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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地铁如何抓色狼

时间:2024-05-21

浙江大学社会学系和李嘉诚基金会合作,在全国高校做了一个面向女大学生的抽样调查。对这个问题,收到的回答中最多的是:想了解怎么建立性别关系;还有,性骚扰到底是怎么回事?

2020 年年初,浙江大学社会学系举行了一场名为“性别平等、性骚扰与情感霸凌”的讲座。这场原计划面向校内学生的性别课程,却意外地广受欢迎。主讲人是郦菁、尤怡文、吴桐雨,这三位浙大社会学系副教授把讲座开进社会学系最大的会议室,当天人员爆满,甚至还有人站着听。现场将近一半是男同学,除了本院系的学生,还有不少是从校外过来的,甚至还有几位男老师。

在郦菁的成长经历里,同学们普遍不懂如何建立亲密关系;尤怡文则发现,至今仍有人将AV、偶像剧作为和异性相处的脚本,因此产生了不少性骚扰行为。

2017 年,北京公交警方开始了一项“猎狼行动”,专门在地铁抓色狼。摄影记者余荼跟拍了公交总队四惠站派出所的“猎狼”行动,并亲历了十多次抓捕过程。他发现,在“猎狼”行动中落网的嫌疑人名单中,有博士生、银行高管,还有兜里揣着某知名高校邀请函的CEO——此嫌疑人把车停在地铁站附近,专门到地铁里作案。

“还有专门抓色狼的啊”

第一次到派出所时,余荼发现里面坐着几名便衣警察,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有的还戴着手串。这群便衣警察的日常,就是混迹于地铁站里的上班族之中,观察来往乘客的动作和神态,通过一个眼神,他们就能判断哪些人在伺机作案。

蹲守的过程枯燥无聊,便衣们就坐在车站的凳子上,或者守在车厢口、电梯口,遇到眼神躲闪的、在原地走来走去的,在电梯下面盯着人过来的,或者到了站台也不上车,在那东张西望的,“就是我们寻找的目标”。如果一个人从一个车门绕到另一个车门却迟迟不上车,就极有嫌疑。

余荼第一次遇到色狼,是跟着派出所民警去西二旗拍摄早高峰挤地铁的场景。刚走到站台,他看见一个女孩揪着一个男人的衣领,向地铁工作人员大喊:“流氓!抓流氓!”两个地铁工作人员闻讯赶来,一人架住一条胳膊,把色狼控制住。

余荼追上前拍照,那个女孩短头发,穿牛仔上衣和长裤,看起来就不是软弱的性格。让人意外的是,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余荼几乎再没遇到过主动抓色狼的:受害者大都不敢吭声,甚至有人意识不到自己被占了便宜,以为只是人多、拥挤。直到色狼被抓住后,受害者才反应过来:“还有专门抓色狼的啊?”

刘大鹏是“猎狼行动小组”的一名警长。从2017 年猎狼小组成立之初,就成为其中一员。在一次行动中他和其他民警在传媒大学站发现一名地铁色狼。“他故意站在两名女子中间,并趁着早高峰人流拥挤,把手直接伸出来,放在女生的敏感部位,另一只手也有满足自己的动作。”

为固定证据,确保不会因角度和人多等影响,拍摄嫌疑男子的作案过程,民警一路跟踪调查,三名侦查员三部手机同时拍摄。15 分钟后,侦查员在四惠站将男子抓获,并带回四惠站派出所。

“嫌疑男子今年40 岁,整个作案过程,能看出来他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典型的职业流氓。”刘大鹏介绍,事发后,两名女性也前往四惠站派出所指认男子的违法行为。二人表示,刚开始以为是地铁上人多拥挤,不小心被碰到。

“确认过眼神抓到对的人”

15 分钟抓获猥亵嫌疑人,对“猎狼小组”来说,只能是“幸运”的特例。大多案件,需要多位民警花费大量时间精力跟踪调查取证。

与其他案件相比,猥亵类案件取证困难。日常使用的记录方式明显,容易引起嫌疑人警觉,视频影像是最有力的直接证据,但时常受地铁人多拥挤、光线角度等因素制约。

去年夏天,“猎狼小组”发现一名可疑男子,经常在传媒大学站与四惠东站往返,并在乘坐地铁时频繁换车厢,跟随穿着短裙的女子。站在地铁车厢时,男子两手挂在扶手上,抵着前方女子臀部,身体活动幅度很小,在人多拥挤的情况下,很难确定是否在实施猥亵行为。

但男子的精神状态明显和正常乘客不同,低着头眼睛向上,眼神迷离。为了证据确凿抓住现行,刘大鹏和其他侦查员花费两周时间跟踪调查。为了在跟踪中不被发现,每次跟踪的民警都会进行人员更换。

经调整侦查手段,刘大鹏和所里老民警借鉴抓贼的经验,在该男子以同样方法实施猥亵时,刘大鹏用臀部贴着他的臀部,确认对方有动作时,立即进行抓捕。“嫌疑男子正是满足自己的状态,你一抓他,完全吓愣住了,询问也都如实供述。”

回忆这起案例,刘大鹏笑了笑说,虽然嫌疑人看起来没有明显动作,但从去年开始投入猎狼工作以来,民警找到很多经验:贼和“狼”的眼都带“钩”,贼“钩”的是包和手机,狼“钩”的是女性身体。“嫌疑人在作案时的精神状态会通过眼神表现出来,我们常打趣说,确认过眼神,抓到对的人”。

女警花打破嫌疑人心理防线

每次民警现场抓获嫌疑人时,围观群众都会齐声赞叹、鼓掌叫好。但也会遇到女受害人不配合、嫌疑人翻供、证据不直接不能定案等情况。在猎狼小组,储岩是唯一的女警花,负责对前方民警抓获的猥亵嫌疑人进行审讯,以及对女事主的询问笔录。

之所以选择女警,四惠派出所副所长王永超介绍,储岩有着几年的审讯工作经验,在审讯中非常细心,善于找到嫌疑人的心理薄弱点进行攻破。

此前一起案件中,猥亵嫌疑人被抓后,拒不承认。储岩发现,审讯中,每次提及妻子,对方情绪就会出现波动。抓住这点往下问,嫌疑人才开始松口说,与妻子感情好,但分居两地,后来妻子放弃工作来北京,他的心理和工作压力大,却无从排解,因而选择这种方式,寻求刺激。

最能发挥储岩特长的,是跟女事主的交流。面对异性民警,女事主很容易产生心理压力,可能会出于不好意思,对案件的叙述避重就轻。

“已经摸到臀部的,说是摸了腰;已经伸进裙子里,说成是碰了大腿,和现场视频证据全然对不上。女事主面对我的时候,没那么多顾虑,当然这也需要沟通技巧。”储岩说。

即便如此,仍有诸多女事主出于害怕,觉得丢脸,思想传统,认为涉及隐私,不想麻烦等原因,拒绝配合调查。

她还记得此前一起案件。涉嫌猥亵男子被民警抓获,带出高碑店地铁站车厢。由于这类事发多是早晚高峰期间,车厢内人员较多,民警多会留下事主联系方式,针对事主空闲时间再进行详细询问。

“在现场怕女孩有心理压力,被周围乘客盯着,我就在手机上写了一行字‘我是警察,您是否刚才被骚扰了’,女孩点头,并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储岩回忆,此后,她一直在通过手机与事主联系,希望她能对嫌疑人进行指认。

虽然目睹色狼被带走的全程,事主却拒绝任何指认,并警告储岩,“别再给我打电话了,否则我就打110 投诉你。”由于证据不足又缺少事主指认,嫌疑人只能被放走。

约一个月后,该男子再次在地铁作案被抓获。因为证据确凿,且此次事主配合调查进行指认。孙某被拘留后,储岩给上次拒绝的女孩发了条短信,大意是“上次的嫌疑男子再次作案,被民警抓获,这次被拘留了。”女孩回了条短信,“不好意思,上次我是害怕,你们辛苦了,感谢你们。”

地铁里有了更多“猎人”

近年来,北京市公安局公交总队相继成立20余支“猎狼小组”,将“猎狼”铁网在全市轨道交通系统内全面铺开。

刘大鹏想起最初成为“猎狼小组”成员时,大家都是一张白纸。既没有这类案件的工作经验,成员也不是专业的挂外线(即跟控嫌疑人)民警。“猎狼比较重要的是跟控嫌疑人,怎么跟踪嫌疑人不会发现,还能把违法行为动作通过手机视频拍摄、留存下来,是我们一直工作成长的关键。”

跟控嫌疑人过程中,刘大鹏也曾遇到过诸多不顺。他记起,一次早高峰,嫌疑男子正将手伸进前方女子的裙子里,当时因为光线问题,手机拍摄不清。自己试图靠近嫌疑人,不得不挤过拥挤的人群。

“我拉了一位男乘客的胳膊,可能是天气比较热,对方情绪不好,反过来就是一胳膊肘打到我。我把手机录像打开,放在他眼前,他自然地跟着我的手机视频往下看,发现前方有男子进行猥亵行为时,才转身让开。”刘大鹏说。

随着猎狼小组的行动,刘大鹏介绍,到今年,地铁猥亵案件在减少,与此同时,嫌疑人的警惕性增加,抓捕也更难。民警们开始拓宽思维,把地铁站内的站务员、文明引导员、乘务管理员都发展为信息员。在日常工作中,彼此间达成无言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暗示动作、一个微妙表情,就明白其中的意思。

性别教育缺位

绝大多数被捕者会说自己是初次犯错,也有不少人把性骚扰行为归结为自己生活不顺利——有位装修工人声称丢了钱,“来泄愤”;还有人说自己被老板批评了、和老婆吵架了等等。民警抓过一个小伙子,进地铁站前就解开裤链,裸露下体,用书包稍加遮挡,被抓后,他说这种流氓行为让他感到放松。

2018 年,MeToo 运动席卷全球,性骚扰与性别平等的讨论在舆论场层出不穷。这项控诉性骚扰行为的运动,随后在学术界、公益圈、传媒界爆发。一直关注MeToo 运动的郦菁说:“它成了一个全国议题,讨论的广度和深度是之前的单个案例完全不能相比的。”

郦菁认为,性骚扰的本质是性别不平等。

余荼发现,被捕的色狼几乎没有共性。被抓后,有人死不认错,有人痛哭流涕;有单身的,也有已经结婚生子的;有无业的,也有开豪车的公司老总;有没读过几年书的,也有还在学校的博士生。

民警抓过一个某知名高校毕业的公司高管,此人受邀参加百年校庆,结束后开豪车专程来了趟传媒大学站,在地铁上性骚扰女学生。

“被警察抓住后,他还傲慢得不行:‘我什么女孩没见过?’”余荼说。

余荼展示了他拍过的色狼,从照片上看,这些人和我们在大街上见到的没什么两样。他们看起来都挺年轻,有几个还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面对镜头,色狼们低头认错,不过,在这个特殊身份之外,他们是父亲、是儿子,也是学校的学生、单位的员工。

目前,有不少高校开设了性别平等或与女性相关的课程,课堂上,学生们可以探讨女性在劳动力市场上、在生育和教育方面遭遇的不平等。但除此之外,郦菁发现,几乎没有一门课程可以告诉学生们怎么建立亲密关系、怎么在亲密关系里追求平等。“大部分课程讲性别不平等的结构性原因,但在微观层面讲怎么实现性别的相对平等,是非常罕见的。”

在郦菁的成长经历里,学校的教育是去性别化的。学校要求男女生穿统一校服,宽大的校服其实掩盖了两性的身体特征;有些学校甚至规定女孩不能留长发。而在日常的教学中,老师很少提及性别问题,“把你们作为无性别的个体对待,也就是我们说的,男生女生都一样”。

在升学压力下,无论是老师还是家长都禁止学生们早恋,尤怡文认为:“他们不会告诉你,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该如何在不伤害对方的情况下去表达,或者当对方拒绝了你的告白时,又该如何调节自己的心情学习接受。”

在去性别化教育里成长起来的孩子,容易面对这样的问题——不懂得怎样建立亲密关系。进入大学后,面临人生的新阶段,很多人会因此迷茫,郦菁发现,有些女孩对亲密关系表现出胆怯和拒绝。

尤怡文提到,在浏览网络论坛时,她发现了不少“撩妹”技术帖,将流行文化中霸道总裁的“壁咚”“腿咚”“摸头杀”等招式应用在现实生活中。“学校不教、爸妈不谈的状况下,青少年只好通过这样的方式学习。这些缺乏正确性别平等教育的青少年,极有可能成为性骚扰或性霸凌的加害者却不自知。”

“出发点就是保护学生”

通过这次关于“性别平等、性骚扰与情感霸凌”的讲座,尤怡文希望让学生学会尊重别人、保护自己。会议结束前,她告诉来到现场的学生:“我们希望能提供一个诉说的地方。”如果有学生遇到性骚扰这类麻烦,可以联系她咨询。“在有限的制度环境,我们能做的或许不多,但我们希望能让学生知道,这里有人愿意聆听陪伴。”尤怡文说。

余荼曾遇到一个色狼,后者坦言自己做了父亲,每次在地铁上性骚扰女性都很愧疚,也很害怕,但这个毛病就是改不掉。被警察抓住后,他的心里反倒彻底踏实了。

按照要求,色狼去到派出所除了拍照、录指纹,还要写一份检讨书。在面对“如果是你的妻子、姐妹在公共场所被别人这样对待,你怎么想”的质问时,有的人会耍赖,说自己没有家人;也有的人迷茫、彷徨,甚至向警察求助,反复问——“你能帮帮我吗?”

“亲密关系中的不平等,特别是霸凌或控制的行为,很多时候是私人问题,但也必须有公权力的介入。”郦菁认为,面对性骚扰行为,要进行教育,要有惩戒机制:首先让这些人认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每个人该如何平等地看待各种关系;如果无法通过教育纠正,就要通过强制的公权力来解决,保证社会公平、公正,保证公民人格的平等。

“从社会公共层面上说,我们可以进行教育,通过媒体、学校或其他公共教育渠道进行。不光是教育受害的人、施暴的人,也要教育那些有问题的原生家庭的父母,也教育公众。”郦菁希望,通过性别教育,不仅帮助受害者,也挽救施害者。

几次跟拍下来,余荼发现地铁色狼的喜好各有不同:有人喜欢穿裙子的,有人喜欢穿牛仔裤的,有人专门选长头发的,有人喜欢瘦的。所以,是否会被盯上,并不完全是由穿衣打扮决定的。

猎狼小组的民警说,女生们该怎么穿就怎么穿,这个花花世界,大家要像花儿一样,应该活得丰富多彩一些。至于违法者、犯罪嫌疑人,就交给警察来处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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