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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事物

时间:2024-05-21

李新立

树木情怀

我们通常把树木分成三类:你的,我的,他的。

这种分法,最初源于学校。

学校植树在农历四月份,放学站队后,老师朝我们说,明日个高年级的学生带上铁锨,不带铁锨的带上桶子。我愿意扛上铁锨,家里的木桶太重。树是大队队部从人民公社拉来的,一些是白杨树苗,叫新疆杨,一些是柳树苗,我们叫它栽子。教室前的空地和围墙外,都是必须种树的地方。树种好后,管理和保活成了重点。老师说。两个人一棵树,每天浇一次水,哪棵树没有成活,谁就得赔偿。我们把老师的话一直不敢当做耳旁风,坚决照办执行。大家便找来硬纸片,上面写上两个人的名字,挂到树上去。这就意味着,这棵树有了主人。

听人们说,我们到学校约三里路。三里路不长,还不够我们美美地玩耍,转眼就到了校门口。但路途上的树不会少,主要是柳树,十分听话地排列成左右两行。对它们的兴趣,也在农历四月天。中午上学时,温度正高,柳枝可做成凉帽顶在头上,傍晚回家时,可以拾取一团团柳絮。我们把它拿回家,以为就是可以做棉衣缝被子的棉花,认真地交给母亲,母亲就开心地笑了。但后来不知它们的去向。

大自然不用甜言蜜语却更加会安慰人心。

村里的树太多太多,有槐树、山毛桃树、杏树、榆树、刺槐等等。没有哪一棵树是不开花的,整个晚春和初夏,所有院落浸泡在混合香味中,令人忘却青黄不接带来的不快。孩子们眼里,没有哪一棵树没有用处。村北养猪场西边,有个几亩大的小树林,这里几乎集中了村庄所有的树种,树下有杂草,有长不大的紫花苜蓿。这是孩子们天然的乐园。必然在星期天,我们会聚在林子里,看蚂蚁将一只蝴蝶扛回家,看几只黄蜂互相打架。最重要的任务是,经过讨论和吵嚷,将这些树木分到人头。一二三,这几棵树是他的,一二三,这几棵树是你的,一二三,这几棵树是我的。

分下去树不一定是同一树种,也不一定不是同一树种。于是,你有他却没有的树木,也就成了孩子们互相讨好、交友、摆架子的工具。比如,榆钱是饥馑时可填饱肚皮的美食,一串一串的,充满了诱惑。槐花开放正好时,摘下来在开水涝一下,也是一道凉拌美味。刺槐呢,与叶子连接着的把儿呈马蹄形,蘸了墨汁或者蓝墨水,可在书本上拓出一行行马蹄,深夜,会有踢踢踏踏的蹄声入梦。以我的经验,刺槐的叶子受喜欢的程度,不亚于榆钱。

杏树也受欢迎。杏树有苦核,有甜核。若按果实的大小分,则有羊粪蛋儿杏,有大接杏(嫁接的品种)。或许按味道划分品种最为合理,有酸杏儿,甜杏儿。杏树虽然多,但成片的只有两处,一个是差不多长满了杏树的杏树梁,一个是队里的果园。其它的,则零星分布在各家各户的院前屋后——我揣测,它们大都是杏树梁和果园里的杏树的子孙。比如我家后院的那棵,就是随便把一颗杏核扔在地上,谁也没有注意它是啥时候扎根发芽的。既然有了苗儿,就让它长起来罢。

我家院后的杏树,自然是我的,任谁也不会怀疑,说三道四。杏树梁上的杏树就难说了,树太多,我们只能随手一划拉:这里,是你的,那里,是他的,眼前的,是我的。它们的果实不光可以入口,还是重要的经济收入构成。吃不完的果肉,可以晒成果干,家庭条件好的,煮软泡胀撒上白糖,最好是蜂蜜,连商店里都找不到出售的。条件不好的,至少在衣袋里装上半把,边走边嚼,柔筋筋的,酸中有甜,充饥又解馋。杏核积攒起来,周末或者有月亮的晚上,一个一个捏在手里,用钉锤儿小心地敲破,差不多有三两碗时,就能去公社的收购点上变现,学生所需的铅笔、本子、橡皮、墨水基本确保解决。当然,还可以换回煤油、盐、扫把、布等等用品。因此,孩子们划分的地界上,经常发生纷争,甚至打架,大人更不守规矩,有时也会肆无忌惮地侵入界线,卷入孩子们的争斗。

果园呈马蹄形,圆的那边紧临沟畔,因此,队里只在它朝向村里的位置上,打了一堵土墙,就把孩子们拒绝在果园之外。凡是需要保护的,都不同一般,这点我早就知道。所以,园子里的杏子,好多是甜核,个儿大,味道香。孩子们都爱吃杏儿,更爱吃园子里的。

园子不好进去,它们是属于生产队的,有专人看管。但有一个叫叶子的女孩子能进去。叶子就住在园子的对面,隔着那堵墙。一棵杏树,果实累累,枝条搭在墙上。她可以在中午趁着看护园子的老汉不注意,从墙上爬上去。去上学的路上,她是最受欢迎的人。

后来,队里的地、牛、羊都分到了户。园子里的果树也分到了户。叶子盼着,园子里的那棵杏树能分给她家,结果分给了农把式牛老汉。叶子不情愿,她父亲便拿自家的一棵树去换,结果牛老汉也不情愿。这棵树的枝节长得好,牛老汉指望它打一副好犁呢。罢了。叶子说,这是我的树!

叶子长大了,她爸给她说了个婆家,她不愿意,一直哭。天亮人们发现时,她吊死在那棵杏树上。她最终拥有了她喜欢的树。

村小入梦

有座老庙,因为它太旧,后来被破了。

一座破了的庙能做什么?嗯,修建几间房子,供娃娃上学。

我家的老宅在北山偏东处,从山势走向和院落的布局看,它已经属于村庄的末端。如果不穿过南边的巷子走入村庄,就得从北边的山坡上下去。我们喜欢一路冲下去,而不是走下去。冲下去的速度会起来越快,以至于颠得胸口发痛。我上村小时,正好因为分家,在东山下建了院,正好,我家距村小只有三四百米的路程。如果不想上课,可以借口肚子疼很快回家。老师说,这娃娃是想回去偷吃馍镆了。我就想,老师真厉害,连这事也知道。馍馍装在篮子里,篮子挂在房梁上,偷吃也不容易。

老師两位,同村的,娃娃不懂得什么是学历,也不知他们的学历,总之能教娃娃识字,已经很有本事了。办公室在教室西侧,房间小,两人共用一个长条桌和一把长条凳。作为办公室,自然多了个物件:一条长木椅,它是专门供来客和学生坐的。但学生很少去坐,进门,一般都按家长的交待,认认真真地站在一旁聆听教诲。

教室东西走向,一间大房里,一二年级两个班左右分列,二十几个娃娃摇头晃脑各念各的课文,互不相干。凳子用木板打成,一条能坐四个娃,被光屁股磨得光溜溜的。柳木板条的两边搭在土块上,就成了课桌。娃娃们没有桌框,这不是啥大问题,木板下面打上一两根钉子,就可以把布做的书包搭上去,或者,干脆挂到墙上去。如果老师给二年级上课,一年必然是体育,集体到操场里去玩。如果给一年级上课,二年级到操场里去——不一定是玩,生字从头到尾写一遍。写字用的是电池墨棒,一节课下来,操场上黑压压的一大片,娃娃手掌也黑着一大片。

这种用功,竟然十分奏效。回家去在院子里写“上中下,左右,前后,大小”和“我愛北京天安门”,歪歪扭扭的,令家长放假过节一样高兴,都觉得自家的娃长大了会有出息。

暑热到来,学期结束。学生背着小书包回家,头也不回,好像身后的学校与自己无关,偶尔到操场捉迷藏,也会忘记这曾是上学的去处。暑假作业不多,如果用功,可用一天时间将那一个薄薄的本子填写得满满当当。可这并不是家庭作业的全部内容。放了暑假,娃娃也是小小的劳动力,尽可能地被大人派上用场,比如上山捡落地的杏子,跟着大人去麦田里拾麦穗。麦穗儿的重要性根本用不着谁去强调,拾回去,积起来,足有一大碗时,可拿到老宅后院的石磨上磨成面粉,队里的小麦还没有分下来时,娃娃可以吃上新面。这些都使艰辛岁月充满少有的温暖。

队里收割后的作物需要码放的地方,队长的大手一划拉,将学校的操场圈了进去。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就顺理成章。小麦从山上运了下来,摆在操场里,傍晚时分,再把它们摞起来。那麦垛简直就是艺术造型,底部小,中间鼓了出来,顶部尖,再盖上麦帽,小麦捆间挤得很紧,不留痕迹,整体一般。据说,这样的麦垛利水,多大的雨也钻不进去。并且十分坚固,如果要从下面的任何一个部位抽出一个麦捆来,即便是有力气的大人也做不到。我们弟兄去沟里抬水时,必定要放下水桶,站在路上观看大伯们搭麦摞。麦摞越来超高,真担心上面站着的两个人会滑下去,真担心麦摞会倒塌,真担心从下面往上扔麦捆的人没有了气力。但这些几乎不会发生。不然,他们就不会是庄稼人了,就不会是庄农好手了。

秋天褪尽,霜雪而来。所有对丰收的期盼经粮食打碾后可以兑现。初冬,村庄进入一年中最后的繁忙。天气变冷,但这丝毫不影响大家对打碾小麦的热情。必须是个好天气,这一点用不着更多的人去操心,有经验的老人头天晚上夜观天象,已经尽悉掌握于心。天麻麻亮,队上的喇叭响了,不说什么,但已经说清楚要做什么。女人们起来了,赶紧到操场摊麦子,男人们起来了,赶紧到饲养院里选碾场的牲口,娃娃醒来,口里念叨句“馍馍”,然后又睡得稀里糊涂。牲口拖着石碌碡在平摊的小麦上转一天圈儿,那些麦杆经木叉翻了又翻,生怕漏掉一粒麦颗。傍晚,霞光散尽,打碾的小麦含着麦芒和碎麦杆堆积起来,山丘一样丰足厚实。它的上面用草木灰拓了“十字”过夜,据说,这样才能不会被夜游鬼带走而减产。

麦草是牲口的粮食,会被搭在操场的北侧,紧靠着校门,方便饲养员取用。它们会在那里停放到开春,直到用光。冬阳春日懒慵,连几只鸡的步态也有些懒散。一只公鸡率领着几只母鸡,到草垛下散步、晒太阳,寻觅麦草下面的麦粒儿,似乎人间安好、幸福。有一只鸡伸长脖子受到惊吓似的鸣叫几声,公鸡会迈步过去察看。其实也没有什么,麦草的温暖让耗子也前来安家,必定是一只灰鼠窜了出来,不小心暴露了自己。这是真的,年后开学,那些麦草挪开,下面有老鼠安家的痕迹,甚至还有鸡蛋大小的小鼠跑动,它们软绵绵的,像一撮温热的棉花。

村小显然是一个公众活动场所。我们也有足够的文娱活动丰富冬日的清闲——娃娃不懂什么叫政治,但耍笑为上,非常重要。腊月里,村庄里要排戏,大姑娘小媳妇和小伙子都是演员的候选人,当然还有中学念书的大哥哥大姐姐。我们的教室作为排练厅最好不过了。戏台不可缺少,它建在村小的东面,一个土台子的两侧打了土墙,一直让我们认为那是学校的组成部分。平日里,娃娃们爬上爬下没有觉得什么稀奇,进入正月,土台子上空搭了篷布,台上挂了幕布,台前响起喇叭,气势大不一样。晚上,汽灯燃烧,照亮半个村庄,与远山的黑暗对比,才觉得世界原来这么奇妙美好。

秦腔《血泪仇》娃娃们不爱看,样板戏《红灯记》《打虎上山》娃娃们爱看。脸上抹了油彩的人们着实精神,和年画里的人一样漂亮。我们在操场的灯光里奔跑嬉闹,偶尔会停下来打量戏台。那个演铁梅的是谁啊?哦,是小灵姐姐。嗯,好看好看。我要娶她当媳妇儿!小灵不愿意,舍不得她姐姐,追着说话的同伴不依不饶地打骂。大家跑啊跑,就跑进了老师的办公室。老师的办公室门锁挂着,香气四溢,直扑鼻息。里面有什么呢?有犒劳演员的暧锅子。暧锅是甘肃华亭瓷窑用黑砂土烧制的,里面搁上粉条、土豆和萝卜片,上面苫了一层肥肉片子,撒了红辣椒丝和葱花,在木炭火的烧烤下,散发着饥馑岁月少有的诱人味道。娃娃们难以拒绝它们。于是,小灵的姐姐被忘记在脑后。

娃娃把手伸过去,抓上一片肥肉喂进嘴里,搅动着发烫的舌头,说,香啊,香死了。

后来,娃娃少了,村庄几乎空了,村小便没有了存在的理由。这种“香死人”的香,也成了一种怀念。

葫麻点灯

葫麻花是淡蓝色的。

葫麻花开时,远处看上去,就像纱一样,弥漫半个山坡,攥在手里,不足半把。

农谚说,“谷雨前后,栽瓜点豆”,还说,“谷雨谷,种了葫麻迟了谷”,我就知道,葫麻的种植时节就在谷雨前后。葫麻耐旱,我们一般把它种在山坡地上,一场春雨后,土地活泛了起来,这是下种的好时机。地是细耕过的,又仔细耱过。葫麻根浅,下种的方式和其它作物不同,一把一把均匀地撒出去,然后再耱一遍便可。

几天后,两只小瓣便伸出了地面。

村南的沟口,长有榆树、柳树和刺槐,地皮的草本植物品种繁多,有开花的,有不开花的,我叫不上它们的名字。它们不是成片生长在一起,而是东一撮西一撮的,好像织毯上的花朵。实行土地承包制时,我家有幸分得沟坡上的一片小树林,大约二十几棵。过了两三年,这些树木大约能当椽了,着实让人欣喜。几天后母亲去沟口,拖回了些树梢,她绝望的眼神告诉我们,一夜之间,那些树被人洗尽。这并不能阻挡母亲对这一小片土地的失望,她将那些土地简单地翻了下,撒下了葫麻。

——夏天里,我到达沟口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些蓝。

葫麻晚于小麦收割,收上场后,队里组织人力用铡刀将籽实部分铡了下来,等待打碾。葫麻杆全部摊放在地埂边、路边,任雨水沤泡、风干,等到它上面的那层皮从杆上脱离时,又收集到大麦场里,由牛、驴拖了碌碡碾轧。取下来的这层皮,就是“生麻”。这只是粗麻,还不能用于人们所需。使它们成为有用之材,还需经过多道工序。于是,一些妇女集中到场里,提着约一米长的“麻棒”,反复在它们身上敲打。之后,又得用细长的竹子抽掴。

经妇女们之手而成的“熟麻”,颜色灰白,胡须一样能够飞进来。三四架纺车从仓库里搬了出来,它的轮子上连着木轴,只要有分寸地用脚踏动,轮子就会匀速转起来,左手执着的熟麻,经右手缓缓耨进,两三毫米粗的麻线就绕到了轮子上。若是麻线再细些,我觉得都可以织成麻布,做成不错的衣服了。

这些麻线实在是好东西。它可以做盛装粮食的口袋,甚至背包。织布机得架设到村路上去,村路长而直,能保证织出的粗麻布有足够的长度。麻线分两层挂在织机的前端和后端,光滑的木梭穿行在其中,钢板做成的织刀“咣、咣、咣”地响着,八九十公分宽的麻布崩紧了身材,一米一米延伸。如果不嫌麻烦,在麻布上还会用上了色的麻线织出花纹、图案,以及“某某生产队”的字样。这样的麻布按尺寸割开,就可用麻线缝制出口袋。

捆扎用的麻绳则简单多了,“生麻”只要用麻棒敲打过就行,纺出的麻线中还有许多麻纤。做绳子用的拧车照样得摆到路上去,规格不同的类似于拉链的梭头,在另一端人工“拧轴”的动力下,另一个人慢慢拉动梭头,粗细不同的绳子基本大功告成。但这样的绳子还不是真正的成品。两个大人执在麻绳的两端,使劲在地上摔拌后,麻绳便挺直、更加结实。

此时我上中学,学校距家约十里路程,为了不迟到,通常在黎明五时前后起来,喊上同学一起去学校。我们没有电子表,没有闹钟,报时有时凭着那个叫“天明鸟”的家伙,有时依靠公鸡,更多的依赖大人的一种感觉。因此,受阴天或者月亮的影响,有时不是起床迟了,就是起得过早。特别是冬天,十里远的山路黑暗、难行。

沟口是上学的必经之路,摊放了不少沤晒的葫麻杆。偶尔一次,我们突然来了灵感,何不用葫麻杆做成火把?我们便把它拧成把儿,点起来,这样的火把燃烧时间长,我们的路上便有了光明。

村庄里肯定发现了沟口的葫麻杆渐渐少去,但没有谁说出来。

过去是,现在仍是:乡亲们对学生有更多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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