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旧金山邂逅

时间:2024-05-21

□ 刘荒田

旧金山邂逅

□ 刘荒田

匆匆过客

不是绝对没有巧遇。十年前,在巴士靠窗的位置,我埋头读报,有人在外头敲玻璃,叫我的名字。我抬头看,秃顶的老白人,并不认识,然而为何知道我的英文名字?“我是荣。”他为我的忘性生气,声调提高。哦,想起来了,是我当年在意大利餐馆的同事。我连忙回应,问好。可惜红灯换为绿灯,巴士开行。他挥手告别,蹒跚走上人行道。

他的人生断片在我脑际次第闪过:二十岁和高中同学结婚,数年后老婆和人私奔,他独自抚养女儿。一次婚姻之后不敢再次涉入,但猎艳成癖。他说:“我在渔人码头(旧金山海滨的风景区)的餐馆‘奥尔拉图’当领班那阵,年轻的日本女游客独自来用餐,边吃牛排边用半咸不淡的英语和我闲聊,她说自己是自助游,问哪里好玩。我说,明天正好休息,当你的导游怎么样?其实,我正是上班日,然而机不可失,请假就是了。第二天一早,我开车去旅馆接上她,游玩整天,夜里厮守。这样的露水情,短的一天,长的一两个星期,一年至少十来宗。”他在工余的“咖啡时间”向我吹“当年”,为无坚不摧的性感而顾盼自雄。时隔15年,光阴把他改造得真够彻底。到今年,荣该满72岁了,还在人世吗?活得好吗?

还有一次,在市场街一个候车站,遇到韩国女人素子。三十多年前,她和我在一家夏威夷风味餐馆一起干活,彼此马上认出来,叫得出名字。上车以后,聊了一路。我知道她出身于汉城的贫寒人家,高中刚刚毕业那年,在美军基地的咖啡店打工,被一个姓华盛顿的美军黑人士官看上。黑人和她结婚,把她带到旧金山的猎人角定居,生下三个黑檀木般的儿女。我和她谈当年同事们的去向,谈她的女儿和儿子,谈现在的工作。她以口无遮拦著称,从下城到海滨的“悬崖酒屋”一程40分钟,两人聊得十分投机。那一次,离开共事的日子已十多年。后来,在“悬崖酒屋”,我作为顾客,她作为侍应生,又见了两次。每次的“礼节性交谈”,都少见地坦诚。

她永远是万事足的模样,然而,我晓得她的深层奥秘。她的黑人丈夫,退伍回国后以开长途运货大卡车为生,结婚不久便养了小三。她明明知道,也不点穿,只求每月准时拿到赡养费。她40岁那年,深夜下班,在回家路上,被一个17岁的少年胁迫到街角强奸。她报案,并去医院检查身体,次日,若无其事地上班去了。她的大女儿,14岁起就乱交男朋友,她难以管教,便监督女儿每次出门约会前在手袋里放上避孕套。这些,是素子的闺蜜告诉我的。如今,素子也是龙钟之人了,如果和她邂逅在电车上,一定像过去那般惊喜。她圆滚滚的脸上绽开坦然的笑,和我谈她的孙儿孙女,谈她爱吹的“尺八”。我一定要向她打听约瑟芬的下落。约瑟芬、素子和我当年共事,她俩是最要好的搭档。把素子的隐秘向我和盘托出的,正是这位在菲律宾出生的华裔女孩。

公交公敌

我坐在电车上,车隆隆开行,进入日落区。乘客下去大半。举目之际,无亲人,无熟人,无朋友。忽然,眼前的椅子上坐下一位中国人。哈,眼熟得很。想起来了,15年前及更早,此公是旧金山公交系统的名人,他彼时尚是中年,血气方刚。他可能是在下城一个俱乐部餐厅当服务生,带广东口音的英语颇流利。

我见识此公的厉害,是在下城的地下车站。我在等车,他也是。他个子瘦小,对此怀着过分的自卑,又由此反弹而成傲气。天晓得他何以对全市公交系统的运作了如指掌,又总是那么多牢骚?车晚点,他在站台指着液晶显示牌骂;车来得太密太疏,他对着值班的人骂;上了车,直趋车头部位,对驾驶员骂。我多次在围观人群中看热闹,开头是佩服,后来是厌烦。因为他吵起来,司机为向他解释,便把车停下,使得所有乘客都不耐烦。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他老了,松弛的皮肤在下巴下方晃荡,腰驼腿弯,落座时,把一袋从华人超市采购的货物摔在地板上,不胜重负的模样,叫我何等怀念他当年戟指牛高马大的洋人当孙子来训斥的气势。他在说话,声音低沉,是不是还在骂公交晚点,抱怨司机关车门太快?听清了,是嘟囔白菜涨价,今天大便不畅。我到现在才悟出,从前他爱骂人,未必是见义勇为,而是爱炫耀,憋不住话。

我比“话痨”早一站下车。想起一则关于纽约的描写:“那里,每天有两百五十人死去。同时,人们兴冲冲地搬进空下来的公寓——读早报,第二十九页,刊登逝者的头像;第三十一页,则是订婚者的玉照;第一页,有主宰这个世界的人的照片。他们纵情声色,赶紧享用进入第二十九页之前的岁月。”

人海,和目力所及的太平洋的波涛一般,怎么翻卷都是那么一回事。

(摘自《书屋》)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