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舣舟亭前怀坡仙

时间:2024-05-21

许国华

这是一尊取名为“大江东去”的塑像,坐落在江苏常州东坡公园(又名舣舟亭公园)的草坪上。

塑像的主人公,自然是写下此句千古绝唱的苏东坡。他闲处踞坐,衣襟散乱,神情陶然,与清风明月同坐,与桨声风帆为伴,若有所思,若有所悟,或许此时,千古人生至理蕴藏在胸,一代豪词雄文激荡于心。

此处正是东坡系舟登岸、行吟浅唱之处。遥想东坡当年,一生宦海沉浮,屡遭贬谪,舟来楫往,穿梭南北,十余次经过常州,数度在此泊舟上岸。

古老的大运河畔,一处小山坡顶,矗立着一座四角双檐凉亭,造型精美,雕刻独特。这便是舣舟亭。上有一联:

舣舟亭畔喜迎东坡居士

洗砚池边笑驻西蜀故人

如今的舣舟亭,正是东坡当年泊岸系舟的地方。“舣舟”就是“系舟”“泊舟”的意思,也就是停船靠岸。东坡当年系舟登岸时,不曾建有舣舟亭,还只是运河畔的一个古渡码头,上面只是用毛竹搭建了简易亭子,故称之为“竹亭”,为过往商旅歇脚小憩、遮风挡雨。

“竹亭”的亭柱,挂有一则对联:

爽借清风明借月

动观流水静观山

横批为“与谁同坐”,正是出自东坡《点绛唇》词:“与谁同坐?清风明月我。”对联中的“清风”“明月”,想必也是由此词点化引申而来。

后人为了纪念东坡,于是便有了“坡仙遗范”的古渡码头、“玉局风流”的舣舟亭、“凭虚御风”的仰苏阁,也就有了如今这里的东坡公园。

我从东坡终老地遗址的“藤花旧馆”,到系舟上岸的“舣舟亭”,循着东坡当年的足迹,一路追寻。

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六十六岁的东坡自儋州(今海南)北归,过润州(今江苏镇江)金山,见到李公麟为他所画的《东坡石像图》。东坡呵呵一笑,便用他一贯自我解嘲、自我安慰的苏氏诙谐语言,题诗一首: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自题金山画像》

这是东坡黑色幽默的生平总结,自我调侃的语气中,透着无限的辛酸与凄凉。东坡理想的“平生功业”,就是圣贤倡导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渴望能在兴邦治国上建功立业。然而“黄州惠州儋州”一贬再贬的经历,对东坡梦想建立“平生功业”而言,是致命的打击、信念的破灭,具有浓郁的反讽意味。其中的酸甜苦辣、是非曲直,非外人所能想象,也许只有东坡冷暖自知。

在东坡璀璨而坎坷、旷达而厄困的一生中,有这么几个州是始终无法绕开的:

一是生他养他、被誉为“郁然千载诗书城”的眉州。东坡出生那年,眉州眉山境内一座原本草木茂盛的彭老山,突然花草凋零,树木枯萎;更为奇怪的,六十多年后东坡仙逝,荒芜多年的彭老山忽然恢复了生机,又郁郁葱葱了。民间传说,东坡降世,彭老山的钟灵毓秀都集中到了东坡身上,所以山岳失色,草木衰败;而东坡归天,钟灵毓秀又回归了彭老山,重新焕发生机。

这虽是一个美丽动人的民间传说,但也说明眉州确实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唐宋八大家中,宋占六席,而眉州苏氏父子又占三席。东坡与其父苏洵、弟苏辙,合称“三苏”,皆以“文章擅天下”。

二是自嘲“平生功业”的黄州、惠州、儋州:精神与文化突围,迸发“三咏赤壁”,造成两宋颠峰之作的黄州;感受至情,长叹“每逢暮雨倍思卿”的惠州;彻悟生命,感慨“余生欲老海南村”的儋州(今海南)。

这三州贬地,东坡以戴罪之身流放,均“不得签书公事”,在政治上丝毫没有话语权,根本无法在兴邦治国上建功立业。翻开一部《苏东坡全集》,不难发现:两次“居庙堂之高”,却是他文学创作的荒歉之年;而三次“处江湖之远”,恰是他文学艺术创作的高峰时期。最能代表北宋文学成就的“二赋一词”,即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皆写于黄州;天下第三行书的《寒食帖》,也写于黄州。如果换个角度,从贬居三州东坡所获得的亘古未有的文学、艺术、学术成就,以及所达到的人生境界高度而言,何尝不是一桩天大的人生功业?如果没有黄州城东门外的那块东坡荒地,又何来人见人爱、自号“东坡居士”的苏东坡呢?苏轼也好,苏子瞻也罢,或许只是天地间的一名匆匆过客,从此湮灭在历史的流星雨中。

三是终老仙逝,了却尘缘,心慕“眷此邦之多君子”的常州。

东坡宦海沉浮四十年,在朝廷任职的时间并不长,多数时间外放任地方官,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黄州、惠州、儋州”三个贬地度过的。在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曲曲折折之后,他深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他这艘“不系之舟”在江湖漂荡几十年,初贬黄州,再贬惠州,三贬儋州,贬地一处比一处遥远,处境一处比一处荒僻。宋代的惠州乃“瘴疠之地”,而远无可远、贬到极点的儋州,更是“海氛瘴雾,吞吐吸呼。蝮蛇魑魅,出怒入娱”的“非人所居”之处,东坡以六十三岁垂垂老矣之躯远谪,在那里过着无肉、无药、无室、无友、无炭、无泉的“六无”生活,已经做好无复生还、葬身海南的一切准备了。

然而,东坡闯过了“鬼门关”,顽强且幸运地存活下来,终于先后接到了内迁北归、任便居住的诏令。他这艘“不系之舟”,又将驶向何方?在何处泊舟栖居?

滔滔运河水,载着东坡如愿来到了常州。泊岸,系舟,钟情于此间风物的东坡,在运河畔的古渡码头上岸,从容地走进了古城中的“藤花旧馆”。他将生命之舟最后系缆在了常州,将人生的终点站托付给了这座古城。

如果说黄州是东坡经历人生困顿厄运,自我精神炼狱,艺术突围超越,以“大江东去”的豪迈、“月白风清”的境界,构筑两宋文苑的文化高地、艺术圣殿的话,那常州就是东坡一生宦海沉浮,感悟“吾生如寄耳”“江海寄馀生”的心灵港湾、精神栖居。

在润州稍作停留后,东坡这艘“不系之舟”向常州出发了。儋州获赦北归的路程很是漫长,“倦客愁闻归路遥”,东坡在满心欢喜的同时,也有几分迷茫和担忧。此时的东坡累了,倦了,疲惫了,渴望有个宁静的港湾,安放他漂泊的灵魂。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一个何去何从的现实问题浮了上来,究竟去哪里安家定居呢?是叶落归根,回老家眉州归蜀终老?是去颍昌与弟弟苏辙相守,尽享“同归林下,夜雨对床”之乐?还是在常州“闭户治田养性”,以安晚节?

东坡天赋异禀,大器早成。嘉祐元年(公元1056年),父亲老苏苏洵带领大苏苏轼(东坡)、小苏苏辙离开老家眉州,上京赶考。次年,苏轼、苏辙兄弟联袂中榜,名动京师,苏氏文章盛传于世,士子争相传诵,慕而效之。时年,东坡二十二岁,苏辙十九岁,其少年声望,与西晋陆机、陆云“二陆”初入洛阳相似。

日后,东坡回忆当年同弟弟苏辙少年高中盛事,依然十分自负:

……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

《沁园春·孤馆灯青》

东坡天资聪颖,少年成名,又锋芒毕露。父亲苏洵给他取了个“轼”名:“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父亲告诫东坡,之所以取名为“轼”,就是提醒你今后要收敛锋芒,像车轼一样,虽然身处车子显要位置,却善于掩饰、保护自己。

知子莫如父。东坡个性率真,口无遮拦,从不善于掩饰自己,结果麻烦接连不断,仕途一贬再贬。连家中的侍妾朝云都知道东坡“一肚子不合入时宜”,东坡却捧腹大笑,引为知己。

东坡一举成名,文章独步天下,本该有个锦绣前程,实现他“奋励有当世志”的理想抱负,可是,东坡在仕途上刚迈出步伐,便卷入了新旧党争的漩涡之中。北宋这场与唐末牛李党争、明末东林党争有得一拼的新旧党争,前后旷费四五十年,不幸的是恰好被书生意气、不合时宜的东坡遇上了。

东坡何等聪明绝伦,在党争之中,何尝不懂得明哲保身、言多必失、进退荣辱之道?

在给朝廷的奏议和与友人的书信中,东坡坦言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王安石当政推行新法时,只要“少加附和,进用可必”,但他“不忍欺天负心”,绝不像一些投机份子那样假意附和新法,以求腾达。东坡屡屡上书,力攻新法的激进和“失在于任人”的弊端,与王安石为首的新党直接“杠”上了。新党看不惯他,容不下他,“群小”纷纷围攻,把他撵出京城,陷于致命的“乌台诗案”。一夜间,东坡从二千石之官沦为阶下囚,结果落了个贬谪黄州的处置,由此开始了他漫长的贬谪生涯。

好不容易熬到了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司马光主持政事,尽废“新法”,史称“元祐更化”。在司马光的提携下,苏轼被召回朝廷,短短十七个月内,从一个贬州犯官一路擢升为翰林学士、知制诰,官阶正三品,紫袍金鱼袋上朝,与宰相只有一步之遥。此时,于情于理,东坡都不应该反对司马光,但他“欲依违苟且,雷同众人,则内愧本心,上负明主”,与“交契最深”且有提携之恩的司马光又“耗”上了。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要尽废王安石“新法”,东坡上疏反对,认为关乎国计民生的免役法不当废,并指出司马光“不复较量利害,参用所长”,尽废“新法”,是个错误的施政方针。结果又被司马光的党羽门生撵出朝廷。

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朝廷召回新党,恢复“新法”。重新得势的新党人物,无情贬斥元祐大臣。东坡被弹劾贬谪“瘴疠之地”的惠州;三年后,又被贬至“万里远谪南海浜”的儋州。

你苏东坡不是姓苏名轼字子瞻吗?好,瞻与儋偏旁相同,就贬你去“天涯海角”的儋州。你弟弟不是姓苏名辙字子由吗?好,由与雷皆下有田字,就贬你去与儋州隔海相望的雷州吧。

小人得志更猖狂。本来新党中多投机钻营人士,重新执掌朝政后,更是对元祐党人残酷排挤,无情打击。迫害东坡的政敌,手段更是狠毒,东坡贬谪之远,无以复加,“所欠唯一死”。只是大宋有“不得杀士大夫及言事人”的挡箭牌,只好借儋州“海氛瘴雾”的无形之手,欲置东坡于死地而后快。北宋时的海南海氛瘴雾,气候恶劣,人烟稀少,极为偏僻荒凉,被视为十去九不还的“鬼关门”。

新党看他像旧党,旧党看他是新党。在这种态势下,新旧两党无论哪一方来当政,东坡都不受待见,几乎都是遭受打击排斥的目标。

东坡心明如镜,在《杭州召还乞郡状》的奏议中这样坦言:

臣若贪得患失,随世俯仰,改其常度,则陛下亦安所用?臣若守其初心,始终不变,则群小侧目,必无安理。

这就是东坡,一个“拙于谋身,锐于报国”的东坡,一个“忠规谠论,挺挺大节”的东坡,一个有着为官担当和立朝大义的东坡。在新党与旧党之间,东坡不会站队,也不想站队,更不屑站队。从心底里,他极端厌恶希合、俯仰、以求进用的人物。

我猜想,文中“守其初心,始终不变”一句,也许正是当今倡导的“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的“初心”出处之一吧。

东坡的一叶扁舟缓缓地驶入常州。运河两岸人山人海,民众沿岸追随而行,欲一睹东坡仙骨神貌和绝世风采。“苏学士!苏学士!”的呼喊声此起彼伏,经久不衰。

东坡头戴便帽,身披短袖坎肩,在船舱中探出身来,频频拱手致意。他用一贯的苏氏幽默语言,对船上的朋友说:“莫看煞轼否?”经过几番慎重考虑,东坡“决计居常州”,了却他“殆是前缘”的心愿。

眉山老家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东坡自儋州万里北归,一路舟车劳顿,身体已大不如从前,若再回“蜀道之难”的眉州,身子骨再也经不起蜀道的颠簸了。

同居颍昌与弟弟苏辙“夜雨对床”的愿望,也终究落空。颍昌地近汴京,当时的政治气候不容乐观,朝廷上的一干“群小”正伺机寻衅,还是远离点好。

那就常州吧。当年曾奢望“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如今历尽颠沛离难,渴望有个宁静港湾的梦想,终于成现实了。东坡将生命的终点站托付常州,不只是恋常州的“溪山好”,更是眷常州有众多的君子。

宦海一生,奔波四方,东坡屡屡被“群小”围攻,从内心十分厌恶小人,格外敬重君子。在东坡的朋友圈中,有不少常州人士,如“高义凛然”的钱世雄(济明)、“担簦万里,绝海往见”的葛延之,皆有君子之风。在东坡仕途受挫、人生落魄的时候,他们不顾前途、不畏生死,或伸出援助之手,或不远万里探望,给困境中的东坡带来若许的心灵慰藉和丝丝温情。难怪东坡为常州好友钱君倚作《哀词》时如此感慨:“吾行四方而无归兮,逝将此焉止息”“独徘徊而不去兮,眷此邦之多君子”。

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倒出霜根。

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

《书李世南所画秋景》

据说,东坡的这首诗能专治宋高宗的“恐惧症”。南宋建国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宋高宗带着他的流动朝廷东躲西藏,逃避南下金兵“穷其所往”的追杀。有次夜宿临江的寺院,阵阵涛声传来,高宗怀疑金兵杀来,夜不成寐,后来读到东坡的这首“家在江南黄叶村”诗,才安然入睡。也许“江南黄叶村”宁静安逸的诗意,给了惊魂未定的皇帝一种温暖如家的感受。

我想,在一生飘泊的宦海生涯中,“江南黄叶村”般的常州不只是东坡眼中山美水秀的物象,更是他理想的心灵港湾、精神栖居的意象。东坡与常州始终有个“缘”,如今更是了缘来了。

要想远离朝中群小的围攻追杀,“家在江南黄叶村”不失为一种良策。

东坡当年泊岸系舟的地方,早在南宋就建有舣舟亭,如今更是扩建为东坡公园。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我吟诵着东坡《赤壁赋》的赋文,穿过舣舟亭北面的抱月堂。堂名“抱月”,甚为确切,“抱月长终”,正是暗指东坡仙逝常州。刘海粟大师题额,又合《赤壁赋》中“渺沧海之一粟”之句,正是巧妙之极。

徜徉东坡公园,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那尊东坡塑像前。我在塑像前伫立良久,默默吟诵东坡诗词。东坡诗词,令人爱不释手,回味无穷。他的生花妙笔,居然用最平实的笔触,写就世上最璀璨的诗章词篇,引发一种“于我心有戚戚焉”的心灵感应。

“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洒脱,“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的超然,为多少不如意的人们提供了心灵慰藉。东坡身处逆境却以旷达超脱的胸襟,应对人生的风雨变幻,于彻悟中迸发的人生至理哲言,给人联想与启迪,给人慰藉与勉励,这便是千年以来人们一直喜爱东坡的原因。

塑像后,是一方郁郁葱葱的竹林。幽竹萧萧,簇拥东坡闲坐,神情悠然的东坡似乎在且坐且吟:“回首向来潇洒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便是东坡。一个风趣幽默、乐观洒脱、才情四溢的东坡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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