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 宋 爽
每个人到家停车以后喜欢待在车里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归根结底,仅有在这种“看不见自己,也不被他人所见”的时刻,一个人才能获得内心的自由
和往常一样,老张已经在车里磨蹭了一小时。那些来自上世纪90年代的经典老歌放了一遍又一遍,刘德华、张学友、蔡琴,甚至还有邓丽君。有时候,老张都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他在听什么歌,特别是车里坐着年轻同事时,那些老派的鼓点和旋律一响起,老张的表情就不自然起来。“过十几年,这帮孩子听的歌也一样过时。”老张半开玩笑地说。
年近五十的老张在一个三线城市的事业单位里干了二十多年,用他的话形容,叫“曾经辉煌”。十年前,他就已经爬不上去了,一直在不高不低的位置上混着。从那之后,老婆的脸变了,同事的脸也变了,他的地位一落千丈,现在连孩子都敢跟他嚷嚷了。
“我能怎么办?”老张觉得生活面目可憎,他讨厌回家,也讨厌上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热爱起车里的这段短暂时光。尽管城市不大,到单位也就十五分钟的路程,老张却开得乐在其中,有时候巴不得能堵会车。“北京好啊,城市那么大,上班开车要一小时呢!”
有时候,他为了能在车上多待一会,甚至会早点出门,故意走点弯路。“到了单位你不能在车里坐着,人来人往都能看见。”可是,每到回家的时候,这点顾虑就烟消云散了,这让他特别期盼着下班的时刻。
“一下班,我就直奔我那车,进去就不想出来。”随着年龄逐年增长,加上一切毫无起色,老张更离不开他那辆车了。他迷恋在里面的时光,没人打扰,没人说话,随你怎么折腾,都不会有半点回应。
说起这辆车,和老张如今的境遇倒是有几分相似,平凡中加点可怜。这是一辆灰扑扑、看上去忠厚老实的车,跑在马路上,没人会多看一眼。只有一种时候,他这辆车会“惹人注目”。“稍微开慢点后面的人就使劲按喇叭,要么就是‘噌’一下别到我前面。开什么车,你就是什么人,大家都明白。”老张悻悻地说。
他深知,自己不能臊眉耷眼地活着,更不能显出倦怠来,因为妻子会马上指责他不思进取,一事无成;他也不能在单位对那些曾经谄媚、现在骄横的前下属表露出丝毫的愤慨或不满,别人会认为他嫉妒——这也是事实。
他不仅要表现得不在乎,还要展现出快乐、积极、大度。如今,一刻不停地给自己打鸡血成了他的工作。“生活真让人不甘,但你又必须‘甘’。难以下咽不算什么,难以下咽还要叫出好来,太难受。”
只有在车里,他可以尽情释放自己的疲惫和茫然不知所措。有时他什么都不想,没头没脑地摸摸车上的按键,试图搞明白它们有什么用处,有时候却思绪万千,总觉得自己有很多事没想明白,但后来发现,他根本明白不了。
车门内外,就像一条分界线,虽然外面的才是生活,可里面的“生活”却更让老张魂牵梦绕。只要推开车门,他就必须摆出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派头来,想想就觉得累。
张爱玲在《半生缘》中写道:“中年以后的男人,时常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一睁开眼睛,周围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
郝青和老张不一样,他喜欢待在车里不是为了躲避别人,而是为了躲避自己。郝青今年25岁,一个人住在租的房子里,他讨厌回家,“一推门就是黑的,一点儿人气都没有”。
他不明白自己回家有什么必要性,饭要自己做,衣服要自己洗,电视要自己看,独居两年,他甚至染上了自言自语的毛病。他想念老家的父母,那些热情的、烦琐的日常生活,羡慕那些没来北上广的老同学,以及他们庞大的交际圈。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就是自己月入过万的工作了。
郝青之前在北京谈了一个女朋友,那个时候他从不需要在车里放空,每天到家,他都会用最快速度离开车里,好像这是他最不需要的空间一样。可现在,车成了他的避难所。
“作为一个男人,我很不好意思承认,她在的那段时间我都是用最快的速度回家,路上堵一会儿都着急。”他陶醉于推开门的烟火气,灯是开的,饭做好了,有人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一切都是流动的、活的。而现在,推开门就能闻到一股停滞的气息。
刚分手的那段时间,他整日昏昏沉沉,从那时起,他喜欢上车里这片小天地。最长的一次,郝青在车里待了五个小时,等下车已经快夜里十二点了。他把之前谈恋爱时经常听的《南山南》单曲循环了一百多遍,伴随着十几听啤酒下肚,泣不成声。“车窗一关,音乐开大,哭多大声都没事。”
不论是老张还是郝青,都表示目前还不打算从车里出去,至于什么时候戒掉这个习惯,老张表示“不太可能”,郝青则是“等有生活了以后”。
从心理学的角度而言,过于空旷的空间会使人焦躁不安,就好像鲜有人喜欢在巨大的房间中入睡或醒来。此外,参加派对的人几乎不会选择站在场所里的中间位置,而是待在边角。
从远古时代开始,人类就和其他动物一样,对于醒目、突显自我的环境感到惶恐不安,因为这意味着不安全。除了小部分有幽闭恐惧症的人群以外,喜欢较为狭小的空间在心理学上被视作人类的本能。
而车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人们对狭小空间的心理需求。这个不足5平方米的空间竟然让很多人获得了自由,并学会对孤独泰然自若,尽管大多数人的初衷无非是逃避,就像保罗·奥斯特所写的那样,“成功地使自己与生活保持一段距离,以免深入事物的核心”。
很多人会大肆抨击这种无为之举,但鸡汤之所以没营养,就在于它从不展示现实的残酷一面,比如——不是所有问题都能解决。
哪怕我们深入了“事物的核心”,如相信神祇般认同“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成功”这种鬼话,并使尽浑身解数,但仍然有很大可能被生活击败。这时候能做的不多,不如就待在车里尽情享受这个无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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