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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出

时间:2024-05-21

杨大可

复出

杨大可

跟某位伟人一样,我的二婶柳芳芳也有三次复出。她觉得自己跟这个小城里的所有家庭主妇没什么两样,但在我以及家族人眼里,她就是一个伟人。三次复出,三种境遇,三种心态,折射出三个时代。都说女人比男人忍受疼痛的能力要强很多,二婶用她的行动向我们证实了这一点。而我想说的是,很多时候,伟人和普通人真的有那么大的区别吗?

——题记

柳芳芳复出了!

当然她复出后不是像明星大腕儿一样站在聚光灯下接受众人的膜拜与赞美,而是在小县城那家规模最大的餐厅的后厨里择菜。尽管如此,她复出也称得上是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认识她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而大家感觉她复出的消息非常劲爆的原因不外乎两个——

一是她的年龄——她可不像她的名字那样听起来那么年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今年应该差一岁就六十了。第二个原因就是,算起来,这是她第三次复出了。而这次复出,还是在她丧夫、女儿远走他乡的节骨眼上,这些因素自然又让她复出的关注度增加了不少。

二婶又复出了?这不是真的吧?我老婆李凰在电话那头神经质般地尖叫不止。

——没错,柳芳芳就是我二叔的老婆,也就是我的二婶。

是真的。我冷静地回复她。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

电话听筒“噗噗”响,我知道那是因为李凰正在激动地大喘气。

我也不知道。要不下班后我去问问她吧。

可别光问啊,一定要好好劝劝她啊,都这么大年纪了,不老老实实在家呆着,还搞什么复出啊?李凰叹息着挂断电话。如今李凰那快言快语的样子像极了我的快嘴姑姑年轻时候的样子。莫非快嘴也会传染?

李凰的意思很明确:对于我的二婶柳芳芳的复出,既有担忧也有嗔怪——这应该是我们家族成员对此事最普遍的态度。

但以我对我的二婶柳芳芳的了解,她做出这个选择,一定有自己充分的理由。而且以她的个性,她的决定一旦做出了,任何人是绝对不可能改变了。所以我去找她,至多也就是问问而已,想让她改变决定是断不可能的。在我眼里,我的二婶柳芳芳可绝非众人所说的性格倔强不合群的异类,而是一个洞明世事的哲人,她的话总是在不经意间给我醍醐灌顶般的意外惊喜。出发之前,我在心里暗暗祈祷此行依然有所斩获。

跟她的名字完全不搭调,我的二婶柳芳芳外表看起来并不是个优雅的女人,而且因为年龄的缘故,她已经明显有些老态,甚至搭眼一看有几分粗俗,走在街上跟那些到处可见的跳广场舞的老太太没啥区别。但是如果你要真这样评价她,那我只能告诉你,那是因为你没仔细看她,如果你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她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倒不是说她的眼睛又大又圆又美丽——因为她的眼睛不算大不算圆也不算很美丽,而是因为她的眼睛里有内容,让你觉得看不到底——就像你站在湖边,只能看到镜子似的水面,却看不到水底有什么,因而你对这湖水也就有了几分敬畏。

据说我二叔当年就是看上了我二婶柳芳芳的眼睛才对她爱得死去活来的。

我二叔跟柳芳芳同村,年龄也一般大,打小在一起玩。有人见过俩人在一起玩,但却没有人认为那会跟爱情有关。我二叔跟柳芳芳的爱情,当年在我的老家可是一段人尽皆知的传奇呢。而一段故事之所以成为传奇,往往是因为它有着不可思议的至少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方,我二叔跟柳芳芳的爱情不可思议之处就在于两人之间的差距。

首先是外形。年少时候的二叔,怎么说呢,就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而柳芳芳呢,人不如其名,身材矮墩墩的,容貌一般,总之就是普通女孩一个。那个时候的二叔可是周围女孩梦寐以求的对象,而柳芳芳恐怕是这群女孩儿里永远站在外围且最沉默的一个。

其次就是家境。当年我的爷爷在县城的机关招待所里做厨师,俗语说就是“吃国库粮”的,这在当时的农村可是了不得的。这不仅意味着家境优越,而且作为幺儿子的二叔日后必定是前途无量的———或者接班(顶替爷爷的工作),或者享受国家政策被安排工作,不论哪一条也是“吃国库粮二代”。所以在二叔成人之后,别说农村了,就是县城里给他提亲的都排着队。而柳芳芳呢,打小死了娘,跟爸爸、姐姐相依为命,就算在农村家庭里也是条件差的。周围那些务实的小青年也没有谁是肯淌她这个浑水的。

所以在当年,没有人看好两个人的感情,而且几乎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对两个人的交往持反对意见,其中表现最为激烈的是我个性刚烈的奶奶。她曾为此扬言要跟我二叔断绝一切关系,让他啥好都捞不着,直到在一年麦收的时候,她看到了在麦草堆里滚成一团的我的二叔和柳芳芳。

我奶奶当时就背过气去了,而醒来后她的第一句话就是:给小二子成亲。

就这样,柳芳芳成了我的二婶。

结婚第二年,二叔享受国家政策被安排进县城招待所工作,成了名符其实的“吃国库粮”的人,身怀六甲的二婶也随之搬进了县城生活,成了名符其实的城里人。自此她便成了村民眼中“麻雀变凤凰”的典范,只是至于她麻雀能变凤凰的原因,村里人却没有谁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又一年,我的大堂妹出生。而在这一年,我二叔大刀阔斧的人生也拉开了序幕。

县机关招待所搞改革,对外承包,我二叔勇敢地“接招”,成了小县城第一个“总经理”。跟大多数老板不同,二叔的生意是一开始红红火火顺风顺水,但在几年后却跌入了低谷。生意红火的时候,有人说是因为二叔聪明能干有胆识,有人说是爷爷的鼎力相助,二叔却在一次醉酒后告诉我:多亏了你的二婶。

我有些愕然,我不明白几年来一直在家相夫教女做全职太太的二婶对二叔的生意能有什么帮助,直到后来发生的那件事。

二叔承包的机关招待所虽然成了私营酒店,却依旧是县政府机关的御用招待所。因为费用被常年拖欠,酒店不仅垮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二叔可谓是一夜沉沦,由一条斗志昂扬的龙变成了一只软塌塌的虫(我的二婶柳芳芳语),脾气却是越来越坏。有一次二叔在醉酒之后终于爆发了,提着菜刀冲进了县机关大院,叫嚣着要杀人。就连我年迈的爷爷奶奶出面都劝不下来,那场面之混乱您可以大胆尽情去想象。

———直至我的二婶柳芳芳出现。

只见她面色凝重,一手拖着我走路还不稳当的大堂妹,一手举着空手掌,上去朝我二叔的脸就是一个大嘴瓜子。疯狂的二叔一下安静下来,丢下菜刀就走出了县机关大院。就这样,原本不可预知后果的事情就在走到最危险边缘的时候来了个大逆转,化险为夷了。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不到四岁,自然无从记忆,这都是后来我那快嘴的姑姑告诉我的。当年正在播放一部电影叫《侠女十三妹》,我姑姑唾液四溅眉飞色舞地对我说,你二婶就是现实版的“侠女十三妹”。后来我专门扒拉来这部电影看,的确看到了一个叫“十三妹”的美丽侠女,但却实在找不到她跟我二婶柳芳芳有啥相似之处。

接近疯狂的二叔悬崖勒马,我的二婶柳芳芳自然功不可没,但她的贡献可不仅这一巴掌,而是才刚刚开始。随之她向家人宣布,她要开餐馆。

这就是我的二婶柳芳芳的第一次“复出”。

第一次复出后的二婶做了两件事,一是把二叔经营的酒店盘出去,钱用来还债;二是在酒店门口开了家快餐店。

酒店办理交接那天,我二叔坐在酒店大门口哭得一塌糊涂。二婶却是异常平静,脸上丁点儿表情都没有(我的快嘴姑姑语)。我的快嘴姑姑还说,当时我还纳闷呢,你个柳芳芳怎么那么麻木啊?原来她心里是咬着劲呢。

再后面的事情就不用我的快嘴姑姑告诉我了,我就都记得了。

记得每次我去二叔快餐店里,都会看到一身油污的二婶柳芳芳弓着腰忙碌着,在我有关那个时期的记忆里,压根就没有她停歇时候的样子。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去的时候,看到我的大堂妹自己在门前的泥土地上玩,搞得满脸满嘴都是泥。

这个柳芳芳,真是挣钱不要命了———这是我那快嘴姑姑的话,恐怕也是全家人的共识。

可在几年后,挣钱不要命的我的二婶柳芳芳突然对外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决定:赎回酒店!

水到渠成——抑或是顺理成章般的,酒店回到了二叔手中。

酒店交接仪式完成的时候,我的快嘴的姑姑刚要张口,却被我嘴更快的奶奶骂了回去。

重新坐在了酒店经理的椅子上,我的二叔又由虫变回了龙。而我的二婶柳芳芳,却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此时她肚子里正怀着我的二堂妹),开始了她相夫教女的第二次隐退生活。

这一次,我的二婶柳芳芳的隐退生活持续了十年之久(我的快嘴姑姑核实的是十一年)。这期间,又有了我的二堂妹。而我二叔的生意却是由顺风顺水变成了如日中天,他所经营的酒店发展成为县城唯一一家四星级酒店,他的生意逐步延伸到房地产、商场、医药等领域并全面开花。他成了县政府领导的座上宾,成了各大媒体追逐的焦点。他每天忙于谈生意、签合同,甚至捐款做慈善。总之他成了小县城最忙碌、最富有也最受关注的人。在我们家里,他的地位也是直线上升,甚至一度超过了我的爷爷奶奶。

而与各方面蒸蒸日上的二叔不同,我的二婶柳芳芳的人生却走入了一条与之完全不同的轨迹。她的身体开始无节制地发福,穿衣打扮越发不修边幅,思想也不再活跃———甚至有些迟钝,原本安静说话的样子也不见了,嗓门变得越来越大,有时候甚至口无遮拦。她似乎对一切都失了兴趣,甚至很少走出家门,对外面的世界也几乎不管不问了。她这一切变化导致的最终结果是,二叔很少回家了,而且即便回家脸上也鲜有笑容,两人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少到可以忽略不计。这种愈来愈不正常的现象也逐渐引起了家人的担忧。

一开始,二叔与二婶的“不和谐”只是表现在他们的家庭内部,倒没给任何人带来不适,我的快嘴姑姑如此评价说——

夫妻嘛,都会有个情感厌倦期,过去了就没事了。

我的快嘴姑姑可是很少能说出如此有深度的话啊!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在听了她的话后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使得这个隐秘的夫妻关系问题突然变成了整个家族成员不得不共同面对的尴尬的秘密。

那是在我刚刚参加工作不久,赶上我爷爷的生日聚会,所有的家族成员都聚在二叔家的大房子里为爷爷庆生。作为东家,最忙碌的自然是我的二婶柳芳芳了。她满头大汗,一脸油光,如同一只笨拙的企鹅摆动着肥硕的屁股往返于客厅、厨房之间,穿梭于众人之间。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端坐着或高谈阔论,或喝茶嗑瓜子,无一例外地视她为无物。这是我们这些家族成员近几年来已经形成的一种状态,或者说是一种共识:我的二婶柳芳芳是东家,是全职家庭主妇,她在做分内的事,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席间,我的新工作自然成了家庭成员关注的话题。

先补充一下,我的新工作是为某个单位一把手做秘书,要知道对于一个新毕业的大学生来说,找到这样的工作实属踩了狗屎运——这自然得益于二叔的安排。

酒过三巡之后,二叔叮嘱我一些做人处事之道,当说到一句“今后你跟着领导的工作,可不仅限于写写画画……”的时候,却被二婶的大嗓门打断了——

咋?阳阳(我的小名)的工作是画画?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点穴术”般定住了,说话的嘴忘了闭合、吃东西的牙齿忘了咀嚼,就连正在吵闹的孩子也瞬间安静了下来,总之,之前那个原本喧闹的世界似乎被突然抽走了灵魂,凝固了。

啪!

这是二叔放下——确切地说是拍下筷子的声音,如同炸雷,粉碎了那团凝固。

放下筷子的二叔霍然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卧房内,摔上了门——

啪!

又是一声,众人惊醒过来,唏嘘一片。我的二婶柳芳芳似乎倒没受到任何影响,继续招呼众人:“来来,吃吃,继续吃……”

事后,我那快嘴的姑姑一脸不屑地向我奶奶抱怨,我二嫂真是没文化,写写画画就是画画吗?阳阳又不是学那个的……

就你有文化。奶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生日宴会事件”一出,让二叔与我的二婶柳芳芳之间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夫妻关系大白于天下,尽管二婶表现得若无其事像个局外人,但这并未让家人因此而感觉到一丝轻松——直到那个女人出现。我的意思是说,那个女人的出现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我的家人一直努力矜持着的最后一点信心——对于我二叔与我的二婶柳芳芳夫妻关系的信心。

那是一个外表妖艳的女人,她的人生走的自然也是一条“妖艳”路线。她原本是二叔酒店的一名服务员,得到我二叔的青睐后职级便一路飙升,直至最后成长为二叔的“身边人”。

妖艳女人跟二叔的“绯闻”风起时,心有灵犀般的,我的家人都选择了沉默——准确地说应该是逃避。就像面对一个无法痊愈的伤疤,既然无能为力了,也就不要去招惹它了。对于我的二婶柳芳芳这个受害者,久而久之,大家内心深处对她的怜悯乃至愧疚之情,竟逐渐演变成了敬畏之心。当在她面前时,大家都会谨小慎微。就好像她是一个已经被拔掉了保险栓的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而没有谁想充当这个“无辜的爆破手”。

不过时间久了,这个“爆破手”到底还是有人干了。不是别人,就是我那快嘴的姑姑,只是剧情出现了反转,她的“爆破”没有成功,而成了一记“哑炮”。

那一天是在我二叔家,我的快嘴姑姑打开电视,电视里恰好在播放当地新闻,而画面恰好定格在我二叔身上——他正同县领导出席某个活动,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的身边就站着那个妖艳女人。

一切再明白不过了。

我的快嘴姑姑一下慌了神,想去关电视,却被我的二婶柳芳芳阻止住了——

不用关,接着看吧。

事后我的快嘴姑姑叹着气对我说,当时那情景,又让我想起了侠女十三妹。只是,侠女十三妹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二婶……也老了。

——这是我头一次发现,我的快嘴姑姑如果放慢语速说话的话,说出来的话也是蛮有深度的。

也就是说,我的二叔跟那个妖艳女人的事,我的二婶柳芳芳其实自始至终都是门儿清的。不仅如此,她还创造性地把自己由一个当事人变成了局外人,冷静处之。虽然她的真实想法没人知道,但她绝对不是众人想象的那样愚蠢、那样可怜。

此后不久,我那已经开始显现老年痴呆症状的奶奶用含糊不清的语气说,老二家的这个女人,就是少见。

接下来,二叔与那个妖艳女人的故事愈演愈烈。他后来干脆不回家了,公然与那个女人同居在了一起。再后来,故事的情节就演变成了一个俗套的狗血剧——

妖艳女人的丈夫兴师动众地捉奸,将我二叔砍伤;妖艳女人背弃了我二叔;我二叔的公司开始走下坡路;我二叔生了病——而且是绝症。也就是说,我的二叔在故事即将结束后收获的是近乎身败名裂的人生定论和一个无力回天的坏身体。

而随着我的二叔这个家族灵魂人物的渐次垮塌,我的大家庭也开始走下坡路。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家庭成员也逐渐分崩离析,不再有向心力和凝聚力。这个时期我的快嘴姑姑的口头禅便成了:完了完了,垮了垮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的二婶柳芳芳宣布了她第二次复出的决定。

二婶第二次复出的时候,我的二叔已经病入膏肓了。无情的癌细胞已经把曾经英俊潇洒、身材魁梧的二叔折磨成了一堆干柴,任何先进的医疗手段对他来说都无能为力了。

复出后的二婶每天做两件事,照顾病床上的二叔,帮他打理那个岌岌可危的公司。

其时,那个妖艳女人卷着一大笔钱不见了踪影,公司上下人心涣散,二叔那个曾经忠心耿耿的司机也不知所踪。每天,我的二婶柳芳芳都会在医院安顿好我二叔之后再扭动着肥胖的身体赶赴二叔的公司。公司与医院隔着两个街区,只有千多米的距离,但对于二婶来说却无异于一场长途跋涉。那段时间,我的二婶柳芳芳的街头奔波便成为了小城一道固定的风景,自然也成了小城居民热议的话题———话题的情感倾向自然以嘲讽为主。

这个愚蠢的女人永远在做着愚蠢的事——这是小城舆论给二婶的一致定论。

而此时我的二婶柳芳芳在我家族成员中的地位已经是一落千丈,没有人同情她、认可她、帮助她——这当然主要缘起于我那不争气的二叔。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二婶是无辜的,但大家还是都如同躲避瘟疫一样地躲着她,以至于她那条日以贯之急行军似的路线也成了众人回避的重点。有一个亲戚甚至在某个公开场合说“就算多走点路也不要碰上那个晦气的女人”,尽管这个人曾经在我二叔的公司工作过曾经被我二叔委以重任并且也因此而发了家。但我也没资格指责人家,因为那个时候的我跟众人的想法是一样的,我也认为我的二叔给我的家族丢了脸,让我也抬不起头来。那个时候的我正跟我的老婆(那时候还是我的女朋友)李凰热恋,每当我们约会时,我都会很揪心地生怕她提到我二叔的话题,我甚至曾暗下决心,如果李凰因为二叔而与我分手的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当然也包括我的二婶柳芳芳。直到有一天,我跟二婶在大街上撞在了一起。

那天,当我看到了满头大汗的二婶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以最快的速度逃之夭夭,可惜还是被她叫住了。

阳阳,有日子不见了。二婶站在我的面前不停地用手擦着脸上的汗。

嗯。我低着头用脚不停地踢自行车,假装它出了故障。

公司的问题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我的二婶柳芳芳喘着粗气——我想她不完全是因为赶路疲惫。

找时间去看看你二叔吧,他毕竟是将死的人了。她继续喘着粗气说,而且,他是真心疼你的。

我的二婶柳芳芳走远了。我抬起头,转过脸,却啥也看不清了。

我没有“找时间”,而是当即就决定去看看我那有日子没见的二叔。我比二婶晚到了二叔的病房二十分钟,是因为我在等我的女朋友李凰,我要带着她去见我的二叔、二婶,我已经不再担心她会因此跟我闹分手了,我相信自己能把一切都处理好。

看到我后,二叔比那过期的干核桃还要干瘪晦暗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泪,他用呓语般的声音告诉我的女朋友李凰:阳阳是个好孩子……

我的二婶柳芳芳告诉我,二叔已经好几天没进食了,而且一直没有意识,不知怎么就认出了你们,还能说话了……

从医院出来,我的女朋友李凰沉默了一路,临别时候她对我说:你二叔是个好人,你二婶是个伟大的女人。

我有些震撼。我的二叔就说了一句话而已,我的二婶好像也没做过什么,但李凰却能说出这样的两句话,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简直就是人生大赢家。

但是,我赢了李凰,却失去了二叔。当天夜里,我的二叔做出了他人生的最后一个选择——与这个世界告别。

当我再次返回医院,看到了我的二婶柳芳芳正坐在地上一边拍打地板一边哭号。我擦干眼泪,一把拉起她,说,您也该解脱了。

但是二叔的离开,并没有立刻让我的二婶柳芳芳彻底地解脱。小城里关于她的流言蜚语还在风行,有人说她把公司变卖了,有了一笔不菲的存款;有人说二叔的钱全部被那个妖艳的女人卷走了,二婶这个不幸的女人接手的其实是一个负债累累的空壳公司,加上二叔生病期间那一笔昂贵的医疗费用,她的下半辈子恐怕会在还债中度过了。也就是说,有人认为我的二婶柳芳芳是幸运的,有人则认为她是不幸的,但不论怎么说,没有人再把二叔生前的所作所为强加在她身上——在这一点上来说,她还是幸运的。

对于我——包括所有真心关心我的二婶柳芳芳的人来说,最担心的还是她的生计问题。在纠结了好一阵之后,我终于找机会向她说出了这个担忧。

外界的传言肯定不对。二婶微笑着摇了摇头。

二叔已经去世有些日子了,她的生活也已经恢复了安静——或者说她已经开始显现出了再次隐退的端倪,她的生活重心完全回归家庭,照顾我的两个堂妹。我的大堂妹在外省上大学,二堂妹在县城读高中。

你二叔既没有给我留下巨额遗产,我也没有落魄到负债累累的地步,也就是刚好过生活而已,不过,这就足够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的二婶柳芳芳脸上是一副淡然抑或是知足的表情。我清楚,她这话没有说错,这些年来,不论我二叔如何起落,她都过着一种异常寡淡的生活,对物质乃至金钱几乎都没有需求。我那快嘴的姑姑就常在背后揶揄她说守着我二叔这棵摇钱树,却一点儿都不会享福。现在看起来,除了二婶自己,所有人都错了。

那天我跟我的二婶柳芳芳进行了一次长谈,当然主要谈及的还是她跟我的二叔。只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二婶竟然用一种极为自豪的语气告诉我,这辈子她最爱的人是我的二叔,从来就没有动摇过,而且二叔在病床上曾告诉她,他这辈子做得最成功的事情就是娶到了她当老婆。她还说,在二叔临终前两人约好了,下辈子还要做夫妻。而对于我二叔的所作所为——确切地说是所犯的错误,她只是轻叹了一口气,说了三个字:男人嘛!

那席谈话让我的内心酸到了疼,我深切感受到了我的二婶在这简单的三个字后所承受的一切。任何女人面对这一切时都会绝望、崩溃,而我的二婶柳芳芳却是淡然、淡然,再淡然。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伟大、坚强、聪明?都不对,这些词汇实在是太俗不可耐了,哪能用来形容我的二婶柳芳芳?而到底该用怎样的词来形容她呢?反正我是晕头转向了。

随着小城内关于我的二婶柳芳芳的各种传言尘嚣散尽,她也完全地开始了她的第二次隐退生活。至此,我们都以为她的人生就会沿着这条轨迹延展下去了,没想到她却又要第三次复出。

如今,我那快嘴的姑姑嘴已经不再快了,大脑的反应也有些跟不上了,经常会正说着一件事却渐渐没了下文,可她听说了我的二婶柳芳芳要复出的消息后,还是差点蹦了起来,嘴也瞬间利索多了——

复出个屁!我真是搞不懂了,她到底是要闹哪样?

是啊,这个节骨眼上复出,我的二婶柳芳芳要闹哪样呢?

说起来,我的二婶柳芳芳每次复出,都是在某一个节骨眼上。比如我二叔的酒店濒临倒闭,比如我的二叔病入膏肓。而这一次,也确确实实又到了一个节骨眼上。

在我二叔去世后,一直处于隐退状态的二婶并非清闲,而是在做着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培养我的两个堂妹成材——这也是我二叔的遗愿。我的两位堂妹也真是争气,相继考上了重点大学。大堂妹毕业后,留在了省外一所城市工作,这一年我的二堂妹刚刚考上大学。这时候家人——当然是以我的快嘴姑姑为首——就开始劝导我的二婶柳芳芳,一定要把二妹(我的二堂妹的小名)留在身边,好防老。众人皆是好意,我的二婶柳芳芳自然欣然应允。对此我的快嘴姑姑还叹着气对我说:这次你二婶总算做了个明白人。

有个成语不叫“事与愿违”吗?也就是说,一件事情的发展方向很难会完全循着你的意愿,而是总喜欢给你“意外的惊喜”。就像这次,我的二堂妹大学毕业后,却选择了在上海工作,还交了个上海的男朋友,这是要在那里安家立身的节奏啊。这可急坏了我的一众家人,大家兵分两路,一路去帮我的二婶柳芳芳想办法,一路去上海要把我的二堂妹劝回来。

就在众人乱作一团的时候,二婶摆了摆手说,上海,还是我去吧。

第二天,我的二婶柳芳芳便踏上了去上海的路。第三天,她在众人的殷切期盼下返回了家。所有人都热切地等待她的“处理结果”,却见她微微一笑说,二妹应该留在上海。

我的快嘴姑姑一个箭步冲到二婶跟前,大声质问道,你是不是昏了头了?二妹留在上海,你咋办?

我的二婶柳芳芳依旧面带微笑。她拍了拍我的快嘴姑姑的肩膀说,二妹学的是艺术设计专业,我们这个小地方没有这样的工作,现在的工作很适合她,上海的环境也利于她的发展。我有什么难办的?不就是吃饭穿衣吗?我自己还解决不了?

我的快嘴姑姑依旧嘴硬,那你老了咋办?吃不动了也穿不动了咋办?

那不还早着吗,总会有办法的。再说了,啥事能比孩子的前途重要?

唉,我的快嘴姑姑一声长叹。

唉,众人一声长叹,然后便转身离去了———大家都深知这件事的不可逆转。

可最让众人跌破眼镜的事情还在后面,那就是不久之后,我的二婶柳芳芳的第三次“复出”。

……

当我带着家族众人的嘱托到我的二婶柳芳芳工作的地方充当说客的时候,看到她正在餐厅的后厨间里弓着身子择菜。房间里就她一个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整个后厨的打理工作都是她一个人的。汗水浸透了她那并不合身的白色工作服,胖硕的后背伴着她粗重的喘息声一起一伏。这时一名大厨走过,只说了声“让一下”便见她迅疾地摆着身子躲避开,露出一副谦恭的样子。要知道,这家餐厅的主人曾经就是我的二叔,换言之,二婶曾经是这家餐厅的女主人啊。可眼下……

看到我,二婶晃着沾满泥土和菜叶的手跟我打招呼,然后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啊阳阳,二婶只是个打工的,没法给你安排饭菜了。

——从前,我来到餐厅,这里的饭菜都是随便点的。

那种心酸到疼的感觉又来了,但我强忍住了——也包括眼里即将流出的泪水,转而笑着说,没事,我又不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孩了。

我的二婶柳芳芳也笑了笑说,是来当说客的吧?

我摇了摇头说,不是啊,我向来是支持二婶的决定的——这是我的心里话,我已经改变决定了。

这话我爱听。我的二婶柳芳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说起来,人还是要靠自己,这样才踏实。旋即她又笑道,算起来,二婶这都三进三退,像某些大人物了。

不,我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二婶您就是个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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