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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都江堰

时间:2024-05-21

梁泽

在中华水利文明史上,有一座丰碑贯穿千年长卷,它叫都江堰。春风五月中,我慕名而来,一睹它的旧卷新篇。

都江堰所在的四川,胜景无限,饱藏天工大巧。如今号称“天府之国”,却是历经沧海桑田。五亿多年前的寒武纪,成都平原曾是古特提斯洋下的海底盆地。印支运动、喜马拉雅造山让巫山之水溯源侵蚀切水穿石,水系外流、沧桑巨变,成今日陆“盆”。山川越变,是鬼斧神工,让“天堂遗落人间”,成为九寨沟的高峰彩林与叠瀑,成为红螺的雪山云雾与冰川,成为理塘亚丁的神圣净土与网红。相比之下,都江堰的美,更多隐约浮现在《山海经》等原始神话传说中的“瑶池”盛景及昆仑仙山。它静静卧于成都一隅,千年运转,淡然天地间。

然而,人工不似天工,却把烟火点缀人间。

余秋雨说,“中国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工程不是长城,而是都江堰”。我想这份激动,定然不仅在工程规模的浩大、开山浚水的壮阔,更在人力重塑山河,匠心工于千古,两千多年过去了,它仍在运作。

行车趋近南桥,步行至巍峨的廊式古桥边,仰望“南桥”二字,遒劲之气溢于匾面。此处自古号称“水上画楼”,《海瑞罢官》《水漫金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等民间彩塑在穹顶活灵活现,更有雕梁画栋、书画楹联一同勾勒出曼妙而雄壮的繁华景象。信步其上,喧哗是那桥下泯江的湍流,与桥上闲情信步的人流。蔚然林木如刻于水峡两侧如屏山翠玉,流水撞击桥柱幻化成流动的鹅黄色凝玉。扑面而来的磅礴水风,裹挟着大山雄浑的凉气,续接着岷江一泻千里的轩勇呼吸,不禁让人感叹“雄居江源第一桥”不愧“览胜台”之名。

一座廊桥,咫尺山水,丈量绵永的人间烟火。廊桥尽端,是明清风格的建筑,檐宇层叠成水墨之形,却饱藏雕梁色彩于其中。此处是“5·12”大地震后重建的南桥古街,古色古香历经千年孕养,却也经历无尽灾痛。此刻店铺的鳞次栉比、生意兴隆似乎是它对生命不息的最好诠释。买一根冰棍,边吃边走,不禁把自己想象成一名时空穿越者,忍不住跟那些古人古建唠叨唠叨眼前的甜蜜与苦、现代的确幸与痛。分享的心情,在行走中渐渐蜕变成了“致敬”。

“致敬”始于“堰功道”。入门景区后,一条纪功之路跃然面前,这是一处一百五十米长的实地空间,以十二尊古朴凝重的青铜雕像与古桩银杏,收纳了从秦汉到唐、宋、元、明、清治水建堰有功之臣的时廊。雕像里的他们,曾驻川为吏。选址、设计、施工是他们被铭记的画像。以蜀郡太守李冰为首,他们大部分是蜀地的最高行政长官,却大都又是兴修水利的专家。和今天不同,这些古代官员们没有水利工程师的学位或是职称而遴选上任,却在实践中逐渐领悟了都江堰“道法自然”的科学观和以民为本的人文精神。有人说,后世的官员们更多是“一批批有所执持的学者遴选为无所专攻的官僚”,而李冰们却因官位而成了一名实践科学家。以使命为学,苦心钻研,李冰总结出了治水三字经“深淘滩,低作堰”、八字真言“遇湾截角,逢正抽心”等等,这些直到二十世纪仍是水利工程的圭臬。地气与水气慢慢浸泡出的真知灼见,却远比无数厚重却松脆的新旧典籍更加耀眼,对今天的学者们何尝不是一份鼓励与鞭策?

堰功道尽头,伫立着伏龙观。陡峭的台阶铺满着巍峨之息,其间李冰石像与堰功道的青铜雕像交相辉映,共同构成一幅长达2200多年的历史画卷。登上伏龙观,沿江西北而望,是飛沙堰与分水鱼嘴,东观宝瓶口,又可看滚滚岷江汇向南桥繁华地。此三处是都江堰三个最主要的功能成分,也是“因地制宜、因势利导”治水理念的最生动写照。

分水鱼嘴修筑岷江中,岷江以此一分为二,外江以为主流,内江以供灌渠,是为“因地制宜”。宝瓶口扼守内江咽喉,而出口塞于玉垒山与离堆之间。古代开凿工具简陋,然而岩石的坚硬并没有阻挡开山辟流的脚步。人们采用火烧岩石,冷水浇泼让岩石在热胀冷缩中逐渐破裂。这愚公移山的气概与水滴石穿的耐心,因融为一体而所向披靡,成为每一处人类宏伟历史工程中不可或缺的真材实料。飞沙堰修在鱼嘴和宝瓶口之间,起溢洪和排沙卵石的作用,是为“因势利导”。洪水时,内江过量的水从堰顶溢入外江。同时把挟带的大量河卵石排到外江,减少了灌溉渠道的淤积。在枯水之年,外江三分水,内江七分水;到了丰水之年,内江三分水,外江七分水。从此,就如《华阳国志》所记载的一般,“水旱从人,不知饥谨,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

都江堰自然地积存、自然地渗透、自然地净化等“自然”实践观,与北魏农学家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说的“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任情道返,劳而无获”不谋而合。可见,古人“道法自然”的科学观既是自然环境与人文思想交融下的智慧结晶,也是在有限生产工具与技术支持下的实践升华。

如今,与都江堰兴建时间大致相同的古埃及和古巴比仑的灌溉系统,以及中国陕西的郑国渠和广西的灵渠,都因沧海变迁和时间的推移,或湮没、或失效。唯有都江堰独树一帜,至今还滋润着天府之国的万顷良田。如果说其它水利遗迹是铭刻功业的历史陈卷,而此时的都江堰更像是历史的超现实写照。强烈的对比,不禁让人深思,坚守源于何处,传承缘何千年?

答案,也许就在不远处的二王庙。穿越鱼嘴旁边那座著名的安澜索桥,便可登临二王庙。此处俯瞰岷江,后依翠岭,南望青城,西连岷山。然而这“玉垒仙都”供奉的没有神明,只有李冰父子。钟鼓钹磬,朝朝暮暮,当人们开始虔诚膜拜实在之人、实事之人,宗教式的光斑便可蜕变为一种现实精神的传承。而李冰父子恰恰有着这样一股“石”的精神。李冰曾让儿子做了三个石人镇于江间,测量水位,当汉代水官重造这“三神石人”时将其中一尊铸为李冰的雕像。将尊敬的祖师放回到他热爱的“岗位”,让李冰热爱的事业与坚守融于江流和岁月,这既是汉代水官与前辈的心犀相通,也是对殷殷不懈的治水精神的继承与传承。石像在上世纪70年代出土时,已是躯体残缺,但手上还紧握着施工用的长锸。今人常说“传承李冰精神”,我想,没有什么能比这尊石像更有资格成为一幅精神图腾,它是“没淤泥而蔼然含笑,断颈项而长锸在握”的怦然心动。

今人驻足二王庙,长思李冰。但追溯历史的流势,不可忽视的源头也许是他背后的王,那位赏识、支持李冰的秦王嬴稷。熟悉春秋战国史的朋友一定深知这位昭襄王的赫赫武功,灭义渠,胜三晋,战长平。史学家翦伯赞曾说,昭王末年是“秦对六国的斗争已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时期。然而,这一切成就,不仅因孝公渠梁与商鞅的变法积累的制度优势,也不仅因为秦人骁勇,更是因其对巴蜀的经营,增加的灌溉面积,使得成都平原成了秦国的大粮仓。这在龙兴秦汉的历史进程中起到了基础性的支撑。诸葛亮在《隆中对》中慨言,“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龙兴秦汉,尤缘蜀地。兴后方水利,养沃田民生,是古人纵横捭阖天下的基石,也是今人应对国际冲突变局的底气所在。

李冰之后,水运一直与国运紧紧相连。对都江堰的维护,与其它水利维修一样,成为国家命脉续存兴旺的基本。宋末开始形成“岁修”的政治修理制度,在每一年的冬春枯水、农闲时、断流时,“深淘滩、低作堰”,用循环往复的坚持续写着不息不同的生机。

对这份坚持与爱护的誊写,在新中国诞生之际再次得以续力。1949年,贺龙率军准备由甘肃、陕西挥师南下,解放四川。而此时的都江堰岁修已是迫在眉睫,如一位飽受战火与经费困扰的垂垂老者。千秋都江堰,悠悠黎民心,解放军184师先头部队率先迅速入川抢修都江堰,抢修失修、力挪资金、平剿匪徒,沧桑古堰终于在解放后迎来了久违的岁修,而再次焕发出勃勃生机!

在今天,我国人民已经具备更深刻的水资源开发与治理理论。水利之事,早已不再是当年个别官员鞠躬尽瘁的艰苦探索。今天的工程,上天入地、穿山越岭,南水北调工程用“硬核”技术纵贯山河。但是,不可遗忘、不可否认的是,真正的“国之重器”从来都不是一个工程或者一个器械,而是传承不息的“工心”与“公心”。这才是都江堰之所以深入“人心”的原点所在。

岷山岷水边,早已是旧貌换新颜。如今的成渝城市群连黔接陕、通欧达海。一个个宏伟工程为它打通经脉,都江堰孕育的生机,也为这片土地带来沉甸甸的历史使命。今天中国区域经济格局斗转星移,一边是中部崛起和“东中一体”发展,另一边又是南北分化的加剧。成渝城市群被视为深入中国腹地的一个经济板块,被寄予成为内陆开放典型的重任。这片土地,注定要支撑中国内地省份参与国际竞争,注定要走到国际舞台的最前沿。艰难的挑战临于面前,再次呼唤都江堰古人那天工开物之力,与火烧水冷造山穿石之功。新时代呼唤新理念、新技术,但更加需要唤醒传承了千年的都江堰精神、李冰精神,为时代脉搏注入愚公移山的宏伟意志,让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在延延岁月中绵绵发力。

天色已不早,我沿着索桥慢慢离开人字堤,行将告别都江堰。此刻蓦然回首一堰,心神似乎穿越了整整千年。民间曾流传都江堰的《望娘滩》传说,歌颂山河受自然变迁,化为亲子之情。但我却觉得,没有什么比都江堰更像一位不求回报的母亲,用千年哺育大地,那飞沙堰的成片积石,仿佛她眼角深深的皱纹。

我聆听着千年都江堰的高歌猛进与静默回旋,追忆着她被岁月浸染赤心倾注的哲学思考,畅想着她最终将走向更加磅礴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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