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 张 珺
1月13日,早上7点刚过,台湾桃园市大溪区头寮园区,马英九再次站在了蒋经国的陵寝前。
这一天,是台湾地区前领导人蒋经国逝世三十年的日子。
马英九曾担任过蒋经国近7年的英文秘书。每年的这一天,来头寮拜祭都是他不会耽误的行程。几乎每次,马英九都会泪洒现场。此前,他还会匍匐在地,行跪拜大礼。
3天前,国民党的中常会上,马英九被邀请就蒋经国对台湾的贡献做演讲。走上讲台,67岁的马英九依然难掩激动,滔滔不绝。
他称经国先生长于“威权时代”,却能突破自身局限,亲手终结“威权时代”,让台湾在经济起飞之余,推陈出新,在古老的土地上培育出自由民主的幼苗,这是他“最动人、最持久的贡献”,马英九说。
13日的台北,9点,在“飞跃30、永怀于心”纪念大会上,国民党“大佬”也难得地并排而坐,现主席吴敦义,前主席连战、吴伯雄、马英九、朱立伦、洪秀柱,以及前岛内立法机构负责人王金平等“要角”齐聚。
这是30年来,国民党纪念蒋经国的活动中最为隆重的一次。从幼儿园请来的合唱团齐声高喊“经国爷爷,我们想念你”,要人们挽手上台,营造出“大团结气势”。
近年“荷包羞涩”的国民党还举办了以纪念蒋经国为名的音乐会、马拉松,准备了Q版蒋经国奖牌,两种不同造型的蒋经国茶包送给前来参加的民众,“希望民众在泡茶的时候,也能持续缅怀蒋经国。”
而另一边,亲民党主席宋楚瑜也将新书《蒋经国秘书报告》亲手送给蔡英文,建议她应如蒋经国“为政之道无他,心存百姓,耐烦而已”;台北市长、无党籍的柯文哲也在另一本新书的发表会上,感怀蒋经国晚年的努力。
30年来,对于蒋经国的功过是非在“蓝绿”撕扯中似乎仍无定论,信服他的人怀念他在世时的“美好时光”;反对他的人讥讽其唯一的贡献就是“死得早”。
尤其在如今“绿营”主导的“转型正义”议程之下,蒋介石、蒋经国的形象已成“绿营”众矢之的,“蒋家”似乎是需要去除的标志。
这一次的“经国热”,是确有感触,还是成为县市长和地方议员选举开打的序曲,不得而知。这个曾经的政治强人在人生最后时刻作出的抉择,其遗音仍回响在当下的台岛政局中。
1987年4月27日,是蒋经国的77岁生日。
没有特意的庆典,没有特意准备的吃食,比平时只多了一碗寿面。蒋经国所居住的七海官邸每日的饮食开销标准只有1000元(新台币,下同),和动辄每月花在吃上二三十万的蒋介石士林官邸相比,有十倍左右的差距,容不得铺张。
蒋经国本就不是个贪恋口腹之欲的人,他喜爱炒得干爽的蛋炒饭配上小鱼紫菜汤,偶尔会馋永和的烧饼油条,更偶尔的是西餐,一碗罗宋汤能喝好几天。77岁的他因为遗传了母亲的糖尿病,无糖少盐的要求让他更加吃不下。
不仅如此,他因糖尿病脚部神经痛严重,站在地上“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据其副官翁元透露,有一次侍卫以热水袋为他敷脚,温度太高,蒋经国却连自己被烫出一个大水泡都浑然不觉。
但他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据时任“总统府”机要室主任兼“总统”秘书室主任王家骅透露,医生曾建议他拿手杖,蒋经国觉得不好看,一直坚持自己走路。不过到后来,即使有副官搀扶,他也已经举步维艰,坚持更使得身体状况恶化,最后医生再三劝阻,他才改坐轮椅。
蒋经国不愿坐着轮椅出现,每一次开会,他都第一个到达会场,好让副官在没人看到的情况下将他推进会议室,也会最后一个离开。
他的视网膜也已退化,即便做过手术,也经常看不真切。其左眼此时已经接近全盲,右眼视力也非常有限。因而秘书准备好的文件,每个字有一英寸大。
平日,他经常单独在卧房好几个小时,凝视窗外,沉思。
此时,大陆的发展已初见声势,苏东的巨变开始酝酿,加上对自己随时有可能离世的担忧,蒋经国找来亲信私下协商,不耐烦地一次次重申,他决心引进“逐步推动”的四项政治改革计划。
成为“总统”之前,蒋经国的经济改革、尤其是其中的“十项建设”,令台湾一跃成为亚洲四小龙之首,不仅在十余年间人均所得翻了十余倍之多,更是基本实现了“均富”,收入最高的五分之一家庭与最低五分之一家庭的差距,仅从4.49倍微调到4.85倍。
“十项建设是硬实力的部分。”王家骅认为,在硬实力建好后,蒋经国开始关注“软实力”了。
这年5月,蒋经国下令,1980年“军法大审”中犹在牢里的被告,除了施明德以外全部释放。
这些人的案由是发生在1979年的“美丽岛事件”,当时以美丽岛杂志社成员为核心的“党外人士”,于12月10日组织群众进行游行及演讲,诉求民主与自由,终结党禁和戒严。期间,一位配戴国民党徽章的二十余岁不明人士混入群众中朝演讲者投掷鸡蛋,一场争斗随即引发镇暴部队与群众的严重冲突——而这一天,蒋经国刚在演讲中提到了和平与安宁。
当局警备总部继而大举逮捕“党外人士”,并进行军事审判,总指挥施明德被判无期,其他人皆获有期徒刑。其中包括此后第一位女性“副总统”吕秀莲、第一位女性民选市长高雄市长陈菊,而辩护律师中有一位是陈水扁。
“美丽岛大审”成为蒋经国“追害台湾民主”的标志,1987年5月的这次“大赦”也未能将指向他的矛头扭转,“威权”仍然是不少人对其的评价。
他确实成长在威权时期,也曾执掌那个时代,同样也是他,用“威权手段”终结了威权。
1986年的10月,美国《华盛顿邮报》时任发行人凯瑟琳·格雷厄姆率团赴台采访蒋经国。当时,马英九坐在蒋经国身后,担任英文翻译,当蒋经国说,台当局会在制定相关“安全法案”之后,解除戒严时,马英九的身体犹如电流通过。那一刻,他在心底告诉自己,“我们正在改写历史”。
数月后,1987年7月14日傍晚,台湾时任“新闻局长”邵玉铭缓步踏进“新闻局”记者室,这时,超过二百名记者已经到场,静候政府宣布消息。
“奉‘总统’令,宣告台湾地区,自76年(1987年)7月15日零时起解严。”邵玉铭手拿资料,脸上的微笑无法收住。
再次回忆起三十余年前的那一天,邵玉铭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称自己是13日接到“总统府”副秘书长的电话,“要我14日下午六时宣布解严,我一度不敢相信。”而那句“奉‘总统’令”,是他自己加的。
自1949年5月20日零时始,38年零56天戒严时期,台湾民众基本人权受到普通限制。
一个不识字的马祖渔民会因为天气特别清朗,说了一句“今天天气很好,风向、潮流也不错,开到大陆很近”,就成了“叛乱犯”,被判5年;一位中学英语老师因为思想“左倾”而被监禁17年,罪证之一是他有一本《汤姆历险记》,作者是马克·吐温,都姓“马”,“和马克思有关系”。
著名台湾歌手邓丽君的歌曲《何日君再来》被认为是期待八路军的到来,此后被大陆广泛传唱的欧阳菲菲的《热情的沙漠》中的“啊——”被认为有性暗示,《妈妈你也保重》让人在军中想妈妈,会“怀忧丧志”——统统都被禁。
对于解严,民进党和其他“党外人士”认为自己的反抗居功至伟,也有人认为《蒋经国传》作者江南在美国疑似被台情报系统官员买凶枪杀是催化剂,但蒋经国而言,实因这是一股沛然莫能御的洪流。
从1970年代中期后,不仅国民党外的民主运动蓬勃发展,各种要求解严的声浪不断,国际局势也正在发生变化,台湾的人权问题也逐渐受到世界注目,当局颇感压力。
1985年,蒋经国收到前美军顾问团长戚烈拉将军亲笔来函,信中提到戒严对台湾不利,在国际社会造成负面影响,已成台湾包袱。
蒋经国问英文翻译马英九,“戒严”的英文怎么说?马英九说是“martial law”,就是“军事管制”“没有法律”。蒋经国让他确认,马英九查了五种著名参考书,回复说戒严就是全面的军事管制,有些资料认为“戒严就是完全没有法律”。
蒋经国听后困惑地说:“台湾并没有军事管制啊。”
马英九认为,由此看得出来,绝对不是江南案或十信案(1985年被曝出的一起严重经济犯罪事件,多名“立法委员”涉案)就能改变蒋经国想法,而是当时的两岸情势和国际关系,使得继续戒严越来越不可行。台湾政治大学教授历史学系教授薛化元认为,相比岛内的反抗者给予的压力,蒋经国更在意的是“以改革争取美国为主的外在支持”。不过,决定解严时,还是有不少人反对,蒋经国藉其“威权”,一一扛下。
邵玉铭还记得,蒋经国开放解严时,从没有插手管制,而是让他们大胆全都开放,“蒋经国很尊重我们的学识,因此我比照欧美国家,开放报禁、出版,甚至帮流行音乐办了金曲奖。”
在实现解严的1987年年初,还发生了一起戒严时代极其罕见的示威。台湾的“老荣民”(指跟随蒋介石来台的老兵)突然带着决绝的信念,走上街头。
“今生不能活着见父母,死也要回大陆!”喊出这口号的,是祖籍湖北房县的老兵何文德,他是“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的发起人和会长。他嘶哑的嗓音、振臂疾呼的影像,和老兵们身穿写着“想家”的上衣在街头抗争的场景,后来被拍成纪录片。
当时,因应1979年中美建交,蒋经国在两岸关系上采取“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的“三不政策”已持续有年,回大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示威震惊了台湾社会,且渐有扩大的趋势,新当选“立委”的赵少康在第一次质询时,就提出该开放大陆探亲的议题。
对于曾身为“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主委的蒋经国而言,他十分理解老兵的诉求,甚至为了对抗党内的“保守势力”,他整合自己的人脉,集合老兵的势力施压。
王家骅回忆,每个月他都要向蒋经国报告老荣民的就学、就业、就医数据,他称蒋经国曾经亲口跟他说,“这些老荣民,应该要相信我,我的父亲把他们带到这边来,我当然要照顾他们,我怎么会不照顾他们呢?我只要有一碗饭,我就要分他们半碗。”
后来探亲一事交给副秘书长张祖诒和马英九共同安排,马英九做出被称为“颖考”项目的两岸探亲计划,在“三不”的前提下,透过民间团体安排,经过香港进入大陆。该计划在当年6月4日呈送蒋经国核定后,交给“行政院”与国民党中央党部执行。最后在11月2日正式实施。
何文德和其他数十位老兵成了第一波探亲的人。如今,他已经去世,但他返乡探亲时穿的夹克衫还留在北京的国家博物馆里,正面写着“想家”,背面记着“西望乡关何处是,梦里家园路迢迢”。
同在这一年,蒋经国次子蒋孝武的前妻汪长诗与其父汪德官不远万里专程来台湾看望蒋经国,令他非常感动,仍以“亲家公”和“儿媳”之礼待之。
这次拜访,汪德官将老友、时任新华社香港分社台湾事务部部长的黄文放所托的一盘录像带亲手交与蒋经国,说是“那边”一位朋友所托带来——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既熟悉又模糊的场景:浙江奉化溪口镇东口武岭门,门上“武岭”二字,仍为当年为国民党元老于右任所留笔墨,只是重新刷过漆,更加清晰;蒋家老宅丰镐房,有蒋介石出生的地方玉泰盐铺,以及武岭学校,蒋氏宗祠,还有蒋经国住过的小洋房,均原封不动保持完好;尤其是蒋介石母亲王夫人的墓地修葺一新,墓碑上孙中山亲笔题写的“蒋母之墓”依在。
蒋经国情绪非常激动,泪流不止。
实际上,蒋经国至死都奉行“一个中国”立场,他在不同的场合多次提到,“两岸是血脉同根,政治歧见难道一直能够让台湾海峡成为阻隔民族来往的鸿沟吗?”
1987年12月25日,像每次参会一样,“总统府”的副官推起轮椅,将蒋经国送至台北中山堂的主席台上。
前一天,一直不肯住院的蒋经国在聚餐时一反常态,对医师熊丸说,“我感觉非常不舒服,请你帮我找个专家检查一下。”熊丸说,他会立刻安排医疗小组。
可到了第二天敲定入院日期时,蒋经国通过副官回应,他还有一个公开场合必须露面。这一天便是“行宪纪念大会”,他想在这次会议上宣布关于“立法机构”的改革。
当时由于民进党推动群众抗争,情势紧张,所有人都在劝阻他不要去,蒋经国说,“你们怕他们打我是吧?没关系,他们要打就让他们打好了,一切照常来做。”
一年前,民进党突然宣布在圆山饭店建党,当时王家骅向蒋经国报告此事时,蒋经国颇为诧异,“怎么会是这样子?怎么会在圆山饭店?”
彼时的台湾尚未解严,私自建党并不被允许,但在思索一夜后,蒋经国第二天召开内部会议,听取与会人员不同的意见后,称“小不忍则乱大谋”。三天之后的中常会上,他宣布,台湾要慢慢走向民主,并没有给“违法”成立的民进党设置障碍。
此时的蒋经国已经知道,“抓人不能解决问题。”——宋楚瑜在今年1月出版的新书中说,这是蒋经国就此事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而他坐车前往“行宪纪念大会”会场时,3000名示威者围住“国民大会”呼喊抗争口号,镇暴警察以铁丝网阻挡;会场里,11个民进党籍“国大代表”掀出“老贼下台”的抗议布条。
蒋经国示意副官推着轮椅上台,欢迎掌声稍止,民进党“国代”继续高声喊叫。蒋经国似乎不以为意,继续向代表们简短地问好。他坐在轮椅上,说很荣幸来参加,并请“国民大会秘书长”何亦武先生代为宣读他的讲话,其中提到,必须“改进‘国会机关’的组成”,宣布改进资深“中央民意代表”——即被诟病的“万年国会”将分期退职,并且公开改选全体“立法委员”及“国民大会代表”。
回家路上,蒋经国认为他又完成了一项改革,面带微笑。直到王家骅跟着他进到房间,蒋经国问他,看台底下怎么样?
——此时的蒋经国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看不到他们手举的布条,当王家骅向他描述了当天情形后,蒋经国说,“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子对我?”
“这是他亲口讲的,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子对我?然后叹一口气,就把眼睛闭上了。”王家骅称。过了好一会儿,蒋经国眼睛睁开,说没有事了,王才退出。“那天的事很伤他的心,他为台湾做了那么多的事情,这些人这么对他,当着他的面,所以他很有感触。”
1978年5月20日,蒋经国在台北“国父纪念馆”面对孙中山遗像宣誓就职
王家骅28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蒋经国,当时的蒋笑容满面,身体也硬朗许多。
“经国先生走到办公桌前,和我握个手,然后他就往回走,走到他的办公桌后头,一边走一边跟我说,你请坐,我不敢答腔,只说了一个是。”等蒋经国坐好了以后,来面试秘书的外交学院教官王家骅才坐下来。
交谈了十五分钟后,蒋经国试探性地问道,“我有点事儿想请你来帮帮忙。”
王家骅为蒋经国服务11年,从第一句“请你帮帮忙”,到过世前气若游丝的遗嘱,他都一一记下。
但是蒋经国从来没刻意表扬过他,直到1988年1月初。当天下午,王家骅像往常一样来到蒋经国的卧室,“他说家骅,你在我这边服务很久了,我很喜欢你。”回忆到这里时,王有些激动,“我永远都记得这句话,我很喜欢你。希望你用在这里学到的东西,好好地为这个国家,为这个党,多做点事情。”
话音刚落,当时在寓所服务的副官,走近蒋经国的床边,抽取面纸,为他拭去眼角的泪水。王家骅赶忙起身,站在床边,心中满是激动与不舍。
“在我们家乡有句老话,‘油尽灯枯’。”王家骅学着蒋经国的口音,复述他的话,此时蒋经国略事停顿,似乎像在思考些什么似的,接着继续说:“可是,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完成。”
一周后,1988年1月13日,蒋经国便三次口吐鲜血,倒在床头。
蒋经国去世三天后,趴在荣军总医院冰库里父亲冰冷的尸体上,蒋孝严哭了出来。
“这居然是我和孝慈生平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和自己父亲见面。”回忆起往事,蒋孝严说这是他第一次喊出爸爸两个字,也是最后一次。他和弟弟蒋孝慈跪下叩头,泪如雨下。“从门外走进门里,我走了60年。虽然,进门时,屋里已空无一人。”
蒋孝严和蒋孝慈是蒋经国的私生子,直到蒋经国夫人蒋方良去世后,二人才认祖归宗。
除了蒋孝严蒋孝慈外,蒋经国还有四个“嫡出”的儿女,如今在岛内政坛上,“蒋三代”已无一人握有权力。
早在1985年8月16日,蒋经国接受美国《时代》杂志专访时表示,“总统”依“中华民国宪法”选举产生,同时表示“从没有考虑过由蒋家成员继任‘总统’”,在“国民大会”发表讲话时,他重申“蒋家人既不能,也不会主政”。当蒋经国获悉孝武、孝勇兄弟有意竞选国民党“中央委员”时,还曾交代秘书长马树礼制止。台湾政治大学历史学系教授薛元化认为,这是蒋经国为了挽救国民党做出的举措。
在浙江奉化,距重新修葺过的蒋经国祖母王太夫人墓不远的雪窦寺,每年有数千名台湾进香客,他们捐钱修缮、维护此地,也供奉寺僧生活费用。
乡里人说,这是蒋家在大陆的“家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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