊探险?他十个余纯顺进了罗布泊也走不出去。就是有水,他也得死,何况还是第一次来。我问,董师傅,有这么可怕吗?为什么有水也得死?老董说,我来罗布泊多次了,却还会迷路,当然了,进入罗布泊的路线不同。好在我们有GPS,有卫星定位,还能安全出去。他余纯顺没有,又没有帮手。李文人,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就知道余纯顺能不能活着走出罗布泊了。这正是我要得到的故事,我客气地说,好啊,求之不得,一定洗耳恭听。老董动了动身子,侧脸对着,说:古代这里就是楼兰古国。有个诗人也是坐我的车来过罗布泊,写过一首诗歌,我就记住一句了,‘那横亘在千里荒漠上的残垣,诉说着古楼兰的兴衰。真好。罗布泊湖,在有楼兰国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大的湖泊。《唐史》里记载着,唐朝一支几万人的大军胜利而归,路过罗布泊时遇到了恶劣的天气,几万人全部失踪。丝绸之路上,罗布泊地区发生的奇怪事件更是数不清。就说近百年的故事吧,民国时期有一架军用飞机从重庆起飞飞往迪化——现在的乌鲁木齐,飞机飞到罗布泊上空神秘地失踪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才在罗布泊找到飞机残骸。有多少人丧命罗布泊无法统计。就说我的故事吧。我十八岁当兵,当兵第二年跟随我们班押军车护送粮食、蔬菜。从罗布泊到哈密没有公路,是戈壁滩压出的路,那时更没有什么GPS卫星定位系统,一不小心就迷路。我们在关键的路口处做了标志,有的放了大石头刻上字,有的插上红旗。就这样,也有经常迷路的。人的脑子都有犯晕的时候,不像现在的电脑有程序。那年四月初,我们班押送四辆军车从哈密火车站拉来粮食蔬菜水果,返回罗布泊钾盐矿,行驶在茫茫戈壁滩上,路过阿拉塔格,一个显著的标志。天黑了,我们宿营。第二天天亮了,我们简单吃干粮喝口水继续赶路。到了中午天气变坏了,从东南刮起来的黄风排山倒海而来,那是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的,那个风有多大,比《西游记》里的妖精刮起的飞沙走石还可怕。沙尘暴刚来的时候,像大海里刮起的十八级大风掀起的巨浪。你听着那个巨响,多么可怕啊。老班长让我们赶紧下车,钻到汽车底下躲避。疯狂的大风沙刮过来了。太阳没有了,天地一片昏黄。满天都是刮起来的石头,大的有拳头大,整个罗布泊就下起了石头蛋子雨。你看人家古代写《西游记》的人真会写,里面的妖精掀起的飞沙走石,就是写的罗布泊。那个写《西游记》的人肯定来过罗布泊。我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漫天都是飘舞的石头,你见过吗?你绝对没有见过!石头在天上飞舞鸣叫,真是可怕极了。石头蛋子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砸在我们的车上。就听着噼里啪啦的响声和东西破碎的声音。石头蛋子雨整整下了大半天才过去,我们都被石头堵住了。我们慢慢挪动石头,钻出来。车头的玻璃早被砸碎了,车头上的东西也被砸坏了。砸了也就砸了,只要不出人命就行。车头里满满的都是石头蛋子。我们班开始把车上的石头与沙子给清除下来,关键是车头,玻璃窗没有了玻璃,方向盘也坏了。老班长会修车,能够发动汽车了。凑合着开到矿上吧。我们开着受伤的汽车慢慢前进……

“我激动地听着,那么壮观的景象,漫天都是飞舞的石头,下着石头蛋子雨。罗布泊太雄浑壮观了。在听着的时候,我的脑海浮现唐朝边塞大诗人岑参的诗句‘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景象。楼兰的西边邻居就是轮台了。

“我感慨地说,我真想见识一下!老董说,快了,到了三月底四月初,石头蛋子雨就有了,一直到五月初。你别插话,你听我讲完。我瞪眼问,还没讲完?老董说,罗布泊有石头蛋子雨那很正常,关键是死了那么多人,死得邪乎,你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我惊讶地问,你是说你们的车队?老董说,是的,我们班四辆车沿着戈壁滩开往钾盐矿。可是,我们迷路了,路上的红旗标志被石头蛋子雨砸坏了,刮跑了。路标也不清楚。真是天地一片混沌。我的心里随即咏颂一句‘风卷尘土弥漫八荒,嘴里却问,你们没有安全回矿?老董说,要是能安全回到矿上,罗布泊也就没有什么神秘的了,也就不会吸引那么多冒险的人来探险了。你听我讲,石头蛋子雨覆盖了戈壁路,我们迷路了,我们班的人在每个岔路口都要下来,集体商量著到底走哪条路才是正确的,拿不定主意时我们就分开寻找道路,到大家意见相同为止。后来听专家说我们的大脑有时会有万分之一秒的休克,我们还感觉不出来。所谓的眩晕,就是大脑的瞬间死亡。我们是集体商量着前行的,都认定是去钾盐矿的路后,我们穿行在戈壁山丘间,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子,绕过多少个相似的山头。可是开了一天还没有到,住了一夜,又在戈壁滩上开了大半天却看到了罗布泊的湖水,湖水面积很小了。到了跟前,我们就傻眼了。我们的钾盐矿在罗布泊湖的东边,怎么跑到了罗布泊湖的西北角呢?就是说我们的路线走错了,我们一个班的脑子都不好使?余纯顺就是死在罗布泊的西北。罗布泊最神秘的地方,就是罗布泊湖的西北,也就是过去的楼兰古城。听专家说,罗布泊的地形图像个大耳朵,罗布泊湖西北是大耳朵的耳门。我们到了罗布泊湖的西北,感觉不妙了。我们带的油,是有计划的,能够保证来回。这一下子多跑了几百公里,又是戈壁滩,多浪费油啊。我们怎么回去就是个问题了。没有人来救援的,他们也不知道我们迷失在哪里。老班长就想了个办法,四辆车的油,集中给两辆车,让两辆车绕着罗布泊湖先回去。老班长带领两辆车与两辆车的人留下来,等待我们回去后拉来柴油。我跟着护送两辆车回到了钾盐矿,又跑了一天,到了矿上汇报后,我们吃完饭换了新车,拉着油罐,快速来救老班长他们。第三天我们来到了罗布泊湖西北,找到了我们的车辆,却不见了人。车上的东西没有少,破烂的车头里,也没有血迹。你说奇怪不奇怪?我问,老班长他们的尸体也没有找到?老董答,没有找到。就是附近有狼也要有血迹的,再说,老班长他们不怕狼的,他们有匕首有铁器。死不见尸、活不见人,我们的领导只能跟他们的家属解释因公牺牲。这就是罗布泊的神秘。我喃喃地说,难道真有外星人,是被外星人掠去了?老董说,这个问题我琢磨了几十年,是不是他们一个出去,迷路了,另一个去找,也迷路了,最后一个也去找,也迷路了,都没有回来,后来,他们就被沙尘暴刮起的石头蛋子雨埋葬了……我每次进入罗布泊,我就感觉到老班长和我的战友们没有死。他们的灵魂就在罗布泊里。我安抚老董说,我回去好好写写你的老班长的故事,太感人了。董师傅哀叹了两声,慢慢地问我,听你朋友说你来罗布泊不仅是捡石头,还要什么体验生活?我答,是的。董师傅不说话了,是不是睡着了呢?很难判断。我是睡不着,也无法入睡,我的脸对着车窗玻璃瞪着眼睛看着外面升高的月亮。月亮外有个大大的风圈,预示着明天有大风的。外面的荒山和戈壁滩更加寒冷和荒凉了。我强制自己睡去,睡了一觉,很快醒来,听到了外面潮涌的声音,寒夜的罗布泊发出海啸般的叫声,呜噜呜噜……比黄昏时候的声音还可怕。我感受到了死亡般的恐怖,我在思考着,也想到了自己是在荒凉的月球上,是在地球之外,离下面自己的地球家乡非常遥远,如果真是月球,这里怎么能长期生活呢?移民月球,移民外星球,是虚妄的。还是地球好啊,温暖的家园。明天还有任务,我强制自己又睡了一觉。醒来,望着车窗外,月亮西沉了,还能看到车窗外模糊的山丘。外面的风还是呜呜地鸣响,我掏出手机打开看了时间才三点钟,然后用静音关机。罗布泊的天明是八点半之后,离天明还早着呢。强行睡去,睡了一会,醒来看窗外,月亮下山了,外面漆黑一片,只有风声。我想,偌大的罗布泊就我们几个人吧,如果有人袭击,或者有狼怎么办?我又打开了手机看了时间才六点多。我摸出手电筒贴在车窗玻璃上,发现窗玻璃上出现了一层白白的冰霜。我很好奇,伸出手,小心而又小声地用手指划开冰霜,打开手电往外照射吓了一大跳,手电筒照射到的是浓浓的白雾。浓浓的白雾掩盖了罗布泊所有的山丘,连声音也没有了,罗布泊变得暂时安静了,也更加恐怖。就在这个时刻,我的大脑构思好了我的非虚构作品,就叫《迷宫》,就写老董讲的老班长与他的战友们在罗布泊发生的故事。”

讲完了这段故事,外加我的可怕的环境描述,我身边的两个美女并没有沉沉欲睡,而是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我问她们:“嫌我讲得啰唆,不精彩?”

两个女人摇头,雪菊叫喊道:“罗布泊那么可怕,我才不去呢。”

4

我翻看着我写的非虚构作品《迷宫》,开始讲初十的故事了,也就是我们深入罗布泊的第二天。

我沉稳地讲道:

“我的非虚构作品《迷宫》本来要写老班长他们的故事,谁知道到了初十,罗布泊的神秘又改变了我的意图,又有了新的意外与发现,就是说我的非虚构作品《迷宫》又有了新的篇章。

“接着往下讲吧,初十那天早上,我是难忘的。外面的气温零下二十多度。那个寒冷啊。雾气散去,太阳出来。吃了热汤面条,我们开车就进滩子了。老董把车开到了滩子中间,我们就下来开始捡石头。那两个小老板,把车开到了前面,一左一右分开,遥相呼应。他们事先说好的,不论离得有多远,必须能够相互看到。他们的车就停在山坡显眼处。罗布泊里没有手机信号,有事就鸣喇叭。滩子上的风不是很大,依然很寒冷。我离开了老董的长城越野车,也离开了老董,背着黄书包戴上手套,系上羽绒服的帽子,行走在戈壁滩上,开始低头捡石头。我去过北疆的克拉玛依捡过金丝玉,认识了一些石头。北疆的石头色调暖和,色彩丰富;罗布泊的石头色调冷硬,外面包了一层冷硬的灰色皮子,那是恶劣的大自然留下来的岁月痕迹。捡了一会,抬头远望三辆车所在的位置,看得很清楚。又用眼光寻找老董,戈壁滩与山丘的边缘上变得矮小的竖立者就是老董,他在低头捡石头,很仔细,走得也很慢。我也学老董,捡石头要的是耐心。就走向了戈壁滩边一个小山冈。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历史学家,一个考古学家,用史前眼光来看待神奇的戈壁滩。山冈上的石头是沙尘暴吹起来在天上飞舞后飘落下来的石头蛋子雨。石头稀稀拉拉,很容易寻找出好石头。沿着流水般的石头流捡了一会,发现没有好石头。附近都是车辙,肯定早被人捡完了。讨巧是不行的,还是回到大滩子上吧。我上了滩子的凸起处,戈壁石头深厚,色彩也艳丽。我认真地捡起石头来。很快发现了一块与众不同的白色石头,虽然上面有些灰色的锈色,我对着阳光,感觉到了里面白白的透明。我的脖子被书包勒得有些疼,就放下书包脱了手套,用手指感觉,内心欣喜,这是块白玉啊,还是籽料。如果回去雕刻一个挂件,肯定很不错。我来了劲头,非常认真地躬身注视着眼前色彩斑斓的石头,希望再次捡到一块白白的玉石。滩子上的戈壁石头厚厚的,不知道有多深,我在推测,这些破碎而又算均匀的石头,是怎么来的呢?整个北疆,整个南疆,都是美丽破碎的石头,五颜六色。难道真是天上的星星破碎了落下来的流星雨?不可能是火山留下的,火山口喷发出来的,就成为岩浆,只能在附近,会有一个明确的流向。可是这些石头呢?就是亿万年的玉化,在同样的条件下,为何有玉石,有金丝玉,并且颜色那么丰富?我痴迷地注视着脚下的多彩的石头,认定是人类诞生之前的恐龙纪,地球生了大病,太阳把太阳系带入浩瀚的银河系时穿过高温带,让地球生病,两极的雪全部化成水,陆地被淹没,同时银河系星球上的火热岩浆以流星雨的形式降落在地球上,才导致了恐龙世纪的生灵大部分死亡,不然为何有多彩石头的地方都是荒漠戈壁呢?

“我在为自己的幻想叫好,自我得意之际抬头摇晃了一下沉重的头脑,忽然感觉滩子上的风不冷了,变得暖和了。背着石头走了一会,太阳冲到了头顶的上空,身上冒汗了,身上的衣服就是多余。我脱下羽绒服把里面的厚线衣脱掉,放在书包里,又把羽绒服穿上,感觉舒服了。温和的中午犹如自己温和的老家,没有风,阳光明媚。罗布泊的中午是暖和的,月球的中午也是暖和的吧,就是夜里太冷了,温差太大。到了晌午,老董背着石头回到了自己的车前,往前开车,找到了一个向阳的山窝,停了车,鸣响了喇叭,叫唤那两个车的人,就在那集合吃午饭。听到喇叭声后,两辆车开始向老董靠拢。我慢慢地捡着石头也向老董靠拢。我不是很饿,还想利用中午暖和的时间,多捡几块好石头。我是最后到达的,他们已经坐在避风处开始吃着馕、面包,喝着温水,炫耀自己捡来的石头。在停车前方的不远处,有个小盐碱池,我沿着盐碱池边绕过,忽然感觉到被白白的盐碱覆盖的一块小石头很白透,就拿了起来,用手套子搓去盐碱,里面是一个纯白的石头,带着棱角,像小鸡蛋的体积一样大。我暗自高兴,盐碱池是被人疏忽的地方,原来隐藏着好石头啊。我把石头放在口袋里走向了老董他们,到了跟前放下袋子倒出来石头,让几个专家看看我这个不懂石头的人捡到的石头。三个男人帮我选石头,给扔了一半,说这些破石头不能背回去的,不然让人笑话。各自拿出自己的好石头给我做范本,说这样的石头才是好石头,以后就捡这样的石头。

“等他们炫耀完,我最后拿出来刚才捡的白白的石头给他们看。他们看了,大叫说,你不会捡还捡到了好石头,你这块比我们捡的还好,是戈壁羊脂玉,雕刻挂件到内地就当羊脂玉卖。我听了心里高兴,打算吃完饭就在盐碱池边慢慢地捡,也许还能再捡一块戈壁羊脂玉呢。可是吃完饭,王总开始当家了,他对老董说,让你带路还不如我带路呢,我们避开车辙多的滩子往西边走,我捡的那个滩子前面,还有好多滩子,我看车辙少,我们就往那里捡,绝对能捡到好东西。捡到了戈壁羊脂玉,两个女人就不急于要老董带路到玉石山了,埋怨声也就少了,而是听从了王总的话,希望多捡几块戈壁羊脂玉。我的内心抑郁,我不能公开反对他们,也反对不了,我只是这支队伍里面的一个没有话语权的跟班。

“初十中午,吃完饭,我们追随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前进。三辆越野车屁股后面扬起的尘烟像欢腾的野马,很是气派。小朱的红色铃木在前,王总的福特在中间,老董开着老旧的长城四驱越野车在最后。四驱越野车很轻松地爬过了戈壁山头,又往前面的戈壁滩冲下去。那种壮观与视觉的享受,不亲临其境的人是体会不到的。有了这种享受我忘记了刚才的不快,这样刺激的飙车比捡石头更有意义。我也慢慢地理解了为何那么多乌鲁木齐人不在家里享受而要往天山南北的戈壁滩跑呢。我瞟着专心开车的董师傅,发现他开车比较仔细,不像前面的两辆车开得那么生猛,而是跟随着车辙印子往上爬行。罗布泊里的山头虽然多是平滑的,少棱角,也偶尔会出现爬上了山头下不来的情景,就是坡度太大会翻车出事。记得在吐鲁番的火焰山体会坐沙车的惊险,那里的司机能开下坡度七八十度的沙山,我们在车里吓得大喊大叫。即使翻车了,也没有什么大危险的,火焰山的沙丘,柔和。罗布泊的石头锋利而又冷硬,翻了车,肯定是不妙的结果。三辆车在戈壁山间撒欢,到了一个小滩子,下来捡了一会,王总还是不满意,说不如上午的滩子呢,就继续往前翻山越岭,寻找好的滩子。小朱在埋怨王总怎么带的路,王总不理会,还是继续往前。我们就跟随着跑在前头的福特越野车,翻山越岭继续飙车。我在享受着罗布泊带来的刺激,越野车翻过了一个较大的山头,一个很大的白色湖泊出现了,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我不再好奇,我知道是巨大的白碱池。老董停了车眯缝着眼审视阳光下的一片白茫茫。白碱池两边不是山丘了,而是比山丘稍微矮一些的高大平台。前面两辆车过了白碱池,不见了。老董发动了车,从左边绕过去,压上白白的盐碱壳子后就加大了马力,就听到了车下面咔嚓咔嚓的声响,是坚硬的碱壳子破裂的声音。我也目测了我们压过的长度,也就是三四百米吧。以老董的经验和刚才飙车的感受,眼前的白碱池不在话下。我们也经过白碱池了,重复的经验,不再新鲜,也不用担忧。每次经验都是不同的,就像时间不会重复一样。

“老董开的越野车,再往前五十米就过了白碱池时就走不动了,车轮悬空打转,在嗡嗡地叫唤着。车熄火了。老董说,坏了,车陷进去了。说完,就开门下了车,我也跟随下来,看到了陷下去的车轮,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内心叫道,完了,出事故了。

“老董的脸色冷硬着,开始抽烟,蹲下来看着车辙印子。我也蹲下来。车轮陷下去了,没了车轮的半径,车的前杠擦着了白碱。我看着深深的车辙印子,里面潮湿。我们陷下去的地方,潮湿的程度更大,接近淤泥。老董抽着烟说,要是早上就过去了,中午化冻了,这里也避风暖和。我问,怎么这么潮湿?老董说,这里过去是湖,地下能没有水吗?我试探着问,董师傅,怎么办?老董说,我抽完烟往后倒车,看能不能倒出去吧。老董把没有抽完的烟给扔了,到了车后打开后备厢,从里面拿出一个小铁铲,是来罗布泊必备的工具。他开始挖车下面的白堿土,挖了一会,把小铁铲扔到一边。上了车,对我说,我发动起来,你用力往后推。老董发动了车,挂了挡,往后倒车,我就跟着用力往后推。车往后一下子后退了七八米,又停了下来,又被连带的白碱土阻挡住了。我的心情好受了许多,我暗暗佩服越野车的厉害,四个轮子用力,太棒了,要是在大城市娇惯的道路上奔跑的出租车,那就没有希望倒出来了。我看到了希望就来了劲,拿过铁铲拼命挖土。挖完,老董又倒车,又倒了五六米。连续倒了几次,快出来了。可是,老董的车却怎么也打不起火来。老董掀开车头,检查了一下,没有什么问题的。继续倒,车却没有刚才的劲大了,就像出力的老黄牛,使完了蛮劲,又累又饿,没有了力气。我不知道车况如何,还在指挥着老董,怎么倒车,再倒几十米,就过了潮湿的白碱池了,到了干硬的白碱地,车就可以自由行驶了。老董很不耐烦听我的话,冲着我怒喝了几句,就你屁话多,你瞎叫唤什么?

“我的热情被他如寒冰一样的冷水从头浇灌到心里。我哑巴了。我呆呆地看着凶神恶煞般的老董。老董沉重地出口气,对我说,你在附近捡石头吧,我叫人拖车。老董从驾驶座位上拿出棉大衣披上,抽着了香烟,踩着白碱,驼着背往前走。从停车的地方往前走了几步,脚也陷了下去,拔出来的翻毛皮鞋上也沾着淤泥,便回头望着我,大声骂了一句,驴日的,这里原来是个水窝子,幸亏没有再往前开,不然就连车头也栽进去了。老董上了滩子,跺跺脚往高处走去。

“我没有生老董的气,反而暗自庆幸,万一老董的车再往前开十来米就坏大事了,车头就会栽进去的。起码,现在老董的车已经处在安全地带。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开了车门从座位上拿过来食品袋子,掰出一块馕,喝了几口水壶的温水,背着书包,走到了老董刚才陷脚的附近,看个究竟。我才真真地理解了罗布泊,这里是有水的,有丰富的地下水。我蹲下来研究厚厚的白色盐碱壳子,拿起来一块似坚硬的雪糕,仔细地观赏辨认,是盐还是碱。我用舌头舔了一下,苦咸咸的,是盐了。原来白碱池里,不是碱,全是盐啊。那罗布泊湖肯定是个咸水湖了。

“太阳偏西了,我感觉罗布泊的下午比上午长多了。天蓝无云。我不能浪费大好时光,抓紧捡几块好石头吧。我走向了高大的平台,风很温柔。我站在高台上眺望到了熠熠阳光下的白色福特车,小小的,如儿童玩具车那么大。高台是由坚硬的戈壁沙砾组成,上面落下不均匀的戈壁彩石,是沙尘暴把它们吹到天上,它们又从天上落了下来。彩石落下如彩色的绸带,又如七彩的流水。我沿着彩石流寻找好的石头。每年都有沙尘暴,每年就会有新的彩石出现,我沿着彩石流行走。只要我不离开白碱池,不离开老董的车,我就不会迷路。我始终把安全放在第一位。我边走边捡石头,到了一个稍微高点的沙丘上,回头遥望白色的福特车,不见了。我想,辛苦了老董,他就是找到了车,也找不到人。人下去捡石头了,再找到人,再回到车前,再开车回来拖车,得一段时间的。我就安心捡石头吧。巨大的高台上面,也不是多平坦,也有高处也有凹处。我沿着彩石流多的地方捡,捡到了几块小石头,也就是戈壁白玉吧。有一块特别的白,让我兴奋不已。我用手搓了搓,感觉细腻,白白透明,没有把它装在书包里,而是掂在手里,如掂着一个快乐的心情。

“高台上有一个大凹窝,落下很多彩石,我就走过去,希望能捡到一块好的石头。忽然,我要解大便了。我看看四周,寻到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像一个骆驼峰腰的凹处。我解开皮带脱下裤子露出屁股,面对风向,艰难地解大便。解完,才想起来掏口袋,忘记带手纸了。连续两天没有洗澡,屁眼黏糊糊的已经很难受了。没有纸就不擦屁股了吗?小的时候在老家都是用土坷垃擦屁股的。眼前都是彩色的石头,我从地上顺手抓到一块拳头般大小而又较干净的石头,擦了屁股。刚擦完,我就哇地大叫起来,屁眼上像烧着了火,火辣辣地疼。我不再擦屁眼了,而是提起裤子,往骆驼峰谷下挪动。屁眼还在疼,一股火烧般的疼痛。我难受地审视地下的石头,外表没有白色的盐碱啊。我此刻才确信,罗布泊里都是盐碱,也有盐,也有碱。我舌头的体验,不如屁眼的体验准确。舌头的唾液消解了碱的火热,而屁眼却准确地检测出了彩石上无形的碱。我就像小品演员陈佩斯一样,忽然大笑着骂道,罗布泊啊你小子,我现在才明白了你为什么不长庄稼。屁眼的屎还没有擦干净,我又拿起一块拳头大的戈壁石,吐上口水,在裤子上擦了几下,把看不见的盐碱擦去,再来擦屁眼。还是火热地疼痛,但是程度比第一次低了好多,也有了心理预受力。然后,我就撅起屁股对着西边的太阳,让太阳光照晒让风吹拂,把裤裆的难闻气味和黏湿驱赶跑。

“我低头双手抚摸流沙时,却看到了另一幕。不是视角的问题,也不是头朝下看到的颠倒世界,而是在我旁边有两米处从流沙间露出了一个白色骨头。我害怕了,颤抖了一下。身子仰起,蹲下来用平常的目光,观察眼前的白骨。是一条人的小腿。小腿从风动的流沙中露出来了,没有露出来的被半米多厚的沙砾覆盖住了。是一个死人。我站了起来,提起了裤子,扣上了皮带,握紧了拳头,给自己壮胆。我走到了白骨跟前,用手挖被流沙覆盖的部分,挖了下去,见到了腐烂的衣服,衣服裹着骨骼。我头皮发麻,非常紧张。我就开始挖啊,手指疼了,就用皮鞋踹旁边的沙砾,用皮鞋尖往外踢,又出现了一只手的骨骼。我推测这个人是抱着东西死去的,后来被罗布泊的石头蛋子雨给覆盖了。闭上眼睛又有了新的想象,罗布泊的山头是移动生长的。沙尘暴可以把戈壁山丘的彩石给吹起来,也可以聚集落在一起,形成新的山丘。罗布泊里的呼风唤雨与移山运动,也符合宇宙大爆炸学说。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的尸体附近有没有宝贝?我在乌鲁木齐经常跟去罗布泊捡石头的人聊天,他们说,罗布泊过去是古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从武威、张掖、酒泉,从酒泉到玉门到敦煌到玉门关。玉门关不是今天的玉门市,玉门关在敦煌西,是到楼兰的重要关隘。从敦煌到玉门关到楼兰,往西,到轮台、龟兹一线。罗布泊属于楼兰古国,有人在罗布泊里找到了古和田玉,那个雕工精美,就是今天的机械工也做不出来;又有人从死亡的骆驼怀里找到了唐三彩,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去罗布泊开越野车捡石头的人,经常捡到古和田玉。我才明白去罗布泊探险,不仅是图刺激,是图罗布泊的宝石,还图穿越找到古人遗落的和田美玉。

“我来罗布泊还有一个生命隐喻,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还活着,是如何活着的?在我面对死尸想入非非的时候,听到了越野车的轰鸣声。我丢下思想跑到了高处,看到了红色的铃木越野车往回开来。是小朱的车。我还看到了老董坐在副驾的位置上,没有小马。我往下跑,怕一会回来找不到死者了,就做了一个显著的标志,垒起几块较大的戈壁石,然后跑向白碱池。

“我到的时候,小朱的车开到了老董的车后面。我喘着气克制住自己的激动,对他们平和地说,我见到了死人。老董没有理睬我,小朱很好奇,问在哪。我指着方向,说,上面那个骆驼峰里。小朱说,拉上车,我们去看看。小朱调转了车头,车屁股相对。拉车很容易,老董有很粗的尼龙绳子,两辆车屁股对屁股,老董的车发动起来了挂倒挡,往后倒,小朱的车往前拖,很快就把老董的车拖出了潮湿的白碱池,到了干硬的白碱池上。车轮可以用力了,车跟人一样自由了。老董下车取下绳子,发动了车,调头,然后返回,离开了白碱池,爬过山冈,往前开去。小朱让我上了他的车,带他看看我发现死人的地方。我在小朱的车里,感受到了另一番味道,车里布满香水的味道,像约会的包厢,闻起来真舒服;老董的车里很邋遢,车里充满难闻的气味。坐老董的车就是受罪。

“红色的铃木开上了高台,看到了我的标志。我们下来走向较为隐秘的大凹窝,到了骆驼峰谷里找到了死者。我们刚到,老董也从后面紧跟上来了。小朱弯腰仔细观察我挖出的部分,然后站起来,举起右手指,对我们摇晃着说,这个人死了没几年,大概五六年吧。老董胆子大,弯腰拽出骨骼,用脚狠劲地跺了一下,骨骼断了。老董与小朱都蹲下来仔细看着骨骼里面的腐朽程度。老董有了新的判断,说,这个人大概是三年前死的。我问,怎么死的?老董沒有回答,小朱说,迷路了呗。小朱又说,董师傅,我们拿铲子挖挖看,他身边应该有个袋子,有石头的。老董对我说,我有点累了。小朱对我说,李大文豪,你去我后备厢把铲子拿来。说着,他掏出钥匙,按了一下按钮,我就跑向小朱的红色铃木越野车,开了后备厢,找到了小铲子,跑了回来。小朱接过来铲子在骨骼的周围挖开了,都是沙砾与戈壁石。小朱把覆盖在上面的沙石慢慢分开,接着里面出现了腐朽褪色的衣服,衣服里包裹着干尸。干尸腐烂已经没有臭味了,那白骨很是吓人。在尸体中间的旁边发现了一个蛇皮口袋,也已经腐烂了。蛇皮口袋里有石头,扒开看了,是十几块鸡蛋大的戈壁羊脂白玉。紧挨着蛇皮口袋,还有一个没有褪色的军用水壶,军绿色。小朱用铲子头敲了敲,是金属的声音,当当响。扒到了胸部的时候,老董说,别挖了,在罗布泊他能带什么?我们都明白老董的意思,是啊,除了好石头,就是维持生命的水了。水壶都发现了。老董接过小铲子,在尸体的前后又挖了几下,就没有什么发现了。值钱的也就是死者留下的石头。老董的胆子大戴着手套把石头往外拿,一块一块地放在自己身旁,嘴里拖着长腔,叫道,壮士啊,你死在了罗布泊。小朱跟着哭丧道,壮士啊,你太有福了,你都死在罗布泊了。他们唱的痒痒腔好似无心,却对我有极大的震撼作用,我思考着,眼前的死者到底值不值得呢?仅仅是为了几块玉石吗?比如我,他们认为我真的是来捡玉石的吗?我不由自主地哀叹了一句,为了几块石头,死在这里有点不值。老董抬头蔑视了我,反问道,从古到今从口里来西域的人不计其数,死了的也不计其数,怎么就不值了?小朱跟着训斥我,我操,你还是大文人呢,你懂得悲壮吗?你懂得罗布泊吗?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开湖北老家跑到新疆来,就是为了挣钱吗?不太说话的老董,还有话呢,用最为雄浑的诗句教训我,汉唐开疆拓土,沙漠雄风,冷月胡杨,你个书呆子怎能明白?

“两个很粗鲁的家伙把我教训得目瞪口呆。教训我的话没有让我感到羞辱,反而让我高兴,他们的用词他们的道理,正是我年少时的梦想。如今身在西域戈壁大漠,可是,我不是建功立业啊,是为了捡几块石头,是来验证我是怎么活着的。他们得意了,看到我低头不语,发呆。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哈哈笑了。董师傅先说话了,对我说,你不要生气了,我们是帮你洗脑,来来来,李文人,是你发现的,你挑几块石头吧,剩下的我们再分。眼前的尸体让我害怕,我从小在迷信的家庭中长大,非常迷信。我相信这些玉石带着死者的魂魄,会在夜里出现的。刚才他们的话,还在我的脑海里鸣响着,回荡着,我看不起眼前的不义之财。我摇头说,我不敢要。老董用恐怖的眼睛瞪着我又问了两句,你真不要?我的心跟嘴巴同步,我摇头,坚决不要。站在旁边的小朱蹲下来开始动手拿戈壁羊脂玉了,对老董说,人家是文人,讲究,我们不讲究。老董见他先动手了,急忙伸出双手,一下子把大部分搂在怀里,就是自己的了。小朱急了,急忙用手往怀里搂,到老董怀里夺。老董用手拍打了他的手,把他推开,小朱没有老董抢得多,嘴里叫着,我操,你这人太贪心了。老董说,我代李文人拿的,人家不要也得给人留几块。小朱把羊脂玉快速地装在口袋里,站了起来,对我说,你到底要不要,你不要,我们就跟老董平分,老董你还得再给我两块,我操,我帮你拖车了。老董像个狡猾的狐狸警惕着小朱,开始往军大衣口袋里装石头,装的时候,嘴里说,他会后悔的。

“我站着看着眼皮底下争夺石头的人,内心蔑视,嘴角带着傲慢的微笑。小朱和老董分赃后,按照多得石头多干活的原则行事。老董脱了军大衣交给我,用铲子把尸体给掩埋了。入土为安。我看老董很累,就把大衣递给他,接过铲子,掩埋死者。长眠吧壮士!我改变了自己的观点,对捡石头死在罗布泊里的人充满了敬意,起码他们是勇敢的。老董他们得意地拿着石头,欣赏着。我知道他们到了乌鲁木齐就会把石头卖出去,那些买家怎么会知道石头的恐怖来历呢?玉器能养人救人性命,也是没有科学根据的,是一种迷信的说法。往回走时,小朱叮嘱我说,见到了王总他们别说见到尸体的事,王总大个子小心眼,会多想的,就说我们在老董陷车的地方捡到的,嫉妒死他们。说完,又看着走上岔路的老董,抬头叫道,董师傅?老董在往自己的车边走,扬手回答小朱,就听你朱老板的。我急忙跑向老董,跟随他上了车,继续往前,跟前面的人会合。太阳快落山了,老董由于心情好,开始多说话了,我们会合后找个地方停下来,你去捡石头,我来做晚饭。

5

我有点累了,靠在沙发上,合上了本子,慢慢地说:

“三辆车会合后,老董与小朱向大个子王总述说车陷白碱池的经过,没有提及见到尸体挖到玉石分赃的事。太阳在西边的山头上了,他们商量好宿营的事,各自钻进自己的车开车前行,过了一个山头,看到了一个较大的平坦滩子。就是我们的宿营地。小朱的车在前,钻进了一个山窝里。山窝里也是弯弯曲曲,地形复杂。小朱把车停在一个西北-东南向的凹窝里,王总不同意,说应当往前,那里可避东北风。可是那里有白碱池,怕车会陷进去,就凑合过夜吧。三个男人留下来做饭烧水,我下了车就往滩子上跑。没有背书包,把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边走边找地方小便,眼睛却盯着戈壁滩,借助阳光的反射,戈壁滩上的石头像星星一样在我眼前闪耀了。我的眼睛花了,在纷乱中,美丽的石头会发出美丽的光芒来,我低头捡到了几块小的彩玉。跟小朱混车的女人小马也学着我,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急速向我走来,边走边兴奋地叫唤,李大哥,李作家,李大文人,嘿嘿嘿嘿地走到了我身边鬼鬼祟祟地瞅着我,诡笑,小声说,你的石运好,你发财了。我的脸冷漠地转向她,闻着她身上的香水味道,她的打扮穿着哪像捡石头的,简直就是来罗布泊度蜜月的,是来享受死亡浪漫的。我真想咬她腮帮子上的肉。我把头伸向她的脸,她就嘿嘿笑着地往后退。我也笑了,问她,我的石运好,你怎么不跟我一起捡石头?小马娇娇地说,我现在不是跟你捡了吗?我听她的话,不对劲,反问,我怎么发财了?另一个富态的女人小胡也向我们走来,快能听到我们谈话了,小马神秘地对我说,不要告诉小胡,她会告诉王总的,王总小心眼。我装糊涂了,问她,我们没有说什么啊?小马更加神秘,给我使劲递眼色,小声说,死……死人,羊脂玉,嘿嘿,你石运好。我听明白了,小朱不是个东西,不让我朝外说,他在车上早就献媚于眼前的女人了,小马误认为我也分赃了,得到了羊脂玉。小胡已经到了我们跟前,说,你们说什么悄悄话,谁的石运好?我笑着迎接富态的女人说,马总跟我调情呢,老说我石运好,我也没有捡到多好的石头。就把刚捡到的一块石头递给小胡看。她接过来对着夕阳瞅瞅,说,这块石头不错,非常好的青花,黑的少白的多,回去能雕一个好挂件。小胡看完石头,忽然停下来,瞅着我们俩打量了一下,笑着对小马说,你很骚情啊,刚从人家的车下来,又换人了?小马得意地笑了,说,你比我更骚情,李诗人要是有车,我真上他的车,我才不跟一个睡觉打呼噜的人在一起呢,夜里那个呼噜声惊天动地的,烦死了。我们就在黄昏时刻,说说笑笑踩着地下铺满彩霞的石头,返回。

“到了三辆车组成的营地,晚饭就开始了。他们三个男人把开水烧好灌满了水壶,把菜和饭端出来。老董用手指捏着切成片的肉在吃,两个小老板用筷子夹着肉片在吃。小朱老板表现得异常活跃,兴奋了就话多,也变得大方了。把自己的伊犁小老窖酒全部拿出来。伊犁小老窖是半斤装的,拆开了,每人一瓶,我不喝,硬塞给我,让我必须喝干,带着命令的口气说,我操,有幸能跟你个大文豪一起捡石头,是我们的福气。老董从箱子里拿出羊腿要在煤气炉子上烤热了吃。小朱老板赶忙阻止,把他的羊腿放回原位,戏谑地对他说,我们在罗布泊里过的是共产主义生活,先把我的吃光了,再吃你的腿。老董笑着回答说,好好好,再吃我的腿。

“王总真是心眼子多,马上感觉到了表现肉麻的小朱肯定捡到了好的石头,就让他拿出来分享。小朱乐呵呵地笑,说,不忙,边喝酒边聊边欣赏。那就喝酒吧。我盛情难却,拆开了瓶子把酒倒在饭碗里,跟他们喝酒,喝下去了两口,感觉新疆的小老窖白酒,还真不错,很醇香。今晚的晚饭吃小朱的东西多,小朱说的话也最多,一高兴多喝了酒,更是信口开河。小朱不再埋怨老董迷路没有找到玉石山,而是表扬他,董师傅没有带我们去玉石山是对的,现在很多捡石头的人都是直奔玉石山,那才是傻逼呢,好的石头早被捡光了,我们绝对捡不到戈壁羊脂玉的,我操。王总跟小胡,他们如狐狸一样精明,小胡当即反驳他,训斥小朱说,你喝多了你是沁的醉话吧,谁不想去玉石山才是傻子呢。王总早就看出来了小朱的异样,碰了一下酒瓶子,干了一大口酒,對小朱说,你小子别卖关子了,把你捡到的羊脂玉拿出来让我们分享好不好?小朱嘿嘿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先用眼睛瞥瞥我跟老董。我们都领会了,表示不会说破的。然后他对王总说,让你开开眼吧。太阳下山了,他就打开手机的手灯,把羊脂玉放在手灯上就有了非同寻常的奇异景象。哇,我的天哪,羊脂玉就像一个白色玉兰灯,发出透明的晶莹光芒。

“嗯,小朱端着手机像表演一样,卖弄着羊脂玉,继续吹牛皮说,我操,我的鬼鬼,里面没有一丝杂质,纯白纯白的,回到乌鲁木齐找个好的苏州雕工雕出来,再用石蜡养它半年出手,没有个十万八万的?小朱歪着头吹牛,我却被他的丑态逗笑了,我的心里忽然伤感起来,我后悔了,我该拿两块的。后悔药是不能吃的,看着玉兰灯光般的戈壁羊脂玉,我就懊恼。王总认真地看着,驳斥小朱的话,十万八万卖不到,上万块钱没问题。小朱就跟他抬杠了,瞪着眼说,东陵玉,在我们新疆都不叫玉,那破石头人家打出的手镯在口里都卖好几千呢,我这是戈壁羊脂玉,养它半年,就连专家也会花眼的,就是和田玉,算和田白玉可以吧,不算羊脂玉,你说几万?王总苦笑了,拍着他的肩头说,上万吧。我的心又是紧张,我怎么不拿两块呢?迷信坑死了我,其实人死了四大皆空,什么都没有了,唉,我要是带两块回到了老家,就说是羊脂玉,起码能换不少东西的,唉。小马不让小朱吹牛了,过来收了石头,装在自己的口袋里,小朱也灭了手灯。小马用小朱老婆的口气对我们说,他这个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多说话容易得罪人。小朱不吹牛大家就冷静了下来,开始闷头喝酒吃饭。天黑了,我打开了自己的手电筒照明,继续喝酒。小朱挨个碰杯,依然喝得神采飞扬。王总跟我跟老董碰杯,问我们捡的好石头呢?我跟老董一个口径,没有捡到太好的。王总没有套出什么,心里踏实了。内敛的老董暗自高兴,喝干了半瓶小老窖,又把我剩下的酒给喝干了,然后吃饭,吃了一碗热面条,跟两个小老板商量,明天捡这个滩子,捡完继续往西走,跟着太阳落山的地方,就能找到玉石山。我们不去玉石山,我们奔着那个方向,就能捡到好的石头。

“在老董的车陷进白碱池的时候,王总跟小胡也捡到了不错的戈壁羊脂玉,只是没有从死尸边得到的纯白。男人们都带着酒意,吃完饭,方便完,就钻进了车里睡觉,两个老板搂着女人,在荒凉如月球的罗布泊里过上了浪漫潇洒的性生活。

“哈,我不是胡说八道,我是有证据的。待我慢慢说。我穿着袜子脱去外套钻进睡袋里,感觉越来越难受了,袜子有点黏糊了,屁股也是黏黏的。钻进睡袋的老董借着酒性忽然说流氓话了,哎,李文人,你说那两个土鳖会打炮吗?我笑了,回答道,来罗布泊打炮更刺激更有纪念意义,以后他们吹牛说,我们打得罗布泊都地震了。老董难得地哈哈大笑,连他的驼背都摇动了,他说,还是有文化的人会说。气氛轻松了,我们的交流很通畅,老董又问我,你看上哪个?很突兀的话让我没有准备,我喃喃了两句,这这,都很漂亮。老董翻身趴下了,侧脸继续追问,老板找情人能找丑的吗?我是说如果,两个女人让你选一个,你选哪一个?我回答,选小马吧。老董又追问,你怎么不选小胡?我发现老董是个闷骚的家伙,平时沉默寡言,谈起了女人就来了精神,话也多了。我反问他,你想选谁?老董说,我肯定选小胡。各人的审美不同,也是正常的。老董继续说,富态的小胡性欲强。我问他,你怎么知道的?老董呵呵地笑了,说,看小胡的说话动作就知道了。胖女人瘦男人的性欲都高,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还是文人呢?我长了这么大第一次听说这些流氓经验,吃惊地瞪着老董,发现这个家伙很内行,断定他玩弄过不少女人。羞涩的谈话戛然而止,陷入了沉默。这个家伙喝了很多酒,酱紫色的脸膛放着光,却没有睡意。他又坐起来,从自己的黄军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块羊脂玉来,打开手机灯,玉石发出璀璨的白色光芒,跟刚才小朱的那块差不多。我发现了新疆捡石头的人,都喜欢把最好的石头放在身上,而不是放在袋子里。老董边怡然自得地欣赏玉石,边用审视的目光瞟着我。我苦笑着,虽然外表淡定但是内心疼痛。这些石头是我发现的,却落到了他们手里,还是那么值钱。我现出了怅然的神态,挤巴着眼皮。老董诡笑了一下,灭了手机灯,收了石头,就转身背对着我开始睡觉了,很快就打起了呼噜声。我睡不着,望着车窗外的月亮,外面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罗布泊凄凉的叫声,起大风了,戈壁山擦响了风的翅膀。我想,明天清早又是非常寒冷的。夜里依然恐怖,月亮带着风圈。我睡了一会,月亮下山了,浓雾上来了。快天明了,正月十一了!

“王总越野车的发动机响了,小朱也跟着发动了车,开了空调取暖。我跟老董睁开眼,用手抠眼屎,然后对视了一下,这个吝啬的家伙竟然不发动车打暖气,让我受冻。我下去小便,发现比昨天还冷,小便下去也是马上结冰。风调转了方向,由东北风变成了西北风。我们的车就成了风口浪尖上的浮标。

“太阳出来了,照散了浓雾照亮了罗布泊,我们下了车。头发蓬乱戴着眼镜的王总尖着嗓子开始骂人,虽然没有提名,能够听出来是骂小朱的,也带着对老董的不满,先是骂小朱谝能,硬要把车停在这个位置上,冻死人了。小朱无力地还击几句就软了下来,是他当家把车停在这里的。昨晚避风,夜里风向变了,今天成了风口。小朱搭腔后,不言语了,王总的骂声更大了更多了,该骂的不该骂的都倒出来了,骂到了自私骂到了不够朋友,见到好的窝子私吞了,自己没有捡到几块好石头,这次是白花钱瞎折腾受活罪。我瞅着老董,他想反驳,几次都忍住了,没有还言,只有唉声叹气。骂得大家都没有了好心情,那么大的风,呼啦啦地吹着,冻死人了,也无法烧火做饭。各自收拾东西,进滩子吧。我站着观望,事不关己。我看见了跟小朱混车的女人小马拿着塑料袋子包的东西跑了好远,给扔了。我猜,小朱夜里打了小马的炮。一个男人发泄了火气,也就没有了雄性与霸气,任凭王总怎么骂吧。老董没有心情地往车里搬东西,忽然大叫了起来,羊腿没了!他放下箱子,回头望着其他的人。我到了跟前仔细观看,也跟着大叫,羊腿跑哪去了?王总不骂了,到了跟前看了看,问小朱,肯定是你们私吞了!小朱就像做贼一样,嘿嘿笑着骂道,你放屁,我能吃下那么大的羊腿吗?我瞅着返回来的小马的脸微微有点红,富态的小胡也是瞅着她,然后瞅着我诡笑,给我挤眼。羊腿没有了,哪去了呢?狡猾的老董在附近找了找,又盯着箱子,断定说,被狐狸叼走了,箱子边有狐狸的印子,羊腿被狐狸叼走了。好在还有很多食物,够吃的。老董大叫了一声,不吃早饭了,捡石头吧。我們各自上车,冲出了山窝子,奔向戈壁滩。在车里,老董跟我说,小朱个驴日的就是嘴快,说好的不说的,他一谝人家就猜到了什么,这些土豪就是他妈的畜生。老董的话像风,不留痕迹地从我耳边滑过,我打开水壶喝着温水,咬着馕,想着老董的羊腿被狐狸叼走了。我以为罗布泊死寂一片,原来还有生灵啊?它们怎么生存呢?

“老董开车越过了一条干涸的河流,停靠在一个避风的高台前。我下来背着书包没有去捡石头,而是走到了河床里研究河床。河床浅浅的,弯弯曲曲,从北边的山涧逶迤而来。从冲洗的流沙及其方向看是流向罗布泊湖的。罗布泊不是我们所想象的干旱、没有水,相反还有很大的水。只是这里太干燥了,进来的水大大小于蒸发的水。从河床的流向我知道了罗布泊湖在我们的南边,我也知道了我们所在的大概位置,就是古楼兰国了。一个神奇而又让我向往的名字与地域,充满诗意。我又推测出上海探险家余纯顺的墓地应该离我们不远了吧。我又想起了老董的老班长他们也长眠在那儿。我的心有些激动,有些迷茫。老董把我们带到了罗布泊最神秘的地方了,也是我期盼到达的地方。

“我在河床里缓慢行走,河床两岸稀稀拉拉地镶嵌着一窝一窝的麻黄草和罗布麻,像北方的针叶林,枝叶坚硬,是在反抗盐碱饥渴的奋争中成长起来的,也像最为孤独的勇士。我用脚踢了一下麻黄草,回想起前天我进入罗布泊时见到巨大的白色山群,像连绵奔跑的白象,白象前面就是白色的起着波浪的湖泊,阳光照耀,波光粼粼。在白色的湖泊边长着半人高的树丛,有一公里长。我惊叫起来,罗布泊里还有植物,老董没有回答,只是沉闷地回了一句,你不知道的多着呢。河床西边是高矮不一的山丘,河床东边是平坦如几个体育场大的戈壁滩,戈壁滩上是蓝蓝的天空,没有一丝白云,一个大浑球在蓝色的空中释放着金色的光辉。我沿着河床走了一段,就走出河床,走上戈壁滩去捡玉石。西北风还是很大,刮得衣服呼啦作响。我环望远处,看到了红色的铃木车停靠在滩子北边的山丘前,避风。小朱与小马很小的身影下来,并肩而行,开始捡石头。我的目光又找到了白色的福特越野车,它停靠在滩子的南边,在一个小山窝里,露出车头。也看到了王总与小胡很小的身影,在捡石头呢。我回头找老董,不见了,老董有个习惯,专去车开不到的地方捡石头,他钻进了西边的山里。

“我背对着风,迎着阳光,戈壁滩上光亮的石头就会借着阳光的反射呈现在我眼前,眼花缭乱。我不再胡思乱想,而是安心地捡石头。这个滩子跟别的滩子有些不同,别的滩子上没有草,这个滩子上有许多沙坑,沙坑边有一窝一窝的草,跟河床里的草不同,低矮,成球形,我叫不上名字。并且这个滩子还潮湿,石头下面潮乎乎的。捡起的石头,上面有一层冰冻似的包皮,用嘴里的热气烘化了,用手套搓去冰冻,才能看清楚石头的肉质来。细腻、颜色正,透明度好,才能装在书包里,否则,就要扔掉。一块奇特的黑里透着亮光的有砖头横面那么大的玉石出现在我的眼光下。我站住了,围绕它,扫射四周没有好的石头,才专心地挖它。先用脚踢踢,没有动。我知道是个很大的石头,就蹲下来,从书包里掏出螺丝刀,撬了撬,也没有动。就在四周慢慢地挖出小石头。上面一层被冰冻冻住了,挖破冰,下面就松散了。是一块很规整的青花玉石,我朝上面吐了口水,欣喜地用手套使劲搓,青花的表面发出了细腻的光亮来。我用劲把它挖出来双手捧着面向太阳,青花有灰色的皮子,那是罗布泊的印记。光亮的正面被阳光照射看到了里面,玉化非常好的石头。不需要雕刻,天然的模样,如出现在我的书桌上,多么有纪念意义。

“我掂量了一下玉石的重量,大概有三四公斤。书包里多了个大家伙,就显得很重了。我环目四周,测测车的距离,只有离王总的福特车近,我就慢慢迎着阳光,向他们靠近,靠近……”

讲到这里,我的脑海里忽然响起了枪声,罗布泊的枪声让我陷入了沉思,想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简单而又草率地对她们说:“不久,就出事了,出了意想不到的事,還危及我们的生命。”

晓丽催促我往下讲,我摇头。我的非虚构作品《迷宫》被罗布泊的枪声带到了另一座迷宫里。

我对晓丽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发生的怪事,我无法跟你说了。”

雪菊起身要去做饭,留晓丽吃饭。晓丽也站了起来,理理衣服,借口家里有事,告辞了。请我吃饭的话,变成了罗布泊里灰色的风。我跟雪菊吃完拌面,就上床睡觉。我摸着雪菊的肚皮,说话。她说,她跟晓丽不是好朋友,是通过朋友见过一次面的,只能是熟人而已。

我责怪了我的同居者,为什么不早说呢,我是不是跟她说得太多了呢?

6

天山的上空深蓝蓝的,红太阳出来了。雪菊上班去了,中午的时候我从高楼下来,外面冷风如刀。我的头缩进大衣里,走到卖馕的地方买了两个热馕、两个热的烤包子,掰开烤包子吃着,又去了商店买了生活用品。路面上没有积雪了,却是滑滑的冰,我打了几个趔趄,差一点摔倒。厚厚的积雪坚硬地躲避在角落里。

赶紧回到有暖气的房子里,吃着烤包子喝着开水,上了电脑看完网页,登录了QQ,有的石头群还在议论着罗布泊凶杀案,案件似乎有了新的进展:那辆黑色猎豹越野车不是偷猎长尾黄羊的人,而是去罗布泊探险顺便捡石头的,没想到车胎破裂,为了求救,才开到了显眼的地方来,车胎坏了,成了车轮子。在危难之际,没有得到救援,却被人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招来了横祸,男人被人打死,女人被强奸后,掐死,罪犯为了转移视线,造成了偷猎黄羊的假象,嫁祸于他们……捡石头群的“石友”们是群情激昂,谴责那些见死不救趁火打劫的强盗,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我是摇头微笑着否定了这种说法,我知道黑色猎豹越野车里的人是偷猎长尾黄羊的人,也能明白他们为什么开着车轮子到了显眼的地方。可是……他们,那些楼兰男人为何要在显眼的地方进行奸杀,而不在隐蔽的地方进行呢?就单单是因为女人吗?

我想不通,我的非虚构作品《迷宫》也就写不下去了。

傍晚,雪菊下班回到了房间里,我们不自然地把话题扯到了罗布泊谋杀案上来。她跟着我,也开始学分析推理了,谈她对案件的看法:

“李马,还有没有另外的可能,是罗布泊的鬼魂干的?”

说完,眯缝着眼睛笑了,我也笑了,我点头说:“你是说这个案子无法破获了?”

她靠在沙发上,望着我说:“罗布泊死人的事太多了,怎么破案?你知道线索吗?”

我没有直面回答她,踌躇满志地对着她摇晃着食指,说:“破案不是很难,你想想看,这两个人能逮到长尾黄羊吗?不能。就联网上去过罗布泊的‘石友都知道,是偷猎的人干的。如果找到春节之后去罗布泊偷猎长尾黄羊的人,顺藤摸瓜,就能找到凶手。抓到了偷猎的人,案子也就破了。”

雪菊点头,微笑着说:“嘻嘻,你日能得很,是我让你去的罗布泊,不让你去,你还能在我跟前冒充福尔摩斯?”

我对她说:

“我在想那几个楼兰人谋杀他们的动机。”

她嘿嘿笑着说:“你刚说,那几个楼兰人谋杀他们的动机,他们身边有楼兰人?那对情人也许在车里干那事,干得正快乐着呢,那些楼兰男人偷窥到了,控制不住了,发疯了,就把男人打死了,强奸了那女人,怕事情败露,就掐死了那女人。”

我不住地点头,听完哈哈大笑,说:“好,你分析得很好。”

我模仿起了说小品的赵本山的腔调说:“网上也是这么认为的,我当初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现在,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楼兰人必须销毁罪证,把男女的尸体给掩埋,造成了车主在罗布泊失联的假象。去罗布泊失联的人很多,也不怎么稀罕了,也就没人怀疑是谋杀还是奸杀了。可是,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不是故意暴露自己吗?不是对公安局的人说,我们杀了他们,强奸了女人,看你们有本事破案吗?”

雪菊白着眼睛,瞪着我笑了,说:“嗨,到底谁杀了他们呢?”

我坐在她跟前,抱住她的脖子说:“不,为什么杀。”

7

乌鲁木齐的冬天是漫长的。我在房间里继续写我的非虚构作品《迷宫》,老董的老班长之死是一个迷宫,捡石头的汉子迷路死在罗布泊又是一个迷宫,后来的迷宫套着迷宫,罗布泊里的枪声又让我迷失。我写得很慢,跳过不知道的迷宫,写《迷宫》。

一天下午,一个陌生的座机电话打来了,我接听了手机,对方说是公安局的,姓杨,让我明天上午十一点准时到南窝公安分局去一趟。我问什么事,对方没有回答,却告诉我具体位置,也可以打这个电话问路,说完就挂了电话。我纳闷了,公安局怎么有我的手机号码呢?

晚上,雪菊回来了,我就跟她说了公安局让我去的事。她瞪大眼睛骨碌地转了一会,说了原委:

“跟你们一起去罗布泊捡石头的胡秀丽的男人,没有他老婆的音信很急躁,找到了晓丽,晓丽就把你知道的告诉了胡秀丽的男人,那个球人赖上你们了,他跟晓丽说,他知道他老婆跟王化文相好,都到这个时候了,也就不要什么脸面了,他还得对孩子负责,一定要把胡秀丽找回来。就拉着晓丽到了公安局报案,要你,要老董,要小朱小马,你们说个清楚,胡秀丽是坐的王化文的车,他们怎么没有回来,你们安全回来了?晓丽在QQ上说了自己的无奈,是胡秀丽的老公硬逼着她去的公安局。你就去跟他们说清楚吧。”

我伸出双手,无奈地说:“我说不清楚啊……这,这,胡秀丽要是跟王化文私奔了,或者到哪游玩了,安全回来还罢,要是真的不能回来,我们就麻烦大了。”

雪菊也是摇头,说:“我们都相信你不是凶手,你不像能杀人的人,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老董他们也去。”

我还是说了一句:“我们都说不清楚。”

雪菊急躁了,跺脚叫道:“你们都说不清楚,你们就有问题了。”

我想发火,听到了她的话,忽然怔怔地发呆,想:她说的也对啊,我们都说不清楚,我们就有问题了。到了公安局也说不清楚,万一胡秀丽跟王化文有个好歹,我们就逃脱不了干系。那,就按我的同居者说的,知道多少说多少吧。

第二天准时到了南窝公安分局,在那见到了晓丽跟一个有点微胖的黑疙瘩脸男人。我找到了“杨公安”,是一个中年男人,刑警队长。“杨公安”把我们带到了一间安静的办公室里,坐下来后,又让我们掏出身份证交给他。我把身份证、作家证掏出来,一起交给了“杨公安”,他仔细地翻看,记录在本子上。登记完把证件归还给了我们。

“杨公安”对我说:“李马,你们一起去捡石头的董作林、朱东河、马娟昨天已经录了口供,现在你来说说吧,跟你们一起捡石头去的王化文、胡秀丽,是什么原因跟你们分开的?”

这是个庄严的地方,来不得半点马虎,必须逻辑严谨,不能让他们抓住了把柄。我瞅着晓丽,看着胡秀丽的丈夫——一个戴绿帽子的黑疙瘩脸男人。

我说:“我从哪里说呢?”

晓丽插话了:“李马,你就从正月十一上午,你在滩子上捡了一块三四公斤的玉石,慢慢走向王化文的福特车,你不是说不久就出事了吗?就从那说!”

胡秀丽的男人也跟着说:“怎么出的事,你要说清楚。”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样子他们真的赖上我们了,是晓丽这个女人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好吧,我必须说清楚,必须让自己,不,让我们干净地脱身。

“杨公安”望着我说:“李马,你是文化人,你慢慢说吧,不急,有的是时间,上午说不完,下午继续。”

我点头,闭眼休息了一下,睁开眼就开始说了:“‘杨公安,我绝对不说假话,我说出的话我负法律责任。是的,正月十一上午,我们在罗布泊里捡石头,我在滩子上捡了块方正的青花玉石,我就不自觉地往离我不远的白色福特越野车走去。当我走到了福特车跟前,才发现车窗对着阳光,我探头看看驾驶室,没有人,还用手拍了一下窗玻璃,没有回应。然后挪步往车后走,在越野车后窗看到了让我惊心動魄的一幕,啊,是小胡露着雪白的皮肤横躺着睡在后排,羽绒服翻盖在自己身上,穿着红袜子,黑色紧身绒裤褪到了膝盖上,膝盖微微弯曲……”

胡秀丽的男人站了起来,抡起了拳头,对我叫道:“你再胡编乱造,我就揍扁你,你信不信?”

“杨公安”、晓丽制止了他的鲁莽举动。

我解释说:“我不是胡说,我说的是真话。我也没有说他们干什么,我们在罗布泊都是这样,我还用带盐碱的石头擦屁股呢。”

“杨公安”想笑,又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对我说:“李马,你是文化人,不要讲得太详细了,把关键的问题说清楚,懂吗?这些琐事,你可以写进文章里。”

我点头,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小胡白白的皮肤,又想起了老董说的流氓话,慢慢地说:

“我尽快离开福特车,不然王总来了看到了很不好。我转身返回,背对着越野车走了大概二三百米,再回头,果然看到了王总从山窝走出来,走向自己的车。他没有在意我,而是低头看着戈壁滩上的石头。我也是在专注地捡石头,我发现滩子上不仅有青花,还有彩石,很细腻很油亮。王总站在车边,叫我了,李老师,哎,李文人。我也跟他说话,王总,捡到宝贝了吗?王总说,过来吃点点心?我听了心里就舒坦了,也就避免了误会。他这么一叫我还真饿了,就直奔他的福特车走去。到了他的车跟前,小胡已经穿好了衣服,王总喝着温水,在吃东西呢,他拿馕拿袋装牛肉给我吃。我向他们炫耀我捡到了一块大青花,拿出来让他们欣赏,他们都说我的石运好。小胡忽然问我,李老师,小朱的羊脂玉到底从哪里捡到的?我知道他们已经猜测出什么来了,具体的他们绝对不知道,就只能撒谎欺骗他们。我说,在老董陷车的白碱池里,有几块戈壁羊脂玉被白碱包裹住了,是我先看到的,我不认识,拿了一块让董师傅看,老董在忙,小朱抢过去看了,他没有告诉老董,问我在哪里捡到的,我就指给他看,附近有个窝子,都是石头。小朱过去,闷头捡了,我把那块石头拿给老董看了,老董说是好石头,董师傅才过去,好的都让小朱给捡了。王总听了,骂道,这驴日的太自私了,坑蒙拐骗偷,去年包工程给一个新来的领导送礼,干完活结完账又问人家领导要送过去的东西,不然就举报人家。哪有这样做人的,做人太不地道了。小胡说,李师傅,你还真有石运呢,你跟我们一起捡吧。我点头,我们一起在滩子上捡着石头,说着话。快到中午了,我们跟老董会合一起,在一个向阳的高台山窝间吃饭,照例是边吃饭边夸宝边吹牛,看谁捡到了好石头,大家分享。小朱跟王总和老董说,好像离青花山不远了。青花山就是出青花玉石的山。青花山在玉石山南,青花山在罗布泊湖西南,离上海探险家余纯顺的墓地不远。他也是听人家说的,没有去过。我们是不是应该往西北方向走,就能找到玉石山了呢?我的心情跟他们不同,我吃着馕,站到了高处欣赏着连绵起伏的山峦,感受着罗布泊的苍茫与雄浑。

“我忽然发现西南熠熠的阳光下有三股长长的浓烟在山间腾起,我也有了经验,知道也是来罗布泊捡石头的车。是三辆,一辆是黑色的,两辆是白色的。后屁股冒烟的三辆越野车上了山顶,又冲了下去,我看到他们在追赶什么东西,太远了,我看不清楚被追赶的动物。我惊奇地对老董他们叫道,快过来,有三辆越野车在追什么呢,是鹿吗?五个人都跑到了高处,向我指点的地方望去。老董看完,对我们说,大家小心点,我们碰到了偷猎黄羊的人,他们在围猎黄羊呢。我很好奇,问怎么围堵?老董用手指着东南,一个山窝洼地,对我们说,他们把黄羊往口袋里赶,那个山窝里应该埋伏了人,等到黄羊被追赶到埋伏的人跟前,就用猎枪打黄羊。我是第一次听说,又是第一次撞见。小朱激动了,说,我们去看看热闹吧。王总也赞同说,走,去看看热闹,看他们怎么偷猎黄羊的,以后我们要是碰到了黄羊,也有办法了。围猎黄羊的人在追赶着黄羊,偏向我们的方向赶来,就是说伏击黄羊的人就在我们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山窝里。

“我们三辆越野车往前开了二百米,就看得清楚了:那三辆越野车,分开,围堵着黄羊,向既定的目标——一个很宽大低矮的山口追赶,他们鸣叫著喇叭,追赶着黄羊……

“我们停车下来,站在一个稍微高点的山头,俯瞰着将要发生的故事。看清楚了黄羊,三只黄羊,一公一母,还有一只小黄羊。母黄羊肚子很大,跑不快。三只黄羊向低矮的山口跑去。我们也看到了埋伏的人弓腰端起了猎枪瞄准了黄羊,我的心提到了胸口上,害怕黄羊会被打死……忽然,响起了“嘭”的一声猎枪声,接着是一声嚎叫。我们也被搞糊涂了,以为是埋伏的人开枪打着了黄羊,没想到,是他被人打了黑枪,哀号一声就倒下了。一个躲避在石头狭缝中的人,露了一下身影,很快就消失了,再也见不到了,真像是一个幻觉。那些开车追堵黄羊的人看不到打黑枪的人,却看到了他们的同伙被人打倒了,就以为是我们干的,要跟他们抢黄羊呢。我一直在想:那个打黑枪的人是谁呢?怎么来无踪去无影呢?真是奇怪啊。我的非虚构作品《迷宫》就卡在这里了。”

“杨公安”故意咳嗽了一声,我就收回放飞的思维,继续说道:

“那三只黄羊,听到枪声,吓蒙了,调头却朝我们这里跑来。三只黄羊已经很累了,跑了一会,快到我们跟前时,几乎是走着的。我们看清楚了那三辆车,一辆皮卡车去救援被打了黑枪的人,另外两辆车追赶黄羊,奔向我们。后面的车鸣叫着追赶而来,黄羊又跑了起来。我们看着毛发锃亮的黄羊,来了激情。王总叫道,抓黄羊,谁抓到是谁的。小朱也附和说,抓,我们抓两个,给他们留一个。两个女人跟着赞同男人们的勇敢。老董说,不忙,让他们追,等黄羊到我们这里,我们再抓。两辆车离我们越来越近了,黄羊从我们身边跑过,我们上去抓了,小朱、小马上前抱住了母羊,王总、小胡奔向小黄羊,我跟老董对付公黄羊。被抓的母羊跑不动了,咩咩地叫,公黄羊跟小黄羊又折回头,公黄羊还用角来顶撞我们。小黄羊被王总、小胡顺利抓住角,小胡上前抱住,抚摸着光滑的羊毛,叫着好极了。我跟老董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公黄羊制服。

“那两辆车到了我们跟前,我看清楚了他们,一辆黑色的猎豹越野车,车里下来一个穿皮大衣的男人,手里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风度翩翩,绝对是个大老板,是王总、小朱无法比的。副驾有个女人,长得非常妩媚,穿着阔气时髦,比小胡、小马显得高贵多了,她的脖子上挂着望远镜。另外一辆越野车是长城牌的,从白色的长城越野车下来两个壮实的男人,一看面相就知道是常年在戈壁大漠里滚爬滚打的人,他们下来骂着我们,就抄起了铁棍,要跟我们玩命。

“我们六个人,两个女人与我抓住黄羊的角,三个男人拿起了铁棍,自卫。我也不能坐以待毙,我拖着公黄羊的角,拽到了小胡跟前,让她拽住,我回车拿出来一把铁铲子,自卫,增加自卫力量。我们跟他们理论,我们没有招惹你们,更没有打你们的黑枪。他们不信,等后面那辆皮卡车到了,再跟我们动手。很快,皮卡车拉着受伤的人来到我们跟前,下来一个端着猎枪的壮汉瞄准了我们,那个肩头受伤的混蛋,一口咬定是我们开枪暗算了他。我们跟他们解释,我们没有猎枪怎么打你的黑枪,只是碰巧遇见了而已。

“那个脖子上挂望远镜的漂亮女人只是摇下了窗玻璃,坐在车里瞅着我们。我多瞅了副驾上的女人几眼,她也瞅了我几眼,她目光不是多么的凶狠,反而是柔和的,带着迷茫。

“那个穿黑皮大衣的男人握着匕首,查看了那个挨黑枪男人的伤情,不是致命的,肩头、脖子上中了铁弹子,带着血迹。他们拉开了要打架的架势,猎枪对准了我们,其他人准备好了铁棍,只等穿黑皮大衣的人发话了。这时,老董出面了,对着那些在罗布泊混的男人叫着兄弟,他们的面容黑乎乎的,像冷硬的戈壁石。老董自称是鄯善迪坎人,带着乌鲁木齐的朋友来捡石头的,没想到会遇见你们,真是误会了。保证不是我们打的黑枪,打黑枪的人往那边跑了,钻进了山窝里。

“他们看着我们的车牌号,知道是乌鲁木齐的,一个充满移民的城市。端猎枪的旁边抄着铁棍稍微年长有点秃顶的男人似乎相信了老董,对老董说,你敢发誓吗?你要说了假话你就是畜生!老董似乎懂得当地人的规矩与礼仪,放下铁棍,捧起双手在下颚前,发誓说,我要是说了假话我畜生不如,我们是来捡石头的,没有打你们的黑枪。端猎枪的男人用枪指着我们,要我们挨个发誓,说,要是说了假话,我就开枪了。我站在老董后面,学着老董,很文雅地瞅着副驾位置上的美女,发誓说,我用人格担保,我们是来捡石头的,我们没有打你们的黑枪。小朱、小马、王总、小胡也都发了誓。那个秃顶年长的男人点头,放下铁棍对我们说,我们楼兰人就信你们一回。转脸对着穿黑皮大衣的男人说,他们发誓了。我听说对面的人是楼兰人,来了激情,问道,朋友,你真是楼兰人?秃顶男人骂了我一句,屁话,我们楼兰人说假话吗?我很激动,我叫道,我终于见到了楼兰人。穿黑皮大衣的男人听了我的话,也来了情趣,像个潇洒的指挥官指着他的同伙一个一个地介绍给我,先指着秃顶的男子说,绝对楼兰男人,纯种的楼兰后代;指着端猎枪的男人说,楼兰朋友的兄弟,绝对的楼兰勇士;又指着秃顶男人旁的男人说,算是新疆人,假楼兰人,冒牌货,跟我们一样都是汉人;最后用手指着挨枪的男人,笑着说,他是口子里来的汉人,他是安徽生湖北养河南长。他信步走到了挨枪的家伙跟前,笑着问他,你相信他们的发誓吗?挨枪的家伙叫道,他们发誓跟放屁一样,我绝对不信。穿黑皮大衣的男人挥手,对还在发愣的秃顶男人解释说,我们没有信仰,只认金钱,不要被他们的屁话蒙骗了。秃顶男人才点头。

“我们恨死了那个挨枪的家伙与穿黑皮大衣的男人,汉人的败类。端猎枪的楼兰人瞄准了王总跟小朱,还有我。猎枪口在我们三人之间晃动,那个楼兰人如果扣动了扳机,倒霉的就是我们中间的一个。我的心口颤动,双腿也哆嗦了,我感觉到了可怕的死亡。我也看到了王总跟小朱的大腿在颤抖。我怕死,他们也怕死。老董狡猾,他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车辆,他操着铁棍,对他们叫道,我们发誓了你们又不信,都让开,让你们搜,看看我们有猎枪吗?我们听了老董的话,让开了。那个穿黑皮大衣的男人跟秃顶男人过来开了车门,仔细检查了三辆车,没有猎枪。认定了是捡石头的车后,返回到他们跟前,向他的同伙点头。然后,穿黑皮大衣的男人对我们说,把黄羊归还我们,不然,就别想活着走出罗布泊。两个女人跟他们讲理,黄羊是我们逮到的,你们不能欺人太甚,总得给我们留下一只吧。那个端猎枪的男人用生硬的汉语叫道,不行,通通地留下。那个挨枪的家伙用新疆话骂了我们,不找你们这些驴日的算账算是便宜了你们,你们还敢要黄羊?你们就死在罗布泊里吧!他对端猎枪的男人叫道,开枪,打他们。端猎枪的男人端着猎枪,瞄准了我们,余光瞟着穿黑皮大衣的男人,就等他发号施令了。我们都害怕了,我们也做好了拼命抵抗的准备,尽管在枪口下,我们都哆嗦着。

“只要那个穿黑皮大衣的男人咳嗽一声,挥一下手,端猎枪的男人就会开枪,其他的人就会向我们打来,后果不堪设想。那个穿黑皮大衣的男人对我们又叫了一聲:我再问最后一句,给不给?老董对着两个女人叫道,把黄羊还给人家吧,不还就有生命危险。两个爱财的女人,无奈地把三只黄羊还给了人家,嘴里嘟囔着往回走,罗布泊的黄羊又不是你们家的,谁逮着就是谁的。挨黑枪的家伙骂道,妈个逼,再多嘴就抽死你们,老子挨了黑枪,还说是你们的。两个女人才住嘴,回到了车旁。此时应该各走东西了,谁知道坐在黑色猎豹越野车副驾的美女推开车门下来了,到了黑皮大衣的男人跟前,细声细语地说,别那么小家子气,人家替我们逮到了黄羊,就给人家一只吧。他们的人都拿眼看着她,那个穿黑皮大衣的男人也是不解地瞅着她。她也乜着穿黑皮大衣的男人——她的情人。那个当家的男人就点头了。对楼兰人说,把小黄羊给她们吧。大胆的胡秀丽走了过去,从楼兰人手里抱过黄羊,对那个美女笑笑,说了声谢谢。那个女人对胡秀丽也是笑笑,说,别虐待黄羊。胡秀丽甜滋滋地说,我会养好的。

“穿黑皮大衣的男人跟老董打招呼,说误会了朋友,不要见怪。老董也大度地招呼说误会了。各自回各人的车前,开门进去,发动了汽车。我们背离他们向北行驶。没想到他们也尾随我们。不是和解了吗?误会消除了,为什么还要追随我们呢?我想:可能是想杀人灭口,怕我们出去检举他们偷猎黄羊,因为我们记住了他们的车牌号码。不觉间,天快黑了,我们找到了一个避风的山窝宿营做饭。他们三辆车离我们不远,始终在目光可视的范围内。我是个敏感的人,内心感到了害怕,我私下跟老董说了,他却是微笑。罗布泊凄迷的夕阳有了层次的色彩美,一层红一层黄一层白,最后是灰色的……风又起来了。我们开始做饭。小胡从车上抱着小黄羊下来,剪断了一截绳子套在小黄羊的脖子上,很是得意。可怜可爱的小黄羊啊,它成了一个孤儿,我们上前抚摸它的皮毛,真是柔软极了。老董把乱石中间的几团干硬的草拽出来,在我们做饭的旁边开始点燃,浓烟升起。就这样,太阳落山了,大大的月亮升高了,银色而又朦胧的光洒在冷清的戈壁滩上,罗布泊里的月亮比我老家的月亮大了许多,亮了许多。

“我们边吃边喝,举起酒瓶子喝酒,老董跟王总、小朱他们商量说,今晚喝酒不能喝高,那伙人可能要找我们事的。王总、小朱听了,非常紧张,不敢喝酒了,都乖乖地听老董的话。老董说,罗布泊里没有信号,不能报警,也没有救兵,我们要非常小心。两个女人更是害怕,说,吃完饭,我们开车走吧。老董笑道,他们在我们的下风处,我们发动车,人家也发动车追赶我们,他们还有猎枪,我们怎么走?我们在罗布泊的腹地,夜里虽然有月亮,还是看不清楚路的,万一陷进碱池里,或者陷进淤泥地里,那就麻烦大了,人家想怎么收拾我们就怎么收拾我们。我问老董,刚才他们好像用望远镜监视我们呢。老董说,是的,他们什么都有,他们是罗布泊的灾星。王总跟小朱问老董怎么办,老董说,现在他们还不敢动手,等我们来了困意,睡着的时候,来个突然袭击,他们有刀子有铁棍,我们也有刀子也有铁棍,拼命我们不怕他们,可是他们有猎枪,我们没有,我们就吃亏了,人家把我们的车窗砸破,用猎枪对着我们,我们就倒霉了。两个女人抱在一起,感到了恐惧,他们要杀人灭口?老董说,你们听我的,上车后坐在驾驶室里,我一会就把他们给办了。现在他们寻找黄羊追赶黄羊也很累了,说不定现在睡觉了呢,他们的计划是午夜之后开始动手,我必须在他们动手之前办了他们。两男两女问,你要杀了他们?老董苦笑,说,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呢,我只能把他们的车胎、气门芯弄坏。

“我听了暗暗赞叹这个老兵的胆量与计谋。我读了很多遍的《三国演义》,虽不会用兵,但是对于奇谋妙计还是能够领悟的。老董选择的时间点很好,问题是,万一被人发现了,自己的性命难保。不对,他们现在就是最疲劳的时刻,在睡觉呢。我暗暗祈祷,希望老董把他们的车胎、气门芯给弄坏。

“老董面色沉重,他哀叹了一句,说,我领你们来捡石头,我要对你们的生命负责。说着咬牙握起拳头说,我要是死了,你们就去举报,他们的车牌号,你们都记住了吗?我记住了黑色猎豹越野车的车牌号码了,想想,最后一个数字记不清了。皮卡车牌号,没有记全。我把记住的马上输入手机里。老董点头,记住猎豹越野车就够了,我一会再看一下最后的号码。风大了,天上的明月更大了。这是正月十一的夜晚。

“老董穿着黄军大衣,口袋里放着一把匕首,一个钢制的尖锥子,戴上手套,他要行动了。他单独吩咐我说,你也不能睡觉,连个瞌睡都不能打,就坐在副驾的位置上。你开车门,用你的手电筒十五分钟往天上照射三下,一下间隔半分钟,不然我迷路就回不来了。我死了,你也得死,你们都走不出罗布泊。我害怕得发抖,连声说,我绝对听你的,我绝对听你的。

“外面的戈壁山丘冷风嗖嗖地刮着尖叫声不断。驼背的老兵理理黄军大衣出发了,朝西走去,在月亮下,身影朦胧,身影越来越小;他的形象在我的心里却越来越高大。我写了那么多文章,很少写到崇高,赞美伟大。今夜的老董,此刻的老董,一个老兵,一个驼背的老家伙,真正地有些伟大了,可我又怕他悲壮地死去,我不想因为他而得到一首壮怀激烈的诗歌。

“老董沿着山阴坡慢慢走去。他走后,我们五个人在车边说着话,为老董祈祷。王总在不停地抽着烟,还把烟分给了我们俩,我们也点上抽着了。小朱一会儿去了车后两次小便。两个女人也是,在不停地小便。我发现了极度恐惧带来的生理反应。我的小腿也是不由自主地颤抖。不能说害怕,只能说冷。我们三个男人商量着,做好接应老董的准备,时刻准备发动车。很冷了,我们各自上车了。我按照跟老董的约定十五分钟往天上照射三下手电光,不然老董就会迷路的。我的脑子里有了新的想法,也叫谋略吧,是我过去读军事书籍得到的,也许今天能够应急用。我下车,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寒冷,哆哆嗦嗦地沿着山阴走,东北风嗖嗖地刮着。我思考着对手,他们很精明,在下风头,能够听到我们发动汽车的声音。附近的山头不大,我到了一个山口,能够模糊地看到我们的车,也能够模糊地看到月亮下对方的车。我埋伏在一个避风的山腰上,向上打手电筒,还是哆哆嗦嗦的。打完手电筒,我计算着,我所在的地点跟双方的车成钝角三角形。如果老董事情不成,被人追杀,我就用手电光把他们引向歧途,为安全转移争取时间。

“我看了手机上的时间。老董是夜晚十点零六分出发的,到了夜里十一点半,就听到了有人大叫,不是老董的叫声,接着有人在追赶着老董,人家也有手电筒,他们在背后对着老董放了枪。‘嘭!,猎枪声沉闷。我的灯光是半分钟往上亮一次,明亮的光柱就是迷路人的灯塔。我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我的灯光就取消了时间间隔,不停地往上照射,还照射跑来的人,看是不是老董。果然是老董。老董朝着灯光方向跑来,后面追赶的人也朝灯光跑来,老董快到我身边了,我忽然站了起来,腿脚不再颤抖,呼吸着,用劲握紧拳头。后面的人在大喊大叫着:打死他!老董到了我身边,我灭了手电筒,拉着他往山阳坡快速奔跑。绕过两个山头,绕到了山阴处,跑到了我们的车跟前,上了车发动了车。那些追赶老董的人,一直跟着我们跑。我们绕进了山中,风声掩盖了我们的脚步声。他们迷惑了方向,听到我们发动了车,又来追赶,我们却开着车跑了。就沿着戈壁山坡行驶,夜晚是绝对不能过白碱池与低洼地的。在山中转了好大的弯子,终于扔掉了他们,我们在一个地势相对平坦的山窝前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下了车,登上山腰,观察有没有人追来。没有。罗布泊的风很大,嗖嗖地鸣响着。

“真如好莱坞惊险大片一样刺激。确定没有人追赶了,王总小朱他们上了我们的车,我跟老董在前面,他们挤进来坐在后排,问这问那。老董喝了温热的水,还是蛮开心的,有点关羽温酒斩华雄的豪迈。老董说,我沿着山阴,弓腰绕过去的,从下风头悄悄逼近他们的车,离车有三四百米,我是爬着过去的。我就爬到了紧靠一起的三辆车的底盘下,有一个家伙下来小便,也没有发现我。我掏出了口袋里的尖锥子,扎车胎,車胎里的气吱吱地响着,幸亏有大风,不然他们早就发现了。每个车胎我都扎了两处窟窿。我先扎的皮卡车跟那辆长城越野车,最后扎的那个老板的猎豹越野车。前面那两辆车的人会打架会打枪,先把他们的车给搞坏,那辆猎豹越野车的人娇惯得很,只能指挥他们,对我们没有多大危险了。我最后扎完猎豹车的车胎,再把他们的气门芯给拔掉,这样就比较安全了。我拔了皮卡车的气门芯子时,从另外一辆越野车下来了小便的人。小便完,习惯性地用皮鞋踢了一下轮胎,发现轮胎瘪了,又踢了另外一个也瘪了,就大叫着,开了车门对里面的人说,有人暗算我们了!又去敲其他的车窗。我趁机慢慢地从车底盘钻出,撒腿就跑。那人一个人不敢追,等下来了同伙,拿起了猎枪才追赶我,还放了枪。乖乖,还真可怕呢,多亏了李老弟,他把他们引到了一个错误的地方,我们才有发动车的机会。我听得头皮发麻,我的天哪。两个女人也是惊叫着赞叹着,抚摸着胸口,哎哟哎哟的。董师傅,你真伟大。李老师,你真是诸葛亮。王总、小朱都在夸奖我们,老董勇敢,我机智,我们就成了机智勇敢。我们不敢睡觉,也禁止抽烟,让烟头发红。到了下半夜,罗布泊起雾了,雾海朦胧掩盖了一切,我们可以安全地睡觉了。

“时间是正月十二了。天明了,太阳出来,雾散了,女人起来烧火做饭,男人们登上了山丘顶上,看看四周有没有偷猎黄羊的人。从他们的谈话中感知他们不想捡石头了,想返程,回家过元宵节。他们担心万一遇到那伙偷猎黄羊的人,就麻烦了。在吃饭的时候,小朱半开玩笑地跟王总说,我操,我们出生入死,到头来两手空空,好处都被你老王得到了。我与老董、小马跟着笑,王总说,我到乌鲁木齐请客,不会忘记你们的。小朱说,吃饭喝酒有啥意思。小胡反驳他了,说的话有点不讲理了,她说,黄羊是人家送给我的,你嫉妒什么?不服气的小马,就跟小胡吵架了,说小胡不讲良心,人家送你黄羊,表面上是安慰我们的,其实是要害我们的,你不要黄羊,哪有这些破事。幸亏有了董师傅。

“两个女人闹得脸红脖子粗,两个男人也要动手了,平时软蛋的小朱有点发怒了,要跟王总打架,王总握住了拳头大叫着,要打小朱。我们拉架、劝架,老董确实很生气,骂了他们,骂王总也骂小朱,你们这些土鳖真不是个东西,不就是因为一个黄羊吗?黄羊就是黄金做成的,能比得上我们在罗布泊共生死的友谊吗?我也是跟着劝解,说,我们在罗布泊的生死故事,我要写成小说,要拍成电影,我们不能因为一只黄羊,再发生矛盾了。老董忽然也有了感慨,说,都是因为黄羊,那个想打死黄羊的人,被人打了黑枪;因为黄羊,人家差一点要了我们的命;现在又因为黄羊,你们闹矛盾,看起来罗布泊的黄羊是带着神灵的,不能伤害,小胡,赶快把黄羊放了吧。我跟小朱、小马是赞同的。王总沉闷不语。小胡反唇相讥说,董师傅你什么意思,以为我傻,听不懂你话的意思吗?我真的要把小黄羊放了,立马有人去抢你信不信?那些卖沟子人的话大得很,你千万别听信。小马、小朱知道是骂他们的,小马就跟小胡对骂了起来,两个女人骂的话非常流氓,王总又参与了进来,小朱也在叫嚷着,握紧了拳头要跟王总见个高下。我想起了那个穿黑皮大衣男人说的话,我们没有信仰,只认金钱。我很哀伤……

“老董非常生气,对他们发火了,扬着手骂道,操他娘的,都别皮蹭了,你们现在都日能得很,我要是年轻,非得好好扁你们一顿,你们要是不捡石头了,就返程吧。偷猎黄羊的人也许就在附近,不可知的隐患随时发生。老董这么一骂,大家都没有了捡石头的兴趣,还是早早回家过元宵节吧。不在这是非之地停留了。

“各自上了车,开始返程。我们在后,前面两辆车都有导航路线图,一个多小时后,并轨了我们进来的路线,按照原路返回。王总的白色福特在前,小朱的红色铃木在中间,我坐在老董的破旧四驱长城越野车里,在后面颠簸。再见了,罗布泊。我观望着如月球一样荒凉的戈壁山丘,有点依依不舍,我无法描述我的感伤之情,也许我这辈子不会再来罗布泊了,但是它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三辆车的距离越拉越大,直到看不见第一辆白色福特越野车了。到了中午,在一个岔路拐弯处,红色铃木停了下来,等待我们。到了红色铃木车跟前,大家下来说话。小朱跟小马在拼命地骂王总不是个男人,先开溜了。老董也没有放过小朱,讥笑着说,你们这些土鳖,见利忘义,不讲情谊的。小朱向董师傅保证说,我绝对义气,我陪你们回到乌鲁木齐。又看着我嘿嘿笑,说,我还怕文人把我写成不讲义气的人呢。我们在吃午饭的时候,发现老董的车滴答地漏油了,老董掀开盖子,检查了一会,没有找出原因来。老董抽着烟说,这样漏下去,到不了迪坎的,能到铁矿就不错了。小朱说,我们不能歇了,走吧,我给你一桶油,你的车也该换新的,太费油了。义气的小朱从后备厢拎来一桶油,加到老董车的油箱里。我们所在的地点,也是我写作时苦苦思索的要点之一,也是我的非虚构作品《迷宫》里新出现的迷宫。这是罗布泊最为奇特的地方,不同于罗布泊干燥的戈壁滩,虽然有坡度很小的连绵山体,但是都是浅黄色的淤泥地,在中午高达十五摄氏度的阳光照耀下,冰冻融化,到处都是潮湿的印记。我们前面有四条压出来的路:有两条在一个小山的南边跟北边,都是通向我们的归途——西北的乌鲁木齐;另一条往东,另一条往西南。在当时,我是糊涂的,无法辨别。小朱的导航仪也分不出来,只有前行两公里才能知道对还是错。

“我们都迷路了,只有请老董来定夺走哪条路。老董也迷惑了,上了前面的山头,思考了两根烟的工夫,才拿出意见来。他跟我们商量说,他也拿不准的,自己多次来罗布泊,路过这个地方不多,每次都迷路,都是稀里糊涂过去的,凭直觉,应该走山北,山北才是通向返程的路。我听人说过,山北不能走,是淤泥地,我们就走山南,绕就绕点路吧。我们就沿着山南坡前行,先是淤泥地,车子沾满了泥泞。开了几公里,就上了干燥的戈壁滩了,我们没有走错路。前面又是岔路,小朱的车有导航仪,我们跟着小朱,顺利地走出了淤泥地。上了老董很熟悉的路时,小朱也停车方便,说了话,小朱开始吹牛皮了,他说自己不用导航仪,都能开出罗布泊,老董也信了。干硬的戈壁滩,压出来的宽阔的道路,指向西北。

“我们继续返程,小朱的车在前,一直跑到我们看不见了。老董才咬牙大骂,这些土鳖都不是些东西。小朱开着自己的红色铃木,跟小马也开溜了,丢下我们。”

说到这,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晓丽睁大眼睛望着我。胡秀丽的男人还是关心胡秀丽的死活,问我:“那对畜生是不是走错了路,开进了淤泥地里,没有走出来?”

“我真的不知道了。”我摇头。

“杨公安”大概也是当过兵的,用手势阻止胡秀丽的男人,让他安静,用赞佩的表情,咬牙点头,非常尊敬地问我:“李老师,你们跟董师傅,是怎么出来的?董师傅讲得很笼统,你慢慢地讲,我想听!”

我抹着潮湿的眼睛,缓慢地讲述着我们在罗布泊的遭遇:

“一辆老旧的越野车颠簸在罗布泊的戈壁山间,像一个孤独的老兵。老董的车不仅漏油还经常无故熄火,他下去鼓弄一会,又能发动起来。到了傍晚,路过一个小金矿,也就是几间简易的板房,前面挖了两个坑,堆起了土方。我们下车叫喚:有人吗?没有回应。房门上了锁。老董对我说,我们往前开吧,开到太阳落山我们就停车。依然是戈壁荒漠,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就停车方便,然后烧火做饭,我们两个人津津有味地吃着面条,说着话。其实,我的内心非常孤独,害怕死了。老董却安然,铺好了床铺,我们钻进睡袋里睡下。一夜无法入睡,整个罗布泊里就我们俩了。第二天天明,正月十三了。我们烧火做饭,吃完饭,老董去发动车,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了。鼓捣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弄好,确定车坏了,才放弃。他对我说,我们背着睡袋,带着刀子,带着馕和水,走出罗布泊吧。我问,还要走多远?我的心里在哭叫,走到迪坎还有一百五十公里,得走三五天的,如果迷路,那就完蛋了。他讥笑了一下,说,懦夫,我他娘这样走出去好几次了。然后背着行囊,吟唱道:苦不苦红军两万五,爬雪山过草地……此刻,老董表现得绝对像一个豪放派诗人,他的行为是一首最为雄浑的边塞诗。我很羞愧,在他的鼓舞下我来了精神。我们俩背着生存必备的物品往回走,穿行在戈壁山间。我想起了杰克·伦敦的小说《热爱生命》,我们就成了那个主人翁,之前的两个小老板就是抛弃朋友不顾的“比尔”了。惊人地相似啊。想起了《热爱生命》,想起了红军长征两万五,我就来了勇气,我要跟着老董勇敢地走出罗布泊,走出豪迈的诗篇。我们在一个车辙印子多而且岔路的地方站住了,不知道怎么走。老董带着我爬上了荒凉的山头,辨认着道路。我是彻底迷失了方向。老董面对两条路自言自语,一个往北,一个往西。行走的感觉跟开车来的感觉不同。下山来,我就跟着老董往西走,走了十来公里越发感觉不对,走错路了,回去不见得就能找到刚才的路口。那就继续往前走吧,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也许就能调转过来方向。我们又走了一程,拐了几个弯子,忽然,前面一座稍微高大的戈壁山上有一座白色的房子。老董愣了愣,兴奋地叫道,我终于找到了去玉石山的路了!我问,玉石山在这里?老董说,玉石山在白房子的南边三十公里处。唉,我们怎么走到了这里呢?我认识这个路的,顺着这条路往北,应该不远有个铁矿,铁矿里有手机信号,我们就可以求救了。我急切地问,离铁矿还有多远?老董说,我们要是不绕路不迷路,三四十公里吧。我悲喜交加地掉下眼泪,终于找到了出罗布泊的路,不会死在罗布泊里了。我算计了一下路程与我们的行程,天黑之前不能到达铁矿的。

“我们也累了,停下来休息一会,补充点水和馕。馕坚硬如冰块,让我难以下咽,我只能慢慢咀嚼成细细的末子,吃下。看山跑死马。我们朝白房子方向走去,在山下找到了进出玉石山的路,就是车辙众多的戈壁滩。我们顺着车辙往西北方向走。太阳快落山了,我们验证了方向没有错,就宿营在白房子北边的山窝里,还能看到白房子,这是为了不让我们天明醒来,失去参照物,迷失方向。冰冷的矿泉水,冰块似的馕,是我们的饭食。我的胃不好还怕寒冷,艰难地吃下。我们俩就睡在一个冰冷的山窝里,我钻进睡袋用手揉搓着肚皮。寒冷跟黑夜同步降临到我们的身体里。睡袋里也不暖和了(没有睡袋,早就冻死了),我冻得嘚嘚地打着牙战,盼望着黑夜快过去。我只在上半夜闭眼睡了一阵子,下半夜怎么也睡不着,搓手、搓肚皮,发热取暖。夜里的风嘶吼着鸣叫着,月亮却是又大又圆,是我家乡所看不到的,也是在乌鲁木齐看不到的。我睡不着,来了诗兴开始做诗,想写罗布泊的诗歌,想想都让唐人写绝了,怎么写也写不过唐人,特别是那些边塞诗。我就改编人家的边塞诗来应和此刻的感受吧。面对车窗外的大漠冷月、凄风戈壁,暗自背诵岑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嘴里无声地咏着自己的改编诗作:‘君不见罗布泊,月似雪,飞沙莽莽天昏斜,楼兰正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岑参写的是轮台,轮台在罗布泊的西边,气候相同,边塞诗人的步行体验比我深刻多了,我又开始嘲笑那些讲解这首诗的语文课本,说是诗人夸张的写法,我真想用鞭子狠狠地抽打这些闭在屋子里瞎解释的书呆子。

“黎明前的浓雾让我感觉沉入到了海底,比在车里的感觉强烈百倍,密集的浓雾包裹着我们,我害怕得快要窒息了。我必须镇静,暗自吐纳气息,来了困意也不能睡觉,怕睡着了醒不过来,彻底长眠在罗布泊里。我发烧的眼睛眨巴着,就想出提神的话题。我问,董师傅,这几个女的你想哪个?老董哆嗦着牙齿说,哪个都不想。我继续问,要是回到乌鲁木齐,洗完澡进了热被窝里,睡足了觉,让你看黄片,给你吃伟哥,你想哪个?老董呵呵笑了,动了动身子,说,就黑色猎豹车里的那个女人吧,那个女人绝对有味。老董反问我,你呢?我也乐了,说,我們现在是情敌了,我们要进行决斗的。呵,我们只能用这个不高尚的办法提神,驱赶逼人的寒气。

“浓雾慢慢散去,天亮了,大漠戈壁变得开阔清晰,看到了山顶的白房子。时间是正月十四了。我们就收拾行李,上路取热。在戈壁滩上行走了一会,太阳出来了,我们的身子是外冷内热。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大叫了一声:罗布泊啊你真罗布泊。老董瞅着我,问我道,李文人,你知道我信仰什么吗?我说,你还有信仰?说说。老董说,我也有信仰,我就信罗布泊。我哈哈大笑,罗布泊算什么信仰?老董郑重地对我说,我信仰罗布泊的神灵,罗布泊就是我的圣殿。我瞪大了眼瞳,盯着这个古怪的家伙,反问道,黄羊是罗布泊的神灵,你也信黄羊了?老董虔诚地说,罗布泊所有的生灵都是神,是老班长他们的化身,余纯顺也没有死。我讥笑他了,说,你知道余纯顺也没有死?我忽然为自己的讥笑感到了可耻,神圣与庄严涌上头顶,我看着老董热泪盈眶,第一次上前抱住老董,闻着他身上难闻的气味,点头说,对对对,他们都没有死,他们是罗布泊的神。我彻底理解了老董这个人为什么那一夜如此勇敢。老董也笑了,抚摸了我的头发,像大哥一样,开怀地说,你真是个文人。我点头认同,我说,我跟着你信仰罗布泊吧,我以后还会来罗布泊的,但我不想死在罗布泊里。我随兴吟唱杰克·伦敦在《热爱生命》里的诗句:‘这就是生命中唯一的财富,活过并经历痛苦;能做到这一点也就不错,即使输掉了最后的赌注。

“我们并肩向前走,钻过几个戈壁山间,走到了一块开阔的茫茫戈壁,到了下午,我们就看到了遥远的铁矿建筑。我们欣喜,吃着馕喝着水,往铁矿跟前走。到了铁矿附近打开手机,果然有信号了,老董就开始求救,等候救援队的到来,我们就住在铁矿的一个简易房间里,暖和多了。第二天上午,正月十五。楼兰救援队队长马雄开着车拉着油桶带着会修车的司机来了,顺路找到了老董的车。修理好,加了油,我们就跟随救援队开出了罗布泊,我们在十五深夜,不,是正月十六凌晨回到了乌鲁木齐。”

8

我知道的都说完了。“杨公安”的眼睛有点潮湿,听我讲述的时候,不住地点头。我讲完了,陷入了沉默。小胡的男人还在追问我时,“杨公安”对他,也对晓丽说:“以后,你们不能打扰李老师,有什么事来找我。你们回去吧。”

我们都站了起来,往外走,“杨公安”也站了起来,放松一下,甩着胳膊,对我说:“李老师,你留下。”

晓丽跟小胡的男人,回头望了我一眼就走了出去。我知道“杨公安”还有话问我,就站在办公室中间。“杨公安”给我倒了杯温水,递给我,微笑着说:“口里的人来新疆都是发财的,你也发了财,李老师,你得到了一个好故事,好好写作吧。”

气氛变得轻松了。我点头,还以微笑。

“坐下说话吧,”“杨公安”伸手示意我坐下,他也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我还有三个疑点,想跟你探讨一下。”

“不客气,你请问。”

“那个打黑枪的人,你们说的都一样。”

“那个打黑枪的人,有没有罪?”

杨公安苦笑了,说:“我们办案讲究实证,不信什么神灵鬼怪,就是真有此人,也没有罪,还要嘉奖呢。”

我摸住嘴巴,认真地说:“我想了好多天,从罗布泊到现在,一直在想,那个打黑枪的人,到底是人还是神呢?是真实的还是幻觉呢?要是在内地,或是别的地方,可能能找到答案,可是在罗布泊里,就没有了答案,罗布泊本来就是一个死亡迷宫,发生什么事都不稀罕。”

“偷猎黄羊的人罪有应得,”“杨公安”苦笑完,问我,“第二个疑点是,王化文跟胡秀丽是不是还在罗布泊里,还是出了罗布泊私奔了?”

我望着“杨公安”肩头发亮的肩章,说:“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了,也无法回答你。”

“李老师,听你讲完你用灯光误导追杀董作林的人,就知道你是个聪明机智的文化人,文化人要么迂腐,成书呆子;要么精明睿智,满腹韬略,非常厉害。”“杨公安”评价我之后,说,“我想听听你的见解,你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你要知道,晓丽跟那个胡秀丽的老公来我们这报案了,是你们带着王化文、胡秀丽去的罗布泊,要追究你们的责任。我最后听完你的讲述,你也看到了,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你们不承担任何责任。我就想听听你的见解。”

我出了一口气,眼前的“公安”是个明白人。我说:“王化文的福特车是四驱越野车,美国车,性能很好,又有GPS卫星定位,不怕走错路,又是白天,我想应该出了罗布泊,到旅馆住上几天,真有可能到南疆去了,王化文的工程、关系就在南疆。再过几天还没有他们的消息,就有问题了。”

“杨公安”冷漠地继续问我:“你对死在罗布泊的黑色猎豹越野车的一对男女,怎么看?”

我站了起来,缓慢地想说,没有说出口,而是反问“杨公安”:“你们警方的看法呢?”

“杨公安”也站了起来,我们边移动脚步,边说话,他说:“听完董作林跟朱东河的讲述后,我们就跟楼兰警方联系了,告知我们调查的情况。你讲的更详细,更动人,验证了他们讲的是真话。我们认为,董师傅把他们的车胎、气门芯给搞坏了,等到了天明,为了好让进罗布泊的人发现他们,就把车开到了显眼的地方,才把车轮胎给开坏了。他们就开始了窝里斗,黑吃黑,楼兰当地偷猎黄羊的人把他们的买家,开猎豹越野车的男女给打死了,留下黄羊,嫁祸他们,那些偷猎黄羊的人,换上备胎,一辆车勉强开了出去,再回来,带来了新轮胎,换上后,就逃之夭夭了。”

我背对着他,眯缝着眼认真地听完,回味着“杨公安”的话。

“杨公安”继续说:“楼兰地区开着皮卡车进罗布泊捡石头的很多,开着黑色长城越野车捡石头的就不多了。我们根据你们提供的线索,反馈给了楼兰警方,他们在调查呢。那个挨了黑枪的人,会去医院看病的,看肩头的枪伤。楼兰警方也派人去了医院调查。”

“这个案子会尽快破获的,”我长长吸了一口气,转脸问他,“黑色猎豹车里的男女身份确认了吗?”

“男人是乌鲁木齐一家钢管厂的老板,做石油管道的生意,很有钱,”“杨公安”点头,靠近我,低声说,“女人是他的妹妹,所以……”

我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叫道:“什么,是他妹妹?不是他情妇?”

“杨公安”点头,得意地说:“所以,我们就排除了情杀,他们是被楼兰偷猎黄羊的人给打死的,嫁祸于他们。我们终于找到了偷猎罗布泊黄羊的黑帮,你们也立功了。”

我面对“杨公安”,急切地摇头摆手说:“不,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这样的。”

“杨公安”瞪眼盯住我,几乎是大叫了起来:“你说咋样的?你说,你说呀!”

我也瞪着他,慢慢地反问他说:“你去过罗布泊吗?你在罗布泊里待过几天?”

我们几乎是脸对脸了。

“杨公安”说:“我去办案,穿越过,没有在里面过夜。”

我转脸离开他,待他平复了,我已经变成了福尔摩斯,自得地說:“有信仰的楼兰人没有那么邪恶,他们为了生存才偷猎黄羊,他们为了某种原因才打死的那对兄妹。不会愚蠢到把车开到显眼的地方再谋杀。常理是谋杀后,应该掩埋尸体,销毁罪证。而他们没有这么做,还大张旗鼓地告知来罗布泊的人。”

“杨公安”靠近了我,嘴里吐着三个字:“继续说。”

我点头,说:“因为我去过罗布泊,我在罗布泊里有过特殊的生命体验,我又见过那对兄妹,所以,我认为,那对兄妹触犯了楼兰人的道德底线,激怒了有信仰有道德的楼兰人。”

“杨公安”到了我跟前,威胁我说:“现在已经过了中午,你再拐弯抹角,我就不请你吃羊肉拌面了,直截了当,我喜欢直截了当。”

我点头,挥手说:“他们是兄妹,他们都有家庭,他们也是一对变态的恋人,在车里干了情人们才干的事,被楼兰人,即偷猎黄羊的同伙给撞见了,激怒了他们,就把男的给打死了,女的给掐死了。”

“杨公安”抓住我的衣领,瞪着眼睛,嘲笑着说:“你要是干了公安,你绝对是我的领导。现在,你必须听我的,跟我去吃饭,还要跟我交朋友。”

说完,松开了手,抱住我哈哈大笑,大笑之后认真地说:“我现在就通知楼兰警方,如果女人的身体里有她哥哥的精液,你就是福尔摩斯;如果没有,你得把我写进你的《迷宫》里,还要把我写成福尔摩斯,怎么样?”

我们就伸手拉钩了。

一个星期之后,我就成了“杨公安”眼里的福尔摩斯,他真的请我吃了烤羊腿,维吾尔族朋友烤的羊腿真香啊,是内地绝对吃不到的。

9

终于可以安静地写作了,继续写我的非虚构作品《迷宫》。

这时,强劲的东南风吹来了沙尘暴,从柴达木盆地经过罗布泊地区的大漠戈壁,一路向西北吹来,浑浊的尘沙像泄洪一样,从天山断裂带喷薄而出。乌鲁木齐,一座水泥宫殿,被黄尘弥漫。这正是清明节前夕,我得了思乡病,上午写作,下午登上附近的平顶山小坐一会,俯瞰着乌黄的山城。灵感所致,就写了一首古体诗,来收留自己的感情:春风携沙过天山,楼宇苍茫黄尘间。手折刺玫作笛柳,故乡万里血指前。

晚上,等到雪菊回家,我念给她听,她知道我想家了,就用肉体来安慰我,消解我思乡之情。

清明节过后,沙尘暴还没有结束,气温陡升,雪菊换上了初夏的服装。两天之后,气温大变,夜里天山以北的大漠下了大雪,天山下了暴雪。天明了,我推窗看见乌鲁木齐的大雪有四十厘米厚,乌黄的山城转眼间变成了冰雪之城。我对睡在床上的雪菊说,夜里下大暴雪了,真大。雪菊起床后,穿着睡衣看了窗外,就换上最冷的天气穿的衣服,吃过早饭,上班去了。我在家里,看着窗外变化无常的天气,想起了描述新疆气候的诗句:早穿棉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我也就应景一首小诗:北疆风雪南疆沙,鸟过天山成雪花。前日戏赏绿纱女,今朝高靴皮衣加。

房间里安静了,我继续写我的非虚构作品《迷宫》。我计划着四月底完稿,五月以后北疆春暖花开了,就跟着捡石头群去北疆,如阿尔泰、布尔津等地区捡金丝玉,顺便欣赏北疆的风光。

我的非虚构作品《迷宫》如期完成,我浑身轻松地准备着去北疆了。在五月上旬的一天,我买好了小帐篷,准备跟“石友”们一起白天捡石头夜宿戈壁滩。没想到,上班的雪菊突然打来了电话,她喘着气着急地说:“李马,不好了,沙尘暴过去了,楼兰人又进罗布泊捡石头,发现了王化文的白色福特车。”

我急忙问:“什么?在哪发现的,王化文胡秀丽他们呢?”

雪菊比我还紧张地说:“在原罗布泊湖的西北角,离余纯顺的墓地北几公里处。”

我再问:“他们人呢?”

雪菊有点结巴了,说:“不不,不知道,捡石头的人在一个山窝里发现了一辆车窗玻璃破碎,里面落满石头的越野车,越野车被石头埋了一半,因为车旁有几只黄羊。人可能出事了。”

我心里大叫,我的娘啊,结果怎么会是这样呢?

挂了电话,我又上网查看捡石头群的“石友”发的帖子,跟我的同居者说的一样,还把白色福特车破裂的照片传到了网上,经过确认车牌号码,车主就是王化文。我推测着他们为什么没有走出罗布泊。难道王化文甩掉我们时,导航失灵了?

我带着疑惑,又去了南窝公安分局找到了刑警“杨公安”,他说,接到捡石头人的报案后,楼兰公安人员及其救援队在方圆几公里进行了拉网式的搜救,还出动了直升机,也没有找到人,却意外发现了经沙尘暴吹拂暴露出地面的一支辉煌的古代军队,满山坡都是盔甲、兵器与骨骸,气势恢宏,蔚为壮观。北京、新疆、西安的考古专家已经到了现场,还没有得出最后的结论。有的说是唐朝西征的军队,有的说是吐蕃北征的军队,还有的说是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的蒙古军队,最有可能是唐朝军队跟楼兰军队大战之际,起了沙尘暴,战场上飞沙走石,把他们掩埋了……

我听了发呆,脑海里浮现出唐朝诗人王昌龄《从军行》的诗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战争画面。

哇,怎么是这样啊?

我惊愕之余,只能取消了去北疆捡金丝玉的活动,写我的非虚构作品《迷宫》,把结尾当开头,继续往下写。写着写着就忽然停止了,我用拳头敲打自己的头皮,苦笑着,自嘲了一句:

“罗布泊你真诡秘,你让没有想象力的作家怎么结尾!”

责任编辑 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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