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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陈永贵三次喝酒

时间:2024-05-21

陈为人

作家马烽曾与陈永贵喝过三次酒。他以一个作家的视角,通过喝酒的三个典型场景,跳跃式地描绘了陈永贵由蓦然辉煌到倏忽熄灭的人生轨迹……

1964年,山西省委书记陶鲁笳在北京开会,周总理给了他一个任务,搞一部反映大寨的电影,要山西方面拿出本子,北影拍摄。陶鲁笳回来后,与其他领导研究决定,叫孙谦写剧本。孙谦曾写过一部报告文学《大寨英雄谱》,受到过广大读者的好评。

孙谦接受了写电影剧本的任务,但他提出,要我(马烽,编剧、小说家,山西省孝义县人,曾与西戎共同创作了长篇小说《吕梁英雄传》)和他合作写。理由是:“这是个重大题材,一个人扛不动,需要两个人抬。”省委领导同意了,我也就只好服从安排。

第一次喝酒:他的手和话像老树皮一样粗糙坚硬

1965年春节后的一天,孙谦告诉我说,陈永贵正好来省城参加个座谈会,他已经约了陈永贵第二天到家里来和我见见,认识一下。我当然很高兴,我俩当即商定在我家与陈永贵“共进午餐”。

听老孙讲,陈永贵也爱喝两杯,那年他在大寨,有时开会开到深更半夜,肚子一饿了,就去敲开供销社的门,买两瓶酒,买两筒罐头,和陈永贵喝酒聊天。

孙谦给我们做介绍时,大约是为了引起陈永贵对我的重视,把我的职务都说了,什么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协主席、省委委员,等等。陈永贵对此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只是一般地和我握了握手。他的手像老树皮一样粗糙坚硬。陈永贵给我的第一印象:他不像当时的村干部,纯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区农民。

我特意准备了两瓶汾酒,打算三个人痛饮一番。陈永贵没说什么客套话,坐下来就和我俩对酌。我们就这样“东沟里一犁,西坡上一耙”地聊了起来。

写电影剧本的事,陈永贵早已知道。孙谦为了说明省委对这事的重视,特别强调了我本来已经担任了一个村“四清”工作队长,是特意为写电影剧本抽调回来的。谁想孙谦这么一说,陈永贵不冷不热地对我说:“那你在四清中一定整出不少麻袋、票票吧?”从他问话的语气中,可以听出他对“四清”中的做法很有意见。

后来我到大寨深入生活才了解到:就在陈永贵参加全国人代会、参加毛主席的生日宴席时(注:1964年12月26日,陈永贵受邀参加毛主席生日宴席),一支“四清”工作队像搞土改时那样,在大寨扎根串连,发动群众,清查账目,寻找大寨干部的毛病。当陈永贵满心欢喜地从北京回来的时候,“四清”工作队认为已经抓住几个挺像样的问题了。村里的气氛闹得挺紧张,社员轻易不敢跟干部说话,好像他们是阶级敌人,需要划清界线……

这次喝酒,正是陈永贵“命运交响乐”的序曲部分。此时展开的许多人际交往和思想交锋,将引出陈永贵今后人生道路走向中的种种变奏或共鸣。

第二次喝酒:十年后,“阶下囚”面见农民副总理

和陈永贵第二次喝酒,已经是十年以后的事了。“文革”中,陈永贵被造反派拥戴成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我和孙谦则都被打倒了,那个剧本也成了我们罪行的一部分。

“文革”后期,北影提出要拍摄我俩写的那部电影剧本,当时“农业学大寨”的口号已遍及全国,陈永贵又担任了国务院副总理,不管省委领导持什么观点,都不便公开拒绝,于是,我俩被调回省城太原,开始修改剧本。为了这个剧本,我俩竟然列席了两次省委常委会参加讨论。最后,剧本交给了北影,不久听说开拍了,我俩才算松了一口气。

1975年秋天,有天傍晚,山西省委办公厅郭栋材同志来找我和孙谦,说省委书记王谦要我俩第二天早上8点以前一定要赶到大寨,而此前江青已经到达大寨。于是,我和孙谦匆匆吃完晚饭就出发了。

过了几天,从北京又来了一些文艺工作者。我们认识的有北影导演成荫、崔嵬,还有演员谢芳。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江青的指令下来了。她把我俩和崔嵬,还有《山花》的主要演员谢芳叫到一个桌子上,开宗明义说要我们拍一部反映大寨精神的电影。

崔嵬忙告诉她说,《山花》已经快拍完了。江青说:“我看过一些样片,不成!要重改剧本,重拍。”我忍不住说了一句:“听说北影为这部片子已经花了40万元……”江青说:“40万有什么了不起?就算缴了学费吧!导演还是崔嵬,主角还是谢芳,编剧还是你两个,可以再吸收几个年轻人。这事我要亲自抓,一定要拍好!”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这次把我们召到大寨,是为了电影剧本《山花》的事。当晚我俩回到招待所,都有点怄心丧气。

于是,我和孙谦俩人商量了半夜,觉得只有找陈永贵想办法。他是副总理,又是政治局委员,只要他说这部片子还可以,不要再重拍了,我们才有可能躲过这一厄运。早饭后我俩就贸然去找他。

陈永贵听后,说:“写电影是你们文艺人的营生,我可不插手管这事。”说着说着,他突然说:“咱们这么干坐着说话多没意思,喝酒吧!”他边说边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茅台酒,三个酒杯。

喝酒时陈永贵谈起他当副总理的事。他说:“这副担子太重,老实说,我挑不动。可是没有办法,毛主席、周总理安排的,只能硬着头皮挑!”

他说他曾向中央写过辞职报告,没有批准。毛主席批示:每年三分之一时间在中央,三分之一时间到外地,三分之一时间回大寨。他现在就是遵照毛主席的批示安排工作。

当说到正要召开的农业学大寨会议时,他说,中央对这个会议很重视,华国锋、邓小平等几位中央首长都要来。他还说,中国人口太多,吃饭问题是个大问题,看来要把粮食搞上去,当前只能是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精神,大抓农田水利基本建设。

我们又趁机再提那部反映大寨精神的电影剧本,还是希望他和江青说一下,不要重拍了。陈永贵皱了皱眉头说:“这话我不好说,也不便说。老实讲,就是我说了,也不抵事。”

第三次喝酒:他从人生的辉煌顶点跌落下来

和陈永贵的第三次喝酒是在1982年的秋天。当时我和孙谦住在北影招待所,修改我俩合写的一部电影剧本。

那时候,陈永贵已经被免去副总理职务,从他人生的辉煌顶点跌落下来。他被分配到北京东郊一个农场里当顾问,家住在北京城里。我们猜想他的心情一定不好,在这种情况下,理应去看望他。经过多方打听,才算找到了他家的电话号码。陈永贵一听说我俩要去看他,表示十分欢迎。

在喝酒闲聊中,看来陈永贵对从副总理职务上下来,并没有什么不满情绪。他唯一不满意的是,让他去京郊农场当顾问,而不让他回大寨。他说如今大寨的干部社员受到社会上很大压力,一提起这事,陈永贵不由得就激动起来,特别是喝了几杯酒以后,竟然对着我俩发开火了。他说,如今大寨人到了外面,连头都抬不起来,有些人故意在他们面前放凉腔,什么“学习大寨,人人受害”,什么“以粮为纲,全面砍光”,等等。

陈永贵还说,如果说工作中有缺点,有失误,我承认。主要应该由我陈永贵承担,不能让大寨所有的干部和群众分摊。这些年他们也够辛苦了,如今再受上一顿窝囊气,谁心里能服?他们到我这里来,委屈得都哭了,我也为他们抱屈……

那天,我们三个人边喝边说,差点把两瓶酒喝光。我的酒量没有他俩大,我早已有点晕天晕地了。我记得说到酒量,陈永贵说,1975年12月26日那天晚上,邓小平主持政治局开完会,江青提议大家一起吃顿饭为毛主席过生日。服务员端上茅台酒来,“四人帮”一方的人就起哄着要灌陈永贵,想出他洋相,要他好看。陈永贵说:你们也别灌,毛主席他老人家过生日,我心里高兴,我替每个人喝一杯酒。服务员便端上满满一托盘的亮晶晶的高脚杯来,陈永贵一口一杯,一口气全干了。

陈永贵说,他这一辈子喝得最痛快的一次是“四人帮”垮台的时候。那天夜里,他听到这一喜讯后,兴奋极了,找了瓶酒嘴对瓶口,一直喝到第二天太阳出山。陈永贵说:“我是和胡耀邦争吵过,可我和张春桥也拍桌子干过,怎么我就成了和‘四人帮一伙?……”

(摘自《新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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