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 韩文宁
1915 年6 月,跟随袁世凯多年的部将、江苏都督冯国璋进京拜谒大总统,当时“袁公欲行帝制”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不知内情的他将信将疑,便前来当面问询。
袁大总统此时正陶醉于“帝制强于共和”的幻觉中,外有他的宪政顾问古德诺为其专门写下《共和与君主论》这一宏文,公开指责辛亥革命,叫嚣“中国数千年以来,狃于君主独裁之政治,学校阙如,大多数之人民智识不甚高尚,而政府之动作彼辈绝不与闻,故无研究政治之能力。四年以前,由专制一变而为共和,此诚太骤之举动,难望有良好之结果者也”,公然鼓吹“中国如用君主制较共和制为宜,此殆无可疑者也”;内有杨度等筹安会诸人推波助澜,鼓噪民意,认为中国百姓素质低下,还是需要皇帝一统江山,社稷才能确保安定团结,并在其筹安会的宣言中写道:“我国辛亥革命之时,国中人民激于情感,但除种族之障碍,未计政治之进行,仓促之中,创立共和国体,于国情之适否,不及三思。一议既倡,莫敢非难。深识之士,虽明知隐患方长,而不得不委曲附从,以免一时危亡之祸。故自清室逊位民国创始绝续之际,以至临时政府正式政府递嬗之交,国家所历之危险,人民所感之痛苦,举国上下,皆能言之,长此不图,祸将无已。”
透过字里行间可发现,其真实意图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国没皇帝不行,而弦外之音,此君非袁氏莫属。
袁克定
复辟帝制,一时风生水起,甚嚣尘上,所谓公民请愿团、商会请愿团、乞丐请愿团、人力车夫请愿团,甚至妓女请愿团,等等,层出不穷,“代表”所谓的广大民众,向袁世凯呈上“拥戴书”“劝进书”“效忠表”,盗取民意,大搞政治黑幕。
不过,袁世凯虽有登基之念,奈何民国初创,各方情状不甚明了,似不可草率更张,更不敢贸然行事。所以,他对冯国璋这位心腹部下倾吐“心声”道:“你我共事多年,情同一家,我不妨向你讲明我的心思。我绝无做皇帝的思想。我们袁家向来没有活过六十岁的人,如今我五十有八,即便做皇帝又能做几年?何况我现在的职位与皇帝无异。而皇帝所贵乎,无非是为子孙计。大儿子身有残疾,六根不全;二儿子是假名士,整天与一群荒唐文人鬼混;三儿子是个土匪,不达时务。其余子孙皆小,谁能担此重任?你尽管放心。”袁世凯的一番话可谓言辞恳切,听起来甚至让人有些动情。这令冯国璋一时信以为真,于是四处替大总统辟谣开脱。
袁世凯话中所言其“大儿子身有残疾”,指的就是长公子袁克定(1878—1958)。袁克定,字云台,在袁家三十二个子女中是唯一的嫡出,为正室于氏所生。袁世凯一生妻妾成群,共有一妻九妾,原配于氏是他当年返回河南乡试不第时在家乡完婚的,两年后袁克定出生。袁世凯赴朝鲜任职期间,又陆续添了多房妾侍,并生下众多子女,共计十七子和十五女。但弟妹们与袁克定的年龄相差颇大,即便二弟袁克文也比他足足小了十二岁。
因此,袁世凯对袁克定另眼相看,好生培养。袁克定自小就侍父左右,无论是袁世凯驻节朝鲜还是小站练兵,或者巡抚山东、总督直隶,他都未曾离开一步。走南闯北,他见过不少世面,阅历颇丰。
袁克定容貌清秀,一改其父五短身材、赳赳武夫之形象。袁世凯为他请了一位德籍家庭教师,故他通晓德文,英文也不错。不过,他年轻时定力不足,心浮气躁,花天酒地,过着纨绔公子的生活。尽管如此,在其内心,还潜藏着另一种激情——对政治和权力的欲望。后在家人调教下,他收拾起玩兴,告别花花世界,倾心于政治,投入到权力游戏的旋涡之中。
袁克定因从马上不慎坠下摔伤,医治不及时而右腿致残,成了跛子,故有“残废”一说。其弟袁克文写有《辛丙秘苑》一书,其中有一段《袁克定坠马》,讲的就是他瘸腿的原因。不过他身残志大,心气很高。1909 年,袁世凯被摄政王罢官,开缺回籍,到彰德(今安阳)当起“隐士”后,袁克定就成了其父在京城的联络官,负责收集政治情报,研究朝廷动向,并积极联络父亲的故旧部属,为袁世凯重出江湖做准备。袁大公子介入父亲的政治活动,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辛亥革命爆发后,袁克定认定这是实现抱负的大好机会,极力唆使父亲与清廷分庭抗礼,联合革命军打进京城,坐享龙椅。袁世凯城府甚深,比袁大公子清醒得多,认为此刻时机尚不成熟,不宜公开与清廷叫板;倘若轻举妄动,一步不慎,就有可能脑袋落地。
武昌首义似狂飙从天而降,如多米诺骨牌,各省积极响应,相继宣告独立,朽木难支的清廷大厦摇摇欲坠。朝中一时无人,解甲归田的袁世凯成了众望所归,于是他趁势复出,一方面依仗强大的北洋军阀与南方革命党人相抗衡,一方面又向无力为继的清廷施压,最终迫使皇帝退位,并从孙中山手中顺利接过临时大总统的权杖,一时问鼎权力巅峰。
古德诺
1913 年,袁世凯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这年9 月,袁克定对外宣称赴德疗养腿疾,而知底细的人都清楚他此行的政治意图,是以袁世凯私人代表的身份出访德国,故此行是他正式参与国事之始。抵达德国后,他拜会了威廉二世。这位德皇野心勃勃,当时正试图在远东扩张势力范围,于是在欢迎宴会上大吹中德亲善提携,力陈“中国现在搞的共和制,不适合中国国情。中国要想发达,必须向德国学习,非帝制不能发达,不能自强”,并请大公子回国后一定转告大总统,中国要恢复帝制的话,德国一定尽力相助,将在外交上支持袁世凯称帝。听到他极富煽情的祝酒词,袁克定热血沸腾,既为父亲,亦为自己。他大受鼓舞,更坚定了支持父亲恢复帝制的决心。
袁克定出国前一段时日,国内政局动荡不安,先后发生了诸多重大事件,包括南方国民党人反袁的“二次革命”,袁世凯通过武力干涉国会选举而当选大总统,制定《中华民国约法》,使总统负责制得到法律承认等。
帝制议起后,袁克定怀揣着皇帝梦,于1914 年回到国内。他在家中刮起了一阵“德国旋风”,给自己和诸弟都定做了一套威风凛凛的德国亲王将校服,以“太子”自居。那段时间,袁克定成了最为忙碌的人,在背后出谋划策,穿针引线,竭力投身到支持其父称帝的活动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态度甚至要比袁世凯更为积极,因为帝制世袭,如果其父做了皇帝,长子即为皇储,假以时日,他就是不二人选,这直接关系到他个人的终身荣耀。
袁大公子或许想做太子想得发狂,挖空心思把袁世凯推向复辟之路。窃国之心所至,是无所不用其极,造“祥瑞”、作“显圣”,其中形迹最劣、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作伪——用一份假报纸,把袁世凯忽悠得甚是迷糊,真以为这洪宪帝制乃天命所归。
袁世凯一向被西方国家看好,他本人也与英美关系不错,却与日本人始终不睦。此次帝制将行,按他的想法,西方应不会横加阻拦,倒是日本的态度值得偏重。这个一衣带水的岛国势头正劲,对中国威胁日甚,若它从中作梗,这事能成与否,尚难预料。
袁克定迫不及待地鼓噪其父早日登上九五之尊。最初,袁世凯故作姿态,不置可否。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就顺水推舟,最后干脆发话:“你们斟酌办去。”言外之意,你们放手干吧,我就等着称帝了。
就在这时,突发一事——日本于1915 年1 月18 日向中国提出“二十一条”。袁世凯没想到日本方面的野心如此之大,条件十分苛刻。当日本驻中国公使日置益陈述完有关内容后,他甚为惊愕,表情凝重地说,“本件应与外交总长会商”,当时并未表态。日使走后,袁世凯气愤至极,当即命令在场的总统府内史夏寿田“立刻把关于帝制的所有事情给我停下来”。因忙于应对这一棘手外交问题,改变国体之事只好暂时搁置。
中日双方就“二十一条”进行了多次交涉,在此过程中,袁世凯并未忘记谋取帝位。帝制由于外交问题一时进退维谷,而阻力主要来自日本,所以他特别关注这个东瀛岛国的发声。而袁克定看准苗头,见缝插针,开始了他的政治冒险。此举虽说不上是石破天惊,却也至关重要,且于国法于家规皆不容。
当时北京有一份报纸叫《顺天时报》,初名《燕京时报》,1901 年在北京创刊,是日本外务省在京出版的华文报纸。它是日本政府在华的主要舆论工具,其言论多代表其政府立场,故袁世凯公务之余必阅,随时了解时事动向、观点看法,以便见机行事。
袁克定很想让父亲称帝,那他就成了太子,按照古制,未来他将作为继承人君临天下。囿于当时的境况,袁世凯还举棋不定,左右观望,踌躇不前。如果这时他力促一下,给把劲,父亲顺势而上,一切就有戏了。
为了使袁世凯早日下定实施帝制的决心,袁克定竟然想出一个馊主意。他不惜耗资三万大洋,雇了一班笔杆子,每天造假一份《顺天时报》进呈,专供其父阅读,同时严加控制真版报纸进入中南海。文章多由他精心组织,刻意打造,主要内容是全国各界赞成袁世凯做皇帝,当然也包括“日本支持改行帝制”之类的话。目的就是要让袁世凯深信不疑,从而理直气壮地称孤道寡。
“假亦真时真亦假”,在白纸黑字、巧言偏辞面前,袁世凯真的昏昏然迷失了方向。于是,他每天都沉浸在国民坚决拥护而日人亦不反对其称帝的美梦中,仿佛已触摸到那接受三叩九拜君临天下的皇位。
毫无疑问,这份报纸极具针对性和穿透力。袁世凯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对他有利的内容,而袁克定所特供的信息都是投其所好,满纸拥戴,这时的他还能自持吗?看着父亲脸上不时露出的几许喜色,袁克定自鸣得意,认为效果立竿见影。
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假版的《顺天时报》还是泄露了天机,“肇事者”是袁家三小姐袁叔祯,后改名袁静雪,是三姨太朝鲜人金氏所生。虽然袁世凯有众多子女,但他最爱这个古灵精怪的三小姐,由于父亲的宠溺,她的性格直来直往,毫无顾忌。
此前,假版《顺天时报》就已露出马脚。袁府中有规定,女儿不准出宫,儿子可以自由外出,因而儿子们能够看到外面卖的报纸与在家中所见有别。尽管如此,一来他们不关心政治,二来慑于长兄威严,所以明知而不问,使其得以继续蒙混。
但好景不长,东窗事发。据袁家三小姐回忆,一天,她的一个丫鬟回家探望父亲,她当时最爱吃五香酥蚕豆,便让丫鬟买些带回来。次日,这个丫鬟买了一大包,是用整张《顺天时报》包裹着的。她吃蚕豆时,无意中发现了惊天秘密。这张前几天出版的报纸,竟与她数日前所看到的论调不同,她甚觉奇怪,于是赶忙找出同一天的报纸加以比对,结果发现日期虽同但内容有异。她找到二哥袁克文问及此事,二哥言称,他在外边早已看见和宫中不同的《顺天时报》,只是不敢对父亲明说。他问妹妹可有胆量。个性叛逆的三小姐极不赞成帝制,当晚,她拿着这张报纸去禀告父亲,袁世凯看后问报纸从何而来,她如实道出。袁世凯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有人做了手脚,他被骗了。
看出破绽的袁世凯大惊失色,假报纸给他带来的快感瞬间消逝。他对袁克定的卑劣之举气愤至极,次日把他找来狠狠地抽了一顿,一边打一边骂他“欺父误国”。可毕竟袁克定是他儿子,袁世凯也没想把他怎样。当然,袁世凯本身私欲满盈,若无非分之想,手下人又何以敢兴风作浪?老谋深算的袁世凯,当真就不辨真假?
相反,袁世凯并未悬崖勒马,而是一意孤行,既然已迈出奔向帝制的这一步,他要一条路走到黑。他谋求称帝更切,终于在1915 年12 月12 日正式申令承认帝位,并于次年1月1日黄袍加身,改元洪宪。
袁世凯倒行逆施,触犯众怒,他在登上皇帝宝座的同时,也自掘坟墓。蔡锷率先在云南宣布独立,敲响了帝制的丧钟,仅仅过了八十三天,袁世凯就于1916 年3 月22 日正式宣布取消帝制。后不到三个月,便在中南海居仁堂咽下最后一口气,一命归西。袁世凯死后,跪在灵前的袁克定哭天喊地:“我对不起爸爸!”袁克定到头来自食其果,难辞其咎。
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的宣誓仪式上
假冒的《顺天时报》随着袁世凯的短命王朝而终结,成了一则历史笑料,也让袁克定的“恶作剧”名扬四海。
据说袁克定在父亲死前,急不可耐地要接班,多次逼迫父亲把自己的名字写进遗嘱。工于心计的袁世凯当面如实照办,可儿子一出门,他就另立一份。等到袁世凯去世,金匮石室打开,袁克定一下子傻了眼,父亲指定的继承人是副总统黎元洪。
袁世凯至死也没失去知子之明,他深知袁克定那点本事,单说北洋那批身手不凡的悍将,就够他受的,更别说一统华夏江山。袁克定真是志大才疏、自不量力。
后世史家有评论道:袁克定的假报纸,对袁世凯下定决心称帝所起的作用,颇为关键。换言之,在袁克定的误导下,最终葬送了袁世凯的前程。1916 年6 月6 日这个六六大顺的吉日,最后成了袁世凯的忌日,终年五十有八,诚如他本人所言,果真没活过六十岁。在其背后极力鼓吹复辟帝制的袁克定梦断京华,脑袋虽侥幸保住,却被打上一个“欺父误国”的标签,名声扫地,此后,他再未涉足政治。
抗战时期,袁克定家境败落,以典当为生。华北沦陷后,日本情报头子土肥原贤二想拉拢他加入华北伪政权,希望借助他的身份对北洋旧部施加影响。尽管生活十分困顿,但袁克定未做汉奸。据说他还登报声明,表示自己因病对任何事不闻不问,并拒见宾客,以示决绝。后来有人将刊登他声明的那张报纸装裱起来,并题诗表彰他的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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