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秦兆基
散文诗创作运思是属于文学心理诗学探讨的范畴,因为它研究的对象是创作主体——散文诗作者在创作过程中精神活动的全部过程:从诗意感知、诗境营建直至诗美呈现;它们首尾相属构成一个具有完整体系的思维链。
散文诗创作运思,既具有与其他文学文体创作运思大体相似的性征和规律,又有着属于自己的个性成分。刘勰说过:“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掌握住创作规律,就好像上乘棋手深通棋术;抛弃规律的掌握,就好像赌徒下注只是碰运气。有的散文诗作者碰机会也会写出一些较为成功的散文诗作,由于缺少对散文诗运思规律的认知和把握,写作不能保持稳定的水准,更难以谋求突破。
散文诗的创作运思,是外物作用于创作主体,引发出的一系列精神活动,整个过程可以精神活动——从艺术构思开始,物化(用言语打造为文本,成为独立于作者的精神产品)作结,可以用“神与物游,刻镂无形”来概括。
文学艺术创作的秘密或者诀窍的把握,一直是古今中外文人们所心向神往的。古希腊人认为是神授,在希腊神话中的众神之中,就有一位被称作缪斯的诗神,那时的人把创作冲动称之为“灵感”,就是神灵赋予的感觉,神灵的启示。这个古希腊人创造的名词,仍沿用至今,尽管已注入新的内核,作出新的解释。中国古代也有类似的说法,“江郎才尽”的传说就很有代表性。六朝梁代诗人江淹中年时期写出不少很有影响的作品,如《恨赋》《别赋》等,到了晚年就再也写不出像样的东西来,究其原因,是两位前辈文人张协和郭璞,向他讨回先前所寄存的锦与笔,“尔后为诗绝无佳句,时人谓之才尽。”2据史书记载,故事是来自江淹自己的述说,这可能是江先生觉得自己写作水平大不如前追寻其原因不得,精神致幻,积想成梦的结果,是那个时代人们对文学创作运思神秘观念的反映。
但是文艺理论家们并不满足于这些解释,他们从自身的创作途径中寻求答案。跨进这个门最早、致力最勤的要数西晋的陆机,他描述了自己在诗文创作的每一个阶段的内心感觉:如他谈创作运思最初阶段的心理活动状况,“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作者用了大量的比喻和形象的描述,传递出自己内心最为隐蔽最为微妙的活动的状况,一开始,注意力高度集中,精神亢奋,天上地下,浮想联翩,但不免流于纷乱;转而调整好思路,选择合适的文辞予以表述,实现意与物、意与文的统一。然而,他终究感到创作规律难于把握,“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通“影”)灭,行犹响起。”慨叹起,“虽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勠。故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也。”陆机空有感受,他只能知道文思来时如风发泉涌,去时如枯木涸泉,但说不出之所以如此的原因。作为心理科学还处在萌芽时期的古人,能够从自己的创作体验中探究出创作运思的某些奥秘,固然值得重视,其开启用内省的方法探究创作运思的途径似乎更值得大书一笔。
探究创作运思的奥秘,为什么使陆机这样富有才情、感觉极其敏锐的作家感到无能为力呢?其实不只是陆机,其后有许多文人都作过这样的尝试,但大多是废然而退。“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技巧,不只是文艺创作技巧,常常是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的,诗文是怎样创作出来的,作者也未必能够了然于心。
十九世纪的美国诗人、小说家、文学理论家爱伦·坡,不信这个邪,他认为文学创作运思的奥秘难以揭示,大半是由于作家性格上的某些弱点所造成的。他说:“我经常在想,要是某位作家愿意(或者说能够),在杂志上写篇文章,一步步地详述他某篇作品逐渐达到其完美境地的过程,那该多有趣。为什么迄今为止世上没有这样一篇文章呢?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这种疏漏也许是作家的虚荣心所致,……他们怕让读者看到他们构思尚未成熟时的优柔寡断和惨淡经营,看到他们是在最后一刻才茅塞顿开领悟大义,看到他们在形成最后观点之前的无数模糊的想法……”看来古今中外的人们都是推崇才子型的作家,人们总是艳称倚马千言、挥笔立就的故事,激赏“对客挥毫”的秦少游,而对闭门觅句的陈无己不免有所非议。难道这么多的作家都是如此吗?创作过程中的艰难和种种曲折,道出来也是一番佳话。正如《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所言:“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有识见的作家不会忌讳读者了解自己写作的甘苦,不会装出一股才子派。爱伦·坡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偏颇,于是再作了点补充:“另一方面我也意识到,很少有作者追述自己完成一件作品的步骤。一般情况下,乱纷纷涌来的启示和联想都是一边被获取,又一边被遗忘。”爱伦·坡的这番话见诸他的《乌鸦》一诗的创作谈,但是读完以后除了增进对该诗的理解,大致了解了这首诗的创作过程以外,但对作者曲折有致、微妙的心理活动,比如怎样陷入创作困境,如何谋求突围,在怎样的情况下忽然得到启示,一下子豁然开朗的等等,并没有得到认知。细想起来,觉得在爱伦·坡在所说的作家讳言自己创作过程的补充性理由很有道理,创作是需要倾情专注的,如果一位诗人既要关注自己作品境界的营建、诗美的传递,又要寻绎自己创作中思路的转换变化,并予以著录,几乎是不可能的。作家的创作谈都是作品完成以后的追记,只能言其大概,不过是一种经过理性整理后的文字材料,而不是现场的同步的记录。
还应该注意的一点,或许是更为重要的,就是人是无法全部体味、把握自己的心理活动的,人不能进入自己心理殿堂最深、最为隐秘的处所,人们的精神活动在意识层面之外,还有潜意识。潜意识的范围疆域至大至广,又常常逸出创作主体主观意识的控制。如人睡眠时意识是休眠了,潜意识滋生曼长,一些优秀的诗作常常是梦催生出来的,如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苏轼的《江城子》,辛弃疾的《破阵子》,英国诗人柯尔律治的《忽必烈汗》,法国兰波的散文诗《黎明》,鲁迅《死火》《狗的驳诘》《失掉的好地狱》《墓碣文》《颓败线的颤动》《立论》《死后》等七篇,唐弢散文诗《拾得的梦》《寻梦人》,或是写梦中潜意识的活动对于创作人的启示,或是梦境中在潜意识作用所呈现出的诗境,或是在梦中由潜意识构想出的诗章。潜意识,在文学创作中的地位和作用,不可低估。
美国小说家海明威在他的纪实性作品《午后之死》中,提出“冰山原则”。他说:“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是因为他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就文本而言,作品中的文字和形象是所谓的“八分之一”,而情感和思想是所谓的“八分之七”。前两者是具体可见的,后两者是寓于前两者之中的,提出了文学作品应该简约的原则;就主体的创作中精神活动而言,意识,作者清楚意识到思维活动,仅仅是所谓的“八分之一”,潜意识,作者没有意识到,或者是没有清楚意识到,则是所谓的“八分之七”。潜意识,可以划分为集体潜意识(又称集体无意识)和个体潜意识,潜存在大脑皮层深处,来自主体所受到的教育、环境影响和个我独特的人生经历。潜意识中所积存的材料,在作家创作中的作用,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比意识层面上种种积累来得小。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写了唐明皇和杨贵妃生死不渝的爱情,七夕长生殿的密誓,梧桐夜雨之际的怅恨,海外天上无望的追寻,无不灌注属于白居易自己的潜意识。白居易在少年时代,曾爱上一位叫做湘灵的姑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许有过类似“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之类的盟誓,但终由于家庭干预、战乱四起而被迫分离,酿成“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悲剧。白居易大脑皮层中的潜意识,代替、深化、超越历史文献的记载、乃至传说,赋予诗的主人公以未必属于他们自己的个性特征和人格精神。
意识、潜意识虽然有所区别,后者比前者更难认知和把握,但是它们有着共同的特点:就都是在人的大脑皮层中进行,无法直接观察的。人们的创作运思过程,是外物作用于人的感觉器官:眼、耳、鼻、舌、身,从而引发大脑的反应的过程。“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矣”,“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物与心两者是交相感应的。简言之:创作的过程是信息输入后经过精神活动进行加工再输出的过程。整个过程是在一个无法打开的又无法从外部观察的容器中进行的。
人们将有类于文艺创作之类的封闭的无法直接观察其内部动态系统,名之为“黑箱”,并提出在黑箱之外谋求感知、认识、把握的理论和方法——“黑箱理论”。有位现代学者就此作出解释:“主体与客体之间反馈耦合,对于我们人类具有特殊意义。对于这种反馈耦合系统的研究形成了控制论的认识论,任何一种方法都有其认识论,与控制论独特方法相对应的则是一种独特的认识论,这就是黑箱理论。”从创作心理学的角度看,就是创作主体和客体之间信息通过不断反馈、耦合,不断分解、汰除、重新组合终于定型物化的过程。人们可以,或者说只能通过信息的输入、输出来确定其结构和参数。
文学创作运思,也包括散文诗运思,说到底是处理心与物的关系。外来的信息,大脑中积存的信息,有意、无意记忆中所沉淀下来的,在创作主体的大脑中不断地反馈、耦合,筛选掉一些冗馀的,不适合需要的信息,将最有价值的信息重新改造制作,成为新的艺术形象,在诗或散文诗中就是意象的制作或创造,就是意境的构成,把心说成是创作的源头,心是炽烈的能够熔化一切的火炉,一点也不为过。以“心源为炉”来概括和形象地揭示文学创作运思的全部流程和概貌,无疑是相当恰切的。
台湾作家林清玄有首小诗很有意思,“白鹭立雪,愚者看鹭,聪者覌雪,智者见白。”
同样的外来信息——白鹭伫立在茫茫的雪地里,具有不同信息贮存的三种人做出的反应是不同的。
禅宗用诗来形象地表现人生境界,移来形容文学创作运思的过程似无不可。禅宗认为人生的第一境为“落叶满空山,何处觅行迹”。句出唐代诗人韦应物的《寄全椒山中道士》,韦氏时任滁州刺史,大雪弥天时,他独坐在寂静苦寒的郡斋里,不由念及深山中与世隔绝的道人,传递出诗人心灵无所寄托、彷徨无定的状态。第二境为“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句见苏轼《十八大罗汉颂》,是苏轼对第九尊罗汉的颂赞。颂曰:“饮食已毕,璞钵而坐。童子著供,吹禽发火。我作佛事,渊乎妙哉。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苏轼对这尊罗汉饮食之后怡然自得的神态的描写中,揭示出其心境:摆脱尘世七情六欲之苦,神游世外,观心自在。第三境,“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句自《五灯会元》卷二。是从两位禅师答问中剥离出来的。“(僧)问:‘达摩未来此土时,还有佛法也无?’师(天柱崇慧法师):‘未来且置,即今事作么生?’曰:‘某甲不会,乞师指示。’师曰:‘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这里的“万古长空”是指无始无终绵亘的时间之流,“一朝风月”是指稍纵即逝当下的刹那之际。两者相较,“万古长空”是虚幻而永恒的,“一朝风月”是实在而又短暂的,既然虚幻、不真切无可把握,那又何必去牵挂去思忖、还不如去持定实实在在的当下。禅家认定的人生第一境,“落叶满空山,何处觅行迹”,显现出文学创作运思定向阶段的作者心态:思绪纷乱,无法理出头绪,不知从何入笔茫然若失;第二境“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显现出文学创作运思准备阶段、酝酿阶段直至豁朗阶段作者的心态,信息不断反馈、耦合,顺着一条比较明晰的思路,构成自恰的艺术境地,主体的心情一下子放松,很有些怡然自得的味道。第三境。“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则是显现作者在验证阶段,也就是文本修改、完善时期的心态;就是要把握文本,实实在在地修改,尽可能追求达到的完美。刘勰论及创作初步完成后的精神状态,云:“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 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作者在文本写作中,处理“思”“言”“意”之间矛盾时,很难把握恰切的分寸,予以最佳的表现,就是陆机所说的“恒患言不称物,文不逮意。”努力消弭言、物、意之间的矛盾使其相称、相逮。
文学创作的发端,缘于外来刺激。这种刺激可以来自自然界,如风雨晴晦,云起云飞,潮涨潮落;也可以来自社会生活,亲朋聚会,生死契阔,纷扰争执,恩怨情仇;可以是大事件,牵动家国命运的,也可以是细微末节,似乎没有什么太多关注价值的。
细读下面苏轼的一首词,就不难看出偶发的刺激是怎样引发作者的思绪,从而选择和确定思维发展方向,孕育出诗章的。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轼:《临江仙·夜归临皋》
贬谪在黄州的苏轼,夜饮归来,昏昏沉沉地走回家,童子关起门来睡大觉,鼾声如雷,关在门外的东坡先生只能依仗听江声。住在江边,江声经常听,并没有引起苏轼怎样的心灵反应,可是这次醉听,却听出了情味,风静,江声若有若无,比不上室内家童如雷的鼻息,心想到夜阑江月朗照,波纹平静宛如细纱,展现出自然界和谐宁静的画境,转而想到不如抛弃作为仕途名利的追求,“忘却营营”,走进没有喧嚣争夺的境地,“江海寄余生”。
吃闭门羹,对一般主人而言,是会恼怒,根本不会转过头去欣赏自然风光,去听涛声,并且从中感悟人生哲理。家童鼻息和江上涛声交响引发的遐想,设想一样,苏轼关在门外,起初的想法,可能是多种多样的:比如斥责家童贪睡顽劣;埋怨自己没有向童子交代清楚,要他不必闩门。想到目前这种尴尬处境都是由于地位变化引起的,责怪世道不公,但苏轼作为仁者、忍者,诗人却是从江声中想象出江上夜景之美,揭示出自己的精神向往,他的灵魂奔向天人合一的境地里去了。这是状况是因为刺激通过中介变量——苏轼个人旷达的性格和丰厚的艺术素养以及积久形成的潜意识,而定向并作出的反应。传统儒家的人生观念——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道家的无为而无不为,佛家的逃禅,“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观念,在苏轼头脑中并存不悖,但主导的还是儒家积极用世思想,然而,在半醒半醉之际,大脑皮层深处的消极逃世的潜意识爬出来,并占据了主导地位,说出了平时不愿、甚至不敢想象的话,——决意绝袂而去,不再受窝囊气。事后的反响很有意思,苏轼词很快传出去,落到了黄州太守徐君猷的手里,太守大惊,以为他逃走了,逃了一位被看管的罪官,干系不小,于是就立即起身去探视,不意苏东坡“鼻鼾如雷犹未醒”。词后来传到皇帝那里,皇帝也觉得奇怪,不相信以君上国家为念的苏轼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散文诗因为散文因素的作用,有些作品将创作诗绪发生阶段的原委交代得比较清楚,有助于探究定向阶段思维活动的秘密。如鲁迅的散文诗《好的故事》:
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的,早熏得灯罩很昏暗。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
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的手搁在膝踝上。
我在蒙眬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这篇散文诗写于1925年1月26日,农历正月初六,是鲁迅与其弟周作人失和后,从八道湾迁出,定居到宫前西三条胡同后的第一个旧历新年。周围环境嘈杂,使人郁闷,“我”本想借读书排遣时光,想不到连书也看不下去。在瞌睡之中进入梦乡,一幅幅粘附着儿时记忆的家乡风景画浮现出来了。画面不断化入,化出,若有序似无序地拼接着。正在画面由迷蒙转为明晰,“我所见到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然而,就在“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入梦”—“梦境”—“惊梦”,过程很完整,既显示出意识退位,潜意识活跃,处于支配地位的状态,又显示出理性思维介入,整合、组织、推移画面变换的轨迹。吊诡地是题目为故事,而实际上其中并无故事,只是写景。作者的意思是这么多美的人,在美的景中,一定演绎着许多“好的故事”,但“事如春梦了无痕”,醒来一点也记不住了,追笔写下的,只有风景依稀。明晰呈现的背后,又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或者说知而不及言、不能言的故事。整个思维过程是意识——潜意识——意识(隐含着无以名状的潜意识)。作者借助于梦飞越关山,跨域时空,回到童年时的故里,生命的留痕不自觉地复苏了,又在冷酷的现实面前破灭了,思路从纷乱到明晰,直到固化,是基于作者脑海中潜存的人生理想——把握美好,力有未逮,但仍执着一念:“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鲁迅的另一篇散文诗《腊叶》,对自己览物后沉思结想的过程,反映得似乎更为真切。
在旧书偶然翻到一片红叶,勾起了去年秋天留存这片叶子时的情景和隐蔽的内心想法。
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他摘了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
鲁迅童年时喜欢莳花艺草,早年去日本学医,归国后教过生物,带学生采集过植物标本。这些人生经历和体验,无疑会形成他的职业性敏感,并在潜意识中留下深痕。他以生物教员的眼光打量着秋光即将消逝中的枫树,带着医生悲天悯人的情怀扫视台阶下的落叶,像对待病人一样,选中了一片“病叶”:“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或者说,这病叶以惹人怜爱的姿态从众多的叶片中跳出来,撼动了鲁迅。作者凝视病叶,又从病叶想到自己。收藏病叶这个行为,是潜意识在起作用,作为病者的“我”想到如何对待自己的健康问题,鲁迅早就有过自暴自弃、自虐、自残的盘算,保存病叶,就是潜意识中保存自我的想法这时居于主导地位了。鲁迅的自暴自弃、自虐、自残,其表现就是不顾及自己的健康,高强度的工作,吸烟,酗酒,不穿棉裤而甘愿挨冻,其根源之一在于他母亲为其缔就的无爱的婚姻。他无法挣脱母爱、旧伦理、社会舆论加予自己的精神束缚,去选择个人爱情和心灵自由,但在潜意识中“保存自我”逐渐占了上风,留存病叶正是这个念头在瞬间的浮现。鲁迅自己说:“《腊叶》,是为爱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留存“病叶”之时——1924年的秋天,他和许广平的爱情,八字还没有一撇,是作者在潜意识中感到有爱在招引,从而珍爱自己的生命,还是在书中检出“病叶”时,反转来寻绎择下落的叶予以留存的心理活动呢?“此情可待成追忆”,即使是当事人也难以说清。
在文学创作运思的定向阶段,脑洞大开,意识的禁锢之锁打开,潜意识活跃,就如同刘勰所描述的那样:“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不过这个兴奋期很容易消失,“作诗火急追亡逋,情景一失难追摹。”即使天才如苏轼“到处无不以笔砚自随”。诗人,也是散文诗家流沙河谈过自己的创作习惯:运思时,“先找一张废纸,把围绕主题想到的一切一切,都赶快用缩语记下来……不择巨细,什么都记下来。一个佳句啦,一个妙喻啦,一个辞藻啦,甚至一个早出的段落啦,都赶快记下来。有些东西似乎没有用处,但又不忍抛弃,也把它们记下来吧,说不定它们忽然有用处。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如黄昏的乱鸦,它们噪些什么,别人是听不懂的,只有自己明白。”流沙河依据自己的习惯,把创作运思最初脑海中思绪极端活跃,又极端纷乱的图景,用自己的方式著录下来,以便定向后追索,也称得上是一种“追逋”。接下去,就是发挥“思理”(意识)的作用:“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用“神”去节制、整合种种思维碎片。也正如流沙河所说:“没有概括力就没有科学,也没有诗。写诗不概括,情绪便泛滥,意象便堆砌,便有冗长,拖沓,散漫之病……世间一大不幸,以为写诗可以不要理念是也。”
最后,将创作运思定向阶段,思维活动概括一下,可以图示为:
框定问题 —开放大脑 —纷乱无序 —整合定向
信息输入意识解禁潜意识活跃 理性思维制约
1. 刘勰著 ,杨明照校注拾遗:《文心雕龙校注·总术》,中华书局,1962年。
2. 事见《南史·江淹传》。“淹少以文章显,晚节才思微退。云为宣城太守时,罢归,始治禅灵寺,夜梦一人,自称张景阳,谓曰:‘前以一匹锦相寄,今可见还。’淹探怀中,得数尺与之。此人大恚曰:‘那得割裁都尽。’顾见丘迟,谓曰:‘馀此数尺,既无所用,以遗君。’自尔淹文章踬矣。又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彩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佳句,时人谓之才尽。”3. 陆机:《文赋》,《四部丛刊》,影宋本六臣注《文选》卷十七。
4. 元好问:《论诗三首》,《四部丛刊》,影明弘治本《遗山先生文集》卷十四。
5.【美】爱伦·坡:《创作哲学》,是作者其长诗《乌鸦》的创作谈。转引自谭阳刚:《诗创作心理学》“附文 《时空隧道之有关乌鸦的创作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318页。
6. 《忽必烈汗》,被《大不列颠大百科全书》列为“英国文学中最伟大的诗作”。据柯尔律治回忆,其时他因神经痛服了鸦片酊以后,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入睡前他刚刚正在读忽必烈汗营建宫殿的记载,入睡后灵感触发,毫不费力地写下二三百行诗。白日梦醒来,诗句仍历历在目,于是他奋笔疾书,把梦中的诗句记录下来。不料中途要外出办事,耽误了一个多小时。等到他回家打算再写下去,一切都烟消云散,再也写不下去了,诗作就成了未完成篇。
7. 均见鲁迅:《野草》,其中有些是因梦或受梦境的启示而作,有的则是作者有意识设置为梦境的。
8. 【美】海明威:《午后之死》,转引自崔道怡:《冰山理论:对话与潜对话》工人出版社1987年,61页。
9. 刘勰著,杨明照校注:《文心雕龙校注·物色》中华书局,1962年。
10. 金亚萍:《黑箱理论及其应用》《电力技术》,1985年11期。
11. 刘禹锡《董氏武陵集记》云:“心源为炉,笔端为碳,锻炼元本,雕砻群形。纷纠舛错,逐意奔走,因故沿浊,协为心声。”(《刘禹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516页。)
12.刘勰著 , 杨明照校注:《文心雕龙校注·神思》,中华书局,1962年。
13. 陆机:《文赋》,《四部丛刊》,影宋本六臣注《文选》卷十七。
14. 叶梦得《避暑录话》:“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词,挂冠服江边,拏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然此语卒传至京师,虽裕陵亦闻而疑之。”
15. 篇末作者标注的写作时间为:“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农历二月初三),但文章发表在“一九二五年二月九日《语丝》周刊第十三期。”发表日期在写作日期前,显然有误。“《鲁迅日记》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八日(农历正月初五)记有“作《野草》一篇,当指此文。”(鲁迅:《野草·好的故事》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24页)。
16. 苏轼:《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李日华《六砚斋笔记》云:“东坡先生虽天才卓逸,其于书画二事,乃性所笃嗜,到处无不以笔砚自随。”
17. 流沙河:《搭桥》,《星星》1983年第4期。
18. 流沙河:《流沙河信箱》,《未名诗人》198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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