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崔海昀
天光映亮麻纸窗的时候,村子便在鸡鸣风唳中醒来。东边逶迤的山峰,形成三面合围的态势,把起伏的丘陵、广袤的田野揽入怀中。《山海经》记载,山的名字叫“崇山”,“崇”者,山之宗也,形义高大巍峨、至高无上。晋南大大小小的村庄静落在山的环抱中,绿树成荫、炊烟袅袅,成为褐色土地上生动的点缀。居住在村庄的人们,一出门,便能看到火红的大太阳从东面主山峰的塔顶升起来。晨光里的崇山先祖总会扯起嗓子高喊一声:“下地干活了!”他们含哺鼓腹,击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多少年多少代,崇山人在日升月落、季节变换中,使自然、种族瓜瓞延绵,星火不息。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
一粒种子的轮回里,记录着日月运行,时序更替。春播秋收,夏耘冬藏,这样一个简单的季节时令,不知经过多少次驻足田间,遍访黎民,苦苦求索。
种子落地,吐露绿芽,一派丰收在望。奈何一夜北风,冰封大地。撒入泥土的种子,颗粒无收。先贤体恤民之疾苦,忧民之忧,褐衣疏食,探索着自然与生命的奥秘。《尚书·尧典》记载,“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羲和栉风沐雨,经历了怎样艰辛地观察、探索,在时日的循环里,密切关注着季节里的点滴变化,测定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为天下苍生寻求、制定计算时间的历法。
春雨惊春清谷天,
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暮雨晨风里,这回荡在东山脚下的二十四节气童谣,蕴藏着人与天地宇宙对话的密码。季节的轮回里,裹挟着风雨、耕耘、播种、收获、繁衍、爱恋,演绎着仓廪实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
那位宵衣旰食的先贤,看到子民们顺应自然万物之规律,尊时劳作,五谷蕃熟,穰穰满家,该有多么欢欣鼓舞。
我田既臧,农夫之庆。
在东山的月光下,在丰收的谷囤旁,一场天地狂欢盛大启幕。鼍鼓逢逢,蒙瞍奏公。鼍鼓、石磬、土鼓奏出大地深处浑厚、古朴的乐章,崇山深处也一定传来悠长回响。“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礼序人伦,乐移风俗。在欢庆的人群里,先贤一定载歌载舞,与民同乐。
“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不舒——”他的身旁,可有一位翩翩起舞的妙龄女子,向他投去钦羡的目光?月光融融,遍地清辉。月光下,可曾演绎一段地动山摇的倾世之恋?他们,一定被这山里的清风明月滋润过,漫山的草木,因此有了生命的灵性,在无涯的时空里摇曳生姿、脉脉含情。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崇山的黄土在岁月里漫过,沧海桑田,积沙成丘。生于斯长于斯的吾乡吾民,尊时而作,从容不迫,并不知道脚下这片土地浸含着多少关于文明与爱的密码。
吃着崇山里的五谷,在每个节气里汲取着大山里的草木气息。立春了,吾乡人叫“打春”,有赶着耕牛下地干活的汉子,挥起皮鞭当空一甩,清脆悦耳的声音便在空中缭绕。鞭打耕牛,开启了春播秋收的又一个轮回。山绿了,雨水多起来,田里一片水汪汪的禾苗,蛙鸣声此起彼伏。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随着农事活动来临的,还有一个重大节日——上坟祭祖。清明和其它的节气不同,按照二十四节气的平气计算结果,是唯一按照阳历定日子的节气。
清明前五天,是吾乡上坟的日子。经冬的麦田里,麦苗返青挺立,老家的说法,叫麦子“起身”。一想起这个词就偷着乐,吾乡有多么沾着地气的语言啊!“起身”一词,形象地说出麦子拔节生长的节点。
上坟那天,一个家族大大小小几十口人,从天南海北赶回来,在青青的麦田里,站成肃穆的风景。
每到这个时节,回乡祭奠时看到沿途的情景,都会生发出莫名的感动——枯荣之间,生命自有轮回,春风又绿,生生不息。
清晨的崇山脚下,初日照高林。大清早,本家祖先的坟前,摆满了菜肴、花馍、酒、水果、糕点、纸钱、元宝、旌幡等供品。菜肴以红、黄、绿、白颜色为主,讲求色彩对比鲜艳;以鸡蛋、菠菜、藕、五花肉为主要原料。
菜肴皆不放盐,贵在色形而不在味。白生生的藕产自水中,中空多眼,意喻后代多出有心眼之聪明伶俐者。煮熟的鸡蛋、菠菜、五花肉皆为陆产,鸡蛋拿细棉线割开,便露出里面黄灿灿的蛋黄,意喻后代飞黄腾达;翠绿的菠菜意喻后代多出博学多才之人;五花肉带着肉膘子,意喻后代彪悍、强壮,有一副健康的体格。
清明时节,院子里的桃花、杏花开得正烈,榆钱也在枝头一嘟噜一嘟噜鲜嫩着,飘着淡淡的清甜气息。祖母在蒸汽氤氲的灶间准备上坟的菜肴,做好了,放在竹篮子里,用家织的粗布手巾盖好,牵着我的手,随家族人向坟地里走去。在蒲公英、荠菜吐露花香的乡间土路上,这种祭奠的形式,被吾乡川流的人群一代一代传承着。
最吸引孩童的,是上坟用的“蛇馒头”“刺鱼”等面食祭品。揉得光光堂堂的馒头上盘着一条面塑小蛇,称为“蛇馒头”,小蛇的嘴里还吐着信子,献祭完毕后供男性食用;鱼型面塑称为“刺鱼”,上供完毕供女性食用;身上长满面刺、憨态可掬的刺猬称为“驹娃儿”,祭祖先用;另一种称为“甜瓜”的花馍供走亲戚上供用。
当沉寂数千年的漠漠黄土,层层叠叠,掀开远古时期的绚烂文明,陶寺龙盘惊艳了世界。龙盘上,嘴里衔着麦穗的“龙”造型,是否就是早期王族的祖先神像抑或图腾族徽?“蛇馒头”和“刺鱼”是否襄汾一带现在民俗从陶寺龙盘图案的传承与演化呢?
住在胡同那头的玩伴梨儿有五个姑姑,清明时节,每个姑姑给她蒸一个“刺鱼”,“刺鱼”的大小,根据这一年的收成及姑姑家的贫富而定。这一年的收成好,姑姑们的“刺鱼”又白又暄,惹人眼热。有个姑姑日子拮据,无论怎样心疼侄女,蒸出的“刺鱼”也会逊色许多。
梨儿美炫了!加上奶奶、姥姥蒸的,每年收到的“刺鱼”有六七个,一时吃不了挂在墙上,风干了能吃好长时间。玩耍时,时不时掰下一块来分给同伴们,嚼得“嘎巴”响。经年的奔波后,那淡淡的麦香味,依然会带着节气的气息和暖暖的亲情,从长长的胡同里、从一群玩伴中间飘来。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对自然的敬畏、对节气的把握、对土地的热爱、对五谷的珍惜,在吾乡久远的时空里源远流长。
同乡好友婷儿与我同在一个城市工作,闲暇时多有往来。结伴回乡,与家乡师友谈谈古老的民俗、悠久的人文,是我们最为倾心的事情。午后,街上风轻云淡,一杯香茗,几位挚友,闲话家常,也是难得的惬意。
十多年前,在陶寺乡东坡沟青翠无际的麦田里,中国考古人员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在陶寺遗址复原中,古观象台石破天惊、横空出世。它由13根夯土柱组成,呈半圆形。从观测点通过土柱狭缝望去,崇山苍茫,云遮雾罩。先贤们就从这些缝隙观测日出方位,确定季节、节气,安排农耕。
能想到考古队当时的激动心情。在原址复制模型进行模拟实测,从第二个狭缝看到日出为冬至日,第十二个狭缝看到日出为夏至日,第七个狭缝看到日出为春、秋分。“两分两至”,划分了四季,指导了农耕。
古观象台就发现于婷儿家的麦田里。这个距今约4700年、陶寺遗址考古中重大的发现,证实了《尚书·尧典》上所说的“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的真实历史背景与社会现实。我们惊讶婷儿家的麦田里竟能发现上古时期国宝级的建筑,进一步奠定了陶寺作为“帝尧古都”的地位,比世界上公认的英国巨石阵观测台还要早近500年。
第一次和婷儿去观象台,是个美丽的秋天。观象台边的柿子树上,一树火红的柿子。婷儿说,她是吃着这棵树上的柿子长大的,当时哪里会知道,自家地里,竟蕴藏着古老的秘密与惊天的文明。秋风从崇山的梯田里一层一层漫下来,碧空如濯,万里湛蓝。我们沐在一片清爽中。
婷儿跑过去摘发软的柿子给我吃,蜜一样流淌的汁液,直抵心扉。
节气不饶人。这是吾乡老辈人总结出的生活经验。尊时而做,什么节气安排什么农事,是吾乡人的生活智慧。坐在村口大榆树下的瘸腿爷爷,总爱念叨“头伏萝卜末伏菜”“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等农谚。从小到大,来来回回地听,和节气的亲密联系,渐渐熟记于心。
节气里蕴含太多的秘密、太多的过往,已融入吾乡的血脉基因当中。芒种时节的酷暑骄阳下拾过麦穗,秋风流云中摘过棉花,大雪时节的热炕头上喝过浓稠的热粥,除夕夜“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的守望中迎接过新春的太阳。在季节的运行里,体会二十四节气的美丽与多彩、耕耘与收获。
从崇山下走出求学、打工的同乡们,天南海北,散居各地。无论他们从事什么职业,无论身居何方,都怀着一份对四季的热爱和对故乡的眷恋。在自己的人生里辛勤耕耘,不负年华。回望故乡,崇山脚下有一份永远的情怀与底气。
岁月忽已晚。
少年、青年一路走过,一脚踏进中年里,算是感受到人生浓浓的霜意。前路漫漫,生活无语,唯有顺应天时,在二十四节气的每一轮变幻中,感受天地浩渺,沧海一粟。
静心安然,默默耕耘。
晨光熹微,鸟雀出巢。
吾乡陶寺,也在这个当儿苏醒过来。村前屋后,鸟语草香。阡陌小路上,下地干活、上学、赶集的乡邻们匆匆忙忙,去做手头的事情。
下地归来,抑或赶集串亲,遇上了总会在路边寒暄,聊聊节气、收成、当下日子,以及尚未婚嫁的子女,末了,总会加一句:“闲了来居舍坐坐啊!”然后道别,各赶各的路。
居舍,就是居住的屋舍,家的意思。是啊,若没有居舍这个安家的地方,哪有家的依附。
邀请来“居舍”坐坐,是乡邻间最饱满、最真纯的邀约,“居舍”之间来来往往,乡邻之情一下子春水般漾起来。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吾乡居舍,大多是土坯房。村外一块平地上,常见贵叔在打土坯。贵叔家里穷,一家人挤在一间破草屋里,因为没有像样的居舍,快三十了还没娶媳妇。贵叔一刻也不停歇,很有节奏地搭模具、培土、打压、摞放。一上午的时间,便打了两大溜,长方形的土坯一块块摞起来,远远望去,整齐划一,像当时的一种方型饼干。
土坯打好了,然后准备翻盖新居舍的材料。一根一根的椽、檩条,从山间、河畔运回来,一片片瓦,从砖瓦窑滚烫的炉膛运出来,怀着期待,一样一样地归置到位。这些料备齐整了,有时候需要几年、几十年,甚至漫漫一生的时间。心中有个念想,就一天天、一年年奔它而去。
舍,在人类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大致经过了三个阶段:深山穴居、依山舍居、尊山安居。构木为舍,标志着先民们狩猎采野向农耕生存方式的转变,砖瓦房,承载着一种美好的生活理想。记得贵叔到底住进了新居舍,只不过几年后了。虽茅檐低小,但麻纸窗里,饭菜馨香,炕头传来孩童的呢喃和一家人的欢笑。
岁月苍茫,千年不居。世世代代吃着东山脚下的玉米、红薯长大的乡亲,血脉里流淌着一份永远的家园情怀。炊烟袅袅的古朴村庄,秋日小院的丰收情景,粗瓷大碗的家常饭菜,家人团坐的亲切可触,是心底里对家园的最初认同。先贤最初构造的生活理想,不就是这样一幅住有所居、安居乐业的生活图景吗?
“居舍”是许许多多东山女子一辈子的活动场地,在这里生,在这里死,在这里倾其一生,又星辰寥落,归于沉寂。
冬夜的灯光下,捧读乔忠延先生的《晋南土话》。“‘居舍’就是居住的屋舍,也有把‘居舍’唤作居厦的。女娃长大,要嫁人。咱村里人说要改了。改了的女人居舍成了两面:婆舍、娘舍。婆舍,是男人家里,顶头上司是婆婆;娘舍,是原来的自家,那里有最疼爱自家的亲娘。不管是婆舍、还是娘舍,都是居舍。”每每看到乔先生书中这段文字,带着乡土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从小听大、熟悉亲切的乡土语言,在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是啊,东山女子,嫁到婆舍,哪里会有自己的姓名,娘家是哪个村儿的,就叫她哪儿的。奶奶一辈子在居舍忙碌,居舍,就是她全部的人生舞台。一家人的四季三餐、冬棉夏单,占据了奶奶一生的日月。奶奶娘家是东侯村的,同辈奶奶就叫她“东侯的”,直至终老,我们才在填写神龛时,知道她的名字叫“芳惠”。透过字面,想奶奶当年也是沾着露水、带着花香的青春女子,她生命的全部年华,都奉献在居舍里。
居舍里,隐藏着丝丝缕缕、欲说还休的本土气息、地域烙印。离家日久,一句乡音,便可勾起遥远的乡愁;一声老乡,便可拉近彼此的心灵。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唐代崔颢的《长干行·君家何处住》,传递出一种暖暖的同乡情怀。水波浩渺的江面,一叶小舟,在风波里出没。天际间又驶来另一条小船,远远看着,两船相遇时停下来问一声:“不知你家住在哪里?我家是横塘的,或许我们是同乡呢?”看似简单俏皮的问话,却蕴含着一种大情怀,有着田园、山水、居舍的大底色。苍茫人生里,失意、孤独常常占据我们的内心,同乡是一种召唤,居舍是一种纯朴的回归,让我们于滚滚红尘中,忽然心底温热,想起生命最初的来处,想起家园的温暖,培植人生的底气。
山脚下一处处普通的居舍里,多少崇山儿女从这里走出,无论为文、为商、为官,都沾染着泥土和五谷的气息,带着崇山赋予的黄土般厚重、朴实的生命基因,处江湖之远、居庙堂之高,都有一方水土培育出的居舍情结。
有的少小离家,千里之外,崇山的一草一木却魂牵梦萦。及至归来,一脚踏上山下这片土地,抬头望见山顶的宝塔,才觉得回到了家园。“不见塔儿山,双眼泪不干;见了塔儿山,始知到家园”,久违的归属感便会在乡土乡音的弥漫中渐渐深浓。
孩子曾远渡重洋,出国留学。在独自求学的日子里,微信上发来一句话:“离家这么远,才更好地理解了家的含义。”一下触到痛处。是啊,在居舍时,有熟悉的风物、亲人的关爱,及至离开了,一下隔开了遥远的距离,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去打拼,这时候才想想原来家里的温暖,却已是山长水迢,遥不可及。就在这样的离别与感悟中,一代代孩子成长着,走出居舍,走出家园,却走不出父母浓浓的牵挂。
多年奔波,无非在城市一隅购一处“居舍”,让漂泊的心灵有一个安放的地方。而忙碌的现代人,却又向往在乡下有一处房子,种花种菜,贴近自然。有了“居舍”,便有了一处安身之所,可以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深秋时节,几位好友约回乡一叙。吾乡陶寺,作为苍黄上古的帝王之都,崇山高耸、汾水映带,万壑含岚,呈现出一派煌煌气象。经历了春的萌发、夏的热烈,才蓄积了这满目的山明水秀,秋色无边。
在陶寺博物馆里,出土文物板瓦的出现,不由让人眼前一亮。心头闪出的一束光里,浮现出远古岁月里居舍俨然、男耕女织、芳草鲜美的生活图景———先贤古人,在远古时期就已经制造出了“目前中国最早的屋顶装饰材料”板瓦,并用它建造家园。一片小小的板瓦,让中国人用瓦的历史提前了一千多年,并在这千年的岁月里,为吾乡吾民遮风避雨,居家安舍。
“居舍”间穿行,如穿行在历史的时空里。站在山上望去,山脚下一座座村庄、一处处居舍,在秋光下明净恬淡、素朴自然,如千年岁月的一个个音符,弹奏出古老、辽远的回响。
秋阳疏朗地照着。
山脚下土墙垒的农家院里,窗台上大多放着几个灰头土脸的家伙什——陶罐。罐子里盛放着五谷杂粮,也盛放着腌菜、草药等庄户人家琐碎而平常的日月。陶罐,盛着崇山人家一日三餐的温馨记忆,留有一个家庭、一个民族一路走来的漫长印迹。
吾乡陶寺,上古便是制陶的地方。回乡时,村头繁茂的大槐树下,常围坐一群人,听村里的老先生讲古:陶寺的陶,当然与制陶有关;寺,汉代以前,是官署之称。站在一边入神听着,老先生的口中,吾乡陶寺,上古时期就是管理制陶的官署。
风从田野掠过树下,吹进巷子里,又从巷子里带着柴禾草棍吹出来,弥漫着神秘而迷人的气息。讲古老人早已化为崇山脚下一捧蒿草,听故事的人也已风流云散,各处谋生。遥望巍巍崇山,历经千万年时光的洗礼,依然散发出圣洁的光彩。
漫漫岁月里,陶和崇山的先民们息息相关,成为代代相传的生活物件和精神图腾。
冬天的风冷冷地刮过村巷,清冷的阳光里,驾着两头大牲口的老农从东山里下来,车上,拉的全是陶。装粮食的“老瓮”、装面的“面瓮”、装水的“水瓮”、米罐、盐罐,居家过日子的家伙什儿一应俱全。车进了村巷,刚一停稳,“呼啦”就围了一圈人,挑挑拣拣,寻东问西。有的寻个腌咸菜的小瓮,有的寻个细致一些的,装面。车一头儿,还有两摞砂锅,也引来大伙儿关注。乡里人家,熬药、炖菜,全凭这个土头土脸的物件。不一会儿,一车陶器抢售一空。
寒风呼呼地在村巷里刮过,裹挟着漫漫沙尘。胡同里小爷家的院子里,炭火炉子上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飘着奇异的清香。掀开砂锅盖,自家腌的酸菜翻滚着,炖着卤水点制的豆腐。豆腐白嫩、瓷实,吸足了菜里的酸香味,以及砂锅里的泥土气息,滋味绵长。下地或赶集回来,舀一碗出来,就着刚蒸的二面馍,唏哩呼噜下肚,浑身都冒热汗。那滋味,真是爽啊!
陶是朴素的、粗粝的,放在居舍的某个角落,灰头土脸,其貌不扬。用最朴实的黏土,抟成盛物的器皿,经烈火焚烧,便涅槃般脱胎换骨,坚固为盛东西的陶器。一口缸,盛水,便是水缸;盛米,便是米缸;盛菜,便是菜缸。
求学的日子里,母亲把芥菜炒成辣鼻子的细丝,配上煮好的黄豆,装在陶罐里,放在不生火的冷房里存着。回家时搛上一碟,便是佐餐的开胃小菜;离家时装上一罐,整个冬天,都有这样的辣菜丝陪着;身体偶感风寒,一碟辣菜丝下肚,五脏六腑都腾腾地冒热气,感冒也好了一大半。
陶来自于吾乡陶寺厚实的泥土,保留了山川河流的基因,和四周氤氲的地气一脉贯通。米、面、豆子放在里面,仿佛还躺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吐纳之间,接收着源源不断的地气滋养。
老屋的八仙桌下,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陶罐,存放着农家散发着土地馨香的五谷杂粮。称奇的是,这些陶罐里存放的物品,经年不坏。有一个陶罐其貌不扬,多年前的秋日,艳艳秋阳下,放上了从田里采摘、晾干的绿豆。农事忙碌,春播秋收。岁月的推移中,这罐绿豆从此淡忘在角落里,经年的风雨里,静默一隅。及至多年后,忽然想起这罐绿豆,打开来看,色泽碧绿,饱满如初,掬一把出来,甚至还能嗅出当年阳光的味道。
春天,崇山的暖阳温煦地照在草木之间,桃李绽放,满山含翠。走在村巷里的我,忽然怔怔呆立那里——井台上,一个身着白衣蓝裤的少年,正摇着辘轳往上打水,抬头的那刻,眼里满是暖暖的笑意。牛羊缓缓从身边走过,风轻拂披肩的长发,一时醒悟,原来于时间的无涯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在这一刻,我们相遇。
此后的人生,被这土陶一样的爱滋润着,温暖、厚重,像巍巍崇山一样,即使相顾无语,也满含如海深情。
四季的轮回里,陶吸纳着光阴,保护着光阴,也储存着光阴。上古的阳光下,制陶业如火如荼。崇山的先民们抟土造型,烈火焚烧,制作成了乐器、陶盘等各色物件,这些物件承载着上古年月的印记,穿越千年时光,于晨钟暮鼓里逶迤而来。
麦收时节,与祖父在田里捡麦穗,骄阳似火,干渴难忍。想要水喝,却咽一下嗓子不敢张口。捱到地头,终于捡了满满一布兜麦穗。此时夕阳西下,背着麦穗,与祖父在夕阳余晖里踏上回家的路。习习晚风中,感受到了劳动的艰辛与喜悦。那时不知道,祖祖辈辈辛勤劳作的田野之下,埋藏着四千多年前瑰丽的文明遗骸——宫城、观象台、贵族居住区、仓储区、手工业作坊区、天文建筑区、祭祀区等等,那是上古文明之火在漫漫岁月的起源,是一个民族的光华与荣耀。古城墙遗址的碳素年代,恰在尧舜时期,尧有陶唐氏之称,那么吾乡陶寺,亦即成了陶唐氏的管理城邑。
绵绵秋雨中,与外地友人回乡参观。沿着搭建起来的栈道,撑起伞徐徐而行。博物馆的朋友引领着一路讲解。陶寺旷野里规模空前的城址、与之相匹配的王墓等,使这里呈现着上古帝国的辉煌气象。一件陶制扁壶上面的两个朱文字——尧、文,将中国文字祖根又向上追溯了千年以上,成为比甲骨文还要早的文字。
每每此时,心里总会漾起十足的自豪感——九曲黄河,蜿蜒而过。吾乡肥沃的土地上,华夏族先民创造了龙山文化陶寺类型遗址,可追溯为华夏文明源头之一。
被陶罐里的日月养育的我们,心中装有崇山草木,更浸润着乡音乡情。
秋风渐起,背阴的南墙根儿下,邻家婶子埋下几个陶罐。把刚刨出的胡萝卜、萝卜,切去根部,码放一边;新摘的红果、苹果、梨子,一样一样、小心翼翼放进陶罐里,上面盖上厚厚的石叶,再培上一层厚厚的黄土。经冬的雪霜里,陶罐保护着它们吐纳自如,酣然入睡。
夏日繁茂,绿树成荫。回老家时,婶子总会刨出这些果蔬,给我们带一些回城。窗外艳阳高照,摆放在餐桌上的果蔬是怎样的鲜嫩啊!冬天的风霜雪剑,没有在它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它们依然水灵润泽、本色天然,保留着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模样。品尝着这些果蔬,常常想,在历经了人生的种种磨难之后,还能持有一份对生活的初心吗?还能有那份少年时期的热情、鲜活与感动吗?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曾经土陶般原汁原味的生活,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曾经深爱的人,也已随着时光渐行渐远。一路走来,看惯了春花秋月、潮起潮落,终于学会了自在随缘、风轻云淡。
在亘古的时光面前,陶皿器具里,以最原始纯朴的状态,留存着璀璨的文明、流逝的光阴、人世的温馨。夜阑人静的时刻,遥望浩瀚的夜空,深感苍茫而辽远。人世间所有的欢乐与苦痛,能否收纳于一罐陶器之中,吐纳之间,化为耳旁的一缕清风、抑或崇山之上一轮朗朗的明月?
那些饱含阳光、风雨、憧憬,以及人世冷暖的日子,在年年月月的轮回里储存、发酵,会酿成陶罐里时光的老酒吗?
霜降后,风落霜紧,万物萧条。
该是储存冬葱、红薯、白菜、萝卜的季节了。
走在山间洒满落叶的小道上,能看到田野里翠绿的白菜地,以及霜打后耷拉着脑袋的红薯蔓。各种菜蔬,由于品类特性的不同,在田野里呈现不同的状态。它们被运回村子里,晾晒、下窖,成为漫漫寒冬和来年春天餐桌上的当家菜。家家户户的庭院里,主妇带着孩子们忙碌着,头上飘零的树叶落在他们的衣服上、头发间,四周充斥着藤蔓与菜叶的味道。
整个冬天,这本土菜蔬便氤氲在崇山人家的灶头,散发出特有的气息。以至于多年后,我以为最本色、最接地气的饭菜,就是这新鲜的、含着泥土气息的菜品味道。
日子平淡,便想调出些滋味。最原始的味道,便是酸。酸来自崇山里土生土长的五谷杂粮,是生活自然生发的味道。
有一种“水饭”,便是把大麦泡在水里让其发酵,然后旺火热油,放葱姜蒜,随着“滋啦”响的声音,把发酵的水倒入炝锅,调和汤粥,饭菜里便有了一种特殊的酸香味。春夏时节食欲不好,不用吃药,喝一碗这样的汤饭,便会浑身冒汗,身子通透,胃口也随之大开。“水饭”,是漫长、枯燥日月里的一种调剂,能品出生活里特有的滋味。只是经过岁月演变,这种“水饭”现在已绝迹了,偶尔从老一辈妇女的口中听到一些,也是很久以前的山村小吃了。倒是一种和“水饭”很相似的“油粉饭”,在家乡很火——把绿豆磨成浆让其发酵,然后下海带、白萝卜等菜蔬,煮上刚擀好的面条,配上米醋调的凉菜,便散发出一种诱人的、独具特色的风味。下班后,常与同事好友开车去吃,兴冲冲来回奔波几十里,就为这一口酸爽。
酸味派生出的,是一种叫“醋豆”的零食。自家酿的高粱醋,分“头沥”“二沥”“三沥”,“头沥”醋是第一次沥出的醋,待贵客时,才会拿出来当调味品。“擀薄切宽,陈醋调酸”,说的就是这种醋调出的面条,很诱惑人的肠胃。“二沥”醋逢年过节拿出来享用,也具一定的仪式感。平时吃饭调菜用的,便是“三沥”醋了,味道有些寡淡,口味倒也纯正。“三沥”之后的醋,便没了什么味道,家人们倒掉可惜,便把黄豆泡在里面,加些花椒、辣椒、食盐,煮上几滚,成为佐餐小菜。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醋豆”略微晾干放在口袋里,也是孩子们难得的零食。
初中时的一群同学,多年后在同一个城市谋生。闲暇时刻,多有相聚。说起小时候的吃食,大家不约而同想起了醋豆。那是贫瘠的年少岁月里难得的点缀,是共同的家乡记忆。就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味道,连起了同学间的情谊,也唤起了漫长岁月里的缕缕乡情。
所谓乡情、所谓乡愁,其实便是味道的记忆罢。
崇山人好客,有客人来,留饭是基本的礼节,还常常“设酒杀鸡作食”。那年表姐生了孩子,我跟着母亲前去探望。坐在人家的厅屋里,听主人在灶间忙活。刚在后窑里割的豆腐,弥漫着豆香气,火炉上蓝色的火苗正旺。烧好一锅水,把刚杀好的鸡褪毛,然后在铁锅里炖煮,满院子都飘满了香味。
多年后的深秋,和同事到表姐的村里采访,说起当年吃的那锅鸡,还口齿生香。表姐见到我们,忙到旁边的田里采摘,回来一通洗涮,生起柴火炉做饭。那真是难忘的美好时光。她在园子里拔回长着青翠叶子的罐儿萝卜,这种萝卜水气大,鲜脆爽口。一刀切下去,两面儿都是水津津的,简单凉拌,便是一道乡村至味。灶上锅里煮着鲜嫩的玉米,蒸着刚从田里挖出的红薯,满院子飘满了久违的草木烟火气息。揭开笼盖那一刻,热腾腾的蒸汽裹着香甜的气息弥漫。多年后,还能嗅到岁月里一路飘来的柴火味道。
这些味道萦绕在记忆里,汇成了丰盈的生命之河。上中学时,学校组织去山里植树。春三月,崇山上春意萌动,桃红杏白。植完树下山,已是日高人渴,此时多想喝一碗水解解乏啊。同学说,前面村子里,有她一家亲戚,可以去歇歇脚、喝口水。走进亲戚家大门,一个年轻的媳妇正抱着婴孩,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到我们进门,忙把孩子放在炕上,麻利地招呼我们进屋,洗手和面。当时的农村,粮食金贵,也没有什么菜。为不给人家添麻烦,我们喝完水便执意要走,年轻媳妇却拦住不让,说哪有亲戚进门不吃饭的道理。只听见灶间一阵叮当响,不一会儿,两碗鸡蛋葱炒面就做好了。
人生中能记得住的饭菜,可能就那么几顿吧。一想起来,饱含着亲切温润。和世界的某种联系,就这样被打通了。吾乡吾民,用粗瓷大碗,把食物的本色本味奉献给你,也呈现出朴实温暖的情怀。以至于在心里汪出了一泓秋水,漾着乡风乡情,也映着草木古塔、长天白云。
陶寺出土的蒸食器皿———甗,可以追溯到漫漫4300多年前。也就是说,上古时期,吾乡就最早使用了蒸食器皿。蒸者,气之上达也,食者,日之所需也,我们与先祖的心灵,透过这升腾的蒸汽,达成了千年的传承。
四时更替中,山下劳作、生活的人们,一抬头,便会看到崇山之上的千年古塔。相传隋代有一千尺大蛇卧于山顶之上,便在此地建造了卧龙祠。岁月的风云变换中,世代乡民在这里祭祀神灵,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穿越千年的炊烟,萦绕在家家户户的餐桌,寄托着他们居有所、衣食足的生活理想。
2019年清明前夕,和婷儿赶个大早,回乡参加国家考古队和陶寺管委会组织的缅怀先祖活动。在古观象台前,等待太阳穿破晨雾,在第八号缝闪起一道亮光,升起在塔儿山巅。古老的仪式感和神圣感,在我们心中升起。
活动结束后,我们去县城一家早餐店共进早餐,吃老豆腐、葱花烙饼。
春林初盛。路边青青的榆树上,长出青青的榆钱,松软湿润的土地,各种野菜正在吐露芳翠,一片青润。
群山环抱,炊烟缭绕,屋舍俨然。许多个早晨,一直以为所有的黎明都是从东山开始的。所有的日出,都升起在崇山之巅。每次走在散发着泥土芳香的乡间小道上,总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从远古、从居舍氤氲而来。
熹微的晨光照在街巷里,三三两两的孩童揉着将醒未醒的眼睛,前后呼应着走出家门,挎个篮子走下坡田拔猪草,或者提个水罐,扑扑踏踏跟在赶着耕牛、推着犁铧的父亲后面,往村外更远处的田里走去,间或传来一声响亮的鞭哨,在村旁树影婆娑的空中久久回响。村子便在各种声音中活泛开来、水墨画一般舒展开来,小路、屋舍、牛羊、青草罩在一片和暖的红光中。
这是少年时期的崇山脚下。
人至中年,经历了人生的霜落风紧,走在这一程山水里,更觉出了一份薄凉。品尝着人生的千般滋味,唯有自渡心灵,方能达到彼岸。
犹喜柳宗元的《渔翁》:“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一声“欸乃”,把人心中的一池水搅活了。吾乡的山水,却是什么唤醒呢?
仔细想想,是清晨下地的一声鞭哨?抑或是丰收季节的阵阵鼓声?每年秋分,瓜熟蒂落,五谷丰登,品类之盛,目不暇接。被誉为“丰收节”,去年这天,曾和同事下乡采访,在丰收的谷堆旁,在无边的稻田里,感受丰收的喜悦。
那些古朴的、悠然的生活场景,以及天然、本色的味道,长久地珍存于记忆一隅,以致于在思想深处濡出一片鲜美湿地,生长四季庄稼,也暄响长河落日、鸟雀归林。在某个夜阑人静的时刻,能听到汩汩的流水声,以及弥漫的青草气息。
这便是人之初生命的印记啊!是吾乡水土滋养出的基因密码。也许生命,便是崇山上穿越千年的一棵小草,历经风雨轮回,依然眷恋故土,在崇山之巅迎日出、送夕阳,扎根脚下泥土,兀自生长摇曳。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