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喻言
一位年逾七旬的“老司機”从医院出来后到我办公室闲聊,开口就是一声哀叹,医生嘱咐他一个月内不能吃回锅肉。从他的语气听出,不能吃回锅肉这件事的悲催程度明显超过疾病本身。这位“老司机”在生意场上打滚了五十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有过,爬坡下坎、跌得鼻青脸肿的日子也过过。三餐饭只要有回锅肉吃,就六神安在,有底气,不会乱了阵脚。他对艰难探索十年持否定态度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一年到头吃不到两盘回锅肉”。
我的另一位朋友,成都一家大型餐饮集团的老板,他经常会通过对回锅肉的理解来认知世界。比如他评判一个地方政府的领导班子,他会说,主要领导必须是二刀肉,次要领导必须是郫县豆瓣酱,至于下面伙计是蒜苗是青椒是子姜还是莲花白,就不重要了。只要前面二位选料不错就可以炒出像模像样的回锅肉。甚至他有时会把回锅肉作为量词使用,谈到一个区域的人均消费力的时候,他就换算成这个区域的人每年平均可吃多少盘回锅肉。人均回锅肉可拥有量,往往成为他是否在该区域投资开店,开多大规模的重要依据。我经常戏称他是“回锅肉思维”。
回锅肉,算得上川渝民间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菜肴,也是最具代表性的川菜。取猪后臀肉,煮熟后切成肥瘦相连的薄片,佐以郫县豆瓣酱、甜面酱、花椒、姜末等调料与蒜苗、青椒之类蔬菜一起爆炒。川渝两地几乎人人都会做这道菜。
作为一个世袭的重庆人,幼年时期对回锅肉好感度并不高。回锅肉肥腻、油大,并不适合少年儿童胃口。
第一次馋回锅肉,是参加工作以后。有一年去福建出差,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各地大型餐饮还大多依附于国营酒店宾馆,地方特色餐饮局限在个体经营的小店,还没有一家跨区域发展的连锁餐饮企业。川菜馆也远不如后世这样开遍祖国各地每一座县城。说实话,闽菜还是很值得称道的,但耐不住那次出差时间太长,接近三个月,从山区的三明、龙岩到海边的福州、莆田、泉州、漳州,跑了大半个福建,最后到厦门。一路上多是公务接待,佛跳墙、河田鸡、连城鸭、东山鲍鱼、漳浦填鸭、泉州红蟳……闽菜的精华吃了个遍。不过闽菜的清淡对自幼被辣椒和花椒磨砺的味蕾是一种无形的摧残,换句李逵的话说“口里淡出鸟来”。一住进厦门宾馆,几个同事就吵着要去找川菜馆。女同事的首选是重庆火锅,问我的意见,我脱口而出:有一盘回锅肉足矣。我的要求立刻遭来女同事们一致白眼,显然我的胃口太过庸常。
在九十年代初的厦门,寻觅一家川菜馆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我们大街小巷穿行了一个小时,没有找到女同事们心心念念的重庆火锅,只在冷僻的街角寻到一家川味小馆。很小的门脸,典型夫妻档,老板兼厨子,老婆兼服务员兼收银。老板的手艺其实很业余,我们点的回锅肉、麻婆豆腐、水煮牛肉几个菜,堪堪达到及格水平。好在两口子都来自川北某座小县城,配备的郫县豆瓣、花椒、辣椒还算地道,我们思乡的味蕾得到暂时的安慰。最后,意犹未尽的我还是向老板提出,请他第二天去买一块上好的二刀肉,一把紫皮蒜苗,我要亲自炒一盘资格的回锅肉,让我游历江湖的舌头提前还乡。老板在我提前预付百元大钞后爽快答应了。第二天借用川味小馆不算专业的灶台,我炒出了异乡的第一盘回锅肉,按照同事们给我的评分达到80分,可以晋级专业水平。我非常正能量地将此理解为久离乡味的同事对我的宽容与鼓励。不过,这件事却是一件标志性事件,从此开启了在异域他乡自己动手安抚躁动不安的思乡灵魂。
九十年代后期,因为工作原因,去欧洲出差的机会多了。我有一个开放的胃,常常扎进欧洲古老的街巷中寻味当地美食,但时间一长,唾液分泌出还乡的冲动。那时候,西、南欧一带,中国餐馆的普及率已经很高,但几乎都是浙江青田人开的,厨子都是一个师傅教的,味道高度一致,白糖加酱油。菜单上列出几个菜名居然也与浙江无关,一般跑不出“宫保鸡丁”“鱼香肉丝”“麻婆豆腐”“扬州炒饭”这个范围。我一般会向老板提出由我上厨的“无理”要求,由于生意普遍比较冷清,老板大多会满足我。有时没有正宗郫县豆瓣和花椒,五花肉还不带皮,我用酱油、辣椒酱、大蒜、白糖调制出佐料,俏头多用洋葱和灯笼椒,居然也可以炒出五六分神似的回锅肉。我炒菜过程中,厨师一般一言不发站在一边,一边记着我的动作,一边抽动鼻子吸着炒锅里散发的油香气。
有一年在西班牙阿拉贡地区一座不到二万人的小山城,我呆了一周。那地方居然也有一家中国餐馆,毫无例外,依然是浙江青田人开的。难能可贵的是他们有非常地道的花椒和专供出口的郫县豆瓣酱。我用伊比利亚的黑猪五花肉配当地的紫皮蒜苗炒了一盘回锅肉,香气从厨房传到餐馆大堂,当场就有堂食的客人要订这个菜。
2014年,女儿到美国念高中。她所在的学校位于南加州圣哈辛托山脉中的一个叫艾迪怀德的小镇。这个坐落在美国国家公园内的小镇,被媒体评为全美最美的100个小镇之一,只有100多居民。小镇有一家小超市和一个冷饮店,周末的时候,会有很多游客到来,才有几家餐厅兼酒吧营业。我有时会从国内过去当一段临时陪读爸爸,每次都租住在小镇的一栋木屋别墅里。女儿的学校是寄宿制,我们每天只有午休和晚餐时间见面,晚饭后她要按校方规定时间回到学校宿舍。事实上,整个陪读期间,我就过上了孤寂的山居生活。山下是南加州著名的度假胜地棕榈泉,一座建在沙漠中的城市,有无数五星级酒店、高尔夫球场和一座大型赌场。我的到来,迎来女儿味蕾的高光时刻,把她从寄宿学校食堂千篇一律的美式食物中解救出来。每天上午我花一个小时从海拔5000英尺的小镇驱车前往山下沙漠中的城镇。那里有几家寿司店和泰餐馆、越南料理店,唯独没找到一家中国餐馆。女儿已通过互联网,对山下的美食了如指掌,她给我画了一张细致的路线图,标明每一家餐馆的位置和拿手菜肴。我每次下山都直奔目标,点菜、打包,然后匆匆返程。但很快,女儿对金枪鱼寿司、泰式烤猪颈肉、冬阴功汤以及越南米线和春卷感到腻味,提出想吃中国菜的新需求。第二天,我开车两个多小时到洛杉矶一家大型中华超市,买来一只中式炒锅和各种中式调料与食材,开启了山居岁月的中式美食时光。我把买来的食材存放在木屋别墅的冰箱里,一次的采购量足以支撑一周时间,日常的蔬菜就在小镇的小超市勉强凑合。女儿有时会带一两个中国同学过来,吃我做的油焖大虾和葱烧海参。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有一次我在山上陪了女儿四周时间,临回国的前一天,女儿突然说想吃川菜。我说,要不老爸给你做一道回锅肉吧。冰箱里的食材告罄,我只能就地取材,到镇上的小超市买了一块五花肉和一把青蒜苗,木屋别墅里还剩半瓶花椒和半罐郫县豆瓣酱。那晚,回锅肉炒得特别香,在国内不咋爱吃的女儿,就着回锅肉吃了两碗饭。那晚,女儿特地给学校请了假,住在木屋别墅里。第二天我起得特别早,我要驾车近三小时到洛杉矶机场附近的租车行去还车,然后搭乘上午的飞机回国。我去女儿房间看了看,她犹深睡梦中,嘴角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给她枕边留下张纸条,就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
下山的路途中正遇太阳从海平面升起,缕缕霞光突破云层。我认真打量车窗外的风景,透过茂密森林看得见远处的雪峰,一路走下去是高山草甸,然后是星星点点分布着多肉植物的戈壁,最后下到山下进入沙漠中的高速公路。
刚刚驶上高速公路,女儿的电话就打进来。对我走时不叫醒她,大大责怪了一番,然后又说找房东办退房手续的事,好一阵,末了说道,昨晚的回锅肉真好吃,她放假回国后第一餐饭一定要吃这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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