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上海 朱锁成
深沉的思索
淹 没(外五章)
上海 朱锁成
我们都会淹没。
与其被忧郁淹没,不如走在路端,被风淹没,被雨淹没,被夜淹没。
我们毕竟有过行进的目标,向往的彼岸。
我们的目标也许是一个无名小站,我们抵达的彼岸也许是一个土坡。
我们只是历史阔野的一滴水,一棵小草,一片树叶。
我们终将被历史淹没。
我们不会成为高山,成为大河,成为30万一集的主角。
即便我们是一粒尘埃,我们也是一段历史的跟随者、烘托者,牺牲者。
或者我们当中一位会是高尔基笔下的海燕。
我们更多是戈壁的一棵仙人草,因我们的坚韧,抚绿过焦灼的眼球。我们最终逃脱不了被沙暴淹没。
被外滩八方汇聚的水分子淹没。
被人才市场汹涌的失望淹没。
被陆家嘴高面值的楼淹没。
我们知道我们命如纸薄,或许明天就是我们的忌日。
一百年后我们都会成为故人。
我们是一滴水,渴望淹没在河里。
我们是一粒沙,渴望淹没在大漠。
我们是一片落叶,渴望淹没在土里。
我们心甘情愿,或者别无选择。
我们不会因为淹没,就不走在雾里……
他离开了,只贴了张告知,没有哭泣,他知道硝烟不相信眼泪。
我来时,他就在了,十多年了,他起早贪黑,小到纽扣,大到棉被,我不知道,每晒出一线光阴能赚到几颗盐粒。
而房租像阵阵决堤的浪,已经高过货架,高过心脏与身躯。
他不想被浪打翻谷底,趁着还能卷起裤腿,他开始转身,开始关上店门,开始把昨晚写好的告知贴在玻璃门上,他一连说了几个谢谢,包括我的陪伴。我知道,那几个谢谢就是几声长长的叹息。
其实,他的对面就是一个公园。他来到这条街的时候,还没有多少长势。麦地换了一茬又一茬,他还是走得迟的,他应该为自己的
迟挂一块勋章。
这条街还会有人走还会有人不知深浅地来。
电钻、水泥、黄沙、瓷砖一片狼藉。
秋风起了,落叶是常景,是曾经绿过的景观。
一个超市的离开谈不上一个城市的沦陷。
我不知道,许多像往常一样等着开门的拎包,是依恋是惋惜是送行还是凭吊?
一个超市的离开是一个苍老的离去,一个啼哭的降临。
我站在门口,我不知哪一天离开……
自行车已经不是王国。
以四个轮子为荣,以宝马为荣,桑塔纳淡出方阵。
把方向给我?走在路上,停在路旁。
不会是停在霓虹装饰的酒楼,以一只戴金的筷子敲打细瓷。
不会是停在有所诱惑的桑拿中心,以一只色迷的眼伸进浴房。
如若方向不够远大,就把录取通知书放进后备箱,用隆重的仪式把九月送进大学城。
方向也不是清明节凌晨打开城门。
不是一只手挽着另一只手。以一双美腿走在阳澄湖,走在校园,走在商场。
方向其实就是平平淡淡、坑坑洼洼的旋转。
一截小小的铅笔头能够书写金色童年,一根短短的蜡烛可以照亮母亲的华发笑脸,车铃曾经是拐了又拐的豪华音乐。
城市交通已经深入每根骨骼,车牌号还是拍了又拍。
人心浮华,路途不是宝马,方向不是奔驰目光的牵引。
方向或许还是一条现实的山路,远在勘探的一块地貌,汽笛播发的一片深蓝……
方向还需年检。
把方向给我,把方向给我……
如果高高的桥梁还有波涛,如果长长的烟霞还有缎带,别忘了,还有渡船。
呜呜的汽笛,那是父亲一早起来的几声咳嗽。
深深的波纹,那是母亲粗布衣的褶皱。
粗粗的缆绳,那是城市一段冬天的历史。
我们都喜欢簇拥,哪怕车厢挤满狂风。
我们都喜欢流行,哪怕脚底凝结霜雾。
别告别太快:篱笆的喇叭花,矮墙的老槐树。
我也喜欢飞驰,在微雨里抓紧时间的扶手。
我也喜欢流行,在活动衣架选择时髦的衣衫。
别忘了,还有渡船。
我睁大眼睛倾听:那是一只风车,那是一只石磨;那是未有的一段冷清,那是跨越了一个世纪的挂钟,那是晚间的一个孤独。
城市不是只有隆隆的声响,还有附身的泪的闪光……
我看到自己的肚肠了,为开一纸人事证明。
中国人原是看不到自己档案的,它被一只袋装着,一只袋被一只柜装着,一只柜被一把锁锁着。
只能估摸着大概是这样,大概是那样。
白纸最怕有黑点,会追剿你一生。
袋子端在掌心,都是些调资表、定级表、转干表,能证明我身份的也就招工时小村按的红手印,也就这张最具人生的重量。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年轻,擎着露珠。
一生就被一只袋子装着,从这只柜到那只柜,从这把锁到那把锁,冷傲而神秘。
一生就被一捧土埋着,褐色的,直到告老还乡,还要拜托社会养老服务中心题写碑名,直到埋过头顶。
每天还会有人走进那只纸袋,被一层一层土叠加,渴望造化与圆满。
也会有算计、假象和丢失,蒙受不白之冤。
中国式档案,密密麻麻的,一群凡胎的尘埃,幻想、迁移、沉没,幼小无助。
中国式档案,许多是无用的外壳。
中国式档案,还会从小路开始到无望结局?……
弦断了,抚爱我的父母不在了。
我一日三餐,自由飞翔,忽高忽低,或睡或醒,或悲或喜,无拘无束。
飞过浓绿,飞过雪白,飞过蓝天白云,飞过长街湖泊。
飞过晴朗,飞过阴天,飞过半阴半晴。我也不知我还能飞多久。没人知道我,也不想人知道。因为我每天独自飞翔,不会三五成群,没有这个圆那个圈,我是孤单的风筝,行走在城市边缘。
只要飞,就会留下默默的痕迹,我坚信,哪怕累累伤痕,伤痕也是轨迹,也是诗,也是雪红雪白。
那么多的众生,芸芸就是小草,就是灰尘,就是默默无痕。人早晚会成为灰尘,我是一个,或迟或晚。小草也染绿一生,灰尘也高过路面。
何况我还有飞的欲望,诗的翼翅和征程。
也许有一天我会挂在电杆。
也许有一天我会趴在墙头。
也许有一天我会落在树杈.
我也无惧。无雨的日子里我就飞。有风的时候我就飞。我与风为伴,只有风是我的挚友。
我是蜜蜂,我是蝴蝶,我是五角金星,我是海燕的形象,我是大雁的飞翔,我是象征的爱和悲悯。
没有人知道我,也无需人知道。无需吹捧和鲜花,无需地毯和席卡。
既然最疼我的人不在了,我只有自己飞翔自己。至少我还有儿子,还有写诗的无尽湛蓝和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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