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 黑 麦
很难用一个词去精准地形容海水的味道,因为它是复合的,在不同的时节,海水又会呈现出不同的味道,有的人会说它咸、腥,有人则觉得它鲜、甜。在中国的四大海域中,东海的海鲜生长环境最为独特,因为那里有长江、钱塘江、甬江、淮河、闽江等入海口,淡水与海水的交汇融合,形成天然的微生物聚集地和饲料仓,台湾暖流、黄海冷水团等各路寒流、暖流交汇,鱼虾蟹类以此栖息、洄游。海鲜是来自大海的馈赠,也是普通人认识大海的方式,我列出了10 种海鲜,它是伴随东海人家生活的餐桌美味,我试图用这些水产和它所衍生出的烹饪文化去勾勒一下东海的味道。
如果你仔细品尝海水的味道,那里有一丝甜味,大头红虾的虾肉也会渗出这种甜味。
第一次看见大头红虾,是在宁波的海鲜面馆里,我还以为这虾是阿根廷红虾的幼仔,便给它随意起了名字——“阿根廷小红虾”,面馆的大叔摇手,说他们这儿随面的配搭都是本地货,没有进口虾子。不常吃虾的人,很是难分辨出这虾的区别的,无论是青虾、白虾还是斑节虾,烫熟了都会变成鲜亮的红色,舟山的渔民说,只有大头红虾下锅前后的颜色是红的。
大头红虾一般走不出舟山一带。它的硬壳暴露了它潜伏在深海的地段,也因为这虾子生在深海,没了水压,就无法存活,加之它的头很大,可食用的部分赛不过其他品种,因此这虾大多只在江浙一带流通。一般的大头红虾约一指长,身体微微蜷缩,头占了几乎一半的长度。我第一次剥这虾的时候就惊讶于它的硬壳,那是同等长度虾一倍的厚度,掰开虾头,就会看见黄色的虾脑流出,吮上一口,浓郁的虾香回味无穷。这虾的虾身呈现出晶莹的白色,虾肉上还覆盖着血色的薄膜,一口吞下去有黏黏的口感,犹如一块轻盈的凝脂,在口中慢慢融化。
在舟山,也有人管它叫胭脂虾,是因为它鲜艳的红色。因为捕捞这虾的收获数量极不稳定,所以如果出海时收不来整筐,那么渔船上的水手就会用它来做员工餐。在渔船上我吃到了极为新鲜的大头红虾,虾壳很脆,肉很弹牙,几乎不用蘸什么佐料,像一味零食。
在宁波的“三佰杯”里,我第一次吃到了抱盐大头红虾。服务生端出两个容器,一个盘子里装着白盐覆盖的虾,另一个碗里盛满清水,老板韩不韩说,这个虾生是用盐腌的,除了盐没有任何调味,吃之前要在清水里涮一下。我照着他说的做,虾去壳后呈现出了更为白皙的肉,这与生食的北海道甜虾、牡丹虾有些相似,但是肉质粗糙一些,一口咬下去,极咸、极甜相汇,在口中交织。
制成干货,是大头红虾的另一个宿命。村民会把虾子放在烧红的瓦缸上炙烤数日,炭火与海水交融,陆上的风土与大洋风味冲撞,形成一道色彩红艳,酥脆咸鲜的美味虾干。在奉化、宁海,每逢八九月份,就能看到古早的手艺,它能够保留至今,是因为贪嘴的人。“裘村镇应家棚村的古法烘虾最为好吃,入口脆脆的,还有甜味。”老林从市场的货摊上拿起两枚虾,一个递给我,一个放进嘴里嚼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这是我们小时候的零嘴。”
在台州,我还喝到了这种虾干煮成的白汤,汤里面漂着一点青菜,干货滚出来的汤,似乎在汤里还原了一点海水的味道,喝上一勺,十分香甜。我觉得这虾应该有个别称——“东海甜虾”。
吃虾潺的时候可以体会到海的绵软。
虾潺不是虾,是龙头鱼的一种,此外,它还有个别名叫九肚鱼。这鱼上了岸,进了餐厅,名字就换成了虾潺,听起来饶有趣味。
虾潺如其名,鱼身如流水一般潺潺绵软,鱼皮甚薄,如蝉翼剔透,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鱼贩好心剥掉了鱼皮。我曾和一位北方厨师去逛厦门的水产海鲜市场,看到虾潺时,他惊叹当地鱼贩的勤劳,引来了嘲笑。虾潺和鱼市场卖的大多数海鱼不同,没有硬骨,极易烹饪,因此受到煮夫们的厚爱,在东海沿岸,几乎家家售卖虾潺。
虾潺长了一个不协调的脑袋,形似“龙头”,舟山的渔民有次和我讲起这鱼的传说:鳓鱼因体弱被虾蟹欺凌。龙王看不过去,下令百鱼各自捐出鱼骨一根,虾潺只有一根鱼骨,抽出来后便瘫在龙宫前,龙王见了心生怜悯,将龙头赐予他,说“别人见到了你,就如同见到了朕”。随后,虾潺也成了海中的“小霸王”,凭借一张巨口,吞噬小蟹、小虾,甚至虾姑。不知道这个故事流传了多久,总之,鳓鱼因为骨多令很多人望而生畏,而吃虾潺的人则越来越多。
龙头烤曾是虾潺在浙江一带的常见做法——盐水腌制,再经过海风吹干晾晒的虾潺,变成了一种类似鱼片干的食物。遇见宁波老底子,便会听到他们对虾潺干的反复夸奖,“过酒乌贼鲞,下饭龙头烤”。在物资相对匮乏的年月,会吃的人家会把自家腌制的虾潺串起来,挂在厨房的通风处,每隔几天,就会摘下一两条,吃粥、下饭,或是做成青菜的调剂。苦日子过去了,晾这鱼就成了习惯,小孩们不爱吃它,老太太们就用它炖汤、蒸肉,那是最天然的味精。再后来,吃龙头烤的更少了,压饭榔头没人爱,仿佛只有忆苦思甜的时候,才有人提起它。
虾潺的另一个别名是豆腐鱼,这个名字也“出卖”了它的最佳做法。豆腐虾潺是舟山一带的常见吃法,热锅爆炒雪菜、葱、姜、小红椒,随即加入老豆腐和虾潺,生抽、老抽、料酒、白糖调个颜色和味道,无须翻炒,盖上锅盖,等锅开了,菜也熟了。这道菜从备料到完成不过十来分钟,因此它也成为渔民出海时的主菜之一。不过渔民们烹饪时对放酱油格外的吝啬,他们生怕酱油抢了海水的味,也是怕这鱼被沾染了浓重的颜色。
吃虾潺,完全用不到牙齿,只需吸吮,便能让鱼脱骨。南宋宝庆年间(1225 ~1227)所编的《四明志》中就有记载,鱼身如膏髓,骨柔无鳞,想必几百年前的人,已经掌握了吃虾潺的技法。贪恋软嫩的浙江食客,偶尔也会将它椒盐,在闽南的食客聚集的餐厅里,年轻的厨师更喜欢给它包上一层脆壳油炸,吃起来像炸鲜奶一样,咬上一口,外皮焦酥,内心柔滑、绵软,鱼汁四溢。
肥美的黄鱼浓缩了海的滋味。
走进舟山沈家门的东河菜场,就会被各种鱼类的名称搞晕。如果有渔民做向导,则会轻松不少,靠着外形和颜色分清了一些。可走到卖黄鱼的摊贩前,还是会混淆“大小黄鱼”和“梅童”。
黄鱼和梅童是不同的属。梅童鱼的头吻圆钝,黄花鱼的头吻有些棱角;梅童鱼的尾巴细长,黄花鱼尾巴短小;黄鱼体态大,一柞两柞都是它,而梅童的体形较小,长到15厘米长,就是大鱼了。听了鱼贩的介绍,仍旧糊涂,看了价钱突然心里有了标准——梅童的价格大概是小黄鱼的三倍,野生大黄鱼的价格是梅童鱼的五倍。
黄鱼在深海区域越冬,每年春季到近海洄游产卵,产卵后又在近海索饵洄游,老渔民们掌握了他们的迁徙路径,往往看准时机、地点下网,收获颇丰。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馀》记录道:“每岁孟夏来自海洋,绵亘数里,其声如雷,若有神物驱押之者。”可如今这震撼的场面早已不复存在。《西湖游览志馀》里的这鱼名叫石首,说的就是黄鱼头里的脑石,黄鱼依靠脑石定位,却无法逃脱人类的渔网和欲望。
好景不长,如今说到黄鱼,渔民们大多感慨万千,出海了一辈子的颜师傅说到黄鱼时只是摆摆手,接连叹气。“以前舟山这片海里,随便撒一网下去就能捞起几筐大黄鱼,有些人会用木棍敲击船帮,水随着船体震动,几米内的黄鱼全漂上水面,赶上汛期的时候,黄昏或黎明,你低头就能看见它们在成群地捕食,那时候船小,躺在舱里、听见咕咕叫,黄鱼浮上水面喘气。”他说,“现在船大了,网多了,鱼少了,大黄鱼更少了,野生的黄鱼一年也搞不上几条来。”
黄鱼离了水就死,几十年前的船上还没有低温存储设备,这让鲜鱼很容易变质,旧时的渔民会在船上简单加工黄鱼,从腹部去除内脏,然后包裹上海盐暴晒,随后挂在船上经历海风的吹袭,不出三五日,就做成了黄鱼鲞。徐珂在《清稗类钞·动物·石首鱼》提到,曝乾曰鲞鱼,俗称白鲞。可如今的白鲞指的多是稀有的野生大黄鱼。这种鱼干几乎绝迹,如若碰到两斤重的,必会遇见出高价收购的买家。
在旧江南的习俗中,端午节是要吃“五黄”的,所谓五黄,就是黄鳝、蛋黄、黄酒、黄泥螺和黄鱼,以驱毒避邪。曾几何时,每年入梅,东海大黄鱼充斥市场,小馆子里,煎鱼的油用了一遍又一遍,黄鱼泡饭,是当年对劳作的渔民最好的抚慰。随着渔业的发展,餐桌上的黄鱼越来越贵,后来就慢慢消失了。等黄鱼再次大面积出现在市场上的时候,已是20 世纪90 年代,养殖的让曾经的味道再次回归到昔日的餐桌上。鱼贩说,不知道是野生的品质下降了,还是养殖技术提升了,反正他是越来越吃不出野生和养殖的差别了。如今野生大黄鱼在餐厅实属硬菜,在上海或是北京的高档餐厅,一条两斤重的野生黄鱼轻轻松松卖到数千元,但始终有人愿意花上大价钱去吃它,或许只为吃到一种昔日的味道。
和黄鱼相比,梅童鱼的鲜味是另一种味道,它的肉身更紧致,舟山人说它的滋味更浓,像是能吃出一种日照海水的味道。梅童鱼金黄色的身体十分健美,“冷水梅童赛黄鱼”,此话不假,冬天的梅童鱼几乎不进食,懂吃的人只去除它的腮部,内脏完整下锅煮汤,或是清蒸,盘中充斥着海的味道,一筷子夹起一条,让人胃口大开。
在某些季节,海水会因不同涌的交汇而变得层次分明,这是肥美的马鲛鱼最喜欢出没的地方。
清光绪《揭阳县续志》中“色白如银,味甜无鳞,银肤燕尾,品在鲳鳙之间”,说的就是马鲛鱼的肉质,好于花鲢,次于鲳鱼。马鲛鱼就是北方人常说的鲅鱼,体形狭长,头及体背部蓝黑色,侧面有数列圆斑点,腹部则呈淡白色。在松门的水产批发市场里,随处可见被冻成冰柱的马鲛鱼,我随口说了句,“这鱼看着可不值钱啊!”鱼贩笑了笑,说这鱼大多要卖到我们北方去的。
清明前后,带卵马鲛鱼洄游江河产卵。干渔行的人都知道,这个季节的马鲛鱼,肉质滑嫩又肥美。这绝不是夸张,蓝点马鲛,肉多刺少,层次分明,有一种香糯的口感,被鱼市的人称为“极品鲛”。不过极品鲛会转瞬即逝,如果错过了清明,蓝点马鲛的数量就少了很多,如果不赶在这短暂的上市时间尝鲜,就要再等上一年。
上好的马鲛在清明前后会卖到一两百元一斤,这就是宁波、奉化老饕口中的“川乌”,这个名字来源于鰆鯃,字中带春,想必在春季食用最美。“眼亮、鳃靓、体亮”,鱼贩老林拿着一根冰冻的马鲛鱼说,冰冻的鱼这几点都不符合,“烤着吃吧”。我问了一句那要怎么做才好吃,老林回答,“放汤”。
煮这汤其实没什么讲究,只要鱼鲜,雪菜够咸就足矣。几滴猪油下锅,翻炒雪菜,随后放入切好的马鲛鱼块,再倒上一壶开水,盖上盖子,只要等到开锅即可。两根烟的工夫,锅已开始冒气,打开那锅正在浓缩的汤,一股鲜气扑鼻,等水雾从眼镜上散去,便看到一锅洁白的鱼汤,抢先喝上一口,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充满口腔,到汤汁的温度变温,起初的相对单调的甜味会变得丰富起来,鱼肉也会从糯到坚呈现出风味上的不同层次。
老林说,马鲛鱼在不同时间里的味道也有差别,因为它身体的适应性很强,所以在不同的海域里,还会产生不同的味道,例如香山的更甜些,舟山的则会咸一点,其他的海域内脏味突出,清明前后节洄游到象山港的大多是蓝点马鲛,我们喜欢它丰富的油脂,这个层次感,在其他马鲛上是不常见的。
在中国人的餐桌上,马鲛鱼算得上是后起之秀,因为在20 世纪60 年代之前,它并非我国渔业的主要捕捞对象,当黄鱼、带鱼资源开始紧张时,马鲛鱼的年产量也随即涨到了几十万吨,登上了餐厅后厨的主战场。不过几年前,马鲛鱼的数量也开始锐减,一网捞上来,马鲛鱼不过十来条,清明前后,再也网不到整群的马鲛鱼了。“真担心以后连马鲛鱼都吃不到了。”老林说,“有时候马鲛鱼实在太贵,有些人就会买些竹鲛、板鲛替代,让鲛得以常游餐桌。”
马鲛和鲳鱼,好似一对天生宿敌,因为总有人拿它们作比对。明代王世懋的《闽部疏》有记录,山食鹧鸪獐,海食马鲛鲳,足见,吃马鲛鱼和鲳鱼是当时好食者的共识。闽南也有谚语:一鯃二红鯋,三鲳四马鲛,五鮸六加腊。这是闽南地区的渔民给出的古老排行。
在没有蓝点马鲛的日子里,温岭松门镇的渔民还能捕到中华马鲛鱼、康式马鲛鱼、朝鲜马鲛鱼,虽然这三种鱼没有蓝点马鲛那样金贵,却也是不错的食材,马鲛鱼如若被冻成冰,就会送往北方,虽然没有了刚上岸时的鲜嫩,但用它来做鲅鱼饺子,也是道不错的吃食。可在整个东海,人们觉得吃饺子是件很陌生的事。
人们喜欢生吃血蛤大概就是因为那一口“血”,这“血”的含盐量与海水大致相同。
虽然大多数的贝类供应是依靠养殖的,但是卖鱼的小贩们坚称,“血蛤永远是野生的好,因为要生食,野生的没有菌”。血蛤也叫毛蚶,形同小号的赤贝,在东南沿海地带,生长在滩涂里。鱼贩说的血,其实也不是血蛤的血液,而是它赤红色的分泌液体。
在整个东海地区,吃血蛤是件硬核的事,因为每个人都说,“开水烫几秒之后就可以吃了”,舟山人说他们吃血蛤只用一种方法——白焯,也叫烫、飞水。常见的场景是在大排档里,一碗碗冒着热气,烫得半生不熟的蚶被店主端出,食客疯狂地拨开蚶的壳,看见血一样的分泌液,然后吸吮起来,再吃掉蚶肉。
从温岭向南,吃血蛤会淋上姜酒,这里说的姜酒不是红枣姜酒,而是黄酒和姜汁、姜末调出的酒,微微烧热后,浇在刚刚出锅、鲜脆的小贝壳上,顿时传来一阵浓重的滩涂气味。从上海一直到东南亚,人们普遍觉得血蛤大补,补血、补气、滋阴壮阳。这种认识还要归结于李时珍,他在《本草纲目》中写道,味甘性温云云。
台州路桥区曾有个习俗,女人坐月子一定要吃血蛤;玉环也是如此,除了蛤肉,酒也要一饮而尽。不过这个习俗随着1988 年上海甲型肝炎的大爆发而终止了,毕竟是滤食性动物,血蛤的生长环境中含有大量的菌群,短暂的加热是无法起到可生吃的作用的。那是一次极为凶险的疫情,官方称在3 个月内有29 万人患病,医院爆满。不过就在那次疫情过去后没几年,“茹毛饮血”的传统吃法再次回到了餐桌上,人们对这带盐的“血”味好似有些依赖,不过食客们长了些教训,他们会佐些小酒,似乎那样可以抑制疾病的发作一样。渔民大多不爱吃血蛤,是因为蛤肉少,也是因为不敢在船上喝酒,喝酒就误事,出海怕有风险。
在浙江、福建的很多地区,人们还会在清明节那天带着煮好的血蛤上山祭祖,蛤壳寓意“钱币”,拜拜之后,儿孙们吃上几颗,把贝壳堆积在墓碑前,算是对先人的孝敬,如果遇上拨不开的,也不能说出来,要揣在兜里带回家,用锤子敲开,表示万事顺利。在福建过年吃血蛤,是因为“蛤壳钱”的寓意,吃完的蛤壳子要扔到床下,祈求来年可以发财。
沙蒜吞食泥沙,充满矿物质的味道。
人会吃海葵,这要感谢为海葵起名“沙蒜”的人。沙蒜栖息在海涂之下,以吞食泥沙为生,它从淤泥中吸取营养物质,周身被黑灰色覆盖,如果将其洗净,便会看到如韭蒜薹一般的青黄色,由于它形似蒜头,故浙江一带的渔民给它取了沙蒜这个生动的名字。
沙蒜在古时叫“沙噀”。宋代提刑许及之是温州永嘉县人,他曾经为沙噀写下《德久送沙噀,信笔为谢》,诗曰:“沙噀噀沙巧藏身,伸缩自如故纳新。穴居浮沫儿童识,探取累累如有神。询之并海无所闻,吾乡专美独擅群。外脆中膏美无度,调之滑甘至芳辛。”足见当时的人已经把沙蒜烹饪得非常美味了。
沙蒜是柔软的,“瘫”在沙中的,但是倘若遇到猎手,便会紧绷起来,像充了气一样。它的分布甚广,苏浙沿海一带绵长的海岸线上都能见到。鸡肠蒜和球沙蒜是常见的两种。球形沙蒜更似大蒜,长居浅滩,每到夏末,前来赶海的人便能轻松采集一小筐;鸡肠蒜形长似内脏,定居在浅海或泥涂一米下的位置,少有人能徒手挖到,每逢深秋,就能看到渔女背着竹筐用长锹在沙滩上挖这蒜。
温州龙湾区爱吃沙蒜,当地人会把它做成沙蒜冻,这是瓯菜中一个典型的菜品。温岭人喜欢用沙蒜做汤,品尝起来像是喝一碗咸香的海水,不太清爽,甚至有点浑浊。我第一次喝沙蒜汤就是在温岭,那天还潮,气温降到2 摄氏度,街上的人寥寥无几,闯入一家深夜营业的馆子,点上一碗沙蒜汤,喝下去突然有种回魂的感觉。店家用海河豚的汤来比较这沙蒜的鲜,无奈的是海河豚鱼已被明令禁止食用。每次坐在餐厅里点这道菜,服务员都会笑眯眯地说道“劲补”“功效厉害”之类的话,有些地方甚至把它称作“海中冬虫夏草”,大概是迷信这蒜和羊腰子有相似的功效。
在浙江台州,沙蒜被烧制得十分雅致,大概是因为沙蒜烧豆面入选了“台州十大名菜”的原因,所以凡是接待贵客,餐桌上必少不了这味食材。台州豆面不是用绿豆磨的,而是用番薯淀粉制成的粉条,厨师在制作时会先将沙蒜放入清水中煮开焯水后清洗,去除表面黏膜,随即将五花肉切片,大蒜、姜切丁,芹菜切粒。猪油炒沙蒜这一步必不可少,海陆两味的结合让沙蒜充分吸收风味物质,从而变得顺滑,盖上盖子再焖煮半个小时,沙蒜溢出海味的汁水就会浸入汤中,待汤收了一半,放入泡开的豆面,就大功告成。懂吃的人,从不忙着动筷,他要让这锅豆面慢慢降温。过程中,豆面会充分吸收沙蒜和猪油的味道,变得鲜香四溢。吃这道菜的时候,沙蒜口感脆中有嫩,豆面滑溜溜的。
在20 世纪90 年代以前,沙蒜算不上昂贵的食材,它像望潮、海蜇、鲳鱼一样,是人们餐桌上的家常菜。随着吃海鲜的人越来越多,沙蒜也开始变得稀少起来,冬季的价格高达80 多元一斤,在餐厅点上一盘沙蒜,不过三四头的样子。渐渐地沙蒜就成为高端宴席上的一道菜。
海水的鲜味如同新鲜的带鱼。
在渔船上,伴着夜晚的探照灯,看到渔民刚刚打捞上来的带鱼,明晃晃的,活像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刀子,这大概就是“大刀鱼”这一名字的由来。如果是白天,上前仔细观瞧,这鱼会反射出极美的七彩光,像是带着某种光环的海底使者,可惜好景不长,带鱼一旦离开海水,就会死亡,身体的颜色也会随即变得暗淡,我笃定,那是鲜味的消逝。
南方人对带鱼的情感,类似北方人对于饺子的钟爱,逢年过节,餐桌上必不可少。浙江的雷达网带鱼,是舟山地区常见的带鱼“品种”,其实它指的并不是一种特定的带鱼。雷达网是一种类似帆式张网的捕捞方式,水手利用水流的冲击力使网口水平扩张,在海流速较大的深水区,网随波翻转,迷惑成批凶猛的带鱼。一网收上来,各种带鱼也不在少数,有经验的渔民会按品种给它们分类,放在碎冰上。
辨识带鱼,要有一些经验,大眼睛的带鱼眼神犀利,但不是本地品种,在渔民眼里,“小眼睛的带鱼肉最好吃”。眼睛小,身子短,体形单薄,这样难看的带鱼,大多来自舟山。“海底的压力强,上了岸鱼就不适应了,容易破肚皮,也说明它细皮嫩肉。”渔民老林说,“你看这鱼的鳞片还掉了些,鱼身上有渔网的刮伤,这在你们北方可能叫卖相不好,但在我们这边,是雷达网带鱼的标志。”
80 年代,带鱼是北方人记忆中第一抹海鲜的味道。市场上被老式冷链反复冻烂的鱼虾散发着腥臭,唯有带鱼,如获至宝,拿到家里红烧或炸,两种做法几乎垄断了北方的全部带鱼。有个浙江的渔民对此很是懊恼,他觉得那么新鲜的带鱼,十几种香料倒进锅里,还能吃出带鱼的味儿?我问他应该怎么做,他的答案是清蒸。
厦门的带鱼叫白鱼,当地人口中的本港白鱼,指的就是当地带鱼,本港是正货,现在也叫嗯货。厦门人觉得本地的带鱼好吃,主要是因为它的肉松软、肥嫩。温水海域繁育的带鱼自然不需要过多的体能去对抗寒流,而充沛的微生物和小鱼虾也恰好满足了闽南带鱼先天悠闲的性格。厦门的带鱼最适合干烧和油炸,有些吃惯了珍馐的老饕专门在市场上买些细小的鲜带鱼,沥干,清油炸透,再掰成金黄色的小块,当点心吃。喝多了清嘴的岩茶,吃上一小块酥脆的鱼,海水混着油脂,散发出一种纯净的肉香味。
和黄鱼一样,如今的带鱼也转入了高级的食材之列,在宁海食府或是鸡毛兑糖这样的馆子中,刚刚上岸的带鱼会卖到300 ~500 元一斤,本地食客依然会毫不犹豫地下单。在过年前,10 厘米以上宽的带鱼也会在市场中卖到200 ~300 元一斤,不少浙江人过年只担心一件事——吃不到好带鱼。
蟳香,有一种神秘的味道,它来自神秘的海底。
记得很早之前,我和厨师刘鹏在上青本港等菜时,专门站在水池边观看了一会儿那里的海鲜。我们都对一种全身乌黑的螃蟹产生了兴趣,它的背像是长了一层苔藓,摸起来有一种灯芯绒的质感。服务员说,它叫善泳蟳,是善于游泳的螃蟹。我第一次听到这蟹名字的时候有点惊奇,这难道不应该是一种鱼的名字吗?
清代福建晋江人陈淑均编纂的《噶玛兰厅志》中写道:“蟹,溪涧中有之,蟹生毛,名毛蟹……秋后甚肥美。脐有尖团之别,尖为公蟹,不及团脐母蟹之多黄而香也。海泥中又有小蟹,名大脚仙,螯一大一小,色赤、白相间。又有青蚶蟹,色青白,两螯独大。又有金钱蟹,身扁,色赤黑,醃食特佳。”
闽南人对蟹有足够多的了解,是因为那里的螃蟹五花八门,不过直至今日还有许多未被命名的品种,但是这并不妨碍它们被下锅。在闽南地区,蟹类大致分成“蟹”(xiè)、“蟳”(xún)、“蠘”(jié),蠘都是海蟹,蟳以螯足强大为特点,蠘又称“梭子蟹”(蟹壳如梭两端尖),螯足比蝇小,较细长而尖。蟳是“虫”和“寻”的组合,《说文解字》中有“度人之两臂为寻”,可见“寻”的本意是人以两臂张开或环抱来测量,动作像极了蟳举着两只大螯的样子。
每年的秋天,吃厌了白蟹的江南居民大多盼望着大闸蟹的捕捞,换换口味。而在闽南、潮汕,人们却更喜欢红蟳。泉州石狮人最懂吃红蟳,这种螃蟹个头大,颜色鲜红,肉质清香,膏体金黄。因为红蟳长期潜伏于海底,与潮流搏击是它的日常,所以它生得了一副强健有力的体态。蟳是俗称,其学名是“锯缘青蟹”,常见的红蟳、处女蟳、菜蟳均属此类。它们在长大的过程中不断脱壳,壳越硬,肉质越肥实,腹甲上的“H”形凹陷越发明显。
红蟳一年要吃两季:农历三月到七月,农历九月和十月。穴居的红蟳到了夜间才从洞中爬出去觅食,专业的滩涂捕蟳人会在水港泥岸埋下弯竹篓,涨潮时,快要脱壳的红蟳随潮巡游,会把弯竹篓当成洞穴钻进去,再用泥把“洞口”堵住。退潮后,捕蟳人若发现竹篓被堵住了,便知道有收获了。
闽南人吃红鲟花样百出,老酒喂了再炖煮,实属民间吃法,葱姜炒、香煎,都甚是美味。在泉州,不论是处女蟳、红蟳或是菜蟳,都可以用来煎食,其做法很简单,将一整只蟳对半切开,以蛋黄裹住封口,再以姜片将封口封住;用中火热锅中油,再将对半切开的蟳切口处向下放入锅中,煎至切口处呈金黄色时,倒入少许料油加热焖熟即可。凡吃过红蟳米糕的,都会被这道菜所惊艳,这是福建传统流水席宴客上的主菜。饱满的母蟹,被斩成几件,与炒好的糯米饭一起上锅蒸制,吃的时候,如品尝一道中国风味的海鲜炖饭,其乐无穷。
说来说去,蟹的种类万千,真要说美味的,还要数红花蟹,厦门本地人管它叫锈斑蟳,这种螃蟹是梭子蟹的远亲,和兰花蟹有相似的纹理。这种依赖暖水的螃蟹本是南海的居民,在台湾海峡这一段生长的花蟹,因水温的关系,肉质纤细,如同干贝一般,蒸出的螃蟹,肉似鱼白,口感极佳。吴杰的餐厅擅做这种螃蟹,他从小在厦门长大,当我问到他这些螃蟹有什么共同之处时,他的回答很有趣,你挑螃蟹摸它的倒数第二条腿,这条腿最能暴露螃蟹的肉质好不好,实不实,所有的螃蟹都这么挑。
海水的苦涩也是一种优雅的味道。
毫不夸张地说,在整个东海的行程中,令我和摄影师印象最深刻也最留恋的味道,是两条巴浪鱼。某个晚上,我们坐在上青本港的餐厅里,老板端出一盘烧得很不起眼的鱼,它和桌上的红花蟹、石斑鱼汤似乎没有什么可比之处,鱼的做法也无非是本地人常说的酱油水。
一筷子下去,鱼肉从后背断裂开,似乎并没有呈现出特殊的质感,直至放到口中,突然有了一丝惊艳,咀嚼不多时,鱼肉散发出一种幽暗的香气,类似植物的清香,其中有海掺杂着金属和矿物质的味道。这鱼的味道和鲭鱼有些相似之处,但是口感是极为细腻的,我和摄影师四目相交,忍不住要再夹上一筷子,复习一下那个味道。
巴浪鱼长得像支梭镖,不同种类的体形有宽窄圆扁之分,背脊蓝青,周身的鳞片贴皮,只有尾鳍上有一点点鱼鳞稍硬,用剪刀剪去即可下锅。巴浪鱼活跃在暖水海域,常在近海水域聚集跳跋,一阵阵跃起落下,以磷虾等浮游甲壳类和其他小型鱼类为食。明代胡世安在《异鱼赞闰集》书里写道:“五六月间多结阵而来,多者一网可售百金。”足见巴浪鱼当时身价不菲。食巴浪鱼和青花鱼类似,有些人愿意保留一部分内脏,为的是其中的盐辛味道。
在东海和其他海域,巴浪本不是常见的鱼种,五六十年前,闽南海边的民间谚语还说:肉油煎巴浪,好吃不分翁。这种鱼在从前之所以稀罕,因为它们多在外海,又不易受诱吞钩。出生在20 世纪60 年代的厦门人大多记忆犹新,那是挑灯围网的年代,大规模海上作业,让曾经常见的黄鱼、墨鱼和剥皮鱼,在几年之中大规模减产,由此,水中的生物种群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一些极易漏网的小鱼,在这片海域中得以大量繁衍,繁殖能力强的巴浪趁机获得了空间和营养,成长为“旺族”。于是,在那段时间里,巴浪鱼充斥了整个水产行业,一时间,全厦门、泉州、安溪人都开始吃起了巴浪鱼。有个海洋科学专业的朋友和我说,那是大自然对人类的生活做出的自我调整,它一直在试图适应人类。
很多人对于70 年代的记忆是痛心,甚至有些悲伤的。在那段时间里,很多人都吃不上饭,如果谁家分到了鱼票,必定要去鱼市上换几条巴浪鱼,泉州的老渔民回忆,幸亏那时候出海能捕到巴浪,这鱼救过太多人的命。此后的巴浪担当起东海、南海经济鱼类的第一要角,巴浪也被老厦门人像情人一般对待。再往后,吃巴浪就成了一个习惯,巴浪鱼松、鱼干也成了生活富裕的象征,发往外地,不是为了救济,而是忆苦思甜,可无论怎么吃,嘴刁的厦门人仍旧难以放弃巴浪鱼的味道。
水温改变了海的密度,折射出不同的颜色,鱿鱼的颜色,仿佛是随着大海而变的。
短爪章鱼在浙江叫望潮,大概是因为它总注视着海的方向;鱿鱼在福建叫管,是因为它桶形的身材。干煎大管这道菜极具美感,刚杀的大管乌贼往铺着姜丝和热油的铁板上一放,随即变得红彤彤的,盖上透明的盖子,便可看到管身缓慢变形的样子,不一会儿,盖子上结满了雾气,就什么都看不清了。再掀起盖子时,大管皮周身赤化,被刀切割的地方,露出洁白的肉,红白两色在烟雾的蒸腾下,形成促进食欲的反差色。这是我在厦门吃到过最好吃的管,它的做法并不复杂,味道极鲜。
管分大小,小管粗看和鱿鱼相同,仔细辨别会发现前者的眼睛有透明眼膜覆盖,它的体形较小,透明的几丁质内骨比较宽。小管枪乌贼,俗称浅水鱿鱼或者小管,它们的大本营在南海和马来群岛,靠近闽南的和台湾的,是它们的分支家族,像多数海洋生物那样,小管白天沉底,晚上上升觅食。
夏夜是捕小管的最佳时机,海天黝黑,星星点点的渔火灼穿夜幕。近处的鱼排伸出探照灯,引小管“上钩”,若见水下有闪动则霎时下网。通常捕上来的有鱼有虾,大虾眼发红光噼啪乱跳,鱼则猛打滚,相比之下,小管挣扎得略显“斯文”,穿过透明的腔壁可以看到已成了消化物的小鱼小虾。小管子是透明的,像是一块凝结的海水,像是一块海中的奶酪,白灼后散发着一点点淡淡的奶香。
鱼排摊主手速极快,几分钟的时间,透明的小管就变成红斑点点、玉质莹亮的生烫海鲜。三寸长短的小管,肚子圆滚滚的,一口咬下,刷一声脆断,爽韧弹牙。咀嚼之下,鲜甜之中渗透着丰腴、致密。配上简单如酸甜辣酱、蒜末酱油或是姜丝辣椒酱油这样的佐料就能让人大快朵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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