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王慧玲
清明,祭扫完毕,告别叔婶。车子启动时,婶娘背出一包绒子,望着她骨节粗大、皮肤粗糙的手,我懂绒子的分量,它的洁白让我明白这是上等绒子,推让之后,含着感激收下婶娘对侄女的一片心意,装进后备箱。绒子,即棉花脱去棉籽后经过反复弹梳形成的棉絮,是纺线织布、絮棉衣被褥的上好材料。车子驶离村庄,窗外是复苏的大地,熟悉又陌生的原野。我微润的眼中慢慢浮现出三十年前鲁中平原大片大片的田野里,那一棵棵枝叶葳蕤的“娘花”。
“娘花”,学名“棉花”,在我的老家——离黄河南岸十几华里的高王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一直叫她“娘花”。也许祖上由枣强县迁徙至此就开始叫了吧?棉花不是我国的土著植物,原产地是印度和阿拉伯。在棉花传入中国之前,人们用木棉、芦花等填充被褥衣服。春秋时期鲁国的闵子骞,受继母虐待,穿的是絮芦花的棉衣,但他识大体,不怨恨,留下“芦衣顺母”的美谈。有关资料记载,以前的典籍上只有绞丝旁“绵”,木字旁“棉”从《宋书》始现。可见棉花的最早传入,应该是在南北朝时期,也只在边疆种植。棉花大量传入内地,当在宋末元初,棉花的传入有海陆两路。泉州一带的棉花是从海路传入的,并很快在南方推广开来,关陕一带从西域陆路传入,至于全国棉花的推广则迟至明初,是朱元璋强制移民的结果。我的族人虽口口相传家在洪洞槐树下,但山东的王氏家族大多是明洪武二年从武夷枣强迁过来的。曾祖父留下来的王氏族谱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红卫兵抄走烧掉了,我们到底从哪里来已无从考证。爷爷是我见过的家族中最老的人,他在世时就是称呼“娘花”的,显而易见,曾祖父乃至更老的高祖父都是这样称呼一株植物——“娘花”。祖先大迁徙前,娘花已经温暖了先人的土著生活,她的种子跟着主人背井离乡、舟车劳顿,漂泊到几千里之外的黄河南岸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落地生根,开花结果,拯救、陪伴、温暖了六代人的日子。“娘”在古汉语中指年轻女子。造物主让很多植物都有性别,如柳,有开花飘絮的雌柳,也有无絮的雄柳。娘花是一种女性植物,一生两次开花,第一次在初夏,情窦初开呈少女之姿;第二次在秋天,是孕育后的结果,乃母亲之姿。娘花的一生就像女子的一生,她的暖意、爱意、美意,对漂泊异乡、经历饥寒交迫顽强生存下来的族人的恩典和奉献,就像纯洁无私、朴实无华的母爱。称她为“娘花”,是族人发自心底深处的爱怜、感恩、敬畏,是最准确、最仗义、最丰富、最完美、最朴素也最实至名归的称呼,没有之一。
在我的记忆里,我家乃至我的乡人都是靠娘花的恩典才过上好日子。动荡的年代,人们几乎无心思种地,即使种了也无心思收。棉花、小麦和土地一起,被人们冷落,饥饿、寒冷、饿死的事实如振聋发聩的惊雷,把人们从混沌中惊醒,人们开始回归土地,以朝圣之心,勤勉耕作。多亏十一届三中全会,分田到户。那时,我家分了八亩田,肥亩种粮,薄田种上了棉花,从此日子如芝麻开花。
隐约记得,枣树发芽的时候,娘烧一锅温水,用来浸棉种催芽,一两天后,棉籽膨胀,捞出来,摊在一块塑料布上均匀拌药,然后种进小拱棚里,等棉籽发芽。棉花属双子叶植物,两片子叶长出来时,掀起小拱棚的一角通风一两天,棉花苗的茎便会由浅绿变成紫红,此时可掀掉拱棚,移栽到大田里。家乡属于半盐碱区,只要下雨,地里就会冒碱,大片的粮食作物会碱死。“冬天白茫茫,夏天水汪汪”,这是对家乡盐碱地最形象的描述。粮食作物抗不住碱,只有棉花,勇敢无畏,不择地势,只要扎了根就泼辣地长起来,若地头偶尔只有一棵,无朋无党,轻寒孤单地活下来,反而可以把根扎得更深更广,充分舒展枝条,以唯我独尊的气势长成一株小乔木,结出一串串硕大无比的棉铃。种棉花是很费神费力的技术活,尤其是用地膜覆盖技术后,先铺地膜,再点种。但种植很讲究,太深了,两个子叶拱不出土,太浅了,根扎得浅也不易成活,不浅不深埋好种子后,大约7-15天左右,棉花的两个小子叶就开始探头探脑了,棉农不敢松气,拿一杆小铁钩,蹲在地里,一步一步移走着,把板结的土钩开,帮助子叶见天日,还要拿把小瓜铲给棉花四周的地膜空隙埋上土,防止杂草钻出地膜疯长。当麦梢青黄,间完苗不久,蚜虫就开始在棉苗上滋生,这时更不敢松气,对付蚜虫只能喷药,麦收进入尾声时就要喷第二遍药,不然娘花就被蚜虫蜜得病恹恹,窜不起棵子。若是下一场透地雨,娘花就会快速长起来,这时候的娘花已亭亭玉立。该给娘花抹杈了,过不了多久,娘花含苞孕蕾,一个个三角形的花苞里藏着娘花的魂。第一代棉铃虫和盲椿象开始吃花苞,每天都要细心观察虫情,及时喷药灭虫,两只眼不够用,恨不能长出第三只。蝉扯起嗓子唱起夏天的歌谣时,棉花初绽,年年这时候,母亲几乎长在了娘花地里,起初是蹲着干活,当棉花长到半米高时则是半站半蹲,弯着腰抹杈,常常累得直不起腰。
我放学回家,找不到娘,就去棉花地里,一找一个准。我问娘,在小麦、玉米、棉花之间最操心谁时,娘说,谁最需要关心就操心谁呗。那时节,棉花是娘心尖上的妙龄女儿啊,唯恐一不留神就会毁于虫豸之口或者乱杈之中。初花乳白色,授粉后变成粉色,最后变成紫红色就谢了,花谢后绿色的桃形蒴果结成,像一粒粒小小的青枣藏在花托中,叫棉铃。棉铃躲在花托里越长越大,慢慢显山露水,少妇一般丰润沉稳,立秋前后,摘除娘花顶心、边心,对这女儿的关照就不用太费心了。余下的日子,秋风玉露里静观棉铃长大,当棉铃由鲜亮的绿色变成褐色的时候,鸡蛋大小的棉铃开裂,籽棉绽出,棉花第二次开花,绽出最美丽、最经典的洁白容颜。“七月十五见新花”,此谚语中的新花,指的是籽棉,中元节前后就开始摘新花了,秋高气爽时节,棉花正果修成。棉花的一生可不就是女孩子的一生吗?
我家的棉花由于管理及时,年年长势好,收获多。人勤地不懒,这话是有道理的。卖了棉花,我家买了第一辆“金鹿”自行车。平时骑车上学,周六下午骑车去摘棉花是我的固定任务。
中秋时节,一朵朵洁白的娘花开在绿叶之中,无数戴着鲜艳头巾的摘棉女人在绿白相间的棉田里慢慢移动着。我跟娘学会了左右手同时摘娘花的绝活,张开五指,又稳又准地捏住绽满棉壳的籽棉,猛地一拽,一团完整的籽棉就到了手里,手指触到那团雪白时,那种柔软、舒服的感觉,直达内心,五脏六腑都熨帖。我常常一边摘,一边哼着江南名曲《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只是我把“茉莉花”改成了“棉花”,因为分神手被划破多次。摘满一布兜,就像孕妇一样腆着肚子摇摇摆摆地走到地头,倒进编织袋里。看着秋光里棉花衰老的枝叶和怒放的棉朵,我常生出很多联想。娘花就是这样,仿佛懂得农人的苦,仿佛要回报暮色中那累酸的腰、累疼的腿,即使霜后叶子干枯,也用最后的余力活着,用筋骨支撑着棉壳,吐出最后的棉絮,奉献给人类。暮色沉下来时,我载着两大蛇皮袋籽棉往家的方向驰去。要是阴天,无论如何都要在天黑前摘完。种棉人最怕籽棉淋雨变成“红娘花”,价格会跟随着品相下跌,也怕纯洁的棉花里掺杂上草叶杂质,摘到家里的娘花,还要完全晒干、挑选后才能卖出好价钱,收获和辛苦永远是成正比的。
那年秋后,我家扩种娘花丰收,收了近两千斤,娘留出百十斤左右絮被子用,剩下的全部卖掉。天不亮就牵出我家的黑红色大马套车(马和车都是前一年卖了棉花后买的),赶往二十里外的魏桥油棉厂(世界最大棉纺厂的前身),路上影影绰绰的牛车、驴车,都是早起卖棉花的乡亲。马走得快,可以排到前面去,当天就可以卖完回家。魏桥油棉厂南大门前,卖娘花的车队像一条长龙,排出好几里地远。那次卖棉花换回了五千多元钱,在当时算是一笔巨款了,我家购置了准备盖房子的檩条、石料、砖瓦。快过年时,油棉厂分油,领回的棉籽油装满了我家的小水瓮。腊月二十九,大铁锅里半锅油翻滚着,母亲炸鱼、肉、豆腐,炸完菜,又炖肉。北风裹挟着油炸食物的香味鼓荡着破旧的木窗棂,空气中弥漫着过年特有的温馨气息。我坐在烧火墩上,往灶膛里添上十几根棉花柴,拉几下风箱,火旺起来,趁这空档我翻一页腿上的《平凡的世界》,灶膛里的火苗美丽而温暖,那是娘花最后的奉献。棉花棵变成炭火,烘暖农家清寒的岁月。种娘花的几年里,棉衣、棉被变得暄软,正房和偏房在两年里翻盖了一遍,庭院修整一新,红砖到顶的大瓦房、自行车、缝纫机、石英钟、电扇、电视机等家当里无一不含着娘花的丰功伟绩。
娘花,土里土气的植物,不仅实实在在帮衬着平民的小日子,还确确实实推动了一座城市崛起的步伐。有资料记载,1929年,上海社会局让市民在月季、牡丹、莲花、桂花、棉花等花中选一种做市花,共收到有效选票17000余张,其中棉花得票5496张,名列第一,当选为上海市花,上海人为什么爱棉花?《申报》社论认为:棉花不仅洁白美丽,还是重要的工业原料,广泛种植,利国利民,必将在民族复兴的道路上扮演重要角色,选她做市花,再合适不过了。上海市民之所以对棉花青睐有加,也源自棉花对于上海的特殊意义。从宋朝末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朵朵洁白的棉花在上海这片土地上盛开了七百多年,见证、推动了这座城市从最初的小集镇,成长为明清时期的“东南壮县”,并在此后一跃成为远东第一都市,棉花当选市花是当之无愧的。
一花开天下暖,棉花不仅属于中国,更是属于世界的。读以美国南北战争为背景的长篇小说《飘》时,棉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主人公斯嘉丽不顾一切去收棉田里的棉花,她知道,棉花,主宰着她的命运,也决定着战争的走向。的确,棉花在战争中的作用是不可小觑的。
在老家,种棉人更是一年比一年少。快七十的婶娘,种了一辈子地,儿女进城打工,收入颇丰,她晚年衣食无忧,却年年要种点娘花,仿佛这是留守项目,她想留住和守住什么呢?我不得而知。村里90后、00后们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被南来北往的风吹向四面八方,落地生根,几乎没有人种过娘花,也已忍受不了种地的辛劳,头脑里也慢慢没了娘花的记忆,只能从偶尔的机缘中浏览到棉花的影子。送女儿上大学的秋天,在北京一家大商场里的女装广告橱窗里,赭石色花瓶里插着一束乳白色艺术花吸引了我,立体质感,颜色纯净、淡雅,凑近看原来是用棉花的内壳粘贴成的。而身旁的女儿却不知道棉花有内壳且如此雅洁,更不知道棉花的一生要经历的风雨。那束花有一个别致的名字:花之骨。花美在色,人美在骨。自然界的花多是美艳、柔弱和虚无,有多少花有骨呢?只有棉花,美丽、实用而有担当,是奇女子,在富有哲思的人眼里,亦植亦人,有形有灵。
不种娘花三十年了,关于娘花的记忆清晰如故,仿佛与它从未分别。前几天,一场大雪铺天盖地下了一宿。翌日,雪后初霁。开车上班路遇一片田野,天地间全是白的,小麦盖上了厚厚的棉被,一片棉田让我震撼:停车,摇下车窗,静静地看着。没人烧棉柴做饭取暖了,成千上万株棉棵站立原野,棉壳里落满了雪,远远望去,仿佛时空倒转,冬天退到了秋天,中年回到了少年,异乡变成了家乡。一场雪,造了一座大气磅礴、粉妆玉砌的花园。棉花最初传入我国时,在贵胄的私家花园里人们见到过它和玫瑰、牡丹种在一起被人欣赏,那画面不复再来。现在人喜欢把物种稀有的花卉摆进客厅奉为岁月清供。近几年有地方建造了蔬菜瓜果博览园供人采摘和观赏,我建议也把棉花请进去,让子孙后代去观赏、膜拜,牢记棉花的纯洁之美,实用之美。
“不恋虚名列夏花,洁身碧野布云霞。寒来舍子图宏志,飞雪冰冬暖万家。”这首诗写出了棉花美好、实用、甘于献身的品质,饱含着对棉花的爱意和敬意,只有真正亲近过棉花的人,才了解棉花,才懂棉花那揉进骨子里的亲和融进血液里的暖,它像娘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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