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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擅·告·别

时间:2024-05-21

□ 黎 戈

爸爸的癌症,已经到了末期,每天,抽胸水、输营养液、止痛,周而复始,早晨,睡意蒙眬中,冰冷的钢针就开始插进爸爸体内抽血,床位的记事板上,护士写上爸爸这天要挂的水,这是爸爸一天的生活主线。在病房,所有的人,穿着同款的病号服,服从同样的作息安排,他们都失去了身份、财富感、背景,唯一的识别度,是各自不同的病况,这也是他们交谈的主要内容。

爸爸有点烦躁,对我说:“我想回家。”他大概是想念他在阳台上的鸟,那是他为皮皮养的鸟,每天,皮皮放学后,都会和鸟说悄悄话;他想念他自己可以任意起床睡觉的空间,更准确地说,是那种自由的空气。

去医生那里试问,医生说:“回家?他随时都会猝死。”这是实话,脱落的癌组织,进入了血管,形成了癌栓,一周内爸爸已经心梗过两次。

我自己也不能适应任何一种纪律生活,5岁的时候,爸爸给领导送礼,开后门把我送进了厂部幼儿园,那是全市试点的全托幼儿园,条件极好,当时甚是热门,我妈特别高兴,临去前一晚,用红线在我所有小衣服的领口上,绣上名字,歪歪倒倒的针线,像简笔画。我去的第一晚,就在小铁床上辗转难眠,隔壁是其他小朋友轻轻的呼吸声,半夜我不敢去尿尿,憋到膀胱胀满,匆匆跑去,仓促的动作中,袜子都被尿湿了,我穿着湿袜子睡到天亮。爸爸来看我,我就一直哭,我说:“我想回家。”爸爸飞快地帮我办了出园手续,用二八自行车载我回家了,我坐在车子的大杠上,如鸟出笼,快乐无比。

可是这次,我没法带爸爸回家了。

想起我怀皮皮时,每一个生命萌发的细节,我都牢牢记在心里:那次我用试纸查出了怀孕,但还不敢相信,一直到B超找到了孕囊,冲到走廊里,找老公分享喜讯;有一天睡午觉,感觉有人在推我,我愣了下,突然明白,是皮皮的胎动。

每个生命来临的时候,那一点点的生命迹象,血肉生长的进程,都让我们雀跃欢喜,对它夹道欢呼;可是,当它如春雪消融,把自己还给大地的时候,才发现:我们都擅长欢迎,但是,却不善于告别。

爸爸的身体越来越虚弱,面容枯槁,腿只剩下骨头。爸爸最大的心愿,还是回家,我们想了很久,征求了医生的建议,给他抽了胸水,打了止水针,带他回去住几天,爸爸几乎不能进食,整天都躺在他的小床上昏睡,醒来的时候,眼睛看着坐在他对面看电视的皮皮,然后笑起来。这就是他最幸福的事了。晚上,妈妈给爸爸炖了鸽子汤,爸爸吃不下,他躺在床上看着皮皮喝,然后坐起身,捞出鸽子腿给皮皮吃。爸爸一定要我们一家人去饭店吃顿饭,10分钟的路,来回都得坐车,他站不住。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告别聚餐。

我们又把爸爸送入医院,车子穿过拥堵的市区,爸爸素来话多,每经过一条路,他就要念叨那是什么路,以及这条路和他的故事:曾经的同学住在这里,那里有个欠他钱的负债人,等等。我在前座上想哭,这是爸爸最后一次见到这些街道了吧?以后,他要住进医院,在一架一米宽的小铁床上,对着某个能看到落日的窗户,一直到生命的终点。他喊着这些街道的名字,在我听来,是对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城市的告别。

我突然明白,死亡,躲也躲不掉。于是,通知亲友,他们来看爸爸最后一次,说些虚假的安慰话,虚伪,不为润滑人际秩序,只为我们不擅告别。

等死亡到来时,却完全不是预想中的悲痛,而是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那天清晨接到老公的电话,告诉我爸爸夜里去了,他和我妈给爸爸擦洗,换衣,送爸爸上了殡仪馆的车。我整个人都恍惚了,对皮皮说:“你外公走了。”

从清晨呆坐到近中午,才起身去机械地办事。窗外大雨滂沱,人们陆续起床上班上学,一切秩序如常……我却已经是个没有爸爸的人。我抱着爸爸的骨灰盒上坟山,身上被冷雨浇得寒气森森,出殡不许打伞,我躬身护住爸爸最后的温度。那天是我的生日,可是给了我生命的那个人,却永远离开了我。

我想,每一个离去的人,都让我死去了一些,又生出了新的部分。经过了他们的我,已经与原先不一样,而我将携带着这个新我前行,努力过好每一日,奋力发光,让沉淀在我生命中的你,像云层中隐隐的星群,再闪亮一次,又一次。再见了,我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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