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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河流的隐喻

时间:2024-05-21

那一千年前的激流是怎么渐渐地细瘦成现在的一泓清音的呢?这是我来到这条河流里最先想到的一个疑问。

从岸上跳到这条河里,从任何一个位置跳到这条河里,脚下踩到的都是石头而不是水。这条河流在我第一次走近她的时候,就以这种载体的表征颠覆了我对于河流一贯的认识。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她最初的本质,就像一个坚韧的女子最初的本质不是她的坚韧一样,她们曾经都柔软过,都有过自己的千娇百媚和哀怨情愁。

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虫子跳荡在一片残骸上一样。这应该是一片千年前甚至更久远的残骸,可我却是一种现代的虫子。这种时空的巨大差异让我只能凭空怀想她存在的种种可能性。

可以叫一座大山震醒的力量不应该是人类也不可能是人类,而应该是时间,只有时间才可以改变我们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一切事物。

这就让我对正在触及的这条河流两岸的大山产生了质疑。

这两座大山显然并不算是很高的山峰,但它们都很结实,都有着丰富的肌肉和骨骼,都有着旺盛的血液和气脉。这两座大山都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它们一座叫姑婆山,一座叫姑公山。这无疑是两个没有多少诗意的名字,但它们却让我充满诗意的联想。姑婆和姑公这两个称谓很快会让我将它们与传说和神话连在一起,而且会让我任意去想象它们之间曾经有过的种种由人类的情感派生出来的某一个具体的年代发生的传世绝恋。但这样的绝恋到底是否真的发生过,没有任何人可以给出一个详细的结论,这就是所有或恐怖或凄美的种种传说产生的根基和理由。因为这两座大山的名字都充满了人性的光芒,所以人类就在将信将疑中把那个虚幻的传说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一直传到了我们今天活着的这些人心中,然后我们又以这种同样的方式把这个捕风捉影的传世绝恋再一代一代延续下去。这让我不能不想到,因为人类的存在,所有的传说才有了它无穷的生命力,是人类的想象和思维在喂养着每一种传说,直到地老天荒。

所以,对任何一种传说,我都没有多大的兴趣去考证,因为对于所有虚幻的考证都是一种徒劳,过度的考证只能把本来还算完整的一个传说撕成碎片。

因此,在我的意识里,姑婆山和姑公山这两个称谓的存在,仅仅也就是一个符号而已。

现在,我所要关注的倒是这条河流,因为她就在这两座大山的皱纹里,就像这大山一道幽深的伤口。

我们所见证的河流固然也是有很多的石头的,但那只能算是碎石,就像我们所经历的一件件零零碎碎的事物一样,永远让你无法对哪一件零碎的事物有一个具体的印象。

但这条河流却彻底改变了我对河流里的石头固有的思维定势。这满河的石头,最大的足有一座房子那么大,大多数都是千钧大石。这些石头就这样密密麻麻地沉睡在这条河流里,就像一座破败的城堡,让我看不到河流真实的面目,只能看到她那粗粝的轮廓。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追问,而追问的源头应该是在时间的尽头,它离我们到底有多少年了,我当然无从知晓,但她绝对不可能是在昨天和今天,那应该是一段皱纹密布的时光。

那么,到底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呢?那一定是既在白天也在黑夜的时候吧?那样的石破天惊的巨响居然就在姑公山爆发了。那种像房子一样大的巨石从一座山峰的头顶和半腰上飞流直下的壮观与气象,到底是否有人亲眼见证过呢?也许有,也许没有,因为我们无法知晓,在那个时候这里是否已经有人居住和行走于此。但日月星辉是一定见证和聆听过这种鸿蒙巨响的,还有那些飞禽走兽一定也是被这种鸿蒙巨响惊呆过的。

巨石与河水的剧烈碰撞所发出的震响当然是短暂的,但它的余音是否一直就萦绕在时空的尽头呢?这就需要我们自己去分辨和聆听了。

虽然没有任何准确的理由认定是否有人见证过姑公山那一场巨石飞堕的壮景,但是,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确认,这条河流里一定留下过一个民族先祖的呼唤和叹息。因为这条河流在湖南的江华大瑶山,因为江华是中国最大的瑶族集聚地。

这就让我有了更多无边的怀想。

这就让我不能不想到那些从这条河流的边缘走过的瑶族子民。

瑶族的祖先盘王一直就是这个庞大的民族所有的子孙内心最虔诚的膜拜,他们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祖先盘王。找到了盘王,就找到了这个民族的源头,就找到了这个民族的第一滴水。寻找的过程中,他们一定有人曾经从这条河流的边缘走过,而且绝对是一个又一个、一群又一群。这些寻找者中,有江华本土的瑶民,也有来自中国以至全球的瑶族同胞。他们走累了,很可能会在这条河流的某个巨石上坐一坐,打个瞌睡;还很有可能捧几口水解渴。从大瑶山里流出来的水,从一个民族的最深处流出来的水,让他们有了一种寻找的力量和信心。如果是夏季,夜幕来临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就那样找一块平坦的巨石睡下来?我想这种可能性一定很大。这个浪漫的民族中那些浪漫的子孙,他们完全有可能会选择这样一种安宿的方式去延续他们对自己祖先的艰难寻觅和追逐。

一泓清流就那样萦绕在他们的身体里,就那样从他们的内心里流过。天籁的清音告诉他们,祖先盘王就在他们坚韧的寻找和思念里,就在他们永远无法抵达的一种根脉里。寻找只是他们对祖先的一种朝拜,只是他们对这个民族的一种精神延续。无法抵达的寻找过程,就是一种心灵的抵达。其实,他们都找到了祖先盘王,就在他们膜拜和朝圣的心灵里。

所以,我有理由对这条河流给予一个更准确的指认和结论,这条从时光的皱纹里流出来的河流,就是瑶族这个庞大的民族的一根血管。

美国的科洛非有一部最著名的交响乐叫《大峡谷》,这是一部五乐章的主题音乐。最初知道这部交响乐的时候,我曾经反复聆听过,那大峡谷上空的霞光、那大峡谷深处的诡秘、那大峡谷边缘行走的路人、那大峡谷边缘的沙漠、那大峡谷内外的绝美,都让我一度着迷过。

现在,当我就像一条微不足道的虫子一样在河流里爬行的时候,这条河流又唤起了我对那道远在美国的大峡谷的质疑。那道大峡谷难道就没有我所在的这条河流这样的石头城堡吗?那道大峡谷难道就没有历经过山顶和山腰上的巨大滚石相互碰撞和飞流直下落入河谷时那种惊天的轰鸣吗?我想会有的,也一定会有的。可在科洛非的《大峡谷》里,却没有这样一段石破天惊的乐章,也没有这样一种空前绝后的悲壮,而只有一种平庸的唯美和抒情。在这条河流里,我才发现了科洛非一个巨大的音乐败笔,才发现了这个美国交响乐教父懒洋洋的音乐情绪,才发现科洛非的《大峡谷》音乐空间的残缺。我的这种发现,都是源于我在这条河流里的真切体念。我在这条河流里发现了与科洛非的《大峡谷》相同的音乐元素,那就是,她们都是大山的一道伤口,都爆发过巨大滚石组合的鸿蒙巨响,这些元素才是一条大峡谷真正的音乐呈示和主题重构。于是,我就开始了我无法抑制的一种臆想,如果科洛非行走在美国那道大峡谷的时候,正好有一只巨大的石头从山顶上滚下那道大峡谷的深渊,那一声巨响会不会让他的《大峡谷》增加一个主题乐章呢?

我知道我的这些想法有些荒唐,但我还是无法阻止我的思维在我行走的这座大山里像野马一样狂奔乱跑。这种奔跑的臆想,让我在我生活着的中国,在中国的湖南,在湖南的江华大瑶山,因为俯视了一条河流而听到了一种声音,这便是湖南江华大瑶山里这条尚不为人所知的大峡谷的天籁之音,一个民族的天籁之音。

我说这条河流也是一道峡谷,是换了一个角度来看的,这个角度就是大山。我们一群人结伴去爬山,没有任何理由地要去爬一次山。爬在半山腰上,往山下的那条河道看去,就看到了这条河流的深度,也看到了这座大山的高度。在半山腰上看这条河流,我们看到这条河流被我们爬行的这座山和对面那座山紧紧地夹在中间,细瘦而又绵长。我看到那条河流的河床就那样深不可测地陷在两座大山的底部,陷在时空的底部,陷在寂静的底部,陷在鸿蒙的底部。

而下到山脚,跳进这道深渊,她就成了一条河流。她由一道峡谷成为一条河流,都是因为我们的进入。走出这条河流,站在大山的高度,她是一道幽深的峡谷;进入这道峡谷的内心,她又还原成了一条河流。这是一条可以随着我们的视觉和感觉变换她的形状和体温的河流,我们的体温,激活了她的心跳。

最初,那些寻找自己祖先的瑶胞子孙,不就是用我们同样的方式,激活了这条河流吗?

现在,我就在这条河流里。

在这条河流凌乱错落的石头城堡里,我看见一泓清流从巨石的缝隙里穿过,妖娆而又妩媚。这样的流水让我真有点怀疑她不是一泓流水,而是时光的眼泪。

脱了鞋袜,把双脚伸进这一泓哀怨的流水里,心里便无由地涌起几分清愁。明知这是一泓伤怀的流水,却还要用自己的肌肤和体温去融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去触及一种一直在躲避的情绪。

就这样站在水里,站在一种奔涌的情绪里,感觉脚下的流水正在流向自己的内心,一点一点地洗刷着我无端的愁绪。于是明白,我的内心里也一直奔涌着这样一泓孤绝的流水,但我却一直找不到它的源头。

在水里站久了,就累了,一如我在红尘里站久了一样。于是,就躺下来,睡在一块平坦的石板上,双脚依然伸进水里,让那清凉的流水从我的脚下流过,流向她该去的尽头。然后,我便以这样的方式,完成了一次短暂的睡眠,但它却是我最安宁的一次睡眠。醒来的时候,天空已然渐渐地黑了下来,可我的内心,却在这个黄昏的河流里,渐渐地开始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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