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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路人

时间:2024-05-21

沈东子

瞿秋白被捕后,有记者问鲁迅、郭沫若、丁玲等与共产党之关系若何?瞿答:“鲁迅原非党员,伊发表作品,完全出于其个人意志,只能算为同路人。郭沫若到日本后,要求准其脱党,关系出于其日本老婆之主张,以在日如不脱党,处处必受日本当局干涉,不能安居。苏维埃中央原谅其苦衷,已准其脱党。丁玲原为上海大学生,我当时有一爱人与之甚要好,故丁玲常在我家居住。丁玲是时尚未脱小孩脾气,尝说:‘我是喜欢自由的,要怎样就怎样,党的决议的束缚,我是不愿意受的。我们亦未强之入党,此时乃为一浪漫的自由主义者,其作品甚为可读。与胡也频同居后,胡旋被杀,前年忽然要求入党,作品虽愈普罗化,然似不如早期所写的好。”

在瞿秋白的叙述中,当时的鲁迅、郭沫若、丁玲都是党的同路人,丁玲因为想入党,作品反而不如以前好了。又过十多年后,有记者在延安遇见这位莎菲女士,问似乎近来少见女士有作品问世,女士大怒,说我在国统区见到大量不公平,所以写了大量作品,解放区没有不公平现象,还有什么可写的呢?

同路人的说法,最早见托洛茨基的文章《文学与革命》,托洛茨基因被斯大林派人谋杀,赢得了不少人的同情,以为他至少是反斯大林的,实际上托氏理论非常“左”倾极端——在这一点上格瓦拉有点像托洛茨基,格氏因为单枪匹马去拉美打游击,最终被捕遇害,赢得了全世界成千上万年轻人的心,然而格氏的观点其实是很极端的,并不像许多年轻人想象的那样追求浪漫与自由,他追求的更多的是一种军事共产主义生活,估计如果他的革命获胜,好多人会受不了。托洛茨基认为在革命的洪流中,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并不是真的主张革命。只是被革命巨浪裹挟着一道走而已,走了一段路后,必然会分道扬镳。这种分道扬镳,在文学上看得很清楚,就是其作品开始怀疑甚至反革命,按托氏的观点,高尔基、皮利尼亚克、谢拉皮翁兄弟、马雅可夫斯基和叶赛宁都不是革命者,只是革命的同路人。

毛泽东对“同路人”有自己的定义,他说“有几位同志,据我看,他们从来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直到现在,他们从来就没有成为马克思主义者,是什么呢?是马克思主义的同路人”。“资产阶级革命家进了共产党,资产阶级世界观,他们的立场,没有改变”,“这样的同路人,在各种紧要关头,不可能不犯错误”。

以为写作的都是一路人,就像认为喝酒的都是勇士,喝茶的都是绅士一样,都不妥当。比如周扬早年以党的化身自居统管左联,态度很跋扈,曾被鲁迅斥为四条汉子之一,解放后身居要职,整肃过大批文化人,有谁不服争辩的,则以党的身份训斥之,后来失宠身陷囹圄,出狱后忽有所悟,向被其整肃过的冯雪峰、丁玲等人道歉,与冯抱头痛哭,但未获丁的原谅,80年代中期与主管意识形态的胡乔木发生冲突,气愤之余指胡太不正派,胡反问你是说中央不正派?周无以反驳,两年后在郁闷中去世。

再比方许多人都想聚集在鲁迅这面旗帜下,但每个人理解或想象的鲁迅其实是不一样的,好多人都觉得自己距离鲁迅最近,其实只是距离自己想象中的鲁迅最近罢了。真实的鲁迅喝黄酒,吃茴香豆,说绍兴官话,言语极刻薄,厌恶中老年男人,估计是很难接近的。或者换一种说法,我们需要偶像,很多偶像试过了,最终发现不是偶像,是木偶、是玩偶,而鲁迅似乎总玩不够,于是继续拿他做偶像。鲁迅自己对同路人似乎有清醒认识,“一切同路人,也并非同走了若干路程之后,就从此永远全数在半空中翱翔的,在社会主义底建设的中途,一定要发生离合变化。”(《十月》译后记)在介绍苏俄同路人作家的小说时说,“盖‘同路人者,乃是‘决然的同情革命,描写革命,描写它的震撼世界的时代,描写它的社会主义建设的日子,而自己究不是战斗到底的一员,所以见于笔墨,便只能偏以洗练的技术制胜了。”(《竖琴》后记)

更简单的例子是五四时期的杂志《新青年》。《新青年》的编委有不同的志向:李大钊、陈独秀是信奉革命的;钱玄同更激进,主张废除汉字、中医、武术、民乐和京剧,胡适是主张改良的,沈尹默写过新诗后觉得不过瘾,后来索性回归旧体诗,遍临历代古帖成为一代书家,那伙人虽说志向不同,但对于刚摆脱清朝统治不久的社会沉闷,他们有共同的感触,于是合力办起了杂志,杂志一解散,同人也作鸟兽散,日后的价值观更见分歧,各走各的路,但毕竟同路过一段,于是后人会把这些人放在一起看。

(摘自《随笔》200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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