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1
□ 桑 宁
两碗孝心
□ 桑 宁
2009年,老吕53岁,在小区里开了一家小饭桌。每到中午,就有一大帮放学的孩子赶过来吃饭,两室一厅的房子,坐的满满的,特别热闹。
他不会做什么美味,只会做猪肉炖粉条,或是冻豆腐大白菜,热乎乎的一人一碗,不够再添。
小区里没时间做午饭的家长,都愿意把孩子送过来。他们不求精致花哨,只求让孩子干干净净、实实在在地吃一顿饭。
老吕中年丧偶,膝下只得一子,名叫吕放,大学考在本市工科二本。前几年,课业不忙的时候,常跑回来帮老吕的忙。大学毕业后,吕放进了一家国企制造厂。工厂分了宿舍,于是只有周末,他才有时间回来帮老吕打理一下被孩子们闹翻的家。
大家都说老吕总算熬出头了,辛辛苦苦把儿子供出来,就剩享福了。但老吕自己可不这么想。谁让他养的是儿子呢?找到工作不算完,还有结婚这件大事没解决。吕放已经24了,房子还没有,婚礼肯定也要不少钱。想一想,老吕就觉得愁。
吕放在大学时有一个女朋友叫小梅,出身书香,家境殷实。父母一个是市环卫局的中层干部,一个是大学副教授。老吕觉得,儿子算是高攀了。
吕放总觉得自己特别愧对小梅。因为凭小梅的条件,可以找个比他更好的。但小梅偏偏只对他一个人好。他们谈了四五年恋爱,一直是模范情侣。如果不是见了小梅的父母,吕放还没有这样真切地感到过压力。
小梅妈妈说:“我和她爸爸也从侧面了解过你家的情况。让你买房也不实际。我们在市区还有套房,就给你们结婚用。但是,房子不用买,装修电器总要负责的。我们女儿从小宝贝到大。你总不能一分不出,就随便娶回去。那样你以后也不会认真对待她。”
小梅妈妈提出的条件,一点不苛刻。可是按着她的眼光品位,100多平米的房子,装修家电至少也要15万。
吕放算了一下,自己工资一个月2900块,不吃不喝也要4年才能攒够15万。
小梅说:“别担心,还有我呢。加一起,打个对折,两年你就娶到我了。”
只是,小梅越是这样说,吕放就越感到内疚。他是个男人,却没能力娶自己心爱的女人,给她一个安稳舒适的家。
这一年的9月,老吕给孩子们做了最后一顿饭,送他们闹哄哄地上学去。“十一”长假之后,他开了5年的小饭桌,就要停了。
有小男生问:“吕大爷为什么不做饭了呢?”
一个包知道的大女生答:“大放哥结婚钱不够,吕大爷把房子卖了。”
“那我们以后去哪儿吃饭呀?”
“问你妈去!”
老吕卖了房子,才告诉吕放让他来搬东西。吕放回来急了,问他:“你把房子卖了,住哪儿啊?”
老吕说:“瞎急什么。我都安排好了。房款你拿15万去装修,剩下的我留着养老。我和老赵都商量好了,他租给我一屋。我们俩儿正好搭个伴儿。”
吕放知道老赵,父亲的老工友,打了一辈子的老光棍儿。吕放这才放下心。他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也和我商量一下。老了老了,连个房也没了。”
老吕说:“我要房干啥?早晚还不是你的。非拖到媳妇儿跑了我再给,何必呢。”
吕放想想,也没错,于是心也就安了。
那天他们一起收拾东西。吕放从壁橱底下找出一大箱子的插片模形,全都是初一的时候老吕买给他的。那一年,母亲病逝,吕放心情低落,学习一落千丈。老吕知道他喜欢模型,于是时不时地买给他。东西不贵,10块一套,可老吕整整买了312套才换回吕放的笑容。
吕放说:“这些可别扔啊。”
老吕说:“当然了,那可是我小半年的工资。”
那时候,老吕一个月只有800块。
2010年,吕放和小梅大婚。婚礼不铺张,但也得体。之后,还余下一点闲钱,来了次马尔代夫蜜月游,回来还买了两只芒果木的大碗送给他。
小梅说:“大放非要买这个给你,说一看见它,就想起了你的小饭桌。”
老吕笑得合不拢嘴,说:“真是我儿子,知道我喜欢啥。”
房子卖了老吕没舍不得,真让他心疼的,就是他的小饭桌。他想念那些孩子们吵吵嚷嚷的叫声,总让老吕想起吕放小时候,也是这么淘,这么能叫。放学了,把红领巾系在脑袋上,占“院”为王。不是砸了谁家的玻璃,就是打了谁家孩子。
老吕和小梅说:“他以后不听你话啊,就揍他。他从小让我打出来的,皮结实着呢。”
吕放不满地说:“你这胳膊肘怎么还向外拐呢,教我老婆打我。”
小梅听着,挽着吕放的胳膊哈哈地笑起来,她说:“有爸给我撑腰,看你以后敢不敢欺负我。”
老吕看着眼前打情骂俏的小两口,心里一直放不下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2011年,吕放有了儿子,取名吕乐源。这孩子是意外,不小心怀上了才决定生下来。小梅是个事业心重的人,在家休息一个月就要上班。孩子只能放到了娘家去。
吕放感到有点儿对不起这个小小的生命。因为人生的进度太快,让他有点儿措手不及。生活刚刚稳定,就要忙赚奶粉钱。那时三聚氰胺余波未熄,进口奶粉一罐就要几百块,小梅妈妈说:“算了,孩子放我这儿,吃吃喝喝就我管吧。”
每周老吕都蹬着自行车去看孙子。那小家伙真是让人爱不释手,水亮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起初老吕会带点儿玩具去,拨浪鼓、小喇叭什么的。可是小梅妈妈不太喜欢。她抱着孩子说:“亲家啊,你买的这些路边摊上的东西不行,小毛刺儿都没锉干净,塑料味还这么大。小孩拿到危险,还不健康。”
老吕忙点头说:“好,好,我下回不买了。光带眼睛来看看孙子。”
他伸手来抱孩子,小梅妈妈却躲开了。她说:“手洗了吗?”
老吕殷切地说:“洗了,洗了。”
小梅妈妈这才把孩子小心地放在他怀里,说:“抱歉啊,小孩子太磨人,对你招待不周。”
话说得客气,老吕还是听得明白,他来就是给人家添麻烦。那天回家的路上,他一边蹬车,一边想,以后还是少去吧,免得让吕放难做人。
后来,他改成一个月去一次,剩下的时间看照片。
2013年的10月,吕乐源2岁了。听话、懂事、爱说话,像小梅一家一样高IQ。不只会背诗,还会说英文儿歌。不过,高标准的早教把小梅妈妈累出了心脏病。
吕放把吕乐源托付给老吕,自己到医院忙前忙后。他觉得自己欠小梅家真是太多了。
那段日子,老吕和老赵的生活一下有了生气。两个老头儿,围着个孩子天天转。老吕拿出看家美食,猪肉炖粉条、冻豆腐大白菜。还翻出吕放以前的模型,陪他一起插。
吕放周末来看他,问他累不累。
老吕眼睛亮闪闪地说:“你丈母娘住院,我不好这么说,但是真的,我等这天,等了好久了。”
但是,这样美好的日子不太久。
春节前的一个月,小梅妈妈调养好身子,出院了。她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乐源接回去。她见到孩子的第一眼,就怜惜地说:“唉.怎么吃得这么胖啊,太不健康了。”
老吕在一旁,“嘿嘿”干笑了两声,不知道说什么好。
2014年的5月,天气暴热。老吕在骑车看孙子的路上,突发脑溢血,摔倒在地上。许多人远远地围观,没人敢扶他。救护车来的时候,老吕已经神志不清了。吕放接到消息,赶到医院已经是晚上了。因为一直没找到家属,老吕就躺在走廊的担架床上,已近弥留。
吕放在他身边,一遍一遍叫他。老吕才恍惚醒过来,他看了吕放一眼,茫然地说:“几点了?我还没洗菜呢,一会儿孩子们就放学了。”
吕放心里害怕地问:“爸,说什么胡话呢?”
老吕却合上了眼,再也没有睁开了。
老吕葬礼很简单,就像他简单的一生。出殡的前一天,吕放去老赵那儿收拾遗物。一箱夏装,一箱秋冬装,一箱零零碎碎的杂物,一箱插片模型和一箱不锈钢碗。
老赵倚在门口说:“你爸啊,总念叨着想把小饭桌再开起来,就不用没事儿想你和他孙子了。唉,都说养儿防老,防个屁。到头来,房子都没了,还不如我呢。”
那一刻,吕放才发现,他总是觉得亏欠了小梅,亏欠了儿子,亏欠了岳母,却从不知道自己最亏欠的,就是为他操心一辈子的父亲。有些爱,总因为血缘的亲密而被理所当然地忽视了。
吕放搬箱子出来的时候,老赵忽然喊住他。他打开书架的玻璃门,拿出两只木碗放在吕放的手里说:“快拿上,你爸的宝物。这可是他儿子送给他唯一的礼物。所有孝心,也就够装这两碗吧。”
吕放捧在手里,突然跪地不起,泪如雨下。
(摘自《家庭生活指南》201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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