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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的呼唤

时间:2024-05-21

陈希瑞 陈修远 苏沐曦

秋菊家里,煤气灶上,火苗舔着黑色的药罐。

秋菊揭开药罐的盖子,药罐里面噗噗冒着滚滚热气。阳阳站在旁边,瞪着一双机灵的眼睛,一会儿看看姥姥,一会儿看看火苗。秋菊不时地咳嗽着,喘着。盖上药罐,秋菊拉阳阳走进里屋。

阳阳爬上炕,从桌上拿起一个相框:那是秋菊和小时候的女儿的一张黑白合照。

秋菊说,阳阳,你这个小捣蛋,可别给姥姥摔碎了。这可是姥姥跟你妈妈唯一的一张合影哩。阳阳说,姥姥,妈妈小时候长得真丑。秋菊笑着刮了一下阳阳的鼻子,傻妞妞,你妈妈小时候啊,吃的是地瓜干,喝的是荒井水,干的是庄稼活,能不丑啊?

秋菊眼前显现出年幼时的女儿甜甜,张着两只小手,嘴里呼喊着妈妈,扑进她温暖的怀抱里……看着,想着,秋菊突然摇头长叹一口气,昏花的老眼流下两行浑浊的老泪。

三婶子推门进来,秋菊啊,又熬药呢?阳阳迎上去叫一声太姥姥。秋菊赶紧揩一下泪水,三婶子,还是咳嗽心口疼的老毛病,快,炕上坐。三婶子道,不了,我就过来看看,眼看着暑假要过了,甜甜哪天来接阳阳,我也好准备点东西给她。秋菊抚摸着阳阳的头,甜甜他们怪忙的,公交车站就在村口也方便,还是我送回去吧。三婶子,您也别买什么东西,这大包小包的,我拿着也费劲。

三婶子弯腰摸了一下阳阳的小脸说道,那太姥姥就给阳阳买一个带佩奇的新书包,阳阳喜欢吗?阳阳说,喜欢喜欢,我就喜欢小猪佩奇。

三婶子起身对秋菊说,秋菊,别怪三婶子多嘴多舌,有些事你也该跟甜甜说清楚,这一天天的,甜甜把你当成了仇人似的,咱牛家湾街面上也不好看啊。秋菊叹了口气,唉,都怪我当年伤透了孩子的心……

牛家湾村口,秋菊带着阳阳和几个人站在候车亭等公交车。

候车亭上印着“即墨市公交村村通牛家湾候车点”字样,亭内封档上,贴有“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以及三块广告展板。公交车来了,车身上的车体广告那样醒目。阳阳蹦蹦跳跳上了车,秋菊随后把着扶手,也跟上了车。

即墨古城公交站外,公交车在“古城站”站牌前停靠了下来。秋菊等人下了车,她牵起阳阳的手,朝着古城东门方向走去。

雕梁画栋的即墨古城,游人如织,店铺林立。碧绿的池塘前,两个小青年抱着吉他,轻悠地唱着,在那座阴雨的小城里,我从没忘记你……民间鼓书艺人拉着场子向小学员们传授即墨打鼓,老艺人那粗犷的长调和着孩子们童稚的声音,在青砖碧瓦牌坊林立的古城里,显得那么和谐。秋菊对阳阳说,姥姥小时候就是听着这即墨大鼓和柳腔长大的呢。阳阳问,姥姥愿意听柳腔?姥姥说,是呀,柳腔谁不愿意听呀?像姥姥这般年岁的人,都爱听呢。那时候,我们特别爱听毛兰嫚唱的《赵美容观灯》,那柳腔唱的,满口地道乡土味儿,都唱进中南海了呢。阳阳道,姥姥,县衙大堂那边小戏台,天天都有唱柳腔的,姥姥,我带你去。秋菊说,不去了,别让你妈等着着急。

一辆“红旗”SUV轻轻滑过来,停在小区门口。甜甜一手拿卡伸出车窗外打了一下门禁卡。栏杆抬起,车子驶入。

小区内湖光山色、花红树绿,米黄色的高楼映衬在这样美丽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富丽堂皇。车子停在一座楼前停车场。车门轻开,甜甜那窈窕背影,从车里闪了出来,把墨镜往头顶上一推,挎着小包走进楼道。

老公仁平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甜甜开门进屋,仁平闻声歪头看了一眼,怎么?你没接到妈和阳阳?

甜甜说,接待了一个客户,这不刚送走,老太太电话也打不通,想着这个点也应该到家了,就没去车站。仁平说,你呀,你也不怕妈在车站等着?甜甜说,下了车,穿过古城就到家了,其实也用不着接。说完,便斜倚在沙发上,随手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演着《花千骨》电视剧,甜甜一边削苹果吃,一边看起了电视。

仁平说,亏你还是当闺女的!咱妈不是上岁数了吗?你开上车去接一下多方便。甜甜说,我说没事就没事,你这人真能瞎叨叨!我跟你说,阳阳不是爱吃糖醋鲤鱼吗,你赶紧做去,别耽误了阳阳吃。仁平说,下车饺子上车面,咱妈大老远来了,就该包顿饺子吃!照理说,咱妈那么大岁数了,咱家的条件也不错,应该把她接来一块住……

这时,外边传来一阵敲门声和阳阳的叫喊声。仁平走过来打开房门,只见岳母挎着一个大包袱,带着阳阳站在门外。仁平赶紧接过包袱,妈,快进来。甜甜站起来直奔阳阳,宝贝,想妈妈了没?阳阳一把搂住甜甜说,想妈妈了。秋菊说,阳阳连做梦都喊“妈妈”“妈妈”呢!仁平说,妈,你坐!

甜甜坐在沙发上开心地逗着阳阳,不时地斜眼瞟一眼坐在沙发这头脸上汗津津的老妈。仁平递上一杯水,妈,您老进一回城不容易,这回呀,一定要多住几天,多出去走走看看,城里好玩的地方多着呢!秋菊急忙答应,哎!哎!

不一会儿,仁平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了。仁平端着糖醋鲤鱼,糖醋鲤鱼来喽!

仁平扫一眼甜甜,示意她招呼妈妈吃饭。秋菊脸上掠过一阵不自然的表情,轻轻推了推阳阳,快,叫你妈妈吃饭。甜甜站起来说,我有点不舒服,回房间躺躺,你们先吃,说完,径直走进房间。秋菊、仁平对视一眼,仁平手搓着围裙说不出话,秋菊尴尬地低下了头。仁平,妈,你看这……秋菊说,仁平,阳阳送回来了我也放心了,你别跟甜甜一般见识,她呀,都是我从小惯的呢;好了,妈屋里、田里还有很多活没干,得赶紧回去呢。老太太说着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仁平道,妈,您看您来一趟不容易,您总得吃了饭歇歇再走啊。秋菊道,不就一顿饭吗?妈一天就吃两顿呢,这口饭就不吃了。仁平,你是个好孩子,妈再嘱咐你一句,甜甜从小跟着妈吃够了苦,你可不能嫌乎她。仁平回头向屋里喊了一声,甜甜,妈要走了。见里面没有反应,仁平回身欲动,秋菊一把拉住他说,甜甜不舒服,不要惊动她,让她好好歇歇。

秋菊走出门来,在楼下抬头看了看女儿的家,只见甜甜正从窗户上隔着玻璃偷看着她,看到妈妈抬望,甜甜的脸嗖地一下消失了。秋菊眼里渗出了泪水,扯起袖口擦了擦流泪的眼。秋菊一举一动,都被跟在楼道里的仁平看在眼里。

灯光柔和的房间内,甜甜合衣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仁平开门进来说,阳阳睡着了。甜甜嗯了一声。

仁平说,不是我说你,你跟妈究竟怎么回事?每次见到她你都这样冷冷淡淡,尤其今天,妈大老远从老家来一趟,你怎么能这样?母女间总不会有什么仇恨吧?甜甜道,仇恨?她不是我妈,我可没有她这样不通人情的妈!仁平说,甜甜,你怎么能用这种口气说你妈?

甜甜猛然坐起来,我的口气不好吗?跟你实说了吧,有些话憋在我心里好多年了……甜甜略一思忖,把话咽了下去,我就是不愿见她!想想她我心里就犯堵,要不是阳阳哭着闹着想姥姥,我才不会把孩子交给她呢……

秋菊从城里回到家,习惯性地伸手在桌上摸索着什么,摸来摸去没摸到,赶忙爬起来在炕上、桌上翻找。桌子的三个抽屉,秋菊拉开了两个,第三个上面钉着一个锁鼻子,用一把小锁锁着。秋菊从电视机后面摸出一把钥匙,准备开锁,想了想,又停了下来,把钥匙放了回去。

秋菊脑海里迅速闪回着,阳阳拿着合影跟自己说着什么,送阳阳走的时候,阳阳慌慌张张往书包里塞着什么。秋菊这才笑了一下,这个阳阳,照片肯定是让你给偷走了。秋菊重新躺下来,明亮的月光洒进屋里,映照着秋菊沧桑的脸。四十多年前的往事,涌上了心头,她禁不住黯然神伤,老泪纵横。

秋菊破旧的小屋,女知青怀抱婴儿,双膝跪在秋菊面前,用颤抖的声音苦苦哀求:求求你,好心的秋菊妹妹,收留这个孩子吧!秋菊望着婴儿那可爱的小模样,你们……女知青说,我那挨千刀的相好告诉我,他马上就要招工返城了,回到城里,就是正式工人,带着我进城,这不是活遭罪嘛!秋菊说,你……女知青说,我说了,我说,你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你总不能抛弃我们娘儿俩撒手不管,要不然,孩子真就没命了!秋菊道,那他……女知青说,那挨千刀的说,反正咱俩也没登记结婚,马上就要分手了,有什么管不管的?孩子怎么处置随你便!秋菊妹妹,孩子是娘的心头肉,我能眼睁睁把孩子扔掉不管吗?秋菊说,可我……女知青说,秋菊妹妹,我知道你还是个大姑娘。我们知青下乡住你家这么些年,知道你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再说,说不定哪天我返城了,也不能带着个孩子回城吧,你就帮帮我,求求你……

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黎明。

秋菊给婴儿喂奶,孩子用力地吸吮。秋菊看着婴儿,欣慰地笑了。

这时,外边传来三婶子的敲门声,秋菊在家啊?秋菊开开门,三婶进来。三婶看见孩子,眼睛一亮:哟,孩子,哪儿来的?

秋菊说,狠心的男知青招工回城,嫌孩子累赘,相好的不要了,连亲生骨肉都不要了!他不要,我要!三婶子正色道,秋菊,你好糊涂!小猫小狗可以随便要,这可是一条人命啊!自打你爹娘走了以后,三婶子我一直把你当闺女。听婶子的,把孩子给我,我抱给别人家吧。秋菊道,不嘛,三婶子,这孩子怪苦、怪可怜人的,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甜甜!好听不?三婶子伸手摸一下秋菊的额头,什么甜不甜的!你呀,你是不是发烧烧糊了脑子?你一个没出门子的大姑娘家,怎么能随便要个孩子,这不是没病找病吗?人言可畏,舌头根子会压死人的!秋菊对着三婶子一笑,我才不管谁嚼舌头根子呢,这个小妮儿跟俺有缘,是老天爷赏给俺的,好跟俺作伴呢。俺谁也不给,俺谁也不嫁,反正没爹没娘的妹子嫁出去,也是受气的货。

三婶子看着秋菊倔强的脸,用手指点一下她的额头,你呀,有你悔青肠子的时候。

雪花飘舞的一天,山坡上,用石头摆起的白色“农业学大寨,荒山变良田”醒目的大字下面,红旗招展,广播喇叭高唱着雄壮的歌曲,地块上插着彩纸单字标牌:今冬明春加油干,牛家湾旧貌变新颜。牛家湾的人们挥汗如雨,热火朝天整修大寨田。男人们肩抬手推,运土运石;女人们镢刨锨扎,翻土填平。二虎开着拖拉机,来回运送石块和土壤;秋菊几个妇女跟车装卸。

用草席搭起来的指挥部外边,三婶子和几个妇女正在外边支锅做饭。三婶子看到拖拉机过来了,赶忙跑进指挥部,抱出用小花棉被包裹着的甜甜。甜甜小腮红红的,咿咿呀呀躺在三婶子怀里。拖拉机近了,三婶子抱起小甜甜朝秋菊示意。二虎放慢了速度,秋菊跳下拖拉机,跑到三婶子面前,用脸贴了一下甜甜的脸。二虎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拖拉机上的女人们,用不同的眼神看着这一切。秋菊跟三婶子相视一笑,跑过来上了拖拉机。三婶子抱着甜甜,望着渐渐远去的拖拉机,长吁了一声。

甜甜在炕上饿得哇哇大哭,四肢乱动。秋菊把一根手指头放在甜甜嘴角,甜甜立刻把手指头含在嘴里,拼命吸吮着。秋菊心疼地流着眼泪说,甜甜忍一忍,天亮了我就去三婶子家借点吃的喂饱你……

三婶子来了,披着外衣用碗端着几个地瓜在院门口递给秋菊。三婶子说,我听着甜甜哇哇哭,知道孩子一定是饿着了,就赶紧送过来几个地瓜,你趁热喂喂孩子。你也要吃一点,要不天天整地干活身子扛不住劲儿。秋菊感激地一个劲点着头,嗯嗯。三婶子说,秋菊,这样下去总不是个门道儿,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哪家吃的也都挺紧巴,我看呀,你还是把甜甜送人吧!秋菊说,不行!三婶子说,要不,你进城去找找孩子的父亲或者母亲,最起码,跟他们要几个抚养费是吧。秋菊说,狠心贼抛弃了孩子妈,抛弃了亲骨肉,即便能找到他,他能相认吗?三婶子说,实在不行,你明天就去找找张金龙请求一下补助救济,他是大队长,不会见死不救吧。

张金龙家,二虎正要出门,见秋菊抱着甜甜手里提拎着两瓶即墨老酒走了进来,热情迎上去,秋菊,你咋来了?你带酒干嘛啊,酒这么难买。秋菊说,俺即墨亲戚在医院开了证明才买到的,给俺叔尝尝。二虎,俺叔在家吗?二虎忙说,在,在。

张金龙从屋里出来,哟,秋菊啊,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秋菊说,叔,俺想求你……刚想进屋,张金龙老婆挥舞着勺子挡在屋门口,哟,送货都送上门来啦,要不要老娘我给你们腾出被窝来呀?秋菊窘迫地说,婶子,你说的是啥俺不懂,俺有事求俺叔……二虎急了,娘,你看你这是说啥浑话呀,别臭烘人家秋菊好不好;再说啦,人家秋菊还给俺爹买了即墨老酒呢。张金龙老婆说,这可冤枉我啦!老娘是红口白牙满嘴跑舌头的人吗?张金龙说,就是嘛,就是嘛……秋菊,你的事吧我也知道,你来是不是为了申请救济?二虎,你赶紧走吧,公社粮管所还等着你开拖拉机拉粮食呢。二虎看着秋菊,犹豫一下,打了个招呼匆匆走了。

秋菊说,本来俺一个女的工分就少,又多了这个孩子,日子过不下去了呢,俺倒不要紧,就是可怜这孩子……张金龙说,哎呀,你这个事,有些难办啊!这一村一里的,难煞个人呢。秋菊,你先回去吧,等我信儿哈。秋菊低下头,那好吧。

张金龙老婆瞪了一眼丈夫说,秋菊的孩子不会有你一腿吧?张金龙道,混账话,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老婆道,黄花大闺女?黄花大闺女能养出个孩子来?猪脑子都会寻思,她没爹没娘没管教,也不知道和哪个光棍儿搞大了肚子,你要管住你的腿,可不能闯错了门子!

这娘们儿,嘿,张金龙哂笑着走出家门。

惨淡的月光下,一个黑影贴着墙根摸索着来到秋菊家门外,见门没关,溜了进去,听见屋里有人说话,便躲在囤子后边。

秋菊咳嗽着说,三婶子,再坐一会吧。三婶子说,孩子也哄睡了,秋菊,你吃完药就赶紧睡觉,感冒这么厉害,还要下地干活,真够你受的。

屋门开了,秋菊送三婶子出了大门,趁这空当,黑影迅速窜进屋里。秋菊目送着三婶子开门进院,转身关上街门。秋菊虚弱地爬上炕,歪头看了一眼睡在一旁的甜甜。秋菊脱下外衣,上身只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薄春衫。一个黑影闪了出来——啊,是张金龙。秋菊顺手拿起外衣挡在胸前,叔,你、你是咋进来的?张金龙也不说话,一下子坐在炕沿上。

秋菊紧张万分道,叔,太晚了,让人看见你在俺屋不好,明天俺去大队部找你吧。张金龙说,去什么大队部啊,今晚叔就把事给你办了。秋菊说,那太谢谢您了,叔,俺和孩子不会忘了您的大恩大德。

张金龙面露色眯眯的微笑,慢慢向秋菊靠过来,你打算怎么谢我?

秋菊哆嗦着说,叔,队里别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只要叔吩咐就行,孩子大了给你养老都行……张金龙一把抱住秋菊说,秋菊,你也不用装了,我不嫌你身子破,你把身子给我,以后保证你娘俩吃喝不愁。秋菊用力推搡张金龙道,叔!叔!人要脸树要皮,你是长辈,你再这样俺可要喊三婶子……张金龙一把捂住秋菊的嘴,你喊啊!叫你喊,人来了看到你穿着裤衩子薄衫子,人家会怎么想?俺是长辈,俺是老牛,老牛就喜欢吃嫩草!你今天要是不顺着俺这个大队长,往后能有你的好果子吃?你想想,你的孩子吃饭穿衣上学上户口,哪一样不是我攥着?我的手就是铁钳子,把你的小命攥得死死的!

秋菊闻言,就像遭了雷击一样,目瞪口呆。张金龙趁机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秋菊抱起来放倒在炕上,一口吹灭了灯。

喔喔喔,公鸡叫了。

秋菊伏在三婶子怀里,哭得像个泪人一般。秋菊说,婶子,我可咋办啊?三婶子抹一把泪,可怜的闺女,还能怎么着?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吧。秋菊说,不行,我要去告他,让公安法办他。三婶子说,你疯了?你弄了个孩子本来就招风,这样的事不能声张,即便是公安把他法办了,到时候出来了还不是照样人模狗样的?结了仇你无依无靠的咋办?女人最忌讳的是名声,名声臭了,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秋菊扬起一张泪脸看着三婶子。

三婶子说,孩子,这事千千万万不能让外人知道,婶子会烂在肚子里,听话,为了你和孩子,忍着吧。等婶子隔三差五晚上过来和你作伴,这样张金龙就不会经常来欺负你了。秋菊哽咽着,使劲点了点头。

三婶子道,秋菊,你跟我说实话,你当初收留甜甜,就没有后悔过?秋菊道,说一点儿没后悔过,那是假的。三婶子道,这么说,你后悔了?秋菊说,不过再想想,我这辈子也认了。有了甜甜,那是我们母女前世有缘,还后悔个啥?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甜甜能有个好出息!

清晨,天上飘着雪花,秋菊挑着水桶,神情木然踉踉跄跄向井台走来。井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秋菊一个趔趄摔了一跤。她爬起来,茫然走向了井口,扒着井沿,看着井水里自己的模样,娘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不禁泪流满面。娘,闺女给你丢脸了,可是我实在是没脸去见你和爹,我死了倒也清净,可是这个可怜的孩子……娘,原谅你闺女,为了孩子,闺女顾不得许多了……

一阵水桶的吱呀声和沉沉的脚步声,有人来到了秋菊的身边。秋菊慌乱地扯起袖口擦了擦眼泪,见是二虎挑水来了。二虎关切地问,秋菊,你咋了?秋菊忙掩饰说,没、没怎么,井台滑,摔了一跤。二虎忙放下水桶,伤哪儿了?疼吗?秋菊说,没事,没事。

二虎把秋菊跌落的水桶收起来,弯腰帮她打上水来,挂好担杖递给秋菊,顺势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塞给秋菊。秋菊推搡着。推搡中,二虎一下子抓住了秋菊的手,秋菊慌乱地把手抽了回去。二虎说,这是我给粮管所拉粮食挣的补助,我没给我娘上交,别推来推去的,让人看见不好。秋菊埋着头嗯了一声,心情复杂地看了二虎一眼,挑起水桶忽闪忽闪走了。

大寨田整修山坡上,拖拉机拉着满满的一车土,吼吼吼打着滑往山坡上爬。秋菊几个人坐在车斗里的土堆上,摇摇晃晃。一个小土坑,一下子把车斗轮胎给卡住了。二虎回头道,你们几个下去推一下。秋菊,你就不用下车了。几个妇女叽叽喳喳,哟,还有特殊照顾啊。就是啊……

二虎道,你们长点心好不好,秋菊不是感冒了吗?秋菊看了二虎一眼,慢慢下了车,跟几个妇女一起在后面用力推车。秋菊咬着牙,肩膀努力地顶着车斗边缘,由于感冒很重加上用力过猛,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栽倒在地。几个妇女慌乱地叫了起来。二虎熄火下车,一看秋菊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汗珠,赶忙让几个妇女架起来,背着秋菊就往指挥部跑去。

指挥部里,秋菊躺在用凳子支起的床上,村里的赤脚医生挂上了吊瓶。三婶子抱着甜甜坐在一旁,不时地用手抚摸一下秋菊的额头、脸庞。

甜甜张着小手,不时地扑向妈妈。老赤脚医生看着秋菊说,唉,都感冒成这样了,还这么拼命。三婶子擦了一把眼泪,唉,还不是为了多挣点工分,好养活孩子。赤脚医生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三婶子对怀里的甜甜说,甜甜呀甜甜,你妈为了你都拼上命了,你长大了可要好好孝顺妈妈啊!秋菊睁开了虚弱的眼,三婶子把甜甜递给她。秋菊单臂搂过甜甜,泪水充满了眼眶。

街上,小孩子们踢毽子的踢毽子,老鹰捉小鸡的老鹰捉小鸡。一个货郎摇着货郎鼓,咚咚隆隆,身边围满了女人。秋菊抱着甜甜同三婶子也夹在人堆中。秋菊把甜甜交给三婶子,扯起几块花布,在甜甜身上比划着。三婶子说,就这块吧,挺喜庆,穿在甜甜身上一定很漂亮。秋菊嗯了一声,快过年了,怎么也得把甜甜打扮得漂漂亮亮。三婶子说,开支了,你三叔去了供销社,我嘱咐他给甜甜买两包饼干,这阵子也应该回来了,待会儿回家你拿回去。秋菊说,三婶子,你们也不宽裕,留着给我三叔和我妹子,等我自己去买两包就行。三婶子说,他们有,你一个人挣半个劳力的工分,能开几个钱,你好好留着钱应个急什么的。

秋菊家,夜,秋菊正准备关街门,张金龙闪了进来。秋菊惊叫了一声,你———!张金龙说,不是我又是谁?这不快到年关了,我费了好大劲儿给你弄了十斤粮票、两斤肉票,还有四尺布票。张金龙想搂抱秋菊,秋菊连忙躲开。秋菊说,叔,你走吧,俺不能再要你的东西了。张金龙说,哼,这常言道,得罪了山神爷,叫你养不活小猪仔。我要治你,办法有的是,你的小命都在我手里攥着呢。秋菊说,叔,你就放过俺吧。张金龙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女人嘛,想开了就好,两眼一闭,有什么大不了的。想想你的孩子,想想你的名声……

秋菊长长地叹息一声。屋里面的灯灭了,窗户黑了下来。

田野里,小河的水清亮亮地绕着牛家湾。绿树、野花,映衬得小村有了春天的气息。没膝的玉米,长得绿油油的。大家弯腰给玉米追肥,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此起彼伏。

河边,黄昏,二虎开着拖拉机来到附近浅水处洗车。忽然,二虎看见秋菊抱着甜甜急匆匆从桥头跑过。二虎连忙喊道,秋菊,上哪儿去?

秋菊略微放慢脚步,气喘吁吁,甜甜病了……

二虎发动起拖拉机赶了上来。秋菊心疼得泪眼婆娑说,甜甜都烧迷糊了,村里赤脚医生说治不了,让赶紧去公社卫生院。

二虎说,快上车,我送你们去。二虎把秋菊扶上后轮护板,说一声,坐好了。拖拉机轰鸣着带起一阵尘土,飞快地向卫生院驶去。

傍晚,卫生院急诊室内,医生给甜甜检查完,抬眼对秋菊和二虎说,感冒这么厉害怎么才来?都引发肺炎了!秋菊一听大吃一惊喊道,医生,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闺女。医生说,你们这父母是怎么当的?秋菊和二虎相视一眼,脸都红了。医生喊一声,护士,准备青霉素。

病房内,夜,甜甜小脸烧得红红的,迷迷糊糊躺在床上输液。秋菊坐在床边,一只手握着甜甜的小手,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甜甜的额头,泪滴吧嗒吧嗒滴落了下来,甜甜,都怪妈没有照顾好你,你可要好好的,别让妈伤心,甜甜……

二虎推门进来说,秋菊,别担心,医生说了,打了吊瓶甜甜就会没事了。药费三块我交了,我这里还有十来块钱,你回家给甜甜买点好吃的。秋菊说,二虎,谢谢你,你救了孩子我就已经没法报答了,可不能要你的钱了。二虎一下子握住秋菊的手说,秋菊,你一个人承担了那么多,为什么不能让我跟你一起承担起来呢?只要你点头,我回家就跟爹娘说,让他们请三婶子做媒。家里要是不同意,我就带你和甜甜私奔,闯关东!秋菊低着头,眼泪夺眶而出。二虎说,医生都说了,咱们是夫妻!秋菊说,医生不知情,是瞎猜的!二虎说,我不管,我就要跟你好!秋菊说,二虎,咱俩不可能,俺的名声……二虎说,那些名声都是人们强加给你的,这对你不公平!秋菊说,不,不,你不知道……秋菊伏在墙上,手锤墙壁哭出了声。

秋菊家里,甜甜睁着眼睛哭道,妈妈,我饿……秋菊擦了一把眼泪,好孩子,你终于没事了,知道饿了,妈妈这就给你泡饼干吃。秋菊轻轻放下甜甜,起身端起暖壶倒了半碗水,从饼干包里拿出四块饼干,刚要往碗里放。甜甜说,妈妈,不泡,甜甜要蘸着吃。秋菊说,好好好,甜甜蘸着吃。这时,三婶子拿着一个包裹进了屋。秋菊说,三婶子,快炕上坐。三婶子逗弄着蘸饼干吃的甜甜,小甜甜,你看姥姥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甜甜举着小手,爬起来站到三婶子面前。秋菊说,三婶子,看你又破费。

三婶子一边打开包裹往外拿东西,一边说着,甜甜去医院这两天啊,村里好多人都来看甜甜呢,这不你不在家,都送到我屋里了呢。这是五奶奶给甜甜煮的鸡蛋,这是东街你奶羊嫂子买的饼干,这是你饲养员大爷给的一小袋白面……秋菊对甜甜说,看我的甜甜,生病了这么多人给你送好吃的,甜甜长大了可不能忘了这份恩情哟!甜甜张扬着小手说,甜甜生病这么好呀,下回我还要生病。三婶子“呸呸呸”地捏了一下甜甜的小嘴唇,几个人咯咯咯笑了起来。

黄昏,给山村裹罩上了一层暖暖的色彩。远远望去,袅袅的炊烟蒸腾着。牵着老牛推着镂耙的农民,慢腾腾走在黄昏的街上。街上孩子们蹦跳追逐。白鹅灰鸭叽叽嘎嘎。

秋菊家内,秋菊坐在炕上,拍着巴掌教甜甜唱小燕子。外面传来三婶子的声音,秋菊在家吗?秋菊趴上窗台说,在呢,三婶子。秋菊正下炕穿鞋,三婶子牵着虎头虎脑的小外孙皓皓走进了屋里。秋菊一看,哎哟,皓皓长成大小子了!

虎头虎脑的皓皓一个立正,朝秋菊打了一个少先队队礼,秋菊姨姨好。秋菊转身对甜甜说,甜甜,你看谁来了?甜甜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皓皓哥哥。皓皓跳上炕,跟甜甜一起玩起了游戏。

秋菊说,婶子,皓皓这是放暑假了?三婶子说,是呢,农活忙了,你又要下地又要照顾甜甜,分神辛苦,这不我特意让闺女送孩子回来,让他俩好做个伴儿。秋菊说,婶子,你真是周到。三婶子说,什么周不周到的,等晚上让两个孩子到我家睡,我好来跟你作伴儿。

工厂外,甜甜的红旗SUV开进“青岛昌宁锅炉热电设备有限公司”的大门。办公楼前,车子停下,甜甜和仁平开门下车。

一个技术人员拿着图纸资料跑过来比比划划说着什么。甜甜高兴地说,真的啊!走,办公室里说。

几个人登登登走上楼梯,沿着走廊前行。前方依次出现,技术研发部、检验部、市场部、总经办、董事长……门牌字样。

办公室内,甜甜在办公桌前坐下来,一边伸手接技术人员的资料,一边说道,快,说说看他们都有哪些要求。技术员铺开设计图纸,在甜甜面前一边指画,一边小声说着,这里……这个参数和造型他们都很肯定,还有这里……这里……

甜甜说,这么说,咱们这次黑龙江电厂设备的整改方案,他们完全通过了?技术员说,是的,是的,全部通过了。甜甜说,太棒了!这次的项目,给你和你们研发部记头功。

电话响了,甜甜低头看了一眼,屏幕显示,老太太。甜甜直接挂断了,对技术员说,接着说接着说。

会议室内,电子屏幕上打出了“昌宁锅炉新技术推介会筹备会议”的字样。仁平组织十几位工作人员在研究筹备事宜。

仁平说,品牌部提出的关于推介会地点设在XXX酒店,我觉得很好,这个酒店是我们市里最好的酒店,这样更能显示出咱们昌宁锅炉的诚意和实力,对于我们昌宁的品牌文化传播,有着……

这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显示妈。仁平拿起手机道,你们继续讨论其它事宜,我出去接个电话。仁平边说边走到廊里接电话,妈,什么事?哦,甜甜没事,在她办公室和技术人员研究方案,可能不方便接。妈,有事您跟我说。哦,好的,知道了妈,您在古城站等我一下,我马上过去。

甜甜办公室内,甜甜正在和技术员兴高采烈说着。敲门声。甜甜说,进来。仁平进门过来说,车钥匙给我用一下。甜甜说,去哪?

仁平附在甜甜耳朵上,说了一句。甜甜眉头略略一皱,掏出钥匙说,什么大不了的事,还要跑一趟,真是的。

技术员,董事长,您是不是有事?要不……甜甜说,没事,阳阳姥姥来拿什么照片?半真半假的,这老太太,就知道添乱。

古城公交站外,秋菊站在站牌下,一边咳嗽,一边东张西望。仁平开着车子停下来,开门下车,妈,快上车。仁平拉开后面的车门,搀扶秋菊上了车。

车内,仁平关切地说,妈,您看您,为了一捆芹菜,还要拖着病恹恹的身子亲自跑一趟。秋菊说,今早刚割的,我来也不光为了一把芹菜。仁平说,妈,有啥事您说。秋菊说,也没啥事,就是想过来找找我和甜甜小时候照的那个相框儿。

仁平眼前闪现出阳阳书桌上的那个黑白照片的相框。仁平说,对对,那个相框在阳阳书桌上呢,咱回家拿。妈呀,一个相框也值得您……秋菊意味深长地说,你不懂,那照片是我的伴儿,天天守着看着,心里踏实哩。这不正好村里几个人到服装市场,俺寻思着也不远,就跟她们一块坐车来了。仁平回头,深深看了岳母一眼说,妈,那中午在家吃完饭我送你回去。秋菊柔和地说,不用,你们忙你们的,如今坐车也方便,出门儿上车,下车进门儿的,等回家拿了照片,你就把俺送到服装市场站那边,都说好了呢。妈没别的事,你好好照顾甜甜和阳阳。仁平说,妈,您别和甜甜一般见识,她……秋菊说,傻话,是妈伤了她的心,妈理解她。仁平说,妈!我们让您受委屈了。秋菊说,傻孩子,妈受什么委屈?只要你们好,妈就高兴。

服装市场站外,仁平停下车,扶秋菊下来。秋菊手里拿着手提袋走下车来说,仁平,你赶紧回吧,妈在这儿等等村里的人就行。仁平说,妈,要不这样,我陪你进去逛逛,顺便给你买几件衣服。秋菊回头看了一眼服装市场说,费那钱干嘛,妈又不是没有衣裳,你赶紧回吧,别耽误营生。仁平说,妈,那我走了,您在这儿等着,别乱动。秋菊说,看你,妈又不是三岁孩子。回吧。仁平上车,从车窗探出头来,打了个招呼,慢慢开走了。秋菊看着仁平走远了,在候车亭坐下来,从手提袋里取出她和甜甜的合影,端详着。

秋菊回到家,已是黄昏,一个人在院子里不停地咳嗽着,把摊在院子里晾晒的麦子扫成了一堆。三婶子走进来,秋菊,还没吃饭哪?秋菊说,三婶子,晚上吃不进去呢。你吃了吗?三婶子说,吃了,我就是过来看看你收起麦子了没。不是我说你,你的病应该去医院看看,别老是撑着。秋菊说,呵呵,也是老毛病了,这不这么多年也过来了,熬着药呢,喝了药就轻松了。三婶子说,唉,这都是当年你为了拉巴甜甜,落下的病根儿。没想到甜甜这孩子会这么没良心,你就应该把她的身世告诉她。秋菊说,都是我伤了她的心,这孩子打小要强,等哪一天,她打开我睡屋右边的抽屉,就什么也知道了。三婶子说,你为了甜甜,受了那么多苦,顶着那么多羞辱,你自己这么撑着,值得吗?秋菊说,甜甜现在过得好,值,值。三婶子顺手拿起一个化肥袋子说,我帮你把麦子装起来,省得你自己不得劲儿装。秋菊说,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没雨,就不装了,明天直接摊开晒也省事。三婶子说,明日我和你三叔去城里你大妹妹家,要不我去找找甜甜,不能让她再这么没良心下去了,村子里好多人都说呢。秋菊说,别了,说就说去吧,孩子心里的苦闷俺知道,再说,他们开工厂都那么忙,就不给孩子添乱了。三婶子说,唉,你呀你呀,不撞南墙你是不知道回头啊!那好吧,我回屋了,你早点喝完药早点睡觉,身子是大事。

甜甜家里,夜晚,甜甜守着阳阳做作业。仁平在厨房收拾完,擦着手走了出来。甜甜说,老太太就为了一捆芹菜专门来一趟?仁平说,还来拿你小时候和妈一起照的照片。甜甜说,真是的,就为一张照片?我当什么命根子呢。阳阳歪头说,我姥姥说了,那是她的命根子,比什么都金贵。开学前我偷偷拿回来的,一直就摆在我的书桌上,你也从来没看。甜甜心里一震,起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甜甜站在窗户前,望着外面,眼里不知什么时候流出了两行泪。仁平走进来说,甜甜,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为什么对妈……甜甜转身抽了一张纸巾,擦了一下泪说,你不会懂。仁平说,你说出来我不就懂了啊。甜甜说,你出去陪阳阳写作业去,我想静一下。

秋菊家内,夜,秋菊喝完药,把碗和药罐收拾起来放到外间桌上,又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抬头看看天。黑漆漆的天上,月亮发出惨淡的光,几颗星星,时隐时现。秋菊关上房门,走进屋内。桌子上,她和甜甜的合影,映入眼帘。

秋菊看着自己和甜甜小时候的照片,想着现如今自己和甜甜僵硬的关系,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了心头,往事又浮现在眼前……

麦收结束以后,伴随着一场场雨水的浇灌,满坡的玉米等大秋作物长势喜人,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瓜果飘香,美不胜收,醉人心头。秋菊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挥舞着锄头,正在玉米地里除草。

田间路上,张金龙骑着自行车哼呀着小戏走来,远远地认出了地里的秋菊,便紧蹬几下赶了上来。张金龙“咯噔”一下支起车子说,秋菊,干活不能不要命,大晌午头锄地,该回家歇歇啦!秋菊一听就知道是张金龙,头也没回说,这不,大包干了,正给俺家的责任田锄草呢。张金龙说,锄草锄草,一天到晚,就知道锄草!秋菊说,你没听人家说吗,大晌午头锄地,野草死得快!

张金龙慢慢靠过来,扯着衣襟扇风,说谁呢,连讽带刺儿的。你倒说说,这大包干咋就像一副灵丹妙药,干起活来,人人就像拼命三郎,就不知道个累!秋菊没答话,只顾快干。张金龙说,你都看见了,眼下咱们牛家湾大街上,看不见个闲人!就说我这个大队长吧,如今也得下地干活啦!唉,形势喜人,形势不等人,大包干大包干,干部屁股冒了烟儿!秋菊道,人就得干活,光吃饭不干活,血压高糖尿病就会找上门来,那就离进火葬场不远了!

张金龙眼一瞪说,哎,你这个娘们儿犯了哪根神经?今日个说话就跟吃了枪药似的。我看你身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等我这个老相好的给你按摩按摩!边说边伸手去搂秋菊,不料挨了秋菊一记重重的耳光。秋菊两眼冒火,张金龙,谁是你的老相好?你还想跟以前一样欺负俺吗?以前俺惹不起活不起!现在种地俺自己做主,俺要堂堂正正好好做一回人了!往后你少来纠缠,俺丢不起这个人!

张金龙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瞪着一对牛眼珠子,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昔日逆来顺受的柔弱女人,涎着脸大吼,是谁给了你这个娘们儿这么大的胆子?是哪个野汉子啊!秋菊瞪他一眼说,是国家政策!这你还不懂?亏你还是个大队长!

张金龙老婆蹲在菜地割韭菜,刚站起来挎上篮子,看到玉米地边上影影绰绰有两个人影,就想看个究竟。她拐着篮子刚走没几步,转念一想,我今儿非要看看是哪两只发情的狗。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玉米地,秋菊还明显流过眼泪。张金龙老婆两眼喷火,扑上来一把揪住秋菊的头发哭喊,臭娘们儿,勾搭俺男人,看俺不打死你!秋菊喘着粗气,胸脯一起一伏,婶子你放手,你听俺说……秋菊被张金龙老婆打趴在地,张金龙老婆一顿乱踹,不要脸的东西!听你说,说啥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张金龙看这阵势,骑上车子落荒而逃。秋菊趴在地上,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抱住张金龙老婆的腿,一下子把她掀翻在地,头也不回地走了!张金龙老婆仰面朝天,捂着跌疼的肥屁股叫起来,杀人啦……

张金龙老婆在炕上撒泼打滚,不依不饶哭道,秋菊那个臭娘们儿欺负我,你们可要替我出气!张金龙站在地下道,我看你是疯了!我好端端的干部,你要毁了老子不成?老婆道,今儿个你要是不给我报仇,不把秋菊给我好好治治,老娘我不活啦!张金龙道,臭娘们儿,你以为你是孙猴子能耐高过天是吧?能逃得过如来佛的手心吗?也不睁眼瞧瞧,这年头,家家户户都有承包地,谁还在乎你呀?老子这个大队长不也照样下地干活吗?还想待在家里喝茶吹牛逼,没门儿了!往后,你也得跟着老子下地干活,出几身臭汗,刷刷你那一身肥膘!老婆捂着脸嚎啕,呜呜呜……我不活了,不活了!

二虎进门说,娘,你干嘛啊,老远就听着你哭天号地的,大门口围着好多人呢。女人咬牙切齿,你去问你那个臭不要脸的爹去,跟秋菊钻苞米地……二虎说,爹,这是咋啦?张金龙道,我不就是玩玩嘛!你爹我是大队长,不给好处不办事嘛!

二虎一下子呆愣在那里,喊道,你、你不是人!你不是我爹!张金龙脸上青筋暴起,你个王八羔子敢骂老子,滚!二虎道,不用你撵,我自己滚,永远不回这个家!二虎说着,冲出门去。

月光下,二虎悄悄来到秋菊家门口,刚欲伸手敲门,见秋菊家的门上了锁。二虎仰着脸看着天上的月亮,泪花在他的眼里闪烁。二虎用手摸一把脸,从衣兜里掏出一小摞钱,攥在手里。

三婶子家门开了,秋菊领着甜甜和皓皓出来,三婶子,你回吧。三婶子道,我送你过去,你身子有伤。二虎见了,慌忙把钱从秋菊的门缝里塞进去,慌慌张张走了。看到有人从门口离去,三婶子问,谁?前面的二虎加快脚步,钻进了一条胡同不见了。

三婶子,看那样子,像是二虎,秋菊说着,来到门口,开锁进屋。皓皓眼尖,一下子发现了地上的钱,弯腰捡起来:姨姨,钱。

秋菊接过来,抽泣了起来。三婶子叹了一口气,作孽哦!要不是张金龙这个挨千刀的……唉!

野外,苞米地边,二虎背着包裹,急匆匆地走在田间小路上。前头,晨光初显,天已大亮。

秋菊远远地追来,一路追一路呼唤,二虎!二虎!你不能走!秋菊气喘吁吁地追上二虎,双手紧紧拉住他的包裹,一连串地发问,二虎,你真的要走吗?二虎双眼紧闭,任凭泪水汨汨流淌而出。秋菊说,二虎,告诉我,你还……爱我吗?

爱!二虎就像火山爆发一样,猛地转过身,紧紧搂住秋菊,一阵狂吻。

两人平静下来,秋菊理理头发说,二虎,留下来吧,咱们俩,还有甜甜,好好过!二虎摇摇头,不,我要走!秋菊说,去哪儿?二虎说,我都快憋闷死了,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散散心。秋菊说,你会回来吗?二虎说,也许有一天,我会回来的!秋菊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急忙扶住了身边的小树,望着二虎的身影消失在远处……

牛家湾街上,下地的人们三三两两荷锄牵牛从村口走进了村里,张金龙老婆在碾台的大树荫下和三四个妇女摘着菜。甜甜跟皓皓牵着手,每人手里提拎着一只小铁桶,从村口走到了碾子旁。张金龙老婆冷笑道,看看那个小丫头,这么一点就知道勾引男人,真是兔子不长尾巴———随娘。一名妇女搭腔,嫂子,一个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啊?

皓皓立定,朝着张金龙老婆,你骂谁?你才兔子呢!张金龙老婆闻言站起来,叉着腰窜到两个孩子面前,拽起他们的小桶摔在地上,桶里的小鱼立刻洒出来,在地上挣扎。张金龙老婆恨恨地,再叫你小兔崽子护着她!

甜甜在一旁吓得哇哇直哭,皓皓跑到路边上,捡起一块石头就朝着张金龙老婆扔过来,恰巧打在她的额头,一个冒着血尖儿的包旋即鼓了起来。皓皓拉起蹲在地上哭的甜甜喊,甜甜,快跑!两个孩子撒丫子朝村里跑,张金龙老婆气急败坏一边骂着,一边捡起那块石头,狠狠地扔了出去。谁料扔出去的石头打在树干上,又折返了回来,不偏不倚打在她的眼上,她疼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捂着眼骂起了街,兔崽子,俺家张金龙是大队长,等着秋后不给你们家分口粮,饿死你们这些王八蛋!

碾台上的几个妇女偷偷相视而笑,我说嫂子,如今都大包干了,谁还用得着你们家分粮食?真是倒驴不倒架子,嘻嘻。张金龙老婆一怔,“呸”了一下,抱起筐子溜走了,惹得妇女们哈哈大笑。

学校门口,孩子们陆续走进学校,秋菊领着一脸委屈的甜甜来到学校门口。甜甜在后面打着坠儿不愿意进。老师走出来,蹲下来把甜甜抱了进去。

甜甜的眼前,幻化出几个孩子嘻嘻哈哈骂她的情景,野孩子!野孩子!

傍晚,放学了,甜甜背着书包独自一人朝家的方向踽踽而行。斜背在屁股后面崭新的书包上面绣着一个五角星,五角星下面绣着五个红红的字,为人民服务。

下雨了,书包渐变为旧黄色。伴随着脚步声,甜甜骑着自行车的背影出现。甜甜长大成人了。

甜甜骑车进村,在村子的泥泞处,下车推着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张金龙老婆从村口走出来,看到推车慢行的甜甜,骂声“野种”,并狠狠“呸”了一口。甜甜回头怒视着张金龙老婆,泪水一下子溢出了眼眶。

甜甜推着自行车回到家,撞门而入。坐在锅灶前做饭的秋菊闻声,歪着身子往外看,甜甜,跟谁生这么大的气?甜甜没做声,钻进了自己的房间。秋菊站起身,推门进去。

甜甜背对着门口站着,身子一抖一抖地哭泣着。秋菊推门进来,甜甜正在收拾衣物,听见妈妈进来,背对着秋菊哽咽着说,我同学家在学校附近,她跟我说了好几次了,让我去她家住,我收拾一下就走。

秋菊道,甜甜,你……甜甜打起包裹就抱着往外走,秋菊直直地跟在后面。

一道闪电刺啦啦忽忽闪闪,隐隐的雷声,从天际呜咽着滚滚而来。甜甜推车走到街门口,猛地回过身来,两只眼睛喷着的怒火把她本来俊俏的脸,烧得异常扭曲。秋菊从来没见女儿这样,一边抓住车子后座不放手,一边惶惑道,甜甜,跟妈说说你到底怎么了?甜甜,眼看雨要下大了,听妈的话,天大的事咱明天再说,甜甜……甜甜道,我是野孩子!野孩子野孩子……伴着喊声,甜甜冲到了外面。

一声炸雷,一道闪电,大雨哗哗从天而降。秋菊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仰天长号,天哪!我这是做的什么孽啊!雨水,无情地浇在秋菊散乱的头上,浇在秋菊惨白的脸上。

就这样,甜甜从初中二年级时就一直住在同学家里,上了高中,她干脆住在学校宿舍,假日里,自己就到城里饭店打工,高中到大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即便节假日偶尔回趟家,也是拿点东西匆匆而去。在城里结婚工作后,逢年过节偶尔回来一趟,留下一些吃喝用的物品,连饭也不吃一顿就匆匆归去。面对这些,秋菊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屈辱和无限内疚,经常拿着自己和甜甜小时候的那张唯一的合影,暗自落泪。

秋菊咳嗽着,从电视机后面摸出钥匙,打开第三只抽屉的锁,往里面塞了一张纸,又把抽屉重新锁上。她的身子看上去非常虚弱,头发散乱着,不时地弯腰咳嗽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后,秋菊哆嗦着看着手里捂着嘴的纸,一摊鲜血豁然出现在纸上。

她颤颤巍巍支撑着身子,哆嗦着手,拿起桌上的那个相框,还没拿到自己的眼前,相框落到了地上,镜片震裂了,一滴血,掉落在甜甜开心的脸上……她又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抖动着、端详着,那是二虎的来信。信上说,秋菊,这么多年你吃苦了!我有了自己的公司,咱有钱了,我想你,我会回来的,等着我!等着我……秋菊发出一阵欣慰的微笑。

清晨,秋菊家门口,一辆急救车闪烁着急救灯停下来,三婶子等一群人帮着把秋菊抬上了救护车。三婶子跟着上了救护车。

救护车急急从村口拐出来。村口的山坡上,张金龙望着救护车鸣笛,远去了,扑通一下跪了下来。

甜甜家内,仁平、甜甜牵着阳阳,从楼梯拾级而上。三婶子在门口很焦急地转来转去,看到甜甜他们回来了,才舒了一口气。阳阳雀跃地跑过来扎进了她的怀里:太姥姥———

三婶子吃力地抱起阳阳。

四个人进得屋来,仁平把三婶子让在沙发上。甜甜道,三姥姥,你咋来了?三婶子说,甜甜,你妈突然病了,我来告诉你们一声。

甜甜闻言,脸上显出焦急的神色。仁平说,三姥姥,我妈咋回事?三婶子说,医生说是脑溢血,刚抢救过来,这不我抽空赶紧来告诉你们。甜甜哪,不是三姥姥说你,你太对不起你妈了。甜甜说,三姥姥,你不知道……

三婶子说,唉,甜甜呐,你姥姥我什么都知道,你妈这辈子在你身上,可是受尽了苦头。我就纳闷了,你怎么能这样对你妈呢?甜甜说,我永远都忘不了我妈是个不要脸的女人!三婶子站起来,狠狠抽了甜甜一个耳光:你、你太没有良心了!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甜甜捂着脸,三姥姥,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的事,更忘不了我跟着她在村里所受的屈辱。那是小学三年级的一天晚上……

月光从窗户照在炕上。睡着了的甜甜,忽然听见有人说话,朦胧中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秋菊,咱俩好下去吧!我是大队长,你跟我好,有你的好处!秋菊说,俺感激你这些年对俺娘儿俩的照顾,甜甜慢慢长大懂事了,断了吧,不能这样下去了!男人的声音,断了?你想断了俺可不想!秋菊说,俺不!大包干都多少年了,种地俺自己做主,你还想怎样?以前俺活不起人,现在俺要做一回人了!你再这样缠着我,看我不撕破你的脸,让你见不得人……那男人的声音,你敢!

甜甜悄悄睁开眼,就着月光,认出是张金龙,猛地起身扑上去。张金龙惊慌失措,小丫头片子,我、我对你妈可没做什么啊!甜甜两眼冒火,张嘴咬住张金龙的胳膊。张金龙嚎叫一声,姑奶奶你松口,俺再也不敢了!甜甜松了口,张金龙捂着伤口,气咻咻地,妈的,什么东西咬人不撒口?王八!乌龟!鳖!呸!边骂骂咧咧边走了。甜甜冷冷地盯着秋菊,妈,你……真叫我心寒!秋菊的脸,在照进来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无声的泪水喷涌而出。

甜甜泪眼婆娑地诉说,上初中时,村里人对我指指划划,骂我是野孩子。在学校里,同学们骂我是野孩子……我一次次地问我妈,为啥我是野孩子?我爸呢?究竟为啥?我妈总是含含糊糊说,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会知道。可时间长了,我就不再过问。

仁平愣愣地站在一旁。三婶子擦把眼泪,唉,孩子,你哪知道啊!你的亲生父母,是从青城来咱们村插队的下乡知青,你爹为了招工返城,狠心抛弃了你和你亲妈。

甜甜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惊愕地张大着,三姥姥,你说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啦!三婶子说,你妈把你收留下来的那天,我就劝她把你交给我,我来想办法送给别的人家。你妈倒好,觉得你可怜,说跟你有缘,执意要自己把你抚养成人。你妈一个大闺女,屋里突然多出个孩子,村里很多的人猜疑、侮辱,毁了你妈的名声,她为了能把你养大,都忍了。那年月本来就缺吃少穿,你妈一个女人挣不了多少工分,日子本来就不好过,又多了你这样一个来路不明上不了户口的人,日子苦得那才叫一言难尽啊!是好多好心的乡里乡亲,见你们母女实在可怜,都从牙缝里省出一点粮食来接济你们。我们都劝她,带你进城去找你的生身父母,最起码要几个抚养费。可她就是不肯,她说,既然孩子的父亲为了招工返城,抛弃了她的亲生母亲,狠心不要孩子了,就是能找到,人家也不会相认,还指望什么抚养费!

当时的大队干部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儿,大队长张金龙不给好处不办事,以帮助申请救济的名义,占了你妈的身子……你妈想到过死,可哪能舍得下你?就这样为了能得到救济、能让你上户口、能让你吃上饭、能让你和别的孩子一样背着书包上学读书……你妈忍受着屈辱……你倒好,不但不感激感恩,这么多年却一次次用锥子扎她的心……伴随着三婶子的讲述,甜甜脑海里闪现出一幕幕妈妈为了自己的情景,泪流满面。

病房内,已经陷入昏迷的秋菊,花白的头发乱蓬蓬披散着,一张蜡黄的脸上写满沧桑。

甜甜推门而入,扑通跪在妈妈病床前,牵起妈妈那嶙峋的手,含着眼泪,轻声唤道,妈,我是你女儿,甜甜……

秋菊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甜甜的手,嘴角微微蠕动着,两只眼睛想努力睁开,却一直没能张开。

三婶子牵着阳阳的手,和仁平一起走进了病房。甜甜对阳阳道:阳阳,快过来,叫姥姥。三婶子抚摸着秋菊的耳朵,轻轻摇了摇头。与甜甜握在一起的秋菊的手,五指慢慢松开,垂下来。秋菊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

甜甜再也控制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长嚎,妈……

甜甜和仁平、三婶子几个人在整理秋菊的遗物。

三婶子忽然想起秋菊的话,对甜甜说,快打开你妈里屋桌子右边的抽屉。甜甜泪眼婆娑,木然地走到妈妈的里屋,那只上了锁的抽屉,赫然出现在眼前。

仁平拿来锤子,开了锁。抽屉拉开一半,一张用铅笔写着密密麻麻字的纸出现了。甜甜颤抖着手拿起纸,下面露出了面额不等的钱,几乎装满抽屉。甜甜拿起纸看着,耳边仿佛响起妈妈的声音:甜甜,我的甜甜,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就已经不在人世了。本来妈不想把这一切告诉你,可是又不能不让你知道你的身世,告诉你这一切,是为了万一哪一天你会和亲生父母遇见、相认。妈知道这一辈子对不住你,让你从小就受到了伤害,我知道,无论妈怎样救赎,也弥补不了对你的伤害。妈对不住你。妈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这些钱,为的就是留给你,万一哪天好应个急,不是为了换得你的原谅……孩子,生活不易,好好和仁平过日子,妈在那边也就心安了……一幕幕往日的画面涌上心头:收养甜甜、面对羞辱、给甜甜治病、甜甜街上受辱、甜甜雨中离家……

坟地上,甜甜在乡亲们的搀扶下站立起来,看着满山满岭的葡萄,望着山下满坡将要丰收的庄稼和绿油油的芹菜,望着山下自己曾经生长的小山村,目光变得深情起来,她默念道,妈妈、善良的乡亲们,你们给了我生命,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我一定要回来和你们一起建设新农村,以振兴家乡作为对妈妈的赎罪,报答你们当年的接济养育之恩。

十一

甜甜家中。仁平说,你决定了?甜甜,我想好了,咱们把工厂转让出去,回村做一个田园综合体,建一座冷库和食材加工厂,把乡亲们的葡萄、芹菜、油桃等所有的农产品收购过来,进行分级加工,建起电商平台,再组织有能力的人成立起冷链物流,这样家乡的农产品就不愁卖、也不愁卖不上个好价钱,让乡亲们过上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仁平紧握着甜甜的手说,甜甜,我支持你。

妈,女儿误解了您,您的养育之恩,女儿三生三世也报答不完,我对您犯的过错,三生三世也难以饶恕。女儿不求您的原谅,只求您在那边安好。你忍辱负重养育了我,您为女儿忍受着屈辱、忍受着痛苦;好心的乡亲们在紧巴的年代,依然接济了咱们。深情的田野在呼唤,我会用您对我的爱,把这片希望的田野,变得更加充满金色的希望!

伴随着甜甜的思绪,鞭炮炸响,狮舞龙腾,现出一张张欢喜的笑脸。一块簇着红绸的“青岛春泥农业综合发展有限公司”的牌匾出现了,甜甜和到场的嘉宾一起揭牌、剪彩。山笑了,水笑了,乡亲们笑了,八方的游客笑了。醉美山村,笑了。希望的田野上,葡萄熟了,庄稼熟了,芹菜收获了;收获了的水果和蔬菜,车水马龙运进了春泥公司;车间里,穿着无菌工作服的工人们,熟练地加工、包装;公司大院里,一辆辆标着“青岛春泥冷链物流”的车辆,开出大门口,奔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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